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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难得如此身心两闲,一觉睡到自然醒,结结实实睡了个大饱。天黑天明只一宿,不知人间花开花落有多少。
等他睁醒来,察觉到屋外廊道那边,某人脸贴房门,顾璨靠壁站立,这让陈平安哑然失笑,你们俩这是护阵呢,我又不是闭关。
陈平安猛然间打开门,刘羡阳摔入屋内,顾璨神色古怪,陈平安笑道:“哪有那么多的刺杀,当我的止境归真一层是吃素的?”
顾璨神色更是古怪。刘羡阳站起身拍拍袖子,“小心驶得万年船,陈平安,你行走江湖还是不够老道啊,走了走了。”
顾璨终于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在你睡着之后,宁姚来了一趟流霞舟,突然现身,我们都没有察觉到丝毫动静,还是她主动与我们打了一声招呼,才知道她到了,不过她何时走的,我们并不清楚。”
刘羡阳快步朝屋外走去,却被陈平安伸手按住肩膀,腾云驾雾似的来到了廊道,顾璨也想坑了刘羡阳就溜之大吉,同样被陈平安抓住肩头,“一个个跑什么,既然理直气壮,全无心虚,不怕被我误会?”
两人都被陈平安搂住脖子,一起走在廊道中,笑眯眯道:“真是义薄云天好兄弟,可把我感动坏了。”
顾璨说道:“我才刚来没多久,刘剑仙估计听墙根听了一整宿。”
刘羡阳大骂道:“放你个拉稀屁,老子前脚才来你后脚就到了,我不来,你敢来?我来了,你舍得不来?!”
顾璨笑呵呵道:“有道理有道理,你说的都对。”
走到廊道,来到船头那边。顾灵验怯生生站在甲板上,天风吹拂,衣衫飘摇向一侧,身材婀娜,曲线毕露。
顾璨皱眉问道:“不掌舵流霞舟,跑来这里喝西北风?”
顾灵验冤枉极了,赶忙以心声与他们说道:“昨夜宁姚找到我,她问了些关于蛮荒天干修士的密事,最后她让我捎两句话给陈隐官,第一句,是按照既定路线,去扶摇洲看看。第二句话,宁姚就四个字,‘已斩鬼物’。”
由于陈平安先前精神不济,并没有与两人复盘崇阳观被袭一事,所以此刻听到顾灵验代为传递的四个字,都有些茫然。
陈平安只好给他们大致解释其中缘由,“先前在崇阳观内,有一头飞升境圆满的十四境候补鬼物,它由于被拦在合道门槛之外太久了,就想要走一条积攒外功、凭借阴德圆满合道破境的捷径,借助一位崇阳观内樱桃青衣鬼物的身躯和法袍,反其道行之,作为跨越幽明的渡口,立下一种宏愿,昭告阴冥地界,要为所有死在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蛮荒鬼物伸冤,它会斩杀陈平安,结果我没躲掉,但是扛下了,它就落了空,还泄露了踪迹,中土周城隍立即赶赴阴间地界,至于宁姚是怎么去的冥府,又是如何斩杀鬼物的,我就不清楚了。”
刘羡阳伸手一拍陈平安的肚子,“奇了怪哉,记得你小子打小肠胃就好啊,很少吃坏肚子的,怎么一离开家乡,就水土不服了,吃不得糙米,只吃得细粮了?”
顾灵验再次对这位刘宗主刮目相看,竟然敢当面阴阳怪气陈平安吃软饭?
顾璨沉声问道:“在阴间地界,斩杀一头十四境候补鬼物?宁姚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刘羡阳笑呵呵道:“这话问得很不顾璨了,除了以纯粹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还能找出第二个理由?”
顾璨只是直勾勾望向陈平安。猜测归猜测,但是真相如何,还得陈平安给出答案。陈平安点点头。
顾璨叹了口气,不管是谁,与宁姚比拼修道天赋,好像人间就没有天才了。
顾灵验得知真相过后,后怕不已。不是作伪,只因为她那张可以千幻万化的脸庞,此刻面目便是她心中的“宁姚”。她竭力稳住道心,伸手使劲一抹脸庞,才恢复子午梦的面貌。顾灵验此次做客浩然,不如何怕那隐官陈平安,是因为有顾璨在,何况她又不曾参与攻打剑气长城一役,甚至都没有踏足浩然天下,陈平安总不能只因为她是蛮荒妖族,便一剑斩了她吧。
可是那宁姚,十四境剑修,五彩天下第一人,斩杀一个蛮荒根脚的玉璞境修士,还不是跟玩一样?
刘羡阳摸了摸陈平安的脑袋,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啧,“都没有啥隔夜仇,弟媳妇就已经帮你报仇了嘛。”
顾璨不愿一个外人知道更多内幕,就让她返回渡船中枢继续掌舵,顾灵验巴不得如此,省得被吓得一惊一乍,妨碍道心。
陈平安笑道:“我第二次重返归真一层,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那份武运馈赠。”
刘羡阳疑惑道:“丢了一份本该唾手可得之物,心中失落万分,必须在自家兄弟这边强颜欢笑?没必要,哭一个看看,让兄弟们乐呵乐呵。”
顾璨问道:“不该如此才对,在这止境气盛一层,你是最有底气争最强的,唯独这一境,曹慈没有任何优势。”
曹慈习武资质当然要比陈平安更好,但是止境气盛,讲究“很多”,曹慈因为资质太好,反而容易轻描淡写就错过。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缓缓道:“所以我当时闭关再出关的时候,也很奇怪,误以为是天时使然,奇人怪事频频出现,有人得了什么了不起的机缘,例如被高人带着走了一趟光阴长河之类的,看遍了千百年光阴与万山景象,才能够在这一层打熬底子变得比我更好,所以就没有多想。我是昨夜从崔东山那边知道谜底,原来是裴钱。”
刘羡阳一巴掌拍向陈平安脑袋,“臭显摆呢。”
陈平安转头躲过,哈哈大笑。
只因为裴钱才跻身止境没多久,又因为她是自己的开山大弟子,陈平安就再次灯下黑了。
以结果反推原因,其实不难理解,裴钱的气盛一层,底蕴到底有多雄厚,气象如何壮观。
在陈平安当隐官那么些年,裴钱先是跟李槐一起去往北俱芦洲,之后独自游历皑皑洲,中土神洲,金甲洲……
浩然九洲,裴钱甚至要比陈平安去过更多,几乎被她走了个遍,而且裴钱的记性之好,犹要远超记忆力不差的陈平安。
陈平安自己早就注意到了,后来陆沉在合欢山地界也专门提醒过此事。
这也是陈平安一直犹豫要不要带裴钱,一起游历浩然的重要原因。
单独出门,境界足够高,她可以走得比较随意,跟在陈平安身边,她就会很用心,很认真。
别忘了,她还可以窥见人心。裴钱只要想看,除非山巅修士,他人心相天地的景象,就会被一览无余。
所以武夫气盛一层关隘所在的玄之又玄,简直就是专门为裴钱量身打造,她眼界宽泛,而且记忆深刻。
当师父的,陈平安当然希望她多看看大好山河和人心万物,为气盛一层夯实基础,争取将来破境,比自己更高一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却又担心裴钱聚精会神,用心专一,看多了看久了,耗神太多,她会心力不济,武学登顶路上,会留下不为人知的遗患,所以陈平安就又转念,想着什么气盛一层最强二字,其实没有那么值钱,算个什么东西……这就是一种典型的老父亲心态?
难怪老厨子、郑大风和魏檗他们几个,私底下闲聊,都说自家山主在裴钱暖树小米粒这边,都对她们宠得不行,怎么心疼宠溺怎么来,完全是视若爱女一般,可怜某位青衣小童,就像个欠打欠骂的逆子。
陈平安说道:“蒲柳他们几个,跟在你身边,以后在宗门是什么位置什么身份,你酌情任用。”
顾璨点头道:“我心里有数。”
陈平安笑道:“黄烈在玉宣国当了多年国师,难免熏染某些官场习气,你得气量大一些,耐心好一点,除了丢给他一两本珍稀道书,帮他指明道路,还需帮他剥啄世俗气息,复归璞玉一块。不要因为我们三个如今境界都不低,各有各的眼界和世面,所言人事,都在山巅,就觉得地仙二字不值钱,玉璞境没什么,仙人不过如此,飞升还凑合。说句忆苦思甜的,当下船上看似最不济事的沈刻,他如果当年去了刚刚破碎坠地的骊珠洞天,我们仨站一排,估计都扛不住沈老宗师半拳。”
顾璨说道:“记下了。”
刘羡阳在旁拱火道:“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烦不烦烦不烦,是村塾夫子教训穿开裆裤的蒙童,还是回了家爹骂儿子呢。”
结果肩头挨了陈平安一手肘,脚背更是被顾璨踩中,顾璨再用脚尖重重一拧。
刘羡阳闷哼一声,摆出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有本事再来!刘剑仙但凡出个声,叫苦个,就是你们爷爷。”
陈平安双手笼袖,转身道:“你们俩继续认亲,我回屋子,舒舒服服睡个回笼觉。到了处州地界再喊我。”
刘羡阳笑道:“好家伙,真把自己当大爷了,敢如此使唤刘剑仙和顾宗主。”
顾璨以心声说道:“你有意把婚宴办在他生日五月初五这天,我跟他说了。”
家乡小镇那边,都将五月初五视为五毒日,这天出生的孩子,就是天生的扫把星,瘟神。
那么刘羡阳偏要在这一天举办婚礼,觉得这就是个顶好的日子。
刘羡阳趴在栏杆上,懒洋洋道:“这小子有没有哭得稀里哗啦?”
顾璨淡然说道:“还好吧。”
刘羡阳问道:“怎么不把流霞舟送给陈平安,说实在的,我跟龙泉剑宗都不太需要这个,他这个财迷,如今买卖做得很大,却是急需此物锦上添花。”
自家宗门拢共就那么几号人,阮铁匠又不喜欢讲排场那一套。
顾璨说道:“热脸贴冷屁股。他又不会收,我上杆子送什么。”
刘羡阳沉默片刻,感叹道:“真羡慕你们有个好大哥。”
顾璨难得没有拆台,“希望以后百年千年,我们每次重逢,不用想着要说什么,不要无话可说,只剩下客套寒暄。”
刘羡阳却说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言语,“我一直很好奇,鼻涕好吃吗?咸的淡的?”
顾璨说道:“还记不记得某天大清早,我送给你一只毛大娘家铺子的肉包子?你其实连我的鼻屎都吃过。”
刘羡阳恍然道:“原来如此,肯定没少放吧,难怪难怪,我就说怎么那天肉包子的味道格外好。”
顾璨笑道:“我们家乡,民风淳朴。”
刘羡阳点头道:“我差点意思,你跟陈平安都是功臣。”
青虎宫陆老真人到了落魄山,就不太外出了,帮助弟子赵著讨要客卿身份,就像老人为子孙作稻粱谋,陆雍多少有点难为情。
郑清嘉刚好相反,这位道号鸳湖的女仙,一有机会就出门散步。实在是没办法,她每次回到宅子,就会从袖中抖搂出个得意弟子,道号“云烟”的翟广韵,缠着师尊问东问西,最主要的,翟广韵就是那句车轱辘话,师父这趟出门,见着陈隐官了么?隐官大人还没有回山么。
郑清嘉可不敢让这位亲传弟子抛头露面,甚至不敢让她离开袖子,只能拘着她这小花痴,就怕她口无遮拦,与落魄山恶了关系。
虽然投靠了白帝城,郑清嘉仍是觉得蛮荒天下的练气士,要比浩然天下更加爱憎分明,如今蛮荒山上,仰慕城头那红袍隐官的女子,茫茫多。
郑清嘉时常与那贵为护山供奉的周米粒一起巡山,次数一多,久而久之,郑清嘉就渐渐回过味来,装束奇怪的黑衣小姑娘,看似闲聊内容百无禁忌,实则真正称得上落魄山“密事”的有用消息,不多,屈指可数,郑清嘉反而被黑衣小姑娘问去许多金翠城和蛮荒山上的内幕,莫非这位看似天真无邪的“洞府境”哑巴湖大水怪,是在点自己?
起先郑清嘉对此半信半疑,直到某次巡山途中,周米粒看似话赶话,聊到了景清的交友广泛,与那“陈浊流”和“美芹先生”都是喝酒划拳的好友哩,听到此语郑清嘉就已经道心一震,那个姓辛的,手持一把长剑,再携三千篇“破阵子”,先前在蛮荒天下,与某位戴高冠佩铁剑的读书人,惹起多大的波澜,外人兴许不清楚,郑清嘉却是有所耳闻。
结果她就再听那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又说景清如今总是念叨着,以后再见到那位喜欢穿白衣服、瞧着像个有钱人的“郑世侄”,得补上一份见面礼,尽到长辈的本分和心意……鸳湖女仙,便差点当场道心崩碎!
在那之后,郑清嘉就再没有出门散步。
无比确定,那个周供奉,确实话里话外,句句是玄机,话话有的放矢,是在点她“郑”清嘉!
两次悄悄路过郑清嘉的宅子,都关着门,斜挎棉布包的黑衣小姑娘,挠挠脸。是嘞,约莫是清嘉姐姐觉得巡山不有趣,不好明说什么,便用这种法子婉拒了自己。懂了懂了,哈,清嘉姐姐是在点她呢。我这小脑阔儿,灵光!
一艘大骊军方渡船停靠在牛角渡。
渡船上,出现几位悬挂无事牌的刑部供奉,和一拨披甲佩刀的大骊随军修士。
显而易见,虽说这艘渡船不大,此行规格相当不低。
渡口某些有心人一眼便知,肯定有大骊要员在船上。
主事人,是一个腰悬朱红色酒葫芦的英俊男子,大骊京城吏部侍郎曹耕心,故地重游,唏嘘不已。
还有两位大骊地支成员,上柱国袁氏子弟,元婴境剑修袁化境。补足地支的山巅境女子宗师周海镜。
他们这趟南下处州,就是为了护送十六人进入落魄山修行,这些修道胚子和练武奇才,年纪从九岁到十八岁不等。
落魄山这边,负责在这边接人的,就只有一位板着脸的青衣小童,还有一个蹲在崖畔栏杆那边抠鼻屎再弹掉的汉子。
由于没有剑符,按照规矩,这拨外乡人,需要步行去往跳鱼山,路程不短。
当过多年窑务督造官的曹耕心,与那贼眉鼠眼的汉子,显然关系并不生分,双方大踏步迎面走去,重重击掌,再紧紧握住,“京城好水土,曹督造愈发有男人味了”,“大风哥风采依旧,慧眼如炬。”
周海镜只觉得那气质腌臜、容貌不端的汉子,眼光好不正经,只是她对此早已习惯,也没有什么不自在。
郑大风密语道:“这妹子好俊俏,别是弟媳妇吧?”
曹耕心叹了口气,都怪自己嘴贱,落了个哑巴吃黄连的下场,导致叔叔曹枰领兵去蛮荒天下之前,直接下了一道军令,让他必须将周海镜迎娶回家。
郑大风心领神会,定是那种勾搭上了还没吃一嘴的暧昧关系,朋友妻不可欺,郑大风便收敛了视线,拍了拍曹耕心的肩膀,“枸杞茶,蛇胆酒,哥那儿都有,管够,补肾壮阳,效果杠杠,硬是要得。别脸皮薄,跟哥客气,床笫厮杀之道,可是容不得你半点客气的,切不可有心杀贼无力杀贼,莫要脱了裤子再提裤子之时,结果被女子满脸疑惑询问一句,已经好了吗……”
曹耕心听得头皮发麻,赶忙抓住郑大风的胳膊,打断对方的虎狼之词,“不聊这个,我们先说正事。老弟这次做客落魄山,职责在身,干系不小,”
郑大风嘿嘿笑道:“不小?两军对垒,才出兵就潦草收场,鸣鼓收兵,倒也罢了,犹有药酒等物可助一臂之力。但是如果被女子问一句,进来了吗?那可就真是天意如此,再难人力挽回了。”
曹耕心招架不住,亏得郑大风没忘记聚音成线的手段,不然被一旁周海镜听了去,自己就算掉茅坑里了。曹耕心赶紧拿出一本册子,偷偷递给郑大风,“我这趟出门可没闲着,都有胳膊肘往外拐的嫌疑了,一心向着大风哥和落魄山,册子上边写了些十六人的鸡毛蒜皮小事,可以给朝廷官方档案做个补充说明。”
郑大风不动声色收入袖中,微笑道:“有心了。自家兄弟不言谢,回头咱俩在酒桌上见真情。”
青衣小童咳嗽几声,抖了抖袖子,高高抱拳,自我介绍道:“我叫陈灵均,道号景清,是霁色峰祖师堂供奉,境界就不谈了。见过曹大人,见过诸位京城贵客。”
曹耕心点头笑道:“景清老祖,威名远播。”
陈灵均立马现出原形,满脸得意洋洋,双手叉腰,嘿嘿嘿。
曹督造,有眼力劲儿,可以上桌喝酒!不必与骑龙巷左护法“同桌”。
至于那拨年纪不大的男男女女,陈灵均还真没当回事,这些个生瓜蛋子和丫头片子,真不是看不起你们,如今我陈大爷学道有成,法力无边,随随便便一拳递出,只是吓唬你们一吓唬,你们不得被吓得惊骇万分,面无血色?不得梨花带雨,哭哭啼啼?扛得住我第二拳?
周海镜笑问道:“请教这位景清仙师,那裴钱,陈先生的首徒,她如今在不在山上?”
她与裴钱,都在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之列。
先前在大骊京城摆擂台,周海镜已经跟鱼虹切磋过了,输了拳,但是她相信自己用不了几年,就可以打死那个老东西。
陈灵均哈哈笑道:“裴钱啊,大姑娘了,她忙得很,来了又走,桐叶洲开凿大渎一事,她得出点力,能者多劳嘛。”
也就是山主老爷拦着自己,不然那云岩国某座群龙无首的祖师堂,曹晴朗那孩子,或是种夫子,就得给自己让座位了。
周海镜一时间有些吃不准这青衣小童在落魄山的地位,光听口气,很不把止境裴钱当回事?当成晚辈似的。
在大骊藩属黄庭国的那座御江水府,跟水神称兄道弟,吆五喝六,最早跟随陈平安上山,属于名副其实的落魄山元老人物,后来在北俱芦洲济渎走水成功,元婴境水蛟……这些她都是清楚的。
他们旁边不远处,鸦雀无声一片。
这十六人,出身背景、家学师传各异,各怀心思,各自承载着他们家族、门派的希望,或是自己对自己的期许。
但是他们不约而同都很好奇,憧憬,还有紧张,惴惴不安,心神往之。
只因为很快就要亲眼见到那座落魄山了,近距离见到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陈平安了。
大骊处州落魄山的开山祖师,桐叶洲青萍剑宗的上宗之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大骊国师绣虎崔瀺的小师弟,宁姚的道侣,斩蛮荒大祖首徒元凶、剑挑托月山的城头刻字之人,与那曹慈作青白之争的止境武夫,与刘羡阳联袂问剑正阳山之人……更不提还有某本山水游记上边的主人公“陈凭案”,等等。
身份头衔之多,事迹壮举之多,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周海镜妩媚笑着,帮很多孩子,问出一个关键问题,“陈山主难道是贵人多忘事?怎么都不从百忙中抽空来见见我们?”
郑大风随意说道:“别说见到我们陈山主了,这十六人,未来多年,恐怕连落魄山都上不去一次。”
周海镜是一贯言语无忌的,故作惊讶道:“哇,见识到了,这就是所谓的店大欺客么。”
郑大风看了一眼曹耕心,弟媳妇说话总这么绵里带针的,你也不管管。也是个妻管严?
曹耕心面带微笑,装傻扮痴。郑大风的视线,就像朝曹耕心丢了个屎盆子。坚决不能接。
袁化境以心声提醒道:“周海镜,请你注意身份。”
一来大骊地支修士十二人,名义上归曹耕心管辖,事实如何,人人心知肚明。
说得简单点,曹耕心至多就是管事,陈平安却是可以管人,或者是人与事都管,只看陈平安愿不愿意管了。
再者,你难道不知道陈平安如今已经是大骊国师了?如果不是陈平安跟皇帝陛下故意为之,这个消息早就一洲皆知。
随后郑大风带路,领着这拨京城贵客,浩浩荡荡,徒步走去落魄山。
那位真把自己当成“景清老祖”的陈灵均,尾巴翘上天了,却是掐诀施展一道行云布雨法,驾起一朵白云,缓缓飘拂空中。
十六人见此仙家景象,心情各异。
他们对这位与年轻隐官同样姓陈的“元婴境老神仙”,了解不多,只知道容貌返老归真的景清祖师,喜好清静,不愿外出,多半是那种与世无争只肯幽居山中修道、一心只想要证道长生不朽的醇正道人了,故而唯一一次现身在外界视野中,还是那次“观礼正阳山”,不过听说这位景清祖师,与披云山夜游神君关系莫逆。
别人上山都是上山修道,青衣小童上山就真的只是上山。
走在牛角渡山路上,周海镜突然问了个关于郑大风的问题,“明明是一位别具肝肠的世外高人,何必故作小人姿态,惹人厌烦,有什么意思?”
高蹈虚空云雾中的山上神仙,某些喜欢故作高深的练气士,平易近人的武学宗师,假装不拘小节实则蝇营狗苟的江湖中人,她也见了不止一箩筐的名字了,像郑大风这么好像生怕别人把他当高人的,依旧罕见。
曹耕心想了想,认真回答道:“认得自我太清楚的人,越是无根浮萍,随水而流,入海之前,就想与岸边多说几句,既怕被记住太多,却又怕被遗忘太快。”
周海镜随口问道:“大骊朝廷为什么不提高练气士在官员中所占的比例。”
除了大骊宋氏,一洲各国,想要在庙堂上边多些练气士,无论是担任文官武将,供奉客卿,都是求之不得,非不愿实不能也。
曹耕心随意说道:“腐朽气如蒸笼,容易劝退勃勃朝气。”
周海镜深深看了眼这位公认蹲茅坑不拉屎、却能够一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的曹酒鬼,呦,还挺有见地。
郑大风故意不去瞧那边郎有情妾有意的眉来眼去,恶心!又有些伤心,苦日子何时熬出头,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一个青衫长褂穿着布鞋的佝偻老人,早早等候在了藩属跳鱼山的山门口。
还有个白发童子站着,满脸喜庆神色。一手提笔,一手拿本册子,跃跃欲试。
发了发了。
这次一口气来了十六个啊,全部都是地仙之下的练气士、炼神三境之下的武夫。
喜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
老厨子身边,还站着个很不想站在此地的岑鸳机。
岑鸳机神色尴尬道:“朱先生,我真的可以给别人教拳?”
朱敛笑呵呵道:“你是山主钦点的正副两位教拳人选之一,你不用怀疑山主看人的眼光。”
岑鸳机当年从第一眼起,她就确实没怀疑过陈山主的“眼光”,而且坚信无疑。岑鸳机是到很后来,才逐渐改观。
朱先生这是一语双关?既说陈山主没有看错自己,又是在暗示自己没有看错陈山主?
朱敛忍俊不禁,也没有多说什么。道理就怕但是,事情最怕万一,世人都怕误会。
但是岑鸳机误会陈山主,朱敛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反而是一种自家落魄山独有的美好。
堂堂落魄山的山主,散步走在自家地盘的山路神道上,与那走桩不停的女子武夫擦肩而过,一个觉得对方故意不看自己,定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个觉得自己正大光明看几眼同道武夫而已,便会有登徒子的嫌疑,可若是不看半眼,就是心虚,看与不看,都是错,冤不冤?
岑鸳机好奇问道:“就算山主事务繁重,脱不开身,换成裴钱来教拳,不是更好?是因为桐叶洲那边开凿大渎,缺她不得?”
朱敛摇头道:“裴钱只适合学拳,不合适给人教拳。”
“为何?”
“裴钱自我。”
岑鸳机听得一头雾水。
朱敛耐心解释道:“裴钱的拳,就是她自己的拳。因为裴钱的拳招拳理拳意拳法,都是她独有的,就算她愿意倾囊相授,想要借拳给谁看,反复观摩,对方也接不住,学不会。裴钱拳法神意,一切都是往内收的,我们山主,之所以是裴钱的师父,就在于他既可以往内收神,也可以往外分神,那么只要山主自己愿意,就可以让旁观者,学拳者,条理分明,历历在目,一见了然。”
岑鸳机有些伤感,“千辛万苦学武练拳,好像都敌不过一个‘天赋’。”
朱敛笑道:“不要跟裴钱比天赋,这就很没有意思了嘛,在这一点上,数座天下,除了林江仙、裴杯和曹慈寥寥几个,哪怕是我们山主在内,都不敢随随便便跟裴钱作同境问拳。你以为裴钱小时候,跑去剑气长城,用“梦游”这种蹩脚理由糊弄得了山主?实话告诉你,当年山主在竹楼二楼,曾经想以同境教拳裴钱,结果嘛,跟你差不多,都是挨了一招就倒地了。”
岑鸳机忍住笑,这种事还是头一回听说,她小心翼翼问道:“陈山主为何不让朱先生教拳?”
朱敛笑道:“不赶巧,我已经与山主约了一场架要打,双方约定会于今年大雪纷飞时节,在南苑国京城问拳。在这之前,我要好好琢磨琢磨,怎么输得好看几分。”
一袭雪白长袍,身材修长,见谁都是笑眯眯的。
正是掌律长命,她要比岑鸳机高出半个头。
有人觉得这位落魄山掌律十分温柔动人,却也有觉得森森恐怖,十分渗人。
不知谁评选出来的落魄山四巨头。
大管家朱敛,掌律长命,泉府韦文龙,首席供奉周肥。
从上山起,至今为止,长命好像都没有与谁红过脸。
长命微笑道:“山主此次没有现身,这些孩子心里边,会不会有些想法?”
朱敛笑道:“不至于。如今大骊王朝,削尖了脑袋都想要往落魄山的人,不计其数。朝廷刑部那边对选人一事,十分上心且谨慎,不会傻到弄几个心胸狭隘的孩子送来我们这边,虽说其中有半数,都是关系户,出身大骊豪阀世族、山上仙府,但是他们这点身份,算得了什么。故而刑部那边选人,除了修道习武的资质根骨,必须出类拔萃,是一等一的好,心性也一定不能差了,否则哪天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让好事变成坏事,连累大骊朝廷膈应了落魄山,呵呵,到时候别说刑部尚书要申饬重罚当初负责选人的本部官吏,肯定还要去追责某人背后的家族、仙府,恐怕连皇帝陛下都要亲自过问此事。所以这十六人,一个个,自身心里都是有数的,到了落魄山,敢不懂事,以后他们估计连懂事的机会都没有了。”
落魄山愿意对他们寄予期望,精心栽培,不是这些孩子觉得想见陈山主就能见到的理由。
耳坠一枚金色圆环的魏檗,凭空现身山脚。
朱敛微笑道:“夜游神君怎么也来凑热闹了,就不怕排场太大,吓到那些初出茅庐的孩子们。”
魏檗懒得接话。
这个新称呼,落魄山中,就数青衣小童喊得最欢。谁敢大不敬喊什么魏山君,魏兄,他就跟人急眼,非要纠正对方才肯罢休。
等到陈平安返回落魄山,有人撑腰,陈灵均在魏檗这边,就了不得,不得了。魏檗想要收拾陈灵均不是一天两天了。
魏檗想起一事,“剑气长城的老聋儿,道号龙声,化名甘棠,在剑气长城战场跌境,走了趟蛮荒道场,就又升境重返巅峰,如今老聋儿还是飞升境,很快就会来到落魄山担任记名供奉。”
那白发童子嘀咕一句,真晦气,咋个又跑来个飞升境供奉。
就不能学那流霞洲青宫太保荆蒿,上山喝过酒就乖乖滚蛋?
长命问道:“你们觉得郭竹酒如何?”
魏檗奇怪道:“长命掌律问这个做什么?”
朱敛却是门儿清,说道:“长命道友才当几年掌律,就想撂挑子了,不合适吧?”
魏檗这才心中了然。
长命笑道:“当然不是马上卸任掌律职务,就是觉得如果此事当真可行,我可以早做准备。”
落魄山掌律的下一任人选,长命其实心中确实有了个想法,就是山主亲传弟子,来自剑气长城、进过避暑行宫的郭竹酒。
先前她们一起陪着山主,走过一趟莲藕福地的大木观之行,长命就对郭竹酒刮目相看,十分看好,怎么看怎么满意。
郭竹酒是同门师姐裴钱的“苦手”,白发童子拉着貂帽少女,一起尊奉郭竹酒为盟主……这些事情,看似是嬉笑玩闹,其实深究一二,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一艘流霞舟临近处州地界,陈平安喊来蒲柳、管窥沈刻三人,在屋内分别落座,开门见山道:“你们很快就要跟随顾璨去扶摇洲开宗立派,成为一座崭新宗门的初代祖师,长久以往,在山内外受人敬仰,不是一件容易事,不要时日一久就习以为常。离别在即,丑话说在前头,我能把你们送进去,我就能把你们拖出来,到时候顾璨想拦都拦不住,况且他也未必会拦。”
两人一鬼噤若寒蝉,那真名徐馥的元婴境老妪,战战兢兢,壮起胆子打破沉默,“我等谨遵陈先生教诲。”
他们都是个顶个的人精,要说顾璨跟陈平安是什么关系,什么交情,哪里需要多说半句,他们都是亲眼见亲耳闻的。
陈平安真要收拾他们几个,都不用说话,见了面,丢给眼神给顾宗主,顾璨肯定二话不说就把他们宰掉了。
一宗之主,在自家地盘清理门户,又不需要跟中土文庙报备的。
沈刻在陈剑仙手上吃苦头最多,在那些鬼打墙一般的“惨淡年月”里,何止是苦不堪言一句可以打发了的?既然被老妪蒲柳抢了先机,老宗师便立即站起身,抱拳沉声道:“陈剑仙,沈刻如今已经幡然醒悟,痛改前非,若非承蒙陈剑仙厚爱,得以侥幸跟随顾宗主,捞了个谱牒身份,此时此刻都敢说句良心话,自离开那座天地的第一步起,沈刻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不管还有几年几十年可活,以后就是奔着当个好人做好事去的,陈剑仙道法无穷,当知沈刻这些言语,是诚挚无比的心里话,无一字是那假模假样的虚头巴脑。”
沈刻都起身表态了,连累老妪徐馥和鬼物管窥,都只得站起身以表诚意。
陈平安双手笼袖,点头笑道:“话是真心无疑的,落在事上的真假,还得再等等,再看看。事先说好,你有本事让我今日信以为真,来日在什么事上骗了我,就是罪加一等。”
沈刻越说越意气风发,只管把持一个念头澄澈到底,豁出去了,朗声道:“绝不给陈剑仙看错沈刻的机会就是了。”
陈平安伸手虚按两下,示意他们都坐下聊,没必要这么拘谨,“我会让顾璨帮你在祖师堂点燃一盏续命灯,也不给你沈刻贪生怕死就不敢当好人做好事的机会。”
沈刻屁股刚摸了一下椅面,就赶紧起身再次谢过陈剑仙。老宗师喜出望外,真有这等好事?!
徐馥与管窥面面相觑,点燃一盏祖师堂续命灯,真就等于多出一条性命了。
陈平安也不愿只是单纯以力压人,让他们几个一想起陈平安这个名字就长久噩梦,缓缓道:“或问何谓君子,只是一个诚心正意的念头,久而久之,把持到底,自然临小事如临大敌,坐密室如坐通衢。昼夜不息,三省吾身检点自我,年复一年,坚定此心行道,自然临大敌若无其事,置身闹市通天地。反问世间,谁能在利字上欺我,谁能在名字上辱我,百年千秋万古,谁能真正拘得了一个我?”
屋内如“密室”,三人细细咀嚼这番言语,竟是谁都不敢率先打破沉默,各人心中各有赞叹。
反正沈刻就觉得陈山主不愧是一位拳法通神的止境武夫,平缓言语如递重拳,教旁人有跪地磕头顶礼膜拜的冲动。
同样当过教书先生的鬼物管窥,却是觉得陈平安无愧是文圣关门弟子身份。老妪徐馥则觉得陈剑仙与那宁姚是天作之合。
陈平安其实挺尴尬的,只得打趣一句,用以解嘲,“别发蒙犯愣啊,赶紧掏出纸笔,记下这几句金玉良言。”
凝重气氛骤然为之轻松几分,陈平安说道:“分别在即,那我们双方就都各念对方的好,如何?”
沈刻已经找到某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了,不等其余两人发话,就已经开口道:“沈某人心悦诚服,敢不从命?!”
不知怎的,之前对落魄山怕得要死,这会儿,沈刻觉得自己便是上山都无惧了。
好话都被沈刻抢先说了,徐馥和管窥就只好依葫芦画瓢。
陈平安起身走到窗口,微笑道:“我们家乡有句老话,说一个人不能眼睛穷,兜里没钱,兴许是暂时的,眼睛穷了,却是要穷一辈子的。”
徐馥和管窥不约而同望向沈刻,老宗师满脸疑惑,反而以眼神询问他们,你们不都是马屁精吗?沈某给你们机会你们不中用啊。
刘羡阳啧啧称奇道:“你说落魄山风气,怪不怪?”
顾璨笑着点头道:“芝兰熏笼一个,久而自花香?”
黄烈只得酝酿措辞附和一句,“陈山主功莫大焉。”
到牛角渡,近落魄山了。
今日无事,哪怕不赚钱,也很值钱。
又是一天平安无事小神仙。
那拨登上跳鱼山而非落魄山的十六人,由于在山脚瞧见了那位道号长命的掌律祖师,他们心中失落,便小了些。
即便正主依旧没有现身,落魄山终究没有将他们视为可有可无,当成一种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存在。
但是他们并不清楚,其实当时陈平安就坐在跳鱼山道的台阶顶部,不但如此,还有刘剑仙和狂徒顾璨。
只是施展了一门障眼法,没有让他们瞧见而已。
刘羡阳想要坐在中间,顾璨不让,刘羡阳就自己挪位置,结果顾璨就跟着挪位置,刘羡阳怒了,让大哥出点小风头,咋个了嘛。
始终没办法得逞的刘羡阳愤愤道:“小鼻涕虫,都是马上要当宗主的人了,你幼稚不幼稚?!”
顾璨笑呵呵道:“我幼稚你不幼稚。”
等到刘羡阳得知陈平安今天不会现身,那就无所谓了,立即起身拍拍屁股走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刘宗主先去那条铁匠铺子附近的龙须河,熟门熟路,在两边腋下夹了一只鸭子,回自家山头炖笋干鸭煲去了。可惜算不得老鸭煲,差了点年份。
陈平安和顾璨回了集灵峰,年轻隐官言语客气,郑清嘉更是客气得不能再客气了,这让陈平安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顾璨与这位道号鸳湖的金翠城女仙,其实是头回见面,安置起来也简单,刘幽州是副宗主,郑清嘉就当个名不符其实的财神爷。
裴钱只好再次使用三山符,离开桐叶洲那座鱼鳞渡,到了莲藕福地,裴钱先去了那座南苑国京城内的心相寺。
武运汹涌而至,又一次被裴钱以双拳打散,武运如雨,洒落福地人间。
某处古怪山巅,裴钱随之顶替掉了陈平安的“最高”位置。
除了等于刚刚步入武道第一脚的武夫第一境不算,从二境到山巅境,总计八个境界,就在山巅有八个位置。
再加上止境三层,气盛,归真,神到。故而总计十一个位置。
万年以来,每一位天才武夫与同时代武夫争胜,以每个“当下”的最强某境,登高步入下一境界,就都可以得到各自天下一份天地间的武运馈赠。但整整一万年,人间武夫数不胜数,以最强二字跻身下一境的武夫,数量并不算少,但是能够来到这里站一会儿、尤其是还能不让位的,无一例外,都是武道天才中的天才。
只是不到两百年光阴,山巅旧面孔就被快速换掉了大半。
青冥天下林江仙,这位鸦山林师,如今是当之无愧的人间武夫第一人。
当这位真名燕国的剑气长城祭官,以归真至神到,曾经来过此地一次。
大端王朝女子武神,浩然天下武学第一人裴杯,她在山巅有一席之地。
作为裴杯的嫡传弟子,一袭白衣的曹慈,一人却是在此独占四个位置。
陈平安也曾来过此地,只是没站几天,就被自己的开山弟子挤掉位置了。
于是此时此地,就有了两个不同岁数的裴钱。
先有一个古怪灵精的黑炭小姑娘。
再是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
裴钱没能瞧见在这里“师父”,她不言不语,站在山巅原地等了半天,发现心神依旧没有返回原处,她便默默走下山去,都懒得跟那个存在废话半句。
再次为裴钱破例一次的古怪存在,走在她身边,微笑道:“不错,比我预期要更快现身。”
裴钱本就心情不佳,只是想起师父挨了半拳,她忍了又忍,才没有说出一句关你屁事。
那位万年之前、靠双拳为人间开辟出一条武道的兵家初祖,笑道:“总不至于为那轻飘飘半拳记仇到现在吧?”
裴钱实在是忍了又忍,终究是还是忍不住,只是不忘记先说“前辈”二字,再来一句,“你怎么这么嘴臭呢?”
觉得我上次登山再下山,言行举止没有礼数,你有本事就冲我来啊,把账算在我师父头上,算什么英雄好汉。
兵家初祖爽朗大笑道:“陈平安那小子,学拳本事尚可,一般般,比曹慈差了一大截,收徒本事却是相当不错。”
裴钱吃一堑长一智,担心这厮不讲半点江湖道义,她只是闷闷下山,不再言语。
搁以往,就小黑炭那脾气,让你知道什么叫爆竹,什么叫祖坟冒青烟。
兵家初祖将裴钱一路护送到山脚,笑道:“回去跟陈平安说一声,可以来山脚一叙。”
只是山脚?
裴钱没好气道:“前辈本事那么大,自己请我师父去啊。”
那位身形模糊的高大男子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揉一揉裴钱的脑袋,“这脾气,随谁呢。”
裴钱转头躲开,与之怒目相向。
下一刻,裴钱刚要转头望向山巅,心神就被丢出了这座苍茫天地。
一位身穿雪白长袍、双眸粹然金色的男子,双手笼袖站在山巅,居高临下,与那转头与自己对视的魁梧男子,眯眼微笑,“不请自来,算是半个故人重逢吧,你如果不服气,那就……打一架?”
兵家初祖凝视那个身形,嗤笑道:“半个一而已,就敢充大爷,吓唬我?”
不曾想“那人”身边,多出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以剑拄地,“吓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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