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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带着郭竹酒和谢狗,还有掌律长命,一起进入莲藕福地,要先去一趟尚处于封山状态的狐国。
同乘一艘符舟,穿过层层云海,谢狗实在无聊,闷得慌,就站在船头,呼呼喝喝的,一次次递出手掌,驱散两边的云海,或是在云堆里打出个窟窿。
小陌去了青冥天下喝酒,她心情不太好。
陈平安从自家压岁铺子要了些糕点过来,打开食盒,递给郭竹酒一块杏仁酥,郭竹酒双手接过,高高举过头顶,谢过师父赏赐,这才混囵吞下,陈平安又给她和长命都递过去一块桃花糕,笑着让郭竹酒慢些吃。长命坐在山主一旁,眯眼而笑。
人间胜景,山河如一幅壮丽画卷。
美哉此画也。
谢狗收起拳法,做了个气沉丹田的手势,坐在自家小山头的盟主身边,问道:“郭竹酒,那个曹慈真有那么拳法无敌?连我们山主都赢不了?”
在陈山主这边,谢狗不方便称呼郭竹酒为盟主。
陈平安其实门儿清,不过对于这些拉帮结派的座座小山头,山主大人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
郭竹酒点点头,“必须厉害啊,打得过师父,能不厉害嘛,曹慈简直就是厉害得一塌糊涂,必须武道无敌,不过归根结底,曹慈还是占了比我师父年纪更大的便宜,他若是晚生几天几个月的,说不定就要跟在我师父屁股后头吃灰尘了。”
若是曹慈拳法不厉害,输拳的师父如何自处?
谢狗使劲点头,深以为然。
长命以心声说道:“公子,福地尚无本土剑修出现。”
作为这座莲藕福地身份隐蔽的“史官”,掌律长命这些年一直密切关注着整座天下的走势。
陈平安同样以心声言语道:“可能是对我的一种大道排斥,议事结束,我就会收起那个用来观道的符箓分身。”
终于得到确切答案的掌律长命,小心翼翼建言道:“公子,不再等等?”
陈平安摇头道:“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就别拖延福地第一位剑修的诞生日期了。人心贪得无厌,道心反受其咎。”
长命还是不忍心自家公子就这么放弃一桩天大福缘,继续劝说道:“公子怎么就是贪心了,天予不取才会反受其咎,就算晚几年出现剑修又如何,我就不信这方天地,当真体会不到公子的诚心,说不定对方就是在等明天秋气湖……那场议事的结果?”
陈平安点头道:“是有这个可能的。”
他在观道莲藕福地这座天地,想来这座天地也在观察自己。
少年时背剑误入藕花深处,在南苑国京城落脚,曾在心相寺遇见那位修佛只在平常事的寺庙住持,老僧就曾有过类似的言语。
大概就如长命所说,陈平安也在等那位剑修的现世,这座天地虚无缥缈的大道,冥冥之中,也在等他这位落魄山山主、福地名义上主人的言行。记得那位浩然贾生就曾在大政篇内有一语,君子言必可行然后言之,行必可言然后行之。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想要维持九个符箓分身的正常言行、思考和游历,很吃钱的,每个举动,每句话,甚至是每个念头,都需要开销我在村塾那边真身的天地灵气,耗费灵气,不就是一颗颗神仙钱嘛。等到清明节过后,玉宣国京城那边私事一了,我就会全部收回,然后就要闭关,争取早点恢复上五境修为。”
七显二隐,结阵有结阵的好,可以防止任何一粒心神出现意外,以防万一收不回来,但就是需要一直消耗陈平安真身的灵气积蓄,如果单纯是一具符箓分身游历山河,如断线风筝一般飘荡在天地间,其实并无这份额外支出,分身能够在外逛荡多久,取决于符箓材质的优劣。
长命无奈道:“公子的这个借口,实在是太蹩脚了些。”
收起全部的符箓分身,不过是某件事告一段落,尘埃落定了。以公子几近大家的符箓造诣,就不能再祭出一副寄托心神的分身?
长命见公子不再言语,她只好祭出了一记杀手锏,“公子,身为一位纯粹剑修,有无进取心,成就高低,天壤之别。”
陈平安哑然失笑,捻起一块糕点细细嚼着,调侃道:“是周首席传授给山门掌律的锦囊妙计吧,得嘞,你们倒是相亲相爱一家人,以后再拉拢了老厨子和韦账房,再起一个山头,岂不是要将我这个甩手掌柜的山主给架空喽?”
长命也觉得这个说法有趣,神色柔柔,笑了起来。
既然公子心中有了决断,她如果再不依不饶,就无趣了。
谢狗跟见了鬼似的,咱们落魄山的掌律长命,还会这么笑?真真吓人哩。
陈平安其实比较为难,自己要在霁色峰闭关,需要破境重返玉璞境,那就必须收回全部芥子心神。
这场观道“天地间第一位剑修契合天时地利人和、应运而生”的大道裨益,陈平安当然不想轻轻放过。
但是等到陈平安闭关,观道过程就会必然出现一个空当,如果恰好在这期间,福地刚好诞生首位剑修,那陈平安就不光是尴尬那么简单的事情了。因为这意味着此方天地大道,并不认可年少时就曾背剑进入福地、如今更是成为“老天爷”的落魄山山主。
老话说命里八尺难求一丈。若是真是一位心无旁骛的纯粹剑修,当然可以强求那二尺,偏要与天地在路上争道。
所以这也是先前陈平安带着小陌走在大骊京城,散步期间,抬头眼见着稚童放飞的纸鸢,陈平安为何会说一句“你们纯粹剑修”,而不是“我们”。
撇开偶尔从某只箩筐里捡取“飞剑”说怪话,陈平安平时跟人说话,还是比较谨慎的。
一旦与莲藕福地的大道,强争这二尺命,若是成了,亲眼得见第一位剑修的诞生,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因为同时意味着此间天地认可陈平安和落魄山作为福地主人的身份。可闭关之前,若是始终不成,就又有三种结果在等着陈平安,第一,陈平安闭关期间,剑修诞生,就像福地大道与落魄山表态一句,“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第二,陈平安闭关后剑修尚未出现,选择继续观道,此方天地见他心诚,让陈平安得偿所愿,这种结果其实也很好,好事不怕晚,同样可以让陈平安的东道主身份,“名实”兼备。
第三,陈平安犟脾气上来了,福地一天不给陈平安这桩仙缘,陈平安就继续观道一天,那么此处人间就一天都别想拥有一位本土剑修,两边都拖着,就看谁能耗过谁。
宛如俩邻居,彻底恶了关系,谁都不想主动退让一步,起了一场意气之争的拔河,反正谁都别想过上好日子。
如此一来,上代人的恩怨,就会一直传到后代人身上,落魄山的练气士和纯粹武夫,只要进入福地,不管是历练还是游山玩水,都会被天地压胜,总会磕磕绊绊。名与实,落魄山和福地大道,等于各自占据其一,谁都拿谁没办法,但是都可以恶心对方一下。
“修道之人的人心,瞒不过天心,人算敌不过天算。”
陈平安以心声与长命微笑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必当初要痴情。可不单单是男女情爱一事啊。”
长命疑惑道:“公子是后悔将福地这么快提升到上等品秩了?”
就像一种拔苗助长,只因为太过宠溺某人,这个某人就会恃宠而骄,难以约束,有恃无恐,那就干脆来个记吃记打都不记。
陈平安摇头笑道:“没什么后悔的,就事论事而已。”
长命难得开玩笑,“公子说这话的时候,牙槽都咯吱作响了呢。”
陈平安抬了抬一只布鞋,笑道:“长命道友啊,你就别开这种玩笑了,尴尬得我都快抠脚了。”
掌律长命伸出手掌抵住嘴,眼神柔柔,笑容温婉。
硕人其颀,螓首蛾眉,手如柔荑,巧笑倩兮。
美哉此文也,美哉此人也。
谢狗看了眼仪态万方的掌律长命,官迷!在官帽子最大的山主这边就笑得这么狗腿!
看来白景睡不着小陌,不是没有理由的。
亏得在落魄山遇到朱敛,她才稍微开点窍。
陈平安却有些心不在焉,自顾自想着心事。
也曾想过,假设自己无法亲眼观道那个过程,那就肥水不流外人田,可以换个剑修,碰碰运气,比如小陌。
小陌是陈平安心目中的首选剑修。
毕竟小陌差一点就能够在镇妖楼那边,跻身十四境。小陌自己无所谓,陈平安还是很惋惜的。
但是陈平安跟小陌商量此事的时候,小陌说自己对这种事没有任何想法,何况他的练剑资质,也从不在这种事上有所增益,如果真有用,万年之前,自己就不会与那么多的道缘擦肩而过,早就是十四境的纯粹剑修了。
陈平安当时不愿就此作罢,甚至搬出了个足够厚颜无耻的理由,“小陌啊,万一成了呢,万一就是在等着一万年呢,以后我再出门,身边同样是一个扈从小陌,飞升境剑修,跟十四境剑修,排场能一样?”
于是小陌就给自家公子,推荐了两个自己心中的最佳人选,周首席,白景。
说周首席同样是福地旧人,境界又不低,既然是碰运气,不如让周首席试试看。
而白景,是练剑资质足够好,境界足够高,早就是飞升境圆满了,说不得这方天地就是在等这么一位剑修,馈赠一份大道给白景,既能帮她跻身十四境,又能得到一份同等的报酬,跻身了十四境的白景,自然就成为了整座莲藕福地的最大护道人。
在这之后,小陌又提了两个来此观道的“候补”人选,“名副其实”的福地本地练气士曹晴朗,家乡来自剑气长城的郭竹酒。
他们境界还是太低了,所以就需要落魄山帮他们“开天眼”,才可观道。
在说“名副其实”这个成语的时候,小陌格外加重了语气。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何况还是拥有万年道龄的小陌。
不愧是能够与碧霄洞主一起酿酒的小陌,眼界见识,剑术学问,都很高啊。
可能除了打不过白景,其实小陌就没什么缺点了?
所以陈平安就有了一个新的决定,自己先继续观道不间断,等到闭关,就让曹晴朗补缺观道。
但是在这期间,陈平安有意带上白景和郭竹酒一起进入福地,算是……与莲藕福地混个熟脸。
这还是郭竹酒第一次闲逛正儿八经的人间“福地”。
前些年五彩天下出现了一连串的山水秘境,其中几处,其实不比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逊色,但是都未曾被“封正”,一些个命名,还没有在山上山下广为流传,别小看这种口口相传,人间说出口的言语,既能众口铄金,也能有口皆碑,无形之中,就是一种另类的封正。
谢狗小声说道:“郭竹酒,听说你的那个裴师姐,有几手自创的拳招,气魄极大,我听一些大骊陪都、金甲洲战场那边传来的小道消息,说裴钱的拳意,气魄大得她只要一拳递出,附近武夫瞧见了,都恨不得砰砰磕头,以表敬意?”
郭竹酒嘿嘿笑着。
谢狗问道:“那她若是与曹慈问拳,或是与山主切磋,岂不是?”
郭竹酒佯装倒抽一口冷气。
陈平安面带微笑道:“曹慈是纯粹武夫,但我不一样,除了是纯粹武夫,还是剑修,符箓修士。”
谢狗恍然大悟,以拳击掌,“原来如此。”
咱们山主择菜是一把好手啊,厨艺不差。
难怪大伙儿每次吃着老厨子的丰盛美食或是山野清供,山主偶尔就会酸溜溜蹦出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言语,我若是用心烧饭做菜会如何如何。
饭桌上,除了老厨子附和一句,至多就是小米粒赶忙放下碗筷,飞快鼓掌却无声。
按照她那本秘籍上的精妙学问,这就叫此时无声胜有声。
但是饭桌上其余人都不说话,吃饭的吃饭,夹菜的夹菜,喝酒的继续喝酒。
大概是当年求学路上,手持柴刀、时常钓鱼的某个泥腿子,被伤过心了,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总是在这件事上纠结。
至于为何落魄山人人心知肚明此事,偏偏一个个假装不明就里,桌上从不搭腔,都很有默契,故意让山主憋着难受。
当然是小米粒替好人山主打抱不平的结果。
比如她跟着传授拳法的老厨子在后山那边逗留,小米粒就会此地无银三百两,说一句我家好人山主,手艺不比老厨子差哩。
那么曹荫和曹鸯就瞬间明白了,大概陈先生万般皆好,唯独手艺……很一般。
陈平安明显不愿意谢狗继续掰扯这个,说道:“长命道友,你给竹酒介绍介绍福地的近况。”
掌律长命点点头,笑着解释道:“竹酒,如今我们这座莲藕福地,虽然已是触及瓶颈的上等品秩,品秩已经到了升无可升的地步,但是练气士的数量还是很少,整座天下加在一起,暂时只能作个粗略估算,不过半百吧,而且他们看待腾云驾雾远游山河一事,还是都比较慎重的,像浩然天下的地仙,阴神出窍远游,其实是一件很随意的事情,但是高君作为福地第一位金丹修士,就将其视为畏途,始终不敢轻易尝试,所以她这次外出历练,又在披云山那边借阅道书、秘籍颇多,相信高掌门受益匪浅,返回湖山派潜灵修真,修行会更快。”
谢狗嗤笑道:“井底之蛙,见灯如日。”
长命不理会谢次席的插话,继续给郭竹酒介绍这边的风土人情,“至于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各地山水神灵、精怪鬼魅,前者需要忙碌摸索如何以百姓香火淬炼金身一道的本命神通,且不便擅自离开山水辖境,已经有不少朝廷封正的正统神灵,不知轻重,擅离职守,山神涉水、水神翻山,犯了山水相冲的忌讳,导致金身受损。淫祠山神水仙、鬼物阴灵之属,同样不太敢大摇大摆晃荡人间,天地间的罡风无处不在,每逢雷电交加的天气,对他们而言,都是比较难熬的难关。”
谢狗哈了一声,以示不屑。次席供奉,跟一山掌律,官位相差不多!
我跟小陌在远古岁月修行那会儿,成为地仙之前,不碰到个天庭雷部某司神灵,都不叫难关。
掌律长命指了指一处山河,“狐国因为设置了一层山水禁制,所以知晓这处脂粉窟的福地本土人氏,暂时没几个。”
一座狐国在此落地生根,那么作为狐国之主沛湘,就有足够的资格与高君和钟倩,他们几个,一起作为地头蛇,参加那场一座天下的“山巅”议事。
高君作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是这场议事的发起人。
也确实只有她能够将各路群雄召集在一起。
不单单她是此处人间第一位金丹地仙,也因为这位湖山派当代掌门,她曾经远游各地,性格温和,高君与不少练气士、各地山水神灵都打过交道。不然换成别人说要举办这么一场议事,偏偏此人境界独高,若是行事风格再类似丁婴之流,还怎么议事,谁不担心被一锅端了?
上代湖山派掌门俞真意,是福地历史上,第一位严格意义上的修行道法的本土“仙人”。
俞真意飞升过后,谁能够成为最新的天下第一人,有人自认势在必得,便是南苑国的太上皇,主动禅位的魏良。
可惜这些年魏良一直停滞在龙门境瓶颈,两次闭关出关,结果都未能一举功成,无法成为福地的第一位金丹地仙。
一步慢步步慢,欠缺的,不单单是因为魏良修道太晚,在甲子高龄才登山修行仙法,更重要的,还是天时地利,都在湖山派那边的高君,而不在他。
不同于志向高远的高掌门,钟倩其实是不太情愿去搅和这种事情的,更愿意留在落魄山那边“点菜”。
担任落魄山右护法的小米粒就很暖心,帮着钟倩从老厨子那边求来了一本菜谱,每次点菜,有的放矢。
这位福地的第一个金身境武夫,确实胸无大志,在落魄山混吃混喝的日子里,每天散发的不是武夫拳意,什么宗师气度,而是每天出门见人,好像额头上都贴着张纸条,上边写一句,你们都别扶我,躺着就很舒服了。
来自上宗的一大帮大佬亲临道场,狐国这边,沛湘亲自“开门”待客,那艘符舟会落在沛湘一座别业的静谧庭院内。
沛湘在院内悬起了一盏狐国秘制的大红灯笼,夜幕中宝光流溢,引人注目。
此刻院内的落魄山“外人”,就只有两位沛湘最为器重的亲传弟子,她们年纪还小,尚未结丹,但是根骨资质都很好,可算是狐国内出类拔萃的修道苗子,沛湘可学不来山主大人的那种高风亮节,作为狐国之主,唯一的元婴境,她最喜欢掐尖,将狐国之内最有希望跻身地仙的年轻狐魅,都收为记名弟子,至于为一众嫡传弟子传道一事,她能不能尽心尽力,会不会误人子弟,是不是对自家狐国最好的安排,沛湘可不管这些,反正先搂到自己手里再说。
有幸被沛湘带来觐见那位传说中的剑仙山主,这两位弟子,显然都很紧张,她们俱是妙龄女子的曼妙姿容,一个咬着嘴唇,她胸前本是山峦起伏的风景,如水纹荡漾而起,一个少女使劲攥着衣角,若非是件师尊亲自赐下的法袍,估计都要被她扯破了。怪不得她们如此手足无措,只说师尊沛湘,早些时候,她到了落魄山,不紧张?
沛湘笑道:“不用这么紧张,落在别人眼里,就是你们小家子气了,同等姿色的女子,小家碧玉再好,能比大家闺秀么。”
那个体态更丰腴些的弟子,她苦着脸心声道:“师尊,我怕。”
因为她曾听说一件毛骨悚然的传闻,当年陈剑仙在那座剑气长城独守城头的时候,期间就有一头玉璞境的蛮荒狐仙路过城头,据说她只是在御风途中,低头多看了眼那个脾气极差、杀心极重的末代隐官,就被那位剑仙一把拖拽到城头,若是一般男子,得手一位上五境狐仙,不说怜香惜玉当个通房丫鬟,就算要杀,杀之前,不得?可是只因为落在了那位末代隐官的手上,那头狐仙就被陈平安当场手撕了……
哗啦啦尸骨血肉落了一地。
最可怕的,是还有些狐国修士,言之凿凿,她们就跟亲眼瞧见似的,说那位年轻隐官,当时在城头,将狐仙头颅拔下,拎在手里,站在血泊里,大口嚼着狐仙的头颅,单手作碗,痛饮鲜血做酒水……
沛湘笑道:“别信这些流言蜚语,都是瞎传的,我们那位陈山主,其实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正人君子,你们瞧见了,就会知道什么是‘先生温柔貌清俊,君子如玉剑如虹’了。”
也怪不得弟子们如此胆战心惊,不说她们,只说刘十六的学生,桐叶洲精怪出身的郑又乾,在见到小师叔之前,被刘十六带见小师叔,不也慷慨赴死一般?以至于见到陈平安之前,郑又乾甚至需要拐弯抹角询问刘十六一句,师父,你跟那位小师叔的同门关系,还可以的吧?
另外那个死死攥着衣角、白嫩手背青筋暴起的苗条少女,颤声道:“师父,有你跟师姐待客就好了,我想回去炼气做课业了,我们修道之士,一寸光阴一寸金哩,师父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修行的。”
对于修行一事,少女因为天生资质好,也很珍惜成为国主沛湘亲传弟子的福分,从不懈怠,但是要说如何勤勉,确实算不上。
沛湘闻言哭笑不得,看把你们吓的,稍后见着了陈山主,眼见为实,就会知道你们的误会有多深了。
另外那位女修瞪了一眼“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师妹,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师父的袖子,“师尊,师妹长得多好看,我见犹怜,楚楚动人呢,陈山主瞧见了,哪怕不喜欢,总归不至于心生厌恶。我可不行,谁瞧见了都会骂一句狐狸精,可别让陈山主碍眼,连累师尊落个待客不周就不美了。”
沛湘气笑道:“俩媚子,你们还讲不讲同门情谊了?!”
但其实那些耸人听闻小道消息的广为流传,沛湘是有功劳的,再加上几位嫡传弟子的暗中推波助澜,那个从未涉足狐国的陈隐官,何止是凶名赫赫?
狐国那些境界高些的练气士,熟稔宝瓶洲的风土人情,她们还好说,觉得真相肯定没那么夸张,那些教旁人听了背脊发凉的传闻事迹,不得有些水分啊?
但是越年轻的狐魅,越当真,以至于都说那位最恨妖族练气士的陈隐官,只要进了咱们的狐国,就会胃口大开,饥肠辘辘。
一路走,一路吃,一路“饮酒”。
谁被碰上了就算谁遭殃,可以想着如何下辈子投个好胎了。
沛湘就很喜欢在狐国举办祖师堂议事的时候,“偶尔”提上那么一嘴,那位陈剑仙“又”做成了什么壮举。
是她故意敲打某些人心不足的狐媚浪蹄子呢。
这些年,她们总喜欢在沛湘这边埋怨狐国封山,日子过得太苦了,不去红尘里走一遭,磨砺道心,太耽误修行哩。
沛湘祖师,那个陈山主到底是怎么想的,封山解禁了,我们狐国的徒子徒孙们,境界一高,跻身中五境,与跻身地仙,可是都各有一次蜕下旧皮囊的机会,按照狐国旧规矩,不过是将清风城许氏换了个对象,将狐皮作为贡品上供给落魄山,陈剑仙拿去炼制狐皮符箓,转手一卖,也能挣不少钱,咱们狐国尽到了一份孝心,落魄山又能凭此添补些家用,岂不是两全其美?何必如此封山,两相耽误呢。
一个个说话喜欢含沙射影,绵里藏针,你们有本事自个儿去集灵峰祖师堂诉苦去!
别说靠近集灵峰祖师堂,你们这些牙尖嘴利的婆姨,只需到了落魄山,能够站稳,不管与谁开口说话不打颤,就算你们胆大!
那艘符舟飘然落地。
沛湘幽幽叹息一声。
这个陈山主,也太客气了些。
因为那艘符舟都没有直接飘落在此院中,而是选择在别业大门外落脚。
沛湘让两位弟子别想着跑路,丢她这个师父的脸!
她单独一步缩地脉,来到大门外,沛湘施了个万福,一番该有礼数的寒暄客套,她再领着陈山主为首的那拨落魄山谱牒修士,进入宅邸,沛湘担心那两位嫡传弟子失态,叫陈山主他们看笑话,就帮着她们解释了几句,弟子为何会如此惊疑不定。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没说什么。
路边桃花深浅红,总是慵懒依春风。
临近那座悬挂灯笼的院落,一处假山间的过道,两边假山最高处对峙如少女双鬟,皆似螺蛳旋缠,道路两侧和山顶,皆是种植荷花、牡丹和芍药,花与叶攀援山坡,游客远观此景如女簪花,天地和灵气水运浓郁,涟漪阵阵,人走过道其间,仰视头顶,莲花亭亭,反在天上。
一起过了那道悬额“鹊桥”的拱月形花门,进了那间雅静院子,因为常去落魄山做客,知道陈山主的偏好。
沛湘早就准备好了几张竹椅,放在檐下,竹椅之间各搁放一条花几,放置早就备好的茶水点心,果脯蜜饯之类的吃食即可。
要说款待落魄山贵客,狐国尽到地主之谊,其实还是很省心省力的,沛湘不必大费周章,折腾什么排场。
终于瞧见了那位容貌不算太年轻、却也不显老的青衫剑仙,沛湘的两位弟子,早已站在庭院阶下,施了个万福。
那两双秋水长眸,极有默契,视线各自飘向一侧,都不敢正眼看那个传说中杀妖如麻当饭吃的年轻隐官,落魄山的陈山主。
陈平安只是笑着拱手还礼,既然说多错多,就干脆不说了。
类似的亏,陈山主早年在岑鸳机那边就结结实实吃过一次。
各自落座,沛湘拿起自己那条花几上边的画杆,她望向陈山主,陈平安点点头。
黄昏天色里的阶下庭院,出现了一幅堪称巨制的福地山水形势图,山峦起伏,河流蜿蜒,各国州郡,山水道场,仙家门派,神灵祠庙,都被详细标注出来,红墨文字如朝霞悬空。若是境界不够,眼力不济,又想要彻底看清楚某地山水景象,沛湘就可以用手中画杆“指点江山”,将某地风貌扩大百倍千倍。
陈平安先剥了一颗柑橘递给身边的郭竹酒,先后报了几个地名和人名。
沛湘便以手中画杆指向分别对应的门派、道场,其中就有南苑国魏氏的一处龙兴之地。
如陈平安所料,当时高君结金丹,第一个察觉到天地异象的练气士,正是在龙气浓郁之地开辟道场的魏良。
魏良当时气得暴跳如雷,道心不稳,差点就要走火入魔。
落魄山曾经赠予魏良一只内藏道书三卷的石函,但是按照约定,落魄山这边只能保证帮助魏良跻身中五境。
因为魏良还有个太上皇的身份,所以这些年,南苑国朝廷一直在暗中扶植和笼络五岳山君和各路江河正神,希望以此来制衡湖山派为首的练气士。
陈平安说道:“人心不同,道脉各异,都习惯走老路。”
长命点头道:“当过皇帝的魏良,在登山修道之后,虽然成了练气士,可他始终撇不下世俗身份,做任何事,就喜欢下意识往庙算和兵略那边靠,不是说如此不行,只是过犹不及了,如果再不划清界线,魏良想要结丹当地仙,还是很难。反观高君,虽然也有一个湖山派掌门的身份,可她的道心和气魄,确实要比魏良高出一筹。”
昔年福地的天下十人,其中种秋当年循着鼓响声,登上城头,得到了一幅五岳真形图,也就是如今的天下五岳的真正来历。此外福地四国,又有各自君主住持封禅的五岳,于是就有了大小五岳之分。
藕花福地从一座下等福地,变成莲藕福地后,晋升为上等福地,最大的变化,就是天地间的灵气,由近乎于无的贫瘠程度,转为无比充沛的。只说天下祠庙,各国朝廷封正的山河正神,供奉文武英灵的祠庙,再加上那些民间自行祭祀、山精神异占据一地显灵的淫祠,已经孕育出一尊香火神灵的祠庙,多达百余座。
除了灵气变化,福地武运同样暴涨。
但是由于藕花福地被老观主一分为四,山河褪色如一幅幅白描图,如程元山、唐铁意这拨老一辈江湖宗师,变得魂魄不全,所以不管是修行一道,当年武学境界低微的湖山派高君,反而是因祸得福,船小好调头,还是习武一途,反而被北晋国年轻武夫钟倩,捷足先登,率先成为金身境武夫。再者,程元山和唐铁意,相较于武学登顶和人间荣华富贵,其实都敌不过“证道长生,陆地神仙常驻人间,可与日月同辉天地同寿”的诱惑,已经偷偷摸摸转去修行了。
此次有资格受邀参加议事的福地成员,有大五岳山君,至于四国境内的小五岳,因为高君已经邀请了四国皇帝君主,这二十尊山君,就都没有收到湖山派的请帖。反而是那些与各国朝廷关系相对没那么紧密的江水正神、湖君和某些始终不曾投靠某个姓氏的山神,得以列席议事。
本来沛湘预想的座位安排,是陈山主坐在在中间,自己作为狐国之主,属于“作陪”,落魄山掌律长命坐在陈山主手边位置,然后是陈山主的嫡传弟子郭竹酒,再是那个比较晚上山的貂帽少女,至于沛湘自己的两位亲传弟子,当然是坐在沛湘这边,如此一来,陈平安就刚好落座在居中位置。
哈,除了陈山主,两边都是女子呢。
只是不曾想掌律长命竟然直接让座位让给了郭竹酒。
然后那个沛湘始终搞不清楚底细的貂帽少女,更是跳脱的性格,双手按住椅把手,摇晃肩膀,带着椅子先后退,再转向,在靠内侧门窗的廊道那边晃悠悠“走着”,就这么一路晃荡到沛湘弟子的座位旁边“坐定”,自顾自感慨,或者说从书山“搬山”照抄一句,“修道辛苦啊,真是累人,云雨埋山,风波潮头,别是人间行路难呐。”
那位狐族女修懵懵点头。
毕竟是一位高不可攀的上宗仙师,“少女”还能够跟在陈隐官身边,
貂帽少女以拳击掌,哦豁一声,“不料咱们还是同道中人,敢问这位姐姐,啥境界,多大岁数了?”
那狐魅老老实实回答道:“岁数十九了,才是观海境,瓶颈。”
说话本来就嗓音不大,最后边的“瓶颈”二字,少女说得更是细若蚊蝇。
说完这两个字,羞愧难当的少女便低头望向地面。
貂帽少女满脸惊讶,“哦豁哦豁,姐姐不到二十就是中五境神仙啦,难怪可以成为沛湘祖师的亲传弟子,幸会幸会,我叫谢狗,道号梅花,刚刚成为落魄山的谱牒修士,就是前几天的事儿,这还是因为我的道侣,与陈山主关系好,算是走了亲戚,才有的身份,我本人的境界嘛,不高,实在是太多太多年停滞不前了,所以我才会感叹一句行路难嘛,牢骚话不说也罢。”
少女狐魅一听说这个道号“梅花”、姓谢却不知叫什么的姑娘,反正总不能是那个“狗”吧,也才是刚刚成为落魄山谱牒修士的新人,又自称境界不高,少女便一下子放下心来,以心声偷偷说道:“谢仙师,我叫丘卿,山丘的丘,将相公卿的卿,道号还没想好,因为听说天底下所有谱牒修士的道号,都需要与外边的儒家书院那边报备和通过嘛,想要挑选出个好听的、称心如意的、还能被师父说成是什么‘契道’的道号,实在是太难太难了,一来二去,就一直拖着了,对了,我的小名叫小腋,谢仙师你喊我小名就可以了。”
其实沛湘给这个打小就爱笑的弟子取了个绰号,胳肢窝。
“谢仙师,隔壁坐着的,是我师姐,她叫罗敷媚,道号‘羽调’,师姐的修道资质可好了,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是龙门境了呢。师父说罗师姐以后肯定可以结金丹,在我这边,师父就从不说类似的话,都懒得骗骗我。师姐还有个小名,不过她最不喜欢别人这么喊她。哈,叫丑奴儿,其实师姐明明长得那么好看,也不知道师父怎么想的,偏要这么喊她,我平时就不敢。”
谢狗有点措手不及,小姑娘家家的,你是真能聊啊,如今世道,当年由那个骚婆姨传下一脉的狐狸崽儿,就都这么没戒心吗?
在那规矩不重、练气士想到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的远古岁月里,人间大地上,早期好几个世俗意义上的人族王朝、妖族国度,就都被那头骚狐狸给祸祸掉了,当真差点就被她凭此合道十四境了,只差一步,然后就被看不下去的小夫子带着白老爷,一起去找她“谈心”,她好像提前得到消息,根本不敢见那个小夫子,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这个婆娘最厉害的,就是极能蛊惑人心,男女通杀。
在昔年道士和书生眼中,好些本可以大道走得到更高处的远古地仙们,陆陆续续都遭了她的毒手,至于身在温柔乡乐在其中的那拨地仙们,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反正最终都死在了那件绘满牡丹、石榴花的艳红裙摆里边喽。
记得她在老巢之外,第二道场,好像是在一个叫米脂的地方?蛮荒曳落河支流之一的那条无定河附近吧。
可惜都是翻篇的老黄历了。
谢狗本以为这次醒来的道友中,就会有这头曾经的天下狐族共主,可惜当时齐聚曳落河畔,谢狗始终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至于谢狗为何这么想念对方,当然是想着……砍死她,好从对方手上抢来两个让白景垂涎已久的道号,“窃钩者”,“祸水”!
此外这个臭不要脸的骚婆姨,当年自己刚刚跻身地仙,她就拦路,搔首弄姿,摆开一条条狐狸尾巴遮天蔽日,竟然想睡自己!
千万别以为白景的那么多道号,都是她自己取的。
陈平安问道:“沛湘,关于大五岳山君的大道根脚?你都查清楚了?”
这件事,落魄山那边没有亲力亲为,只是让沛湘和狐国帮忙查探底细和搜集情报。
其实做这些,说是多此一举,也不算有错。
别说是如今的莲藕福地,哪怕是落魄山将福地关门一千年,任由一座上等福地蓬勃发展,再打开门,再假设高君领衔的“整座天下”,涌现出一大拨地仙的福地,来与今日的落魄山来一场“捉对厮杀”,胜负肯定仍是毫无悬念的。恐怕唯一的悬念,就只是落魄山这边出动几位剑修、武夫而已。
沛湘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除了天下大小五岳的山君,各路朝廷封正的山水神灵,还有那些在民间香火鼎盛的淫祠,脱颖而出的山泽野修,比较有希望跻身中五境的灵鬼精怪,都已经被我一一记录在册了,我们狐国其实秘密派遣出九位中五境谱牒修士,专门负责盯梢。”
陈平安接过那本不薄的册子,笑道:“这里边就没有敬仰楼的功劳?”
沛湘赧颜道:“就知道瞒不过山主。”
陈平安翻开第一页,竟然还有一篇序文,其中就有写到狐国与那座敬仰楼的合作。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沛湘,翻到第二页,是《大小五岳篇》,不着急浏览内容,又随便翻了几页,第二篇是《帝王将相篇》,看篇头的概括内容,最前边四个,分别是南苑国皇帝魏衍,北晋国唐铁意,此外还有松籁国的那位年少君主,北边的草原之主金帐拓跋氏,之后竟然被陈平安随手翻到了……《人间美艳篇》,竟然还配有一幅幅花鸟彩笺底、工笔绘女子画像的插图。
只是惊鸿一瞥,陈平安就看到一位身穿单色绸缎长裙的貌美女子,坐绣墩,侧脸示人,她在花下捧书,画像空白处好像还写有一首咏美诗,让陈平安印象最深的,还是捻书页状女子的那根翘起小拇指,戴着长长的护甲,流光溢彩,不似俗物。
估计后边还有类似神灵古怪篇、仙人炼气篇和江湖武夫篇之类的章节题目,陈平安重新翻回到第二页,看似自言自语道:“朱敛就不知道教点好的学问么。”
沛湘再次赧颜。
让狐国与敬仰楼合作,在序文内写清楚“故事”主线,后边正文篇章的分门别类等等,确实都是朱敛的出谋划策。
丘卿一边与那位“相见投缘”的谢姑娘窃窃私语,一边竖起耳朵,听那位年轻隐官的言语内容,以及那个青衫男人说话的嗓音。
嘿,根本不是她印象中的那种杀气腾腾,嗓音温醇,说话还蛮好听哩。
至于罗敷媚,她更是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陈剑仙那边,一来害怕对方嫌弃茶水、果脯滋味寡淡,冷不丁冒出一句“加餐”,想要吃些细皮嫩肉的荤味……自己可比师妹离着他更近!再者她更好奇这样远在天边的大人物,会是……怎么跟人聊天的?
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陈平安抬头望向天幕一处,开始伸手揉着太阳穴。
长命以心声说道:“好像临时改变主意,他们暂时不打算往狐国这边来了。”
陈平安点头道:“随他们去。”
原来是朱敛临时打开落魄山霁色峰大门,让两个落魄山的外人,进入了莲藕福地。
作为大管家的朱敛竟然都没跟山主打招呼,事先事后都是如此,这可不是什么常见的举动。
朱敛亲自带路,那俩外人就大摇大摆乘坐符舟去往南苑国地界了。
谢狗瞥了眼那边,收回视线,她以心声好奇问道:“山主,谁啊,这么牛气哄哄的,招呼都不跟咱们打一声?”
只说自己,如今好歹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下次参加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就是前排落座的大官!
陈平安笑道:“朋友。”
长命笑着解释道:“是龙泉剑宗的现任宗主,刘羡阳。还有白帝城郑先生的嫡传弟子,顾璨。他们都是公子的同乡好友,一起玩到大的。”
谢狗点点头,难怪……不对啊,再要好的朋友,毕竟是落魄山的客人,朱老先生为何都不与咱们山主说一句?
长命只得继续解释道:“”
陈平安有几分心虚,“长命,刘羡阳要是在这边,接下来做了什么过火的事,事后都算在我头上,反正按自家既定的规矩走。”
谢狗啧啧出声,之前山主你一口一个长命道友,这会儿咋个不加后缀了,也不喊掌律啦?
长命眯眼而笑,柔声道:“山主,我只知道朱敛到了福地,不知还有外人擅闯此地啊。”
谢狗继续啧啧啧,哎呦喂,酸的呦。
不喊公子喊山主,不是假公济私是什么。
朱敛驾驭一艘符舟去往南苑国京城,顾璨以心声冷笑道:“你倒是不见外。”
“跟陈平安这么见外做什么。”
顾璨没说话。
我也曾跟他毫不见外。
刘羡阳故意在他伤口上撒盐,笑道:“这能一样吗?你是陈平安的跟屁虫,他是我的跟屁虫。”
顾璨扯了扯嘴角,“跟屁虫,这个说法好,你就是个屁。”
刘羡阳伸出一只手掌,“鼻涕虫,赶紧闻闻看,我这个屁有没有带着屎味。”
顾璨一把打掉刘羡阳凑过来的胳膊。
朱敛笑了笑。
如果单单是顾璨,说想要进入藕花福地,当然没问题,但是朱敛肯定会与公子知会一声。
可既然顾璨身边还有个刘羡阳,就免了。
如果说天底下还有谁能够让自家公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恐怕除了山主夫人,就只有这个刘羡阳了。
朱敛很少觉得自家公子如何幸运。
唯独早早认识了刘羡阳,朱敛由衷觉得自家公子是幸运的。甚至朱敛会觉得,缺了谁,公子都还是如今的公子,唯独少年时人生路上缺了刘羡阳,公子就很难有今天的成就了。
来落魄山之前,顾璨没有去龙泉剑宗的犹夷峰,而是在那旧白岳地界落脚,在两个女子去仙家渡口逛街的时候,他们找了一座酒楼喝了顿酒,结果就各自撇开了未过门的媳妇和身边的婢女,刘羡阳说临时有事,顾璨则让婢女灵验陪着余姑娘。
酒桌上,刘羡阳眼神幽怨,自怨自艾,说顾璨啊,哥都是快要结婚的人了,花酒都没喝过一次啊,也不是有什么花花肠子,哥就不是那种人,可见识到底短浅了,等到过几天摆了酒席成了亲有了媳妇,以我的人品,当然更得收心……
顾璨一言不发,只是喝酒。
刘羡阳继续倒苦水,都说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是哥心里苦啊,跟你和陈平安都不一样,你是在莺莺燕燕的书简湖青峡岛,小小年纪就见过大世面了,他陈平安是闯荡江湖,不说什么在脂粉队里偎红倚翠,仙子,女侠,见得少了?最不济总会碰过些狐魅艳鬼吧,再看看咱,人比人气死人啊,一出门就是跨洲游学,到了那处被誉为牌坊集大成者的醇儒陈氏那边,每天接触的,不是圣贤书籍,就是满身正气的君子贤人,都不晓得世间所谓的花丛是个啥呢。
顾璨被烦得不行,说我请你去趟青楼,还是请你喝顿花酒,又或者直接在青楼喝花酒,你挑一个。
说走就走。
他们俩直奔落魄山。
喝花酒,不得找个土财主和冤大头啊。
坑外人,那叫不讲江湖道义,可要说坑自己朋友,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心理负担,都算我们刘宗主没把对方当朋友。
陈平安缓缓道:“明天的秋气湖议事,我们落魄山这边,主要有两件事,要跟高君他们开诚布公。首先,为‘山上’立下几条规矩,同时为这座天下拟定山水、凡俗和幽明界线。至于具体的内容,明天等他们都一一说完了,我会详细谈到。”
“第二,帮助各国朝廷建造钦天监,传授望气术。”
说到这里,陈平安拿起花几上边的茶盏,是价格不菲的仙家器皿,抿了一口茶水,手托茶盏,“天下无不漏风的墙,得到望气术的朝廷,一定会外泄,快慢而已,相信各路山水神灵很快就会掌握这门神通,他们知道了,整座天下就知道了,只是这门术法门槛较高,倒是不用担心会天下泛滥。”
掌律长命见山主不再言语,便帮着阐述道:“练气士和纯粹武夫,只要境界越高,就越容易被钦天监练气士和神灵发现踪迹。当然,练气士肯定会研究出相对应隐蔽气机的各类术法,但是只要在某地大打出手,练气士祭出的术法手段越凌厉,武夫展露出来的拳意越高,两者就越难遮掩痕迹。”
例如湖山派拥有十六位练气士。其中就有两人隐藏极深,如果不是当时陈平安造访湖山派,一语道破天机,恐怕身为掌门的高君,都会一直被蒙在鼓里,那两位藏藏掖掖的练气士,算是俞真意留给湖山派的两颗暗棋,其中就有昔年天下十人之一的程元山。故而不管是练气士的数量,还是平均境界,湖山派都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之首。
而程元山这类一心想要获得大自由的练气士,想必都不愿意人间出现望气士。
“山主此举,不是防止山上的各类私仇,而是为了防止练气士和武学宗师介入沙场太多,杀人太过肆无忌惮,毕竟本土仙师暂时不知红尘因果对道心功德的深远影响,随手搬山倒海,术法如雨,肆意砸在甲士扎堆的战场上,死伤无数,或是在战场以外,以秘法神通制造各类看似‘天灾’实则人祸的手段,比如瘟疫,大旱,洪涝等。还有以后越来越多跻身炼神三境的武学宗师,动辄就是沙场万人敌,其实这还好说,毕竟天下国运往往取决于武运,就怕这些宗师,在战场外流窜作案,潜行别国京城大州和雄关重镇,将敌国君主、武将肆意斩首,得手过后,一走了之,悄无声息。”
“所以各国朝廷有了一座精通望气的钦天监,就可以对这些隐患进行针对性的预防和布局,哪怕当时无法阻止,也能事后追究和报仇。即便是在两军对垒的沙场上,也能进行一种类似‘兑子’的互换,各凭国力底蕴和后手,互为先后手。当然,即便如此,仍然没办法完全杜绝那种杀力悬殊的一边倒战役,但至少可以让视披甲之士如蝼蚁的练气士,和那拨自诩无敌的武学宗师,不得不心怀警惕,提醒自己可别阴沟里翻船了,不小心就沦为某个躲在幕后同行的战功,就此身死道消,头颅滚地。”
沛湘小心酝酿措辞,打好腹稿,这才轻声问道:“山主,掌律,浩然天下那边对一国之君的修道限制,福地这边要不要照搬?”
陈平安合上手中那本册子,说道:“还没有想好。”
转头望向弟子,陈平安扬起手上的册子,笑问道:“要不要当本小说看?”
旁边的郭竹酒抬起双脚,布鞋轻磕着,听到师父的问话,连忙摆手。
陈平安将册子收入袖中,沉默许久,才突然问道:“沛湘,你说他们是怎么看待我们的?”
谢狗早已盘腿坐在椅子上,双臂环胸,哈哈笑道:“伸长脖子抬头看天呗。”
终究只是一座福地而已,上等品秩又如何,怎么都得是那座五彩天下,最好是拥有一座白玉京的青冥天下,谢狗才觉得有资格让对方知道自己是剑修。
郭竹酒犹豫了一下,问道:“师父,你是在紧张么?”
陈平安点点头,“是有些紧张。”
郭竹酒问道:“比起当年倒悬山春幡斋的第一场议事呢?”
陈平安笑道:“差不多紧张吧,紧张归紧张,其实都还好了。”
郭竹酒一手轻轻拍了拍师父的胳膊,一手扬起拳头,使劲挥动,“师父,不用紧张,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陈平安眯眼而笑,轻轻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沛湘完全不理解,她都不理解,她的两位弟子,自然就更听不懂了,甚至开始害怕,难道这个陈平安,是准备大开杀戒?
察觉和猜到两位弟子的心境,沛湘气不打一处来,以心声训斥道:“别胡思乱想!”
长命眯眼而笑。
身边男人,是担心这座天下的有灵众生过不好啊。
在她看来,当然是自家公子多想多虑了。所思所想不必如此重,心中挂碍不必如此多,完全不必如此多余。
但恰恰如此,多余即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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