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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饭饱,赵树下收拾过碗筷,宁吉搬走小桌。

明月当空,月光满人间,恍如琉璃世界,夜气清新,风过衣袂凉爽,此时情绪此时天,忙里偷闲即神仙。

檐下并排三张椅子,老秀才居中而坐,翘起二郎腿,伸手轻拍膝盖,哼着乡谣,清风徐徐,拂过老人的雪白鬓角。

陈平安轻摇蒲扇,在先生这边,不管是喝酒还是闲聊,陈平安都不像师兄左右那么正襟危坐,也不像君倩师兄那般闷葫芦。

陆沉双手笼袖,靠着椅背,伸长双腿,意态闲适,天下事与家务事,天边事与手边事,一切恩怨暂作休歇。

他们就随口聊到了文庙封正宝瓶洲五岳山君、赐予神号一事,按照老秀才的说法,有点小麻烦,由于一洲山君的神位品秩,并无高下之分,要说文庙那边派遣某位圣人独力住持封正典礼,那么五岳封正典礼举办的先后顺序,就是个不小的问题了,可要说同时进行,文庙这边出动五位陪祀圣贤,也难,毕竟如今事务繁重,文庙一时间也没办法抽调出那么多的儒家圣人,而且还需要同时莅临宝瓶洲。

到底是官场,山上山下都一样。

在山下,朝廷向佛门龙象赐紫色袈裟,为道门真人赠予封号,或是帝王、礼部封正山水神灵,都有一套按部就班仪轨。

自古名利不分家,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文庙那边要想一碗水端平,既要给足所有山君面子,又不落谁的面子,就为难了。

要说让五位儒家书院山长住持封正典礼,略显分量不够,礼数就显得轻了。

可要说某位圣人用上分身手段,终究有点不像话,同样显得文庙这边不够重视,毕竟山君获得“神号”,就像老秀才先前在天外与于玄调侃的,有些喜事,比当新郎官更难得,注定只此一回,搁谁都想要办得隆重再隆重,问问魏檗,中岳山君晋青他们几个,假设听说至圣先师愿意亲临,看他们会不会跟文庙客气半句?

陆沉笑道:“文庙两位副教主,加上三座学宫的大祭酒,让他们抽空跑一趟宝瓶洲就是了。”

老秀才捻须道:“副教主跟学宫祭酒,不还是有个官大官小。当山神老爷的,个个都是混官场动辄百年千年的老油子,有了这么点差别,他们面上不讲,心里边会有说法的。”

陆沉好像临时担任文圣一脉的狗头军师,又开始帮忙出主意,“毕竟赐予山君神号一事,是你老秀才起的头,实在不行,文庙那边降下一道旨意,就说让五位山君各自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跟五行对上,相互间不冲突,老秀才你能者多劳,一年之内,每座山都跑一趟就是了。”

老秀才气愤道:“放屁,怎么就是我起的头了,分明是某位宝瓶洲书院出身的学宫司业,觉得宝瓶洲五岳在那场大战中表现都很好,文庙必须给点表示。”

陆沉先是一脸恍然状,继而满脸疑惑道:“难道是我听错了,如今外界不都说茅小冬这位礼记学宫二把手,是身在礼圣一脉心在文圣一脉吗?”

老秀才赶忙一把扯住陆掌教的袖子,侧过身子,小声嘀咕道:“这种没根没据的混账话,可不能乱说,传出去容易闹误会,被那个为人古板的礼记学宫祭酒听了去,以他的犟脾气,非要跟陆掌教掰扯掰扯,到时候我不帮你说话吧,朋友道义上说不过去,帮你说话吧,反而是拱火。”

陆沉赶紧岔开话题,笑道:“要是在青冥天下,就好办了。”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虽然十七座城楼有高低,只是在道教祖谱上边的位次,并无任何高下之分,遇到类似事情,掌教随便拎出五位城主、楼主即可,别说是五场封正典礼,哪怕数量翻一番,白玉京都不至于捉襟见肘。

陆沉笑道:“不管文庙是怎么个安排,别的地方就算了,贫道与那些山君都没什么香火情,唯独魏檗的披云山,贫道还是挺想凑个热闹的,老秀才,需不需要我露个脸,在旁吆喝几声,就当是给咱们魏山君撑个场子?”

陈平安开口问道:“先生,五位山君的神号,文庙那边是早有决断了,只等典礼举办的时候对外公布,还是跟候补宗门递交名称一样,可以自拟,交由文庙审定,通过了,就能用?”

陆沉会心一笑,为了朋友,真是舍得豁出去,听陈平安的言下之意,多半是想要帮魏檗和披云山一个小忙了。

老秀才微笑道:“一般来说,五岳山君和大渎水君的那些神号,都是文庙那边拟定再颁发,不过在这件事上,文庙并无白纸黑字的定例,法无禁制即可为嘛,所以也不是可以商量,只不过浩然历史上,自上古岁月以降,各路山水神祇都是遵循文庙旨意,给什么就是什么,而且一般情况都是比较满意的。”

这种事情,类似山下为自家子弟或是别家年轻后生取字,多有寓意,几乎不会有谁觉得不妥,从此字与姓名,伴随一生。

说到这里,老秀才转头问道:“怎么,我们魏山君有特别心仪的神号了?”

陈平安笑道:“倒是有个众望所归的神号,就是不知道魏山君自己心仪不心仪了。”

老秀才点点头,“若是真能够独占‘夜游’,把这个神号坐实了,对魏檗和披云山而言,都是莫大好事,平安,你回头可以劝劝魏檗,只要不是觉得这个神号特别……恶心,就考虑考虑。当然,不必勉强,文庙那边,挑拣文字,凑出个好的神号,不是什么难事。”

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每逢举办庆典,因为要照顾到辖境内的诸多文武英灵和城隍庙官吏,多在夜间举办,故而统称为夜游宴。

陆沉跟着点头附和道:“就像于玄独占符箓二字,且能服众,就会有诸多意想不到的裨益,此间玄妙,不足为外人道也。”

老秀才双手环住膝盖,点头笑道:“高名大位能兼有,功业道德配其位,就是名正言顺,当之无愧,便可以坦然受之。”

例如南婆娑洲的老友,醇儒陈淳安。

当然也有老秀才的“文圣”之文。

陈平安说道:“那我回头就去跟魏檗打个商量,劝几句。”

说不定神号一事,就是魏檗之金身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契机所在。

山水神灵要想提升祠庙神主的金身高度,不像练气士脚下有那么多条登山之路,就只有积攒功德、淬炼香火一条道路可走。

陆沉笑呵呵道:“这就叫时来天地皆同力。”

魏檗昔年作为神水国的山君第一,国破后被砸碎金身,沉入红烛镇附近的三江水底,后来被一位女子打捞而起部分金身,魏檗从此苟延残喘,沦为孤魂野鬼,在祠庙旧址地界徘徊不去,等到大骊宋氏国土不断南下扩张,将绣花、玉液和冲澹三江之地收入囊中,对魏檗身份、履历知根知底的大骊朝廷,也只是让其成为棋墩山的土地公,如今回头来看,更像是一种大骊宋氏有意为之的举动。

先是一步登天,入主披云山,成为大骊新任北岳山君,继而成为一洲山君之一,粹然金身的高度,也从玉璞境升到了仙人境。

如今先有五彩天下宁姚的馈赠,再有文庙的封正和神号,以及大骊朝廷的推波助澜,那么魏檗在宝瓶洲历史上的“连中三元”,势在必得。

老秀才抚须笑道:“活宝,我们这位灵均道友,真是个活宝。”

老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落魄山有这么个喜欢拍人肩膀的青衣小童,也确实是一绝。

陈平安在今夜看过先生那幅天外光阴画卷之前,其实只知道陈灵均见过三教祖师,在小镇见了面,聊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都是云遮雾绕。

因为陈灵均事后处于一种无法言说的玄妙状态,哪怕想要与人提起“道祖”二字都做不到,所以具体的过程,陈平安并不清楚,也不会想方设法去刨根问底。不过以陈灵均的一贯风格,陈平安大体上还是可以猜出几分。但是只说与老观主“待客”一事,

老秀才哈哈笑道:“陆掌教,你敢与郑居中面对面,称呼一声郑世侄吗?”

陆沉赶忙伸手摸了摸莲花冠,压压惊。

老秀才笑道:“傻人有傻福,再聪明的人都学不来一个笨字。”

陆沉点头道:“人心不定,世事无常,好人会做错事,坏人也会做好事,最难是一颗赤子之心,不受世事浸染。”

陈平安说起陈灵均先前拒绝陆沉去往青冥天下“坐享其成”,对唾手可得的飞升境并不感兴趣。

老秀才捻须而笑,“翠纶桂饵,反失其鱼。”

陆沉小鸡啄米道:“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是贫道失策了。”

老秀才一笑置之,归根结底,还是陆沉并不觉得陈灵均非要去青冥天下。

甚至某种程度上,还可以说青衣小童的最终选择,其实就是陆沉给他的选择,互不为难,各随其缘,各遂其愿。

老秀才由衷感叹道:“陆掌教的齐物论,在我看来,才是真真正正,最高深的学问呐。”

陆沉哈哈笑道:“文圣就不加个‘之一’的后缀么?”

老秀才摇摇头,默不作声。

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

陆沉的学问,很大啊,何其大哉。

只说好友白也,多骄傲的人。多年前老秀才曾经私下找白也蹭酒喝,就问白也,若去青冥天下,最想见到谁。

当时白也毫不犹豫,回答说是去南华城拜访陆沉。

也难怪某些浩然儒士,白玉京道官,会有个共同的看法,白也诗篇万千,写得再好,可惜从未能够脱离陆沉窠臼。

那会儿老秀才就借着酒劲,把这个贬义说法说给了白也听,毕竟这种勾当,也就老秀才做得出来,当然也只有老秀才可以做。

白也闻言沉默片刻,最后笑言一句,也没说错。

当然可以认为是白也认可此说,也可以理解为一句也没说错,也没说对。

陆沉抬起袖子,抱拳摇晃几下,“能够在酒桌之外,被文圣如此夸奖,这趟返乡,哪怕无功,还是不白来。”

老秀才摆摆手,“我从不乱夸人。”

某人被陈灵均说酒品好,那肯定是酒品当真过硬,酒桌上从不含糊。

例如刘景龙被执着于“好好讲道理”的陈平安,认为擅长讲道理,那刘景龙的道理,既说得好,还能不让人嫌烦。

再比如谁能够被老大剑仙说一句剑术不错?

那么在学问一道,被老秀才如此瞻仰,自然是真有学问的。

陆沉与陈平安笑道:“你们莲藕福地的那座狐国里边,有个小姑娘,到底是谁,以及她会在什么时候出现,贫道就不泄露天机了,你自己找去,哪天找到了,不妨在她跻身中五境的时候,就赠予她一个道号,就叫‘粹白’,相信她以后的成就不会低的。如果你这个山主,胆子再大一点,落魄山运气再好一点,能够早些找到她,懵懂开窍之际,尚未拥有真名之时,为其传道,以此命名,你们双方的收益就更大了。”

此事还是陆沉从“师叔”那边闲扯瞎聊给聊出的消息。

老秀才说道:“明月道场斋戒满,高笼提出白云司。对了,老观主在你们那边,可曾收徒?”

陆沉说道:“收徒了,看架势,既是开山弟子又是关门弟子,师叔很看好那个王原箓。师叔以后可能还会收取弟子,数量不会少了,不过多半不会有什么师徒名分,半师半道友的关系吧,反正师叔的那座道观是肯定会落地的。白玉京那边,对此也是乐见其成。”

老秀才啧啧道:“如今有道祖出面,白玉京的气度到底就不一样了。”

陆沉悻悻然,“贫道负责坐镇白玉京那会儿,做事的胸襟也不小。”

顺其自然,万事不管,山上山下无数道官,有口皆碑!

陈平安疑惑道:“作为狐族,给她取这个道号,会不会太大了点?”

圣人有言天下无粹白之狐,一头狐魅,偏要取名粹白,一般来说是肯定不妥的。

只是陆沉言语,从来有的放矢,肯定不是那种故意坑人的馊主意。

山上练气士的道号,就跟山下凡俗的名字差不多,取得太大,就很难“接住”。

有点类似“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事无绝对,当然不是说这么取名、取道号就一定不好,只是山上修行,心存侥幸,不是什么好习惯。

陆沉笑嘻嘻道:“有你扛着,还怕这些?”

比如在那狐皮之上钤印一方龙虎山天师印,可挡天劫,这是山上公认的事实。

差不多的道理,那头可能暂时尚未出生的狐魅,将来由一个缝满大妖真名的年轻山主赐予真名,确实是一桩并没有后顾之忧的造化。

说不定她以后在山上修道再破境,跻身金丹与上五境之时,陈平安都可以帮忙分担天劫,如此护道,可谓稳当。

陈平安看了眼陆沉。

陆沉赶忙澄清道:“这可不是什么乱点鸳鸯谱,山上修道,岂可事事往男女情爱上边靠,那也太小家子气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不是要走趟大骊京城,去见封姨?”

陆沉叹息一声,点头道:“要去的,至于能不能喝着酒,就得碰运气了。”

因为那桩尘封已久的龙宫旧事,封姨对这位拍拍屁股走人的白玉京掌教,怨念不小,她是替那位龙女打抱不平。

毕竟如果陆沉愿意出手,就不会出现那场斩龙一役。

远古雨师有两位,皆不在十二高位神灵之列,与封姨类似,神位和职掌被分摊了。

之后他们又闲聊了些青冥天下的秘史和密事,例如那座空山湖某些不为人知的恩怨情仇,又比如龙新浦对孙道长那个道号“王孙”的师姐,为何动心,如何爱慕,山上都是如何传闻的,诸如此类,老秀才和陆掌教,经常聊着聊着便对视一眼,嘿嘿而笑。

老秀才今夜喝高了,加上陈平安挽留,就干脆睡在自己关门弟子的屋内,老人不打呼噜,睡得沉稳。

练气士,尤其是得道之士,真正的睡觉香甜,便是无梦。

这也是一桩困惑世人至今无解的难题。

修道之人,好像境界越高,越是无梦。

陆沉双手笼袖,抬头望明月。

自古多是借酒浇愁,不像今夜三人,可以借景消酒。一觉睡去,明天日出,各自忙碌。

陆沉突然站起身,笑道:“随便走走?”

陈平安跟着起身,陪着陆沉一起散步,两人走在溪边小路上,泥土松软,步履无声。

陆沉没来由感叹一句,“如果只是纸上谈兵,蛮荒天下没有一鼓作气拿下宝瓶洲,实在是太可惜了。”

白玉京这几年一直在作这场战事的复盘推演,最终得出的某个结论,与许多浩然山巅修士看法都不一样,甚至是恰好相反。

陆沉笑道:“将天时地利人和都量化,如果说蛮荒天下的实力是一百,陈平安,你觉得浩然天下的数字是多少?”

陈平安似乎关于这个问题早有腹稿,说道:“至少是一百五十。如果再嵌入某个……道理,例如算上人心,浩然天下这边就会打对折,蛮荒天下那边反而降低不多,所以那场仗才会打得那么辛苦和惨烈。”

陆沉点头道:“所以我才会在白玉京那边,对着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老道官们,只说了一句,浩然天下的年轻人,就是最大的变数。”

停顿片刻,陆沉加了一句,“周神芝,白也,于玄,陈淳安他们,在某一刻,也都算是年轻人。剑气长城那边,董三更,愁苗他们,还有那些不管最终有无返回浩然的外乡剑修,当然也一样。”

说完这番好似盖棺定论的言语,陆沉又说了一句类似谶语的话,“但是你要知道,有债还债也好,风水轮流转也罢,蛮荒天下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年轻人。如果文庙不给出一个合乎时宜的、有大魄力的决断,两座天下就会一并深陷泥潭,就如……”

陈平安接话道:“校书。”

陆沉一巴掌,“这个比喻好。”

校书别称校雠,用以形容一人持本,一人读书,双方若冤家相对,仇人相见,互为仇雠。

陆沉说道:“白帝城即将连跨两个台阶,直接晋升为正宗。”

既然是成为正宗“祖庭”,自然就意味着白帝城即将同时拥有上宗和下宗。

以郑居中接连积攒的那几桩功德,并不算文庙为白帝城开后门,只说两座天下对峙期间,郑居中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那托月山杀掉一位仙人境大妖,之后直接将整座金翠城搬离蛮荒天下,差点在白泽的眼皮子底下,做掉那头完全拥有王座资格的蛮荒大妖“胡涂”,而这些还只是台面上的事情,选择在蛮荒天下秘密合道十四境的郑居中,天晓得他暗中谋划了多少事情,铺垫了多少伏笔。

那个胡涂如今最大的隐患,还是被郑居中得到了两份本命精血。

就是不知道白泽能否帮忙解决掉这个隐患。如果白泽放任不管,让胡涂自行解决,陈平安相信以郑居中的手段,胡涂迟早会沦为后者的傀儡。

只说不为人知的两件事,就可以看出郑居中的可怕之处。

一是当初文庙和礼圣专门为他破例,让郑居中没有参加那场十四境修士齐聚的河畔议事。

再就是至圣先师好像说过,在散道之前,他是一定要找郑居中好好聊一聊的。

陈平安点头道:“可能郑先生是打算腾空整座白帝城,只剩自己一人,再不用分心,潜心修道。”

陆沉啧啧笑道:“郑先生这般人物,也需要潜心修道?”

跟郑居中下过棋的,除了崔瀺之外,大致都会有这么几个层层递进的感想。

我是怎么输的?围棋可以这么下吗?我跟郑居中当真是在下棋吗?

陆沉笑问道:“为什么事到临头,不把他拉下水?”

吴霜降和岁除宫,跟余斗和白玉京,那是青冥天下路人皆知的死结了,不算拉下水。郑居中却不同。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小路上有石子,以脚尖轻轻拨开,继续前行,走在路上。

陆沉笑了笑,好小子,你就这么相信单凭自己,就一定可以走到白玉京……以及那处顶楼吗?

陈平安语气淡然道:“不是因为我是谁,所以一定能如何,做成什么事。而是因为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我必然会做某些事,两者互为因果。至于某些事,无论大小,到底成与不成,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

陆沉笑着嗯了一声,双手抱住后脑勺,与陈平安并肩而行,“理解,完全理解,你从来是如此,这一点就没变过。”

要说真正能够让陆沉都觉得需要敬而远之的棘手人物,白帝城郑居中绝对能算一个,而且名次极高,必在前三甲之列。

上次从托月山返回剑气长城,陆沉差点身陷一场绣虎处心积虑设置的阴险围杀,说实话,让陆沉真正感到心有余悸的,还是那个与吴霜降眉来眼去勾搭在一起的郑居中。一旦郑居中从陈平安或者准确说来是从崔瀺手中接过此事,那么以郑居中的行事风格,绝对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就像一场针对陆沉的棋局,棋盘大小是全部天下,整个人间,与陆沉分出胜负之前,可以是百年甚至是数千年。崔瀺只是负责打造一块棋盘而已,至多是让师弟陈平安入局,“帮他崔瀺”下出那记先手,之后岁除宫吴霜降和那拨剑气长城的剑修,宁姚的飞升城,此外诸如浮萍剑湖、皑皑洲谢松花等,看似局外人,可他们兴许会一路下至中盘,例如齐廷济和龙象剑宗,已经秘密收纳数位隐匿在蛮荒多年的剑气长城旧人,陆芝,刑官豪素也肯定不会去白玉京神霄城练剑……但是真正在幕后掌控全局和收盘的,还是郑居中。

陆沉甚至怀疑崔瀺早年与郑居中秘密议事,是不是怂恿郑居中,只需做掉陆沉,就可以从此大道广阔,能够用某种不与三教祖师相通的合道方式,跻身十五境。

在青冥天下那轮崭新明月的道场内,被陆沉称呼“师叔”的老观主,曾经以人间作为棋盘,演化脉络万千,展现给陆沉。

要说陆沉最厉害的地方,归根结底,就是玄都观孙道长一语道破天机的那个评价,“谁都打不过。谁都打不过。”

准确说来,其实需要加上前缀和后缀,陆沉谁都打不过,谁都打不过陆沉。

与此同时,这两句话互为前提,就愈发凸显出陆沉在人间与所有人的“不一样”。

在青冥天下,哪怕是白玉京之外,陆沉几乎从不与任何道士起争执,有那胆子大的,敢于与陆沉出手问道斗法,陆沉也都是直接认输或者跑路。

简单而言,三千多年来,陆沉不管是在浩然天下,还是青冥天下,他是没有任何一个寻常意义上的敌人和仇家的。

就像那座玄都观,除了陆沉,谁敢隔三岔五就去那边蹦跶?只说那位看门的女冠,虽说见着了陆掌教就嫌烦,可她内心深处却从不会把陆沉视为仇寇,哪怕对方来自白玉京,还是一位城主和掌教。

所以先前陈平安的那个“校书”说法,可谓一语双关的同时,一语中的。

假设整座天地是一本书的话,陆沉却与之互不仇视,永远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一轮明月中,老观主指着那个棋盘,调侃陆沉一句,“果真如此,不死也要少半条命。”

原来棋盘之上,所有与陈平安有种种因果脉络的“棋子”,包括落魄山在内,就像这里一颗那边一颗,再加上他们各自的宗门仙府、身边挚友,显得东一块西一块,不断……切割天下。棋盘上的所有两颗棋子之间,以各种脉络相互衔接,故而许多棋子,暂时看似与陈平安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例如这趟赶赴天外的山海阁,女冠杨倾,还有那位与文圣讨要印章、扇面的徐棉等等,更有王原箓,张风海等……老观主最后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更是将那块布满修士人名、山头门派两种棋子的“棋盘”竖起,顿时整块棋盘如一堵墙壁,挡在陆沉眼前,老观主还有闲情逸致询问陆沉一句,是不是很像一堵墙上题满诗词、瞧着令人厌恶的“疥壁”?

于是陆沉说了句陈平安暂时没办法深究缘由的言语,“如果你按照师兄崔瀺的谋划走下去,你原本可以将一门剑术练到极致,这条道路,有可能就是你跻身十四境的合道之路。”

陈平安说道:“想来做任何事都有回报或是代价。”

“人不可轻易自恕。”

陆沉微笑道:“亦不可令人恕我。”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离开书简湖已久。”

陆沉笑了笑,“道家说天地,佛家说世界,世界世界世与界,一光阴一地理,你要是这么说,就说明距离书简湖还不远,可能年月久了,走得远些,也可能反而走得近,谁知道呢,更可能或者一下子很远又突然很近……”

陈平安面带微笑道:“既然陆掌教自己说咱俩是朋友,那就劝你念我一点好。”

陆沉使劲点头,双手合十,满脸肃穆道:“惟愿世间人心皆是今时今日之书简湖。”

然后陆沉自顾自说道:“估计吴宫主与我那师叔差不多,合道之路,不止一条。”

陈平安屏气凝神,只是不搭话。

陆沉和白玉京,你们只管猜你们的,我陈平安和落魄山,只管好好护住那条道路。

不知不觉,泥瓶巷的草鞋少年,就渐渐成为了许多人心目中的山主,长辈,隐官。

当年从剑气长城走到倒悬山,散落在浩然各地的孩子,除了年轻隐官帮他们精心挑选的师父、门派,而那个已经拥有一上山一下宗两座宗门的二掌柜,就是这些孩子们的一座无形靠山,剑气长城这个名称,就是他们最大的护身符。

恐怕这也是为何陈平安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却迟迟不将其炼化的根源。

五彩天下的飞升城,有陈平安这个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在这边,以后真遇到某些天大的事情了,文庙就算是他们的半个娘家,某些情况,哪怕宁姚都无法解决,文庙是可以与白玉京硬碰硬掰手腕的。

至于大骊王朝,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就是一座无形的靠山。

这也是皇帝宋和为何要现身那场婚宴,亲自邀请陈平安担任那个位置暂时空悬的国师。

不是说国力在一洲版图上依旧强大无匹的大骊王朝,就真拿那些蠢蠢欲动的南方诸国没办法,可就像陈平安一回到落魄山,根本无需大骊宋氏用任何外交辞令,那些试图撤掉山顶石碑的南方诸国,自己就消停了。

“皆言祸与福相贯,生与亡为邻,古之得道者,福祸生死皆豁达。匹夫之怒,血溅三尺,以头抢地尔。相信才情无双的吴宫主,只会所求更大。”

陆沉继续说道:“至于吴霜降给自己铺就的那条退路是什么,贫道暂时猜不到,也懒得猜了,反正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至于吴霜降这位兵家高人的谋划,并不复杂,与岁除宫那几个都曾名垂青史的同道中人,在青冥天下掀起一场场战事,最终所求,无非是将贫道的余师兄变作……一条陆处的吞舟之鱼。”

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各有各的内忧外患,后者的外患,自然就是天外天那些杀之不绝的化外天魔。

前不久道祖亲自出马,像是与天外天的那尊化外天魔达成了某个契约。如此一来,白玉京唯有内忧而已。

陆沉微笑道:“同欲同求者相憎相恨,同忧同理者相亲相爱。”

“吴宫主当然找到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兵家高人,其中一人,他在兵法一道,可谓厉害得不能再厉害了。”

说到这里,陆沉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万年以来,也不管武庙陪祀神位是哪些,论战功,论用兵,不管后世怎么为心中兵家争名次,此人必然在前五,擅长以少胜多,也能,还喜欢打一些让对手输得莫名其妙的神仙仗。”

“此人年轻容貌,化名桓景,道号‘无恙’。”

“但是白玉京这边,也不是没有高人。比如在某座城内一座止戈宫辖下放马观又辖下的一座不知名小道观,名为灵显观,观主如今是个老人面容,著兵书多年,只与道侣结伴修行,与世无争,不理俗事。他从不外出离开放马官地界,只是偶尔在道观周边地界游览,手持一根出自虢山的灵寿木手杖,独自行走在云中白道之上。此人与那桓景刚好相反,同时代无敌手,无敌手到了哪种境界?就是后世翻看那段史书,都觉得是因为同时代无一名将,故而此人才能打胜仗那么多,而且次次都轻松得不像话。”

陆沉伸了个懒腰,停步在一棵河边树下,“羡慕某些人,萍水相逢,不必知名姓,只需片语相投,就可义结生死。”

陈平安问道:“跟我聊这些远在天边的事情,有什么意思?”

陆沉认真说道:“你怎么不知道不是近在眼前的事情?”

陈平安笑问道:“近在眼前?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陆沉说道:“也对。”

此后一路无言,走远了学塾再原路返回。

人间山水校书郎。

青青槐荫,皎皎月光。春风一披拂,百卉各争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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