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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宣国京城,永嘉县一条陋巷院内。

那个自称夜中捉妖路过此地的中年道士,嗅了嗅,笑道:“先前在院外巷子,贫道就闻到了一股草药香味,这才停步,如果贫道没猜错,其中就有乌头与生姜,怎的,你还是个土郎中?”

宁吉赧颜道:“哪敢说自己是郎中,只是在逃难路上,从一处荒废的药铺,无意间找到了几本药书,边走边学,都不敢说学到了皮毛。”

道士说道:“若是不介意的话,拿来看看。”

少年连忙起身,咧嘴笑道:“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吴道长稍等,我这就去拿。”

爷爷上了岁数,睡觉浅,少年蹑手蹑脚去屋内,轻轻取出一个自制的樟木盒子,回到院子,交给那位谈吐风雅的吴道长。

陈平安接过木盒,没有急于打开,笑道:“贫道先猜上一猜,盒子里装着的药书,书籍编撰者,多是最近三百年间兴起的火神派一脉。”

少年错愕不已,满脸震惊道:“吴道长真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陈平安摇头笑道:“这一脉的医家、郎中尤其擅用姜附,根据你晒的草药,不难猜,没你想的那么神神道道,跟仙术无关。”

宁吉恍然,虽然这位吴道长“自揭其短”,宁吉反而愈发敬重这位从不故弄玄虚的道门仙长了。

如果不是陆沉道破天机,陈平安完全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消瘦少年,就是那个能够让文庙兴师动众到处寻觅的漏网之鱼。

陈平安打趣问道:“你竟然还知道火神派?”

宁吉点点头,羞赧道:“经常卖药材给铺子,时日久了,就从郎中们那边听到了些说法。”

陈平安笑着打开盒子,拿起那几本书,想来少年背井离乡这些年,凭此药书,既能治病自救,也能采药赚钱。

不过这些书是坊间书商刊印的线装本,版刻粗劣,文字经常会有错讹,药书不同于一般杂书,一字之差,可能就会谬以千里。

“谚云书三写,鱼成鲁帝成虎。”

陈平安快速翻了几页,笑道:“意思就是说一部书籍,不管底本有多好,传抄、版刻多了,就容易出现纰漏,错、脱、倒字,在所难免。以后有机会的话,尽量去寻找些好的底本,对照着看,学那秘书省正字、校书郎仔细校勘文字,纠正纰漏,免得后世以讹传讹。”

宁吉使劲点头,默默记在心中,只是少年一想到自己的那点储蓄,就开始犯愁,不知道猴年马月才有钱购买那些所谓的善本。

陈平安随口说道:“那乌头是你春采而得,其实同样一味药草,采药的时月和地点不同,就各有各的名称和药性了,此理不可不察。像这乌头,在古蜀地界的黄庭国,以及那大骊龙州,前不久更名为处州了,药性就比别处更好,又以每年九月采摘、曝晒尤佳,不过在处州那边,别称泥附子,既然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那么最为讲究土性的药材,自然也是差不多的。”

宁吉眼神熠熠道:“吴道长,我以前只听说过大骊龙州,以后一定去那几个地方走走看看。”

“少年血气旺盛,志存高远,是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陈平安点点头,将那几本书放回樟木盒子,还给少年,笑道:“人生路途漫漫,得个休歇处,还能喝一瓢水解渴,就是善缘法。贫道就与你多说几句题外话了,自古各脉医家,素来分歧不小,相互间吵架起来,骂人很凶的,不过读书人骂人,不在嗓门大小,往往是越文雅越刻薄。”

陈平安以手掌压樟木盒,“其实分歧不在书,还是在人。既在服药之人所处地界的气候各异,也在用药之人的个人师承和见解。宁吉,你也算是读过几本药书的人了,那贫道就要问你个问题了,各脉郎中如此吵架,到底谁对谁错?”

少年用心思索片刻,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有话直说便是,又不是科场考试,贫道既不是科场考官,你也不是赶考举子,贫道不是教书先生,你也非蒙童,并无考校之意,我们就只是随便闲聊几句而已,不用紧张。”

文字和言语,既是沟通人与人之间的桥梁,同时何尝不是一种障碍和界线。

宁吉挠挠头,犹豫片刻,“吴道长,有没有一种可能,没有对错的分别,只有更好与更对?”

陈平安笑道:“答案到底是什么,你以后自己慢慢找。总之做学问,可以与谁争个面红耳赤,做人,还是要冲淡平和几分的。”

少年若有所思。

道士笑着调侃道:“呦,竟然听得懂这种大道理?”

少年咧嘴一笑,“听不大懂,反正先记住了,以后慢慢想。”

道士抚须点头,赞叹道:“孺子可教。”

随着与这位吴道长的东一榔头西一锤的对话,不知不觉,少年变得心境祥和起来。

就像少年心境当中,多出了个地方,名为大骊龙州,仿佛心路上,远处还有些书铺,里边搁放着几本药书,就是价格不便宜……都在等待少年的远游和见面,而在这条少年尚未启程的道路上,好像路边有几个郎中在吵得面红耳赤,唾沫四溅,十分有趣……路上还有个温醇嗓音,似乎在反复说着一句话,做人要冲淡平和几分……

只是这些潜移默化的景象和心相,名为宁吉的贫苦少年此时此刻,并不自知。

道士说道:“见面就是缘,贫道自年少时外出游历,行走四方,摆摊算命之外,偶尔也会当个游方郎中,今儿教你几个药方,分别名为左、右归丸,补中益气汤,银翘散,四逆汤,还有紫雪丹。贪多嚼不烂,暂时就教你这几个。以后若是有缘再会……那就以后再说。”

少年闻言顿时满脸涨红,激动不已,用略带乡音的官话颤声道:“吴道长,我只晓得这四逆汤,书上说,有那温中散寒、回阳救逆之功。”

道士笑了笑,自顾自说道:“这些方子,或多或少都需要与钱打交道,既然你知晓四逆汤的妙用,那贫道就再传你一个几乎不用花钱的烤背法,你以后在那山中瘴气较重的地方,上山采药之前,先在家里起一火炉,等到你下山而归,背对火炉,烘烤后背,其理与艾灸相通,至鼻尖冒汗即可,可通督脉,也有回阳之用。”

道士微笑道:“贫道是方外之人,一贯看淡钱财了,黄白物皆是身外物,自然不贪你那点积蓄,你若觉得有所亏欠,心里边过意不去,无妨,今日别过,你只需以后多发善心,多行善举,于自己心中有个功过格,一一还与人间便是,就当是还上这笔人情债了。”

少年懵懵懂懂,思量片刻,还是使劲点头。

陈平安问道:“你这边可有纸笔砚墨?”

宁吉点头道:“都有的!”

在少年忙不迭跑去屋内拿纸笔时,道士抬起头,望向院外小巷,墙边有女子一闪而逝,道士笑了笑,假装不知。

薛如意扯了扯嘴角,小声道:“坑蒙拐骗,装神弄鬼,无甚意思。”

她先前察觉到道士大半夜的,鬼鬼祟祟离开宅子,她反正百无聊赖,就跟在道士身后,一路追踪,来到了永嘉县,想看看他到底是当那采花贼还是当梁上君子,不曾想七弯八拐,道士竟是来见那少年的。

就在此时,薛如意耳边响起一个大义凛然的嗓音,“这位姑娘,你误会我们吴道长了。”

薛如意心中惊骇,她仍是不动声色,闻声转头,瞧见了一个身穿棉布道袍的寒酸道士,年纪轻轻,倒是人模狗样。

她问道:“你是?”

那道士润了润嗓子,道:“小道姓陆,姑娘可以喊一声陆道长,不是自夸,只说摆摊算命这个行当,院内那位吴道长都算是小道的晚辈,故而只强不弱,此外蓍草,扶鸾,梅花易数等等,无所不精。尤其是‘起卦’一道,更是拿手好戏,无论是掷铜钱,看文字,听鸟声,辨风声,约莫是贫道至敬至诚的缘故,惟神惟灵,无不感应。”

薛如意猜不出对方的身份,便耐着性子,听这位陆道长在那边臭不要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个自称姓陆的道士,说话文绉绉,伶牙俐齿,欠儿欠儿的。

是了,与那吴镝,分明是一路货色,难怪如此熟悉。

薛如意心细,已经仔细打量过对方的装束。

年轻道士别木簪,挽太极髻,穿一身棉布道袍,腰间悬挂了一枚黑色袋子,还斜挎了只棉布包裹。

发现她瞥了眼自己的黑袋子,年轻道士笑道:“曾是一个狱吏出身的老友所赠,睹物思人,珍而宝之。自古医道不分家,访仙寻道,青囊卖卜。”

薛如意故作讶异,问道:“道长还会看风水?看得阳宅吉凶,也看得阴宅的好坏?”

陆沉摇头道:“小道不是特别擅长这一行。”

“特别”二字,咬字极重。

薛如意笑道:“不擅长就算了,本来还打算请陆道长去我家掌掌眼哩。”

陆沉扯了扯包裹的绳子,笑道:“不瞒姑娘,里边装着几斤晒干的黄精,质地极好,关键是价廉物美,本来是有用处的,若是姑娘识货,可以买去,小道大不了多跑一趟山路就是了。先前在那一座名为全椒的古山之中,有一位有道之士,与小道说,采服黄精,只要得其正法,可致天飞。”

陆沉看着那位在此地徘徊不去的女鬼。

世间无论男女,人与鬼,仙与怪,活得久,故事多。

情关附近,佳人相见一千年,想见佳人一千年呐。

薛如意闻言嗤笑不已,吃几斤黄精,就能得道飞升?

学谁不好,非要学那吴镝,喜欢套近乎再杀熟?

只是薛如意心中难免猜测,难道这个姓陆的年轻骗子,就是吴镝在这玉宣国京城所找之人?

看双方年纪,莫非是吴镝流散在外的私生子?

只是两人的容貌,也不像啊。

陆沉小有尴尬,这位薛姑娘,到底咋想的。

那陈平安的相貌只能算周正,贫道可是完全当得起英俊二字啊。

薛如意笑问道:“吴道长喜欢在宅院里边种花,陆道长就喜欢上山采摘药草?”

“偶尔为之偶尔为之,毕竟治病救人,涉及生死,用得好,妙手回春,鬼门关旁开铺子,用得差了,就是三指杀人,怨深白刃,岂敢不慎之又慎。”

陆沉微笑道:“姑娘可能有所不知,我们这个行当的祖师爷之一,曾经立下规矩,必须学贯今古,识通天人,才不近仙、心不近佛者,切不可行医为生。”

她讥笑道:“按照你的说法,天下杏林,能有几个合格的郎中?”

年轻道士面有惭愧,“小道笨口拙舌,实在是说不过姑娘。”

既然吴镝来此只是为了跟个少年套近乎,薛如意也懒得继续在巷内跟这个姓陆的掰扯,转身就走。

陆沉在她转身后,喊道:“薛姑娘请留步。”

薛如意转过头,发现年轻道士手中不知如何,竟然多出了两枝似乎沾带雨露的新鲜艾草。

她微微皱眉,对方手中此物从何而来?

陆沉伸出手,递过艾草,笑道:“五月五日午,赠卿一双艾,薛姑娘可以在今年年端午节,悬挂门口,可保平安。”

薛如意眯眼笑道:“且不说挂艾草的乡俗讲究,只问陆道长一事,挂在门口,可以辟邪驱鬼吗?”

只见那道士使劲点头道:“必须可以!”

薛如意冷哼一声,坑钱的道行还不如吴镝呢。吴镝好歹认得自己是女鬼,这个姓陆的,差远了。

女鬼翩然离去,陆沉便晃了晃手腕,手中两支艾草消逝不见,出现在了那座鬼宅门口,艾草悬在空中,以一种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缓靠近大门,若是陆地神仙看到了,便大致可以推算出艾草会在端午日,日出之后,准时贴上大门。

陆沉双手扒拉着不高的墙头,轻喝一声,气沉丹田,翻墙入内,在院内摊开双手,飘然站定。

道士抖了抖袖子,满脸洋洋得意,贫道好身法。

薛如意身形隐匿在一处屋脊,瞧见这一幕后,呸了一声。

院内,陈平安已经给少年写完那几张药方,最后随便找了个蹩脚理由,多写了一副药方和如何煎熬草药,总计三张纸。

对那斜挎包裹、腰悬青囊的陆沉,陈平安看也不看。

至于陆沉何时到来,以及与薛如意在巷内的对话内容,陈平安并不知道。

陆沉一路小跑按住那三张纸,着急道:“吴道友,收起来收起来,成何体统,我辈道士,顶天立地大丈夫,岂能慷他人之慨。”

陈平安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帮你陆沉这个忙,就算还清当年的那笔欠债了。

少年一头雾水,不知道眼前这个翻墙而入的年轻道士,是何方神圣。

只是看情形,与吴道长是旧识?那就不是坏人了。

陆沉微笑道:“少年郎,劳烦你再去取一瓢水来,记得盛放白碗内。”

宁吉点点头,去灶房那边以葫芦瓢勺水。

陈平安将三张纸之外的所有药方,整理完毕,叠放成一摞,轻轻放在临时作桌的板凳上。

陆沉坐在台阶上,从少年手中接过那只白碗,微笑道:“用药行医也好,上山修道也罢,功夫无非是全在两仪上打算,手段万千,总归不越阴阳两法。”

宁吉有点别扭,看了眼一旁的吴道长,吴道长笑着点头致意,示意少年不用拘束。

陆沉晃了晃手中白碗,笑道:“贫道陆沉,道号‘南华’,忝为白玉京掌教之一。今夜来此,是想要收你为嫡传弟子,宁吉,你愿意拜陆沉为师吗?”

宁吉发愣,有点懵,什么跟什么,从年轻道士嘴里蹦出的一些个词汇,都是些少年听都没听过的说法。

只听明白一件事,对方要收自己为徒。

宁吉满脸涨红,再次望向那个吴道长。

只是这一次,吴道长却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总之就是没有任何暗示了。

陆沉笑了笑,先放下手中白碗,抬起双手,虚握拳头,“宁吉,猜左猜右,你随便猜。”

宁吉下意识眼角余光又一次望向吴道长,后者轻轻点头。

少年左看右看,轻声道:“猜右。”

陆沉侧过身,背对陈平安,同时摊开两只手,各有一方印章,底款朝向陆沉自己,少年只见两行边款,只有一字之差。

游方之内,游方之外。

陆沉重新攥紧双手,抬起袖子再松手,两方印章便滑入袖内,笑道:“宁吉啊,你看我们吴道长,自适其适。虽然终日挥形,看似劳劳碌碌,实则神气无变,这就是神仙志怪书上所谓的得道高人,身形在游方之内,道心在游方之外。”

陈平安一笑置之。

三千年前,远游青冥天下之前的陆沉,早早在书上有言,何谓大宗师,游方之外者。

既是一句极为醇正高妙的道家语,可能,只是可能,也包含一层意义,纯粹武夫成神,是为大宗师。

陈平安突然发现一条光阴长河似乎陷入凝滞中。

那少年宁吉已经静止不动。

自然是陆掌教的手段了。

陆沉伸出手,再次搬来两壶酒水,分别是书简湖池水城的乌啼酒,云霞山耕云峰的春困酒。

与此同时,院内出现了三幅立轴画卷,都是陈平安的形象,只是略有不同,分别是立桩剑炉,双指捻符,背剑。

昔年泥瓶巷少年,在离乡远游的未来岁月里,立身之本,先后顺序,武学,符箓,剑术。

是先学拳保命,继而修行符箓傍身,再练剑登高。

“这个宁吉,天生适宜修行符箓,事实上,他修行什么都可以,几乎不存在门槛,因为只要他想学,机缘就会走到他跟前,就像你今夜来此,我也只好跟着来了。”

以此作为开场白之后,陆沉停顿片刻,指了指陈平安捻符的那幅立轴画卷,笑道:“是张挑灯符,如夜游秉烛远行,确实很适合我们……人。”

随后走马观花一般,眼中所见,都是陈平安在不同年月、场景使用不同符箓的画面。

当年在那条地下河走龙道的渡船上,陈平安练拳时,就会分别书写一张用以凝神静气的静心安宁符,和同样位于《丹书真迹》前几页的祛秽涤尘符。每逢夜幕沉沉,草鞋少年徒步翻山越岭,也会祭出一张阳气挑灯符,用以确定周边山水是否有厉鬼邪祟,用来趋吉避凶。游历路上,山水迢迢,与人对敌问拳厮杀,或是可缩地脉的方寸符,辅助神人擂鼓式,或是遇到鬼物,便祭出宝塔镇妖符。

随后画卷中多出一个恐高的练气士,姿容俊美,难辨雌雄。

陆沉懒洋洋道:“陆台,你的好朋友,跟你分别后,在那一分为四的藕花福地之一,芙蓉山,养了条狗,取名陆沉。”

陈平安看着那些不停更换画面和“自己”的景象,倒是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觉得原来自己走了这么多的地方。

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离开倒悬山后,陈平安乘坐跨洲渡船吞宝鲸,返回宝瓶洲老龙城期间,除了被陆台“纠缠”,就在那余荫山房,陈平安发现自己跻身武夫炼气境后,就可以画出“山河剑敕符”和“求雨符”,虽然还是丹书真迹中的下品符箓,但是按照书上记载,很是神异,用处颇多,但是有意无意,早就能画成这两张符箓的陈平安,始终极少使用,直到在那座青同坐镇的镇妖楼内,在一张梧桐叶幻象天地中,旱灾严重,陈平安为了祈雨,才首次祭出这种道教坛符之一、可以让“天地晦冥,大雨流淹”的求雨符。

陆沉笑道:“其实这两张你几乎没怎么祭出的符箓,恰恰与你交集最多,山上道缘相对最为厚重。”

陈平安当学徒的那座家乡龙窑,曾有雨师烧火。

也正是某人那一盒埋藏在泥瓶巷内的胭脂,才使得陈平安好似天生大道亲水。

“在渡船上,你是第一次清晰感知到何谓真正的‘魂魄大定’,因为你终于可以在三魂路过心湖的时候,清清楚楚,听到那种滴水的声响。那会儿你是忙着开心,还不知道,不是所有练气士,哪怕是当了地仙,就可以察觉到三魂过路的。能够如此,当然是要感谢那个娘娘腔的遗物了。”

陈平安探臂拿过那壶悬空的乌啼酒,开始默默喝酒。

陆沉便取过那壶春困酒,继续自顾自说道:“山河剑敕符,你当年阅历浅,所以一直想不通何谓三山,而且始终将信将疑,为何练气士手持此符,就可以让神鬼礼敬,主动让道。”

上次在天外,返回浩然途中,李-希圣现身,帮忙解惑,让陈平安终于确定了自己与那位三山九侯先生,既有些渊源,又无一般意义上的道缘。原来这位远古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补之一,早年在骊珠洞天的落脚地,就是那条泥瓶巷内,只是与小镇几支陈氏都没有任何交集罢了。

“哪怕是现在,你仍旧不清楚,准确说来,是不确定此符中的‘河’作何解,师兄在书上只是笼统说了,远古曾有神人做主江河,司职斩邪灭煞,喜好吞食万鬼。你当然猜到了,是与大伏书院的君子钟魁有关,但是不敢相信罢了,或者说,不是特别愿意相信此事。”

“呵,大伏书院,大伏,三伏天,自然是经常需要求雨的。钟魁偏偏是出身这么一座儒家书院,你说巧不巧?”

“你与钟魁初次相逢,是在大泉边境的狐儿镇,但是钟魁第一次显露儒家之外的神通,好像是在那条埋河吧?”

“你当年对求雨符没什么想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炼制出五行本命物,后来便用一个白菜价格,从青虎宫道士陆雍那边,入手了一件对他来说是鸡肋、对你而言却是无价之宝的五彩-金匮灶,呵呵,五-彩,这岂不是更加无巧不成书了,对吧?”

说到这里,陆沉好像有点口干舌燥了,赶紧仰头喝酒,咕咚咕咚,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

陈平安终于开口笑问道:“陆掌教的意思,到底是想要说这些事在等人,还是人在做事?”

陆沉说道:“好问,好问啊,换成曹溶,打死都问不出这种问题。先前他在泼墨峰那边,一口一个弟子鲁钝,我便只好一个眼神又一个眼神安慰他哪里哪里,事实上就是就是了。”

陈平安正视前方,朝陆沉那边稍稍移动酒壶,陆沉便以手中酒壶轻轻磕碰一下,各自饮酒。

陆沉喝过酒,拿手背擦拭嘴角,思量片刻,说道:“真要计较起来,好像换成谁,都是如此,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你,我,曹溶,长宁县那座鬼宅内的薛如意,她隔壁的读书少年,还有这边的永嘉县,这里的宁吉。”

说到这里,陆沉收起神通,院内三幅立轴画卷消散,光阴长河继续流动。

陆沉双指捏起那只水碗,却不是自己喝水,而是出人意料地递向陈平安,笑问道:“不如你来收徒?”

陈平安也没有料到陆沉会来这么一手,无言以对。

少年闻言,眼睛一亮。

一双眼眸,在夜幕中炯炯有神,如点燃烛火,是一个心中充满失望的少年的憧憬和希望。

陆沉贼兮兮而笑。

陈平安瞥了眼陆沉,微笑道:“陆掌教这么开心?”

陆沉立即收敛笑意,重新将白碗放回两人之间的台阶上,“我那弟子先前说了句肺腑之言,说陈山主与陈山主的先生,学生与先生,你们俩都擅长好为人师。他曹溶表示打心底佩服,贫道收了个直言快语的好徒弟啊。”

自己那些弟子学生当中,从最早上杆子当学生的崔东山,到被陈平安视为自身拳法一道的关门弟子赵树下。

陈平安当然对谁都很满意,与此同时,并不掩饰对他们各有各的偏心。

话说回来,在某种意义上,陈平安好像暂时还没有收到一个“最像自己”的弟子。

毕竟门槛不低,既要是剑修,还能学拳,同时还得是一位符箓派炼师。

不然一身所学极为驳杂、且门门手艺都可算登堂入室的陈平安,在传道一事上,就可以倾囊相授,尤其是在“亲传”二字上,可以真正做到得偿所愿,淋漓尽致。

学生弟子们,一个个都太好,以至于陈平安这个先生、师父,好像比当落魄山的山长,更像个甩手掌柜了。

故而在亲自教徒弟这件事上,陈平安是有不小遗憾的,崔东山是不用教的,而曹晴朗的蒙师,其实是种秋和陆台,此外比如教裴钱拳法?传授再见面时已经是金丹剑修的郭竹酒剑术?即便是如今跟在身边的赵树下,他学拳起步,更多还是自学。好不容易碰到个小姑娘,陈平安想要偶尔显摆一二,结果在柴芜那边,又是怎么个光景?

陈平安收起心绪,转过头,望向陆沉,以心声询问陆沉。

“我们年少时,有无熬过某个冬天,是否早已冻毙于夜中?”

我们?

啥意思?

陆沉呆若木鸡,沉默许久,长呼出一口气,沉声道:“陈平安,别学那个郑居中,真的,听我一句劝!”

郑居中是郑居中,独一份的,他会想着证明自己不是道祖,这种热闹,你陈平安掺和个什么劲儿。

见陈平安不言语,陆沉举起一只手,双指并拢,痛心疾首道:“朋友之间,如此见外吗?难道还要贫道发个毒誓?!”

陈平安似笑非笑。

出现一双金色眼眸,只是异象稍纵即逝。

陈平安松了口气,点点头,可以排除这个最不可能就是最有可能的可能性了。

在这之前,陈平安怕就怕自己就是陆沉五梦七心相之一的关键一梦,梦蝶。

“多年朋友了,别乱我道心。”

陆沉擦了擦并无汗水的额头,小心翼翼道:“其实。”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接话道:“其实有过类似想法?”

陆沉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问道:“既然想到了,为何不做?”

陆沉笑容灿烂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那师尊,与你在小镇一路同行,最后会在泥瓶巷口停步?”

陈平安微微皱眉,反问道:“我家泥瓶巷祖宅,隔壁曾经住着谁?”

陆沉哈哈大笑,只是用手轻轻敲打心口,嘴上说着,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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