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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在拱桥栏杆上,一如当年。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曾经听说过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说我们所处的这个天地世界,其实已经循环反复运转了无数次,而且是一种不作任何更改的重复。”

“所有生灵死物,都在一劫中,劫起天地生,劫落天地灭,然后重新开始,循环往复,丝毫不差。只是关于这一劫的光阴年数,各有说法,有说是三万年的,也有十万年,甚至更长。故而后世就有了‘难逃一劫’的说法,先贤早已说破看不破而已。”

“果真是这样吗?”

她安安静静听着陈平安的言语,等到后者询问,她这才微笑道:“想法不错,新颖有趣,不过离题万里,错得离谱了。”

陈平安松了口气,轻声道:“不是就好。”

否则一个人的言行举止,整个人生轨迹路数,大到天外浩瀚无垠的星辰运转,小到大地上的草木枯荣,甚至每一片雪花落地的轨迹,都是定数,那么所谓的今世今身,算怎么回事。

她笑问道:“是因为由‘神灵无错’,与‘造命在天’一说,衍生出来的猜测?”

陈平安站起身,走在栏杆上,缓缓出拳,笑道:“杞人忧天,都不知道是好是坏。”

停下脚步,陈平安穷尽目力,也未能看到任何一颗天外星辰。

只有脚下的金色长桥,置身于云海茫茫中。

她好像看出陈平安的心中遗憾,一挥雪白袖子,刹那之间,陈平安视野中,璀璨星辰如棋子分布罗列,风景壮阔。

众多繁密攒簇在一起的星辰,那些光线汇聚成一条绚烂长河,如剑光拖曳。还有诸多星辰汇聚,如一座座瑰丽宫阙。

陈平安怔怔出神片刻,好奇问道:“天下武运流转,好像三教都不管,是因为不好管,出手约束此事,只会吃力不讨好,还是根本不能管,以至于三教祖师早就达成了某种约定,听之任之,静观其变?”

她反问道:“主人已经去过某处古怪山巅了吧?”

陈平安心中瞬间了然,疑惑道:“此山难道不在地上?而是天外?”

“天外日月无数,洞天福地人人有份,但是某些拥有特殊寓意的星辰,就都是一个个孤例了,一旦破碎即再无,当年那场登天一役,就曾打碎了很多这类神灵的‘行宫宅邸’,但是也有一些,得以保留下来,因为当初道祖与那个首创符箓一道的三山九侯先生,曾经有过一番缜密推演,哪些需要留下,是有点讲究的。”

言语之间,她笑着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向某处太虚境地。

顺着她的指引,陈平安好像临时被授予某种类似佛家无漏尽的“天眼通”,使得他一眼看中了一颗其实并不陌生的星辰。

在人间视野中,是五行中的金星,每逢天亮时分,唯有此星独明,好像一星逐退群星,故而又名长庚或是启明,根据《天官书》记载,古星长庚,一旦运转轨迹出现偏差,就是“变天”,意味着天下兵戎将起。世俗王朝的钦天监,都会安排精通天象的专门的“天师”,负责盯着这颗古老星辰在不同节气、时辰的位置和去势。

“这个下场可怜的兵家初祖,很大程度上他还曾为天下武学开辟出一条登天道路,只是走到了一半,未能真正接引天地,如果成了,他的存在本身,就相当于第三座飞升台了。这桩功德,人间得认,就又有了三教祖师跟他的那场万年之约,只是秘而不宣,不见记载。如今万年期限将至,人间大大小小的钦天监就有的忙了。”

她言语略带戏谑,双手轻拍栏杆,缓缓说道:“所以追本溯源,严格意义上来说,武学与术法的区别,并不是泾渭分明的,而是同源不同流,看似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归根结底,还是一脉而生的渊源,这也是为何主人当年明明是纯粹武夫,却能够修行符箓,就在于寇名看到了这一点,然后经过这位白玉京大掌教的改良,适宜武夫修炼,就像取巧,得以从侧门走入一座大宅子。也是为何会桐叶洲蒲山这样的山头,纯粹武夫可以兼修仙家术法,之所以无法推广开来,还是因为门槛高了点,对资质要求比较高吧,所谓的大修士,往往执迷于证道长生不朽,必须心无旁骛,位置越高,越需要割舍外物,自然没必要习武,久而久之,就成了鸡肋。”

“可事实上,纯粹武夫脚下的那条武学道路,才是最有希望肉身成神、真灵不朽的那条道路,就是难走了点,需要在两三百年内跻身十一境,对现在的人来说,稍微有点修行资质的,既然能够走捷径,走坦途,何必涉险,走一条断头路的羊肠小道。能够看穿此事的,陆沉得算一个。所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位陆掌教,除了白骨真人,还藏着一副分身,始终在偷偷摸摸修炼武学,他去闰月峰看那辛苦,其实没有表面那么简单,说不定白玉京五城十二楼里边,紫气楼姜照磨的武学造诣,还不如陆沉,远远不如。”

陈平安眯眼笑道:“原来陆沉也学武?那正好。”

城内大堂的那张酒桌上,陈平安就像只是阴神远游出窍天外,并不妨碍他与秦不疑一行人的正常交谈。

陈平安看似随意问道:“秦前辈与师兄西山剑隐一脉,对我了解颇多?”

秦不疑摇头道:“不多,也不需要太多,比如当年北俱芦洲游历途中,陈山主曾经遇到了一支北燕国骑卒队伍,还藏有几位割鹿山刺客,狭路相逢勇者胜。”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否认此事。那是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开杀戒。

即便是少年时第一次出手,那是与宋雨烧并肩作战,面对一支梳水国精锐骑军,当年陈平安在战场出手,也会刻意绕开那些寻常骑卒。

曾先生微笑道:“一叶落而知秋。”

崔东山笑嘻嘻道:“不需要,是不能够吧?宝瓶洲地盘小,就有小的好处,稍有风吹草动,就藏不住龙蛇痕迹。”

秦不疑点头道:“崔宗主此说,确是实情。”

师兄刘桃枝住持的西山剑隐一脉,早年确实想要在宝瓶洲落地生根,只是后来与绣虎治国理念不合,一行人就都被礼送出境了,说是礼送,其实就是驱逐出境,只不过崔瀺还算给刘师兄留了面子,既没有对外宣扬此事,也没有动用大骊朝廷修士,从头到尾,不曾伤人。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赞叹道:“秦姐姐快人快语,你这个朋友,东山交定了!”

秦不疑一笑置之,问道:“陈山主为何不愿担任大骊国师?”

此话一出,就连简明都竖起耳朵,等待陈平安给出的那个答案。

既为大骊王朝雪中送炭,又为自己和落魄山锦上添花,何乐不为?

无论是从师承,事迹,名声,实力,山上香火情……方方面面,陈平安都是合适的,最合适的人选,没有之一。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笑了笑,没说话。

难不成刘桃枝西山剑隐在内的洗冤人三脉,也要与洛阳木客下山一般,打算浮出水面了?莫不是与某些诸子百家的老祖师,有了秘密约定,打算共襄盛举,试图在接下来三教祖师的散道之中,走出屋外,拎着水桶与天“接水”?

陈平安不言语,大堂内便陷入略显尴尬的沉默氛围。

崔东山打破沉默,“我要是不开口说话,还不得冷场半个时辰?”

见陈平安不愿意多说此事,秦不疑就当自己没问。

松脂问道:“崔宗主好像精通各类秘史?”

自家洛阳木客一脉,是不入流的避世野民,在山外毫无根基,但是这个少年模样的年轻宗主,甚至就连包袱斋祖师爷的真名,都可以一语道破。而且看架势,他们不管聊什么,此人都能接得上话,浩然九洲,奇人异士何其多,山野逸闻和仙家事迹,不计其数,尤其是一些个从无邸报记录的密事,只能是小范围的口口相传,外人想要获悉内幕,无异于-大海捞针,偏偏此人好似精于史海钩沉,总能轻而易举,如数家珍,崔东山就像一个无比熟稔稗官野史的掌故大家,要想做到这点,道龄,境界,人脉,缺一不可。

崔东山双手掌心贴住酒碗,轻轻旋转,笑呵呵道:“田地里边捡麦穗,嗮谷场沟里择豆苗,不务正业,不值一提。”

崔东山试探性说道:“松脂兄,既然都走到仙都山地界了,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今夜喝完酒,你们接下来可以先去仙都山休歇片刻,回头我亲自带着你们走一趟燐河,看看有无合适的地盘,可以开辟出一座规模冠绝桐叶洲的仙家渡口,我今儿就当着自家先生的面,把狠话撂在这里,只要松脂兄看上眼了,我就算舍了脸皮不要,豁出性命去,也要为松脂兄谋一个开枝散叶的千秋大业!”

木讷汉子闷声道:“崔宗主,你喊我名字就好了,庞超,脸庞之庞,超然之超。”

实在是对方一口一个松脂老哥、松脂兄,喊得庞超浑身起鸡皮疙瘩。

崔东山沉声道:“那不行,互喊道友太生疏,庞老哥要是不喊我一声东山老弟,就是瞧不起我,庞兄瞧不起我也没关系,反正我是打定主意要高攀庞老哥了。”

自己与庞朝称兄道弟,拜了把子,那么以后张直见着了自己,可就得喊崔叔了。

那可是一个无利不起早、喜欢雁过拔毛的王八蛋,如今有了这一层亲戚关系在,叔侄相逢,张直你好意思在商言商?

庞超不善言辞,碰到崔东山这种油子,更是不知如何应付,只得默默喝酒,不搭话不接茬,他当然是觉得自己婉拒了对方,只是对方却当是庞超默认了。

风雪夜里,偶然相逢,酒已喝过,事也聊完,就此分道,各有去路。

曾先生要独自北游,孤云野鹤,习惯了四海为家。

至于那把简明从姚岭之手边窃来的法刀“名泉”,会让韩-光虎转交给大泉姚氏皇帝,至于如何处置这把大泉前朝用来镇压国运的神兵,就是女帝姚近之的事情了。

韩-光虎则带简明一起重返蜃景城,方才在酒桌上,老人已经有了决断,通过密语答应曾先生,承诺自己会去大泉王朝的庙堂寻个职位,倾力辅佐姚近之,最少三十年。如此一来,这些年始终缺少一位山巅战力坐镇山河的大泉王朝,就等于凭空多出一位止境武夫,何况韩-光虎如今虽非武道巅峰状态,但是人的名树的影,一位曾经拳压金甲一洲长达百年光阴的武夫,对如今的桐叶洲来说,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而对大泉姚氏而言,就更是名副其实的“新年大吉”了。

秦不疑和庞超,无需崔东山帮忙领路,动身御风去往密雪峰,然后在青萍剑宗待上一段时间,再跟着崔东山走一趟那条位于桐叶洲中部的燐河。

宋雨烧就跟着相逢投缘的韩-光虎一同南下,打算去看看那座久负盛名的蜃景城,然后就在桃叶渡那边等着风鸢渡船,之后就跟随跨洲渡船,先南至桐叶洲驱山渡,然后一路北归跨海至宝瓶洲,老人会在老龙城下船,走过半洲之地,慢悠悠返回梳水国。

陈平安想要将宋雨烧送到城门口那边,老人摆摆手,示意不用,所以陈平安只是送到了宅子门口的街道上。

韩-光虎停下脚步,说道:“陈宗师下次来蜃景城,再补上今天欠下的这场切磋。”

陈平安笑道:“压境问拳,晚辈擅长。”

韩-光虎一时语噎,年轻人说话就是不中听。

依旧是腋下夹刀的简明,挤眉弄眼打趣道:“陈平安,这次我跟着韩老儿一起去大泉,肯定能见着某人,你有没有话,让我帮忙捎带的?”

陈平安板起脸摆长辈架子,“你小子酒品差了点,以后记得酒桌上多喝酒,少说话。”

简明吃瘪不已。

曾先生笑着提醒这个徒弟,“贵人语迟,记着点。”

宋雨烧一行三人在积雪深重的道路上缓缓远去。

简明突然转身,倒退而走,望向那位一身青布棉袍的的曾先生,大声喊道:“师父保重!”

曾先生笑着点头,“各自珍重。”

崔东山蹲在台阶上捏雪球,曾先生与陈平安并肩而立,说道:“陈先生,昔年初次相逢,多有得罪,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先前那位白衣女子现身城头,称呼陈平安为主人,她再随意逆转光阴长河,事后连秦不疑和庞超两位鬼仙都毫无察觉此事,曾先生游历天下数千年,还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只是这种手笔,曾先生确实是第一次遇到,大开眼界。至于人在屋檐下,说几句低头言语,算不得委屈。

陈平安拱手抱拳,“曾先生言重了,萍水相逢不曾结怨,江湖重逢还能同桌饮酒,谈笑风生,就是善缘。何况简明心性不错,就像曾先生自己说的,一叶落而知秋。”

曾先生会心一笑,抱拳还礼。

陈平安说道:“曾先生,恕不远送,将来有空就去落魄山做客,以后我会在家乡那边多待,青萍剑宗这边,都是崔东山打理,我也放心,何况他才是宗主,我不算当那甩手掌柜。”

曾先生笑道:“无需相送,风雪路途,独自游行,别有韵味。”

崔东山双手捧着那颗雪球,眼神幽怨道:“先生何必在学生心口上又撒落一场大雪,寒了众将士的心。”

曾先生笑道:“路上文章已满耳,自然是殊为不易之事,可一个人只要名满天下,往往毁誉同行,极少有例外。”

陈平安说道:“众善奉行,不求人知。诸恶莫作,不怕人知。”

曾先生点头道:“陈先生已在修行路上。”

陈平安转头,抱拳而笑:“那晚辈就与曾先生共勉。”

曾先生手心抵住剑鞘刀柄,“身份使然,不得不藏藏掖掖,让陈先生见笑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江湖不止有剑客,但是剑客一定是江湖人。”

曾先生笑道:“此语堪称祝酒词第一。”

与这位曾是徙木者的墨家赊刀人分别后,陈平安就被崔东山拉着去了宅内一间屋子,说这个钱猴儿,有点意思,一定要见一见。

屋内有个小火盆,干瘦汉子正在搓手取暖,打着哈欠,有些困意,可又觉得今天遇到的事情太多太怪,舍不得早睡。

钱猴儿听到一阵震天响的敲门声,连忙起身跑去开了门,发现门口除了言语风趣的崔仙师,还有那个差点跟人干架的青衫客。

在钱猴儿酝酿措辞的功夫,对方笑容真诚,已经主动开口说道:“打搅了。”

听得钱猴儿都有些犯愣,跟崔仙师半点不像啊。

崔东山咳嗽一声,钱猴儿回过神,赶忙侧身让路,低头哈腰道:“请进请进,不打搅,怎么会打搅。”

屋子不大,但是椅子不少,都是喜欢木作的钱猴儿搜集而来,老物件,木工极好,崔东山一手拎着条椅子,再用脚勾来一条,三人围坐火盆,“先生,钱猴儿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他很好学的,典型的自学成才,还能跟我掰扯道理呢,这不他前不久在这间屋子,就跟我说过,一日不读书,百事皆荒废。”

陈平安笑着点头,“很有见地。”

钱猴儿给整蒙了,怯生生说道:“我好像没有说过。”

崔东山斩钉截铁道:“你好像说过。”

钱猴儿看了眼满脸严肃的崔东山,神色赧颜道:“崔先生说我说过,那就算我说过了吧。”

陈平安忍俊不禁,还挺适合去仙都山,烧得一手好菜,

崔东山可不跟钱猴儿见外,一招手,将桌上那本炭笔绘画册子抓到手中,递给先生,“恳请先生过目,看看钱猴儿,算不算可造之材。”

陈平安笑望向钱猴儿,汉子赶忙说道:“随便看随便看,鬼画符的东西,贻笑大方,只怕污了仙师的眼睛。”

崔东山瞪眼道:“没念过书,就少文绉绉说话,这不就露马脚了,瞎显摆学问,这就叫台笑大方,是台笑大方。”

钱猴儿将信将疑,书上见过这个成语,他还曾专程与小舫姑娘请教过的。

陈平安接过册子,说道:“钱兄,别听东山胡说八道。”

之后闲聊,陈平安才知道钱猴儿本名钱俊,家乡那边亦有窑口,算是半个同行,如此一来,就有的聊了。

陈平安知道崔东山的用心,所以就顺水推舟,又邀请钱俊去仙都山那边看看,如果觉得与山头气味相投,就干脆落个脚,先在仙都山那边捞个山上身份,以后再想挪窝,有个底子在,就不愁提着猪头也找不到庙了,毕竟英雄莫问出处这话只能听一半。

钱猴儿依旧是婉拒了对方的好意,这位三境武夫心中难免犯嘀咕,行事古怪的崔仙师,再加上这位言行和煦的陈先生,他们家的山头得是多缺人,才会这么……饥不择食啊,连自己这种货色都瞧得上眼。

见那青衫男子被拒绝也没动怒,钱猴儿便松了口气,浪荡江湖这么多年,学武练拳的本事稀烂,但是自认看人脸色,还是有几分功力的。

之所以如此不识抬举,不是钱猴儿不想大富大贵,只是吃亏多了,就长了记性,也晓得江湖水深的道理,就算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也肯定落不到自个儿那只小破碗里。归根结底,就是钱俊苦哈哈日子过惯了,已经不信自己命好。要他钱俊是那山上神仙的汪幔梦,或是洪稠这种到哪儿都被以礼相待的宗师人物,估摸着方才早就开始与对方讨价还价了,每年给几个供奉钱啊,山中有无备好的私宅?

陈平安告辞离去,带着崔东山一起离开屋子,跨过门槛后,崔东山转头朝身边干瘦汉子竖起大拇指,“钱猴儿,能让我家先生主动邀请上山的英雄好汉,屈指可数,被邀请了还能拒绝的,更是凤毛麟角,厉害的厉害的!”

出了宅子,陈平安走在街道上,风雪弥漫,夜幕沉沉,反而没来由想起与此时此景恰好相反的一句话。

天地大窑,阳炭烹煮,万物烧熔,人不得免。

最早这句话,是刘羡阳从窑口师傅姚老头那边听来的,在陈平安这边“摆阔”来着,陈平安跟着姚老头一起寻找瓷土,入山出山往返一趟,可能都说不上三句话。然后陈平安在游历北俱芦洲途中,身边曾经跟着个拖油瓶的隋景澄,他也曾有感而发……今夜陈平安缓缓走在雪地里,转头望去。

崔东山跟着转头,疑惑道:“先生,有古怪?”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

手腕轻抖,陈平安从袖中滑出一把曹子匕首,与那把至今尚未弄清楚根脚的短刀“暮霞”,都是隋景澄当年帮忙搜刮出的战利品,就连刘景龙瞧见了两柄短刀,都要忍不住感慨真是好手气。刘景龙认出了这把被正史记载的曹子匕首,另外那把,就被陈平安取名为“割鹿”了,总觉得要比刀身铭刻的旧名“暮霞”更好几分。

不得不承认,取名一事,得靠天赋。

陈平安手腕拧转,耍了一连串雪亮刀花,皆绕过片片雪花。

崔东山不忍心打破先生的祥和心境,只是实在憋不住了,只得小心翼翼问道:“既然大鱼咬饵了,先生何时提竿。”

陈平安停下匕首,重新收入袖中,没好气道:“明知故问,装什么傻。”

先前是谁听墙根来着,倒是跟刘羡阳一个德行,难怪会兄弟相称,热乎得很。

崔东山委屈道:“先生心思如海,水深无声,先前与宋老前辈打哑谜似的,没有亲耳听到先生的确切答案,学生不敢放心。”

陈平安说道:“这个谋划,事先没有跟你商量,我需要与你道个歉,保证下不为例。”

崔东山愈发委屈,“学生又不是客人,先生再说这种客气话,学生就真要伤心了。”

陈平安呵呵一笑。

崔东山立即挺直腰杆朗声道:“学生不委屈!”

陈平安低头搓手,轻轻呼出一口雾气。

仰止,一头王座大妖,当然能算一条自投罗网的大鱼。

要不是宋前辈那番话,仰止只要敢来桐叶洲,那就别走了。

自己,加上小陌,崔东山,米裕,足够了。

战场之外,诱之以利,请君入瓮,再起网围杀,此举当然有违江湖道义,所以陈平安才会有与宋老前辈的那番对话。

要说境界身份,被文庙禁足在老君炉火山群的仰止,与囚禁在功德林一处山水秘境中的刘叉,双方大致相当,都是十四旧王座大妖之一,只是刘叉座位更高,当然如果刘叉不是被陈淳安阻拦,以十四境剑修身份重返家乡,如今刘叉就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剑道魁首了。而仰止之所以会被陈平安如此“惦念”,不仅仅在于对方在战场上的大杀四方,手段狠辣,越过剑气长城,到了浩然天下,仰止同样出力不小,可真正让陈平安起杀心的,还是仰止曾经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虐杀了一位剑仙。

崔东山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好像打定主意,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道:“临时收手,改变主意,岂不是前功尽弃,先生心里边,会不会长久不痛快?”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叉与仰止的囚而不杀,都是中土文庙,准确来说是礼圣的意思。

早先在文庙内部,本就不是毫无异议,只是礼圣如此决定,也就不再争吵此事。

崔东山轻轻叹息,不断用脚尖挑起道路积雪。

先生返乡之后,落魄山创建宗门,除了观礼正阳山,闹出不小的动静,之后很快就出人意料,为落魄山选择了一种类似封山的状态,然后先生就是匆促选址桐叶洲,火速建立下宗。

前者,还算合情合理,要说后者,欲想补一洲地缺,就必须拥有自己的一块地盘,于公于私,当然也说过得去。

但是崔东山早就嗅出了一种不对劲的意味,可能落魄山那边的朱敛也有所察觉,只是这老厨子是个人精,故意装傻。

当年仰止调度无方,指挥不力,在甲子帐那边吃了挂落,需要将功补过的仰止,就与差不多黄鸾暂时离开战场,重返蛮荒腹地,负责搜捕、截杀那些隐藏在蛮荒的剑气长城剑修。

陈平安当场下令,剑修不许救援,结果仍是有一拨剑修离开城头。

而这件事,也是坐镇避暑行宫的年轻隐官,最饱受诟病的一点,至今五彩天下飞升城还有不少剑修,对此耿耿于怀,觉得陈平安太过冷血功利,即便当得好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却依旧不算是纯粹的剑气长城剑修。

陈平安当然不是因为这种非议,才对仰止格外生出杀心,才处心积虑,专程带着青同去见了仰止,用谈买卖的幌子,诱使她主动离开那处禁地。

就像先前游历北俱芦洲,途中遇到的北燕国骑卒作为。

人生总是这么山重水复。

崔东山试探性问道:“贺乡亭和虞青章之所以会离开落魄山,其实是先生暗中授意于樾收徒?”

陈平安摇摇头,终于开口说话,“那会儿,哪里能想到这么远的事情,只是巧合。也亏得他们跟着于樾离开了,不用与仰止碰面,不然这个烂摊子,我都不知道怎么收拾。”

孩子就是孩子,所以有些事情,成人不能奢望孩子们去理解,有些道理,就真的只能孩子们在各自成长过程中,去慢慢体会。

如果说梦想是堆雪人,大概成长就像吃冷饭。

一旦仰止在桐叶洲现身,参与中部大渎开凿一事,就算仰止施展了障眼法,长久以往,肯定纸包不住火。

早晚都会被那拨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知晓内幕。

同样是蛮荒大妖的大道根脚,小陌不一样。在明月皓彩当中沉睡万年,与剑气长城没有半点瓜葛。

再加上昔年巅峰十剑仙里边,有个“五绝之一”的老聋儿,所以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对待此事,还算是比较开明的。

还有跟在李槐身边的蛮荒桃亭,久居十万大山中,再加上老大剑仙与老瞎子的关系,桃亭想要跟剑气长城结怨都难,没胆子。

但是仰止不同。

被拘押起来是一回事,双方不打照面,老死不相往来,一旦仰止来到桐叶洲,却又不杀,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文庙有自己的考量。

有了刘叉和仰止,这些年,不断有未能离开浩然天下的妖族余孽,眼见着各洲搜山力度越来越大,就纷纷主动与各洲书院表明身份。比如陈平安上次在功德林,就此事曾专门与经生熹平请教过,算是旁敲侧击,询问那些走投无路又不愿狗急跳墙的妖族修士,中五境和上五境,数量大致各有多少,得出的答案,数量之多,让陈平安大为意外。

当然北俱芦洲是例外,许多打死也不敢在宝瓶洲露头的妖族修士,就跨海秘密远渡北俱芦洲登岸,想要去书院寻一张护身符,不管文庙事后如何发落,好歹先保住小命再说,毕竟只要被各洲修士搜山出来,真就要杀红眼了。结果仍有不少妖族修士,不等它们看见书院,就在半路上被截杀了,在扶摇洲和金甲洲,这类事情,同样时有发生。

文庙和各洲书院,查也查,但是查到什么线索,尤其是各座书院是否真正用心,都是要打一个问号的。

至于像鱼凫书院这样的,就不用打问号了。

陈平安问道:“如果是崔师兄,会怎么做?”

师兄崔瀺的事功学问,自有其酷烈风格。

崔东山说道:“不好说,那个老王八蛋做事情,给人给己都不留退路的,可能是物尽其用,比如让仰止来桐叶洲开凿崭新大渎,或是将仰止直接撂在宝瓶洲当那大渎公侯,内心没有半点挂碍,绝对不会像先生这么为难,至于几个孩子的想法,全然不重要,年纪小,不理解是他们的事情,年纪大了,还是不理解的话,也还是他们的事情。也可能是此局先手与先手如出一辙,等到仰止离开中土神洲,就是一条死路,文庙和礼圣怎么想,怎么做,一样与崔瀺无关,想要按规矩走,兴师问罪,来就是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崔东山说道:“撇开仰止不谈,是死是活,以后再说。但是先生有没有想过一点,白玉京大掌教,当年不杀神霄城那位道号拟古的老仙君,剑气长城陈清都,不杀老聋儿,文庙礼圣不杀刘叉,都是一种思路,一条脉络。”

陈平安说道:“能够理解。”

崔东山咧嘴一笑。

结果脑袋上立即挨了一巴掌,挨了先生训斥,“没大没小,敢对老大剑仙直呼其名。”

陈平安收起手,自嘲道:“摊上我们这么个朋友,也算陆老神仙遇人不淑了,如果可以的话,非要炼出一炉后悔药来。”

先是自己这边,然后是送给蒲山云草堂两炉丹药,接下来恐怕又要被询问清境山何时开炉炼丹了。

崔东山笑道:“先生是打算为韩老儿,与青虎宫讨要一炉坐忘丹?”

陈平安点点头,“韩宗师的人品武德,有目共睹。”

“先生这算不算以德报怨?”

“韩宗师其实就是找个由头,好有机会掂量掂量我的拳脚斤两,这位老前辈何尝不是心知肚明,裴钱是绝对不会跟他学拳去的。对了,你也别打岔,这次就由你出面与陆老神仙商议此事,记住了,必须花钱买丹药,再不能被陆老神仙找法子婉拒了,欠下的人情太多,以后都不敢去清境山做客了。”

“先生方才不是说好了乘坐风鸢渡船北归嘛,那就肯定路过清境山青虎宫啊,学生还要陪着秦姐姐跟庞老哥南游燐河呢,分身乏术。”

“我临时改主意了,打算独自返回落魄山,不能让小陌久等,毕竟让他单独去见白景,还是有几分凶险啊。”

“先生,这……”

“东山啊,当学生的,不能总可劲儿挖先生的墙脚,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太不像话,偶尔也要为先生分分忧,你觉得呢?”

“先生,我觉得……”

“我觉得你是这么觉得的。”

“好吧,先生觉得学生这么觉得的,就是了。”

崔东山又问道:“走路回仙都山?”

“天亮以前赶到仙都山就可以了。”

“先生好像不是特别着急赶路?”

“做事情,要急缓得当,松弛有度。小陌对上白景,想必不怂。”

“先生的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学生又学到了。”

一青衫一白衣,先生学生,出了城门,百无聊赖的崔东山便滚雪球,半人高,一人高,屋顶高,小山高……

白衣少年双手推动巨大的雪球,哈哈大笑。

一旁的青衫客骂了句幼稚,结果陈平安很快就滚了一个差不多大的雪球。

金色拱桥那边,她不知何时,已经跳下栏杆,站在桥道上,与依旧行走在栏杆上练拳的陈平安提议道:“主人,不如我们去飞升台那边瞧瞧?”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好!”

她微笑道:“不着急,稍等片刻。”

就在陈平安一头雾水之时,依稀可见极远处,缓缓走来五个身影。

她背靠栏杆,意态慵懒,微笑道:“很是怀念啊。”

她伸出手,指指点点,“第一任主人,我,前不久被我斩杀的那个家伙,以及万年以后的阮秀,李柳。”

原来走来的,正是曾经的五至高。

远古天庭共主,持剑者,披甲者,火神,水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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