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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身材瘦弱的道士,头戴毡帽,一身缝补厉害的青色棉布道袍,脚穿一双厚实棉鞋,走在路上,就跟瘦竹竿晃荡似的。

身边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腰间佩刀,刀柄被摩挲得包浆锃亮,男人在几个月前开始蓄须,很快就满脸络腮胡。

双方一起走在回乡路上,两人家乡,离着不远,也就三四十里路,都属于五陵郡地界。

其实道士要那男子年轻二十多岁,只是面相显老的缘故,看着却要比后者至少年长十岁。

关键这道士虽无官方认可的度牒授箓,属于私箓路数,却是货真价实的修道之人,身边好友,则是纯粹武夫。

两人一起远游归来,这趟出门,耗费数年之久,走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奇人异事。

正是米贼王原箓,捉刀客一脉的武夫戚鼓。

一个玉璞境圆满修士,一个随时都有可能破境的九境巅峰武夫。

在这青冥天下,米贼一脉的道士,只看“米贼”二字,就知道处境不算多好了,与那尸解仙、挑夫和一字师类似,不至于是走在街上人人喊打的歪门邪道,但是最好别靠近白玉京地界,一经发现行踪,多半就要去那五城十二楼做客了。

戚鼓问道:“你觉得我要不要答应朱璇的邀请?”

在游历途中,曾经路过雍州,在青冥十四州当中,属于一处水运最为充沛的风水宝地,

并州的青山王朝,雍州的鱼符王朝,都是本州国力最盛的王朝,首屈一指的庞然大物。

不知怎么,两人被那位鱼符王朝的年轻女帝发现了行踪,朱璇亲自露面,邀请戚鼓担任皇家供奉。

不过双方心知肚明,鱼符王朝的女帝朱璇这就是截胡,因为戚鼓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以“最强”身份跻身止境武夫,若是在鱼符王朝破境,就可以增加一份数量可观的武运馈赠,所以朱璇除了拿出一个供奉身份,另有开价,极其丰厚,不谈那笔俸禄,光是朱璇承诺从皇室密库中取出一件兵器,可供戚鼓使用,期限是三百年,这就极为诱人了,这把名为“破阵”的绝世名枪,一直是鱼符王朝的镇国之宝,能够先天克制练气士的阵法,戚鼓要是成为止境武夫,再手持此枪,对阵仙人之下的练气士,全无敌。

别说分胜负了,估计对方想跑都难。

任何一个能够跻身年轻与候补十人之列的,无论是修士还是武夫,谁没几手杀手锏?

反观青神王朝这边,好像全然无所谓戚鼓在哪里破境,至今就连个道官都没现身,就更不谈皇帝陛下和雅相姚清了。

把戚鼓气个不轻。

老子好歹是九境武夫,就这么不入你们的法眼?

王原箓说道:“反正你见着了好看婆姨,就要挪不动腿。”

戚鼓没好气道:“你也就只会窝里横了。”

王原箓确实就是在他这边敢这么横,见着了外人,就要舌头打结,话都说不清楚。比如在女帝朱璇那边,王原箓就一直低着头,红着耳根,差不多就是问三句答一句的光景,之前在陆台和袁滢那边,道士更是喝高了,不知怎么就给那位陆公子几句话,喝到了伤心处,酒量又差,哭得稀里哗啦,亏得没有发酒疯。

可能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个被王原箓喊了多年便宜“老祖宗”的玄都观孙道长。

王原箓在老观主那边,确实挺有英雄气概的,都敢当面骂一句老瓜皮。

老观主是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尤其那句“贫道喜好与人为善,从不与人结隔夜仇”的口头禅,在青冥天下声名在外。

所以戚鼓私底下劝过王原箓,在老神仙那边,说话还是要客气点,只是劝不动。

“要是这趟回家,连那刘敬都见不着,老子就不拿热脸贴冷屁股了。”

戚鼓越说越气,骂骂咧咧道:“他娘的,真是家花不如野花香,那就怨不得老子墙里开花墙外香了。”

位于青神王朝京畿之地的五陵郡,是个豪贵之家扎堆、世族门阀林立的地方,祖荫阴德之盛,冠绝一州。

五陵郡,辖下五县,长茂钧阳平。既是皇陵所在,最早其实就是青神王朝专门用来聚拢、安置开国勋贵之地。

如今的郡守大人刘敬,是皇亲国戚,还有个提点宫观官的身份,京城、京畿道士,都归他管。

此外青山王朝各大山川,都设置有宫观提举官,往往被朝廷用来安置上了岁数的闲散大臣,更像是个荣衔。

王原箓说道:“小心姚首辅就盯着你呢。”

戚鼓问道:“不至于吧?”

王原箓微皱眉头,说道:“难说。”

戚鼓犹豫了一下,还是使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与身边好友密语道:“亏得我们并州是归青翠城管辖,不然早就被白玉京道老二收拾得惨了,五陵郡绝不会有今天的生机气象。”

王原箓说道:“同源不同流,水性就有差异。老百姓逐水而居,当然喜欢水势平缓的,三天两头就发洪水,是个人都遭不住,要叫苦喊冤的。”

戚鼓笑道:“偶尔还是能够蹦出几句道理的。”

戚鼓想起一事,说道:“听说余掌教新收了个弟子。”

道士咧咧嘴,“命好,羡慕不来哩。”

戚鼓调侃道:“徐隽的命才算好。”

道士想了想,摇头道:“徐宗主不光是命好……不对,徐宗主的命其实并不好,命硬才是真本事。”

戚鼓说道:“总有一天,我要娶了那白藕当媳妇,才算光宗耀祖!”

道士习惯性低头袖手,身形佝偻,“辣婆姨,真要娶过门,就是每天嚼朝天椒哩。”

戚鼓眼神熠熠,晃了晃手腕,咧嘴笑道:“只要老子赢了她一场,娶过门来,再输给她一百场、一千场,都么问题!”

打架嘛,分两种的。

道士小声嘀咕,埋怨道:“你说话咋个这么下流嘞。”

戚鼓咦了一声,“这都听得懂?”

最近百年之内,如庄稼逢大年,五陵郡涌现出了一大拨各州瞩目的天之骄子,光是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候补,就有两位。

此外符箓派祖庭之一的地肺山华阳宫,有个道号悠然的年轻修士,而采收山有个道号南山的女子道官,两位公认的天仙胚子,如今已是年轻元婴修士。

与此刻路上这两位,都是五陵郡走出去的年轻一辈,悠然和南山,也都是赶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官之一,双方虽然出身于敌对宗门,但是他们却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就连时辰都毫厘不差,这等天作之合,以至于地肺山和采收山的两拨道官们,如今人心都有些微妙变化。

其实王原箓和戚鼓是很想一起走趟五彩天下的,只是浩然天下文庙制定的规矩摆在那边,双方境界都超过了门槛,想去去不了。

在山上道官眼中,这个五陵郡就是个聚宝盆,神仙窝。

在数座天下眼里,更是一个可与浩然天下骊珠洞天媲美的金玉道场。

既有躺在祖辈功劳簿上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也有“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的五陵子弟,不惜死于边庭,更有一掷千金急人之难,豪侠任气的年轻游侠。

反正都是名动天下的五陵少年。

可是在王原箓和戚鼓眼中,就只是家乡。

有钱人很有钱,穷人也会穷得揭不开锅,各活各的。

离离原上草,官道上鲜衣怒马,尘土飞扬,来了一拨金鞍玉勒富贵客。

这拨骑乘骏马出游的,都是一些年轻面孔的男女,佩剑背弓,骑马寻花,风流豪迈,意气相倾,满身凌厉之气。

那道士恰恰相反,畏畏缩缩,贼眉鼠眼的,满是鄙琐局蹐之态。

王原箓赶紧挪步,不与对方争道,主动躲避那些极为雄健神异的高头骏马,戚鼓只得跟着站在道旁,等到那拨王孙子弟策马远去后,戚鼓抬手挥了挥尘土,一只手习惯性掏了掏裤裆,笑道:“只说皮囊卖相,确实得看种好不好,咱俩就都不济事,吃了大亏,所以将来娶媳妇,一定要找好看的。”

王原箓不搭话,沉默片刻,说道:“掏裤裆这个习惯,能改就改了吧,被女子看到了,至少好感减半。”

戚鼓笑道:“家伙什太大,摆不正位置。”

王原箓说道:“怎么每次放水,都是你先提裤腰带。”

戚鼓哑口无言。你跟我较这个劲作甚?

两人路过一处道旁行亭,里边有一帮赌鬼在里边掷骰子,戚鼓搓搓手,王原箓斜眼一瞥。

戚鼓嘿嘿而笑,“放心,老规矩,既然跟你保证过了,肯定说到做到。今儿就算了,先送你回家。”

戚鼓打小就有个毛病,嗜赌如命。

后来认识了王原箓,成了朋友,拍胸脯保证,以后跟我混,保证缺啥有啥。

结果戚鼓曾经因为赌钱,在青神王朝京城和辘州,先后吃过两次大亏。

刚好两次都是王原箓匆忙闻讯赶去,帮忙摆平的,所谓“摆平”,很简单,就是我王原箓拿钱摆不平的事情,就拿命摆平。

两次救出戚鼓,杀出一条血路。

甚至可以说王原箓之所以成为米贼一脉的道士,都是拜戚鼓所赐。

不过那些年,王原箓至多与戚鼓埋怨一句,跟着大哥混,三天饿九顿。

王原箓的想法,很简单朴素,答应跟你做朋友,是我自己的选择,既然做了朋友,就得有朋友的样子。

朋友不把我当朋友,那是我的眼光问题,没什么可抱怨的,吃过几次苦头,觉得遭不住了,分道扬镳就是了。

之后王原箓就给戚鼓定了一条规矩。

只要你在赌桌上边,不想着挣钱,随便你赌钱,几百几千两银子,甚至是那神仙钱都没事,没钱了,跟我借钱去赌都没问题。

但是只要你想着挣钱,哪怕只是几文钱的小打小闹,都别赌。不然以后我们就别做朋友了。

王原箓交朋友的唯一宗旨,就是不小气,有几个交心的朋友,这种人才值得结交。

戚鼓问道:“还是不打算捅破窗户纸?不与你哥哥摆明身份?”

王原箓无奈道:“怕啊。”

戚鼓闷闷道:“得怨我。”

如果王原箓不是米贼一脉的旁门道士,在青神王朝朝廷这边受箓,他哥哥一家,也算是一场“得道飞升,仙及鸡犬”了,不说什么泼天富贵,在这五陵郡立起门户来,开枝散叶,再传承几代香火,说不得就是一地郡望家族了。如今便不成了,被自己连累,王原箓的山上仇家实在太多。

王原箓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小日子有小日子的安稳,我大哥也有自己的命。”

戚鼓也只当是好友在安慰自己。

王原箓的亲哥,名叫王原福,丈人是个当地屠户,今儿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路边酒肆买来的一斤散酒,逛荡到了女婿家黄泥屋门口那边,臭着一张脸,见了出门迎接的女儿女婿,埋怨道:“我自倒灶,走了霉运,把个本该嫁给有钱门户当夫人的女儿,嫁给你这现世宝的烂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祖上积了甚么德,带掣你中了个道童身份,以后更有理由不做正事了,心肥了,以后又不知要开销我多少辛苦银子,莫不是上辈子欠你的,今世讨债来了,若有下辈子,千万记得还我。”

王原福弯腰低头,哪敢还嘴,瞥了眼酒壶,咽了口唾沫,确实嘴馋了。

不出意外,装了一斤散酒的酒壶,喝完了酒,老丈人还是要带回家去的。

那个被老丈人说成是被他“提掣”而来的道童身份,其实就是个道士候补,类似浩然天下的童生功名,有了这个身份,每三年就有一次参加县衙院试的机会,考中了,参加一府治所的授箓,才可以得到一个朝廷认可的正统道士身份。不过距离真正的“道官老爷”,还差一步,得等着补缺,有了实缺,不管是衙门当差,还是去了宫观,才算正儿八经的道官。

膀大粗圆的屠子,与好似那泼出去水的女儿说道:“去,把肠子煮了,再烫一壶酒来吃。”

王原福将老丈人领进屋子,走在稍后边,老丈人说话嗓门大,唾沫四溅的,王原福偷偷抬起袖子,擦了擦脸。

等到老丈人坐下了,王原福才抖了抖衣袍,轻轻落座,屠子用眼角余光打量一眼,穷讲究,真把自个儿当道官老爷了,只是念在那个道童的份上,才忍住没说出口,问道:“你那个常年不着家的弟弟呢?”

王原福苦笑道:“好久没个音讯了。”

老丈人嗤笑道:“家书都不晓得寄一封,白养了个弟弟,亏得他王原路还是个读过书识得字的,这些年是在外边混得多可怜,才会连一封书信的钱都舍不得花销。”

按照村子这边的祠堂族谱,是原字辈,名字里边都需要嵌个“原”字,其实王原箓的本名,是王原路。

王原福依旧不敢顶嘴。

在青冥天下,道官有五花八门的身份、头衔,不是只有练气士才可以成为道官,没有修行资质的凡俗夫子,只要通过官府考核,也能获得道士度牒,不过会授以不同的法箓,除了朝廷颁布的,也有世代相袭的,还有某些得道高真简选高徒,秘授符诀,张大门风。

像这个被老丈人横竖看不起的王原福,哪怕将来侥幸成为道官,多半依旧就像那浊流胥吏,不入清流品第,以后的升迁之路,也会相对狭窄,极有可能是被调派到一个僻远的小道观,或是在一些类似县衙宝诰司、酝酿局的清水衙门当闲差。但是对于出身贫寒、没跟没脚的王原福来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已经算是光耀门楣的事情了,是完全可以去村子祠堂里边烧香祭祖的。

就像弟弟王原箓,也是钻研道书律典小二十年,报考了多次,也未能考出个正式道官,主要还是五陵郡这边,道士度牒的名额有限,典型的僧多粥少,那些富贵子弟,自幼读书,又有明师传道授业,当然就有先天优势,而且擅长押题,毕竟有那律师头衔的主考官道士,如何出题,也是一门学问。再者也怪弟弟王原路心气太高,钻了牛角尖,一门心思要考取那家乡最大一座道观的威仪师,考中了,在“行走”历练几年,就有希望负责住持道观的科律仪轨,指示道官们的坐作进退之威仪。

只是咱们五陵郡最大一座道观里边的威仪师,哪有那么容易考中,别说是王原路,就是那些祖上阔过、现今也没有如何家道中落的膏粱子弟,不一样争破头?

老丈人说道:“你那弟弟,就是个扶不起的玩意儿,别回了最好,说是多双筷子的事,其实不还是个事儿。”

当年女儿求自己帮衬她那小叔子,他便帮着在县城找了个银铺学徒的活计,多好的营生,不然能有那句“贼不过银匠”的老话?不曾想那小子不识好歹,死活不去,非要待在山上。

好巧不巧的,翁婿二人正聊着王原路。

王原箓便回了家乡,此刻站在了门槛外边,喊了一声“哥”。

瞧见了门外好几年没见的亲弟弟,王原福虽然心中欣喜,却依旧板着脸,刚要站起身,不过刚抬起屁股,就赶紧坐回长凳,只是点点头,说道:“去灶房那边,跟你嫂子打声招呼。”

王原箓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屠子一拍桌子,没好气道:“见了面,都不知道跟我打声招呼,半点规矩不懂的东西。”

王原福笑道:“原路打小就是这个样子,性子是孤僻了些,跟谁都不亲近。”

屠子冷嘲热讽道:“就他那怂包德行,想跟谁亲近,也得有人乐意才行,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暖被窝的丑婆姨都找不到,要是搁我,哪有脸皮上坟祭祖,一头撞死算数,烧高香,下辈子投个好胎,至少别长得这么磕碜人,大晚上走路上,别说吓死人,鬼都要被他吓死。”

王原福脸色尴尬。毕竟是老丈人,不好发火。

之后一顿饭,屠子跟王原福坐在桌上,王原箓死活不愿意上桌吃饭,就夹了几筷子菜,捧着个碗蹲在门口。

王原福劝了一句,知道这个弟弟是个主意很定的人,也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劝不动,就算了。

王原箓在门外低头扒饭,戚鼓就没有登门,各回各家。

碗里的米饭很结实,饭勺使劲按过的,等到米饭见底,王原箓端着大白碗,怔怔看着前边。

不怨天尤人过苦日子,哑巴笑着吃黄连。

王原箓转过头,再仰起头,咽下那口米饭,问道:“碧霄洞主怎么来了?”

之前一轮明月搬徙到青冥天下,在那天上,王原箓遥遥见过这位老前辈一面,架子很大,道法很高,就站在白玉京道老二身边。

听孙观主说过,是那落宝滩碧霄洞洞主,活了一万再加大几千年的漫长岁月,喜欢跟道祖掰手腕。将来与这位前辈见了面,二话不说多磕几个头,肯定没错。

老观主神色淡然道:“随便逛逛。”

王原箓点点头,说道:“随便就好。”

好像对方道法越高,年轻道士越不怯场。

老观主问道:“看到了什么,如此伤感?”

王原箓答道:“天上如龙者,庞然身躯悄然坠地,尸体上布满了蚊蝇蛆虫,挥之不去。”

“时日一久,也可能会开满花草。”

“所以伤感。”

“怎么说?”

“草长花开,漫山遍野,后来都没了。当然可以再等下一次,可如果我们就是那些花草呢。”

老观主听闻此说,流露出一抹赞许神色,微笑道:“你不修道谁修道。”

王原箓继续捧着碗,问道:“是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老观主反问道:“这种将来之事,跟你有关系吗?”

王原箓点点头,“暂时没有。”

低头扒饭,吃掉最后一口米饭,细嚼慢咽,年轻道士顺便一起嚼着“将”与“来”二字。

老观主抚须而笑,“造命在天,立命在我。”

————

青神王朝的京畿之地,一处皇家宫苑,名为长柞宫,有一座明黄云纹琉璃瓦的三梧观,是一国道观之首。

今天雅相姚清和国师白藕,在此款待两位贵客,是一双年龄悬殊的道侣,大潮宗宗主徐隽,两京山的开山祖师朝歌。

姚清带着那双道侣逛过了三梧观,来到一间清雅屋舍内,白藕亲自煮茶待客。

道观如此命名,源于道观前有开国皇帝亲手种植的三株梧桐树,分别名为椅桐、梧桐、荆桐。

一日之计种蕉,一岁之计种竹,十年种柳百年种松。作千年万年之计,栽种梧桐。

青神刘氏,国祚绵延,冠绝并州。

而那三棵梧桐树,也都早已炼形成功,担任皇家供奉。

此地也是青神王朝先帝的驾崩与托孤之地。

而雅相姚清,当然还是毫无悬念的顾命大臣之首。

在青冥天下,并没有浩然天下那种皇帝君主不可修行的规矩。

所以天下十四州,经常有那皇帝,既是开国之主,也是亡国-之君。

在浩然天下,称帝在位一甲子,都算是极为罕见的长寿天子了。但是在这边,坐龙椅不超过一甲子光阴的,都属于短命皇帝。

并州山上,有个无据可查的小道消息,传闻先帝临终前,与雅相姚清有过一场推心置腹的对话。

先帝曾言,“主少国疑,非社稷之福,君可自取。”

姚清答以一句,“我若有面南之力,足可辅佐少主成为明君。”

至于这场君臣面对面的私下对话,是怎么流传开来的,孙观主对此言之凿凿,肯定是咱们陆老三当那梁上君子,偷听了对话,管不住嘴。

道号“复戡”的女冠,从白藕手中接过茶盏,笑问道:“你怎么想到要跟那个怪物问拳了?”

她也无所谓会不会犯忌讳,是否会往白藕的伤口上撒盐。

白藕姿容极其出彩,妩媚天成。

她腰别一支极有来头的短戟,名为“铁室”。

与那浩然天下大端王朝的裴杯,俱是女子宗师,皆是一国国师。

差不多每隔十年,白藕就要与共同登评的武道十人之一,问拳一场。

先后四场问拳,白藕全胜,死了三个,唯一活下来的,也跌境了。

所以甲子一评的天下十宗师,一下子就少掉四个,武评随之沦为笑谈和摆设。

白藕虽是女子,却在青冥天下武学之巅,呈现出一种卓然挺立的无敌雄姿。

一支短戟,锋芒无匹,横扫天下。

只不过白藕这次选择与闰月峰辛苦问拳,在外界看来,绝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毕竟是一个连道祖都极为欣赏的纯粹武夫。

白藕面有苦色,摇摇头,不太愿意说这档子事。

都未能登上闰月峰之巅,只是走到半山腰,就挨了一拳。

“是我提议白藕去闰月峰那边,试试看自己的真正斤两。”

姚清笑着说道:“之前林江仙两次出手,太有分寸,容易让白藕误会,自视太高。”

白藕与闰月峰辛苦,双方都是武夫止境的神到一层,一个天下第二,一个第三。

姚清笑道:“差距不小,依旧没能试出辛苦的武学深浅。”

白藕对这位亦师亦父的雅相,可谓言听计从。

朝歌说道:“这个米贼王原箓,神识敏锐都快赶上飞升境了,青神王朝就没打算招徕一番?”

姚清笑道:“这家伙就是个惹祸精,越是躲麻烦,麻烦越是登门找他,我们青神王朝消受不起。”

白藕却知道一桩密事,在王原箓尚未发迹之前,首辅大人就曾数次带着自己一起去往五陵郡,见这个年轻人,却不传授任何道法,好像就只是闲聊。

朝歌试探性问道:“那就让王原箓去两京山,我可以保证他未来可以担任山主,如何?”

姚清摇头道:“他与两京山,都没有这个命。”

白藕一直在观察那个徐隽,奇了怪哉,这个年轻鬼修,怎么看都不出奇啊。

怎么就能够拥有那么多的机缘?

昔年是死对头的大潮宗和两京山。如今不分上下,两宗并肩。

反正宗主都是徐隽。

两京山那边一开始不是没有异议,可朝歌是开山鼻祖,她都没意见,徒子徒孙们又能如何?

再加上后来那场被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山上婚宴,喝喜酒的道贺客人当中,光是青冥天下前十,就来了四个。

余斗,陆沉,吾洲,孙怀中。

如果再加上当时某个没有显露身份的纯粹武夫,因为他只肯坐在角落桌上,此人亦是徐隽的忘年交好友,那就是五个了。

正是天下武学第一人,林江仙。

况且徐隽的修行之路,实在太过传奇色彩,传闻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传授过徐隽几张符箓,玄都观孙怀中,教过年轻鬼修一门亲传剑术,甚至就连浩然天下的文庙亚圣,都为徐隽指点过学问,再加上那位天下炼丹第一人,以及林江仙的拳法,以至于外界都在猜测,这个徐隽,是不是道祖真正的关门弟子?

就像一张考卷,就算提前知道答案了,你徐隽好歹也要落笔写字啊,从沦为鬼物开始算起,在短短二十几年内,徐隽要见这么多的大人物,忙得过来吗?

朝歌说道:“资美,此次拜访,需要麻烦雅相一件事。”

姚清微笑道:“前辈请说。”

雅相姚清,字资美。按照山上的道龄来算,朝歌是当之无愧的前辈,岁数要比姚清足足大上千余年。

朝歌正色说道:“需要请你出山一趟,帮忙护道。”

姚清直截了当说道:“地点?”

朝歌说道:“就在两京山。”

姚清问道:“具体的时辰?”

朝歌如释重负,“暂时未定,等我密信。”

姚清笑道:“在此预祝徐宗主、复戡道友遂愿。”

徐隽站起身,后退三步,毕恭毕敬行稽首礼,沉声道:“晚辈在此谢过姚先生。”

原本没打算如此客气的朝歌,只得夫唱妇随,起身与姚清道谢一句。

那位道号“太阴”的十四境女修吾洲,与朝歌关系极好,当初参加完那场婚宴,临行之前,吾洲赠送给徐隽一道炼物仙诀,再额外传授了一门早已失传的鬼修术法。

夫君徐隽是鬼修。

而未来数座天下,崭新十四境大修士中,不出意外,必然会有一位鬼仙,能够占据一席之地。

所以徐隽不但要争,而且必须要动作快,抓紧跻身飞升境,才能够占据先机。

其实有句“已经很好了”口头禅的徐隽,根本没有这个想法,但是在这件事上,道侣朝歌极为坚持,那就只能是妇唱夫随了。

既然万事俱备,只欠一场闭关了。

在徐隽和朝歌告辞离去后,白藕与姚清站在屋檐下,她轻声问道:“那个王原箓,当真不去管?”

姚清笑道:“美玉不雕琢。”

白藕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那个疑惑,“看样子戚鼓马上就能破境,这份武运馈赠,我们难道要拒之门外?根据谍报显示,鱼符王朝那边,朱璇都亲自出马了。”

戚鼓并不是一个城府深重的纯粹武夫,恰恰相反,略显莽撞,是个喜欢直来直往的,爱憎分明,如果家乡这边稍微示好一番,是不难将他留在青神王朝的。

其实当年京城内的那场风波,白藕就与首辅大人持有不同意见。

在她看来,大可以趁机招徕王原箓和戚鼓,这两人不至于与朝廷闹得那么僵。

正是在那场险象环生的逃亡途中,王原箓和戚鼓,当年各自破境,一个跻身了元婴境,一个跻身了远游境。

姚清说道:“落叶总会归根。”

白藕无奈道:“毕竟是落叶啊。”

姚清笑道:“拭目以待。”

在那双名动天下的道侣离开青梧观没多久,便有一位男子,缓缓走来,竟然是一位在青冥天下极为罕见的僧人。

光头,赤脚,身着紫衣袈裟。

这位中年僧人,丰颊高鼻,状貌古野。

白藕只知道这个行脚僧,俗名姜休,字道隐,法号“丹青”。

至于面容,想必对方施展了障眼法,白藕眼中所见,肯定并非真相。

如今僧人就在京畿之地的瓦棺寺挂单,已经将近十年了。

无论是本名姜休,还是那“丹青”法号,在青冥天下没有任何名气,但是雅相姚清却对其极为礼重。

白藕是纯粹武夫,看不出对方的道行深浅,要说论禅说佛法,她更是一窍不通。

青冥天下十四州,对佛门寺庙和儒家书院的管束,极其严格。

尤其是僧人,想要外出云游,获得通关文牒,需要与朝廷层层报备,而且十有八九都会驳回,哪怕获得批准,具体行程,也需要与白玉京报备录档。

许多王朝,干脆就直接明令禁止任何僧人入境。甚至有两个州,直接禁绝寺庙,不许僧人传法。

并州算是相对比较宽松的,但是大如青神王朝,也只有十六座寺庙。

不过首辅大人力排众议,朝廷近些年开始着手筹建两座崭新寺庙。

在青冥天下,僧人想要建立寺庙,可能比浩然天下那边建立宗门还要难。

此事需要白玉京那边许可,为此青神王朝耗费了不少功德,听说就连那个被别州讥笑为“点头皇帝”的陛下,都难得与首辅大人询问缘由。

紫衣僧人双手合十,轻声道:“小僧来此与姚先生道个别。”

姚清笑着点头,“大和尚离开之前,记得按照约定,为瓦棺寺留下那组罗汉壁画。”

一座寺庙,可不是所有僧人都可以被称为和尚的,唯有住持、首座在内的得道高僧,才当得起这个敬称,屈指可数。

白藕微微心动,她猜出对方的身份了。

记得青冥天下有一位极其神秘的高僧,丹青妙绝,容貌、身份变幻不定,自命不凡,自称“我心即佛”,又扬言“祖师西来本无意”。

此僧尤其擅长绘画罗汉像,每有真迹现世,就是一场哄抢,莫说是那些寺庙,便是天下各州帝王敕建的道家宫观,都愿意供养真本,更有传闻,每逢旱涝天灾、邪魔作祟,根本不用当地道官设坛作法,只需取出罗汉像,无论是祈雨,还是荡秽,无不灵验。

僧人笑道:“十六幅?十八幅?”

姚清笑道:“当然是多多益善。”

僧人说道:“已经画完了。”

姚清也不觉得奇怪,问道:“接下来要去哪里?”

僧人说道:“先去幽州赏雪。”

姚清稽首作别。

僧人微笑点头,朗声吟诵着一篇在青冥天下脍炙人口的《塞上》,大步离去,风采绝伦,身形消散,天地灵气毫无涟漪,转瞬间便不见了踪迹。

白藕沉默片刻,问道:“此人修为?”

“佛法之外,剑术精绝,一条直气,海内无双。”

姚清说道:“‘一剑霜寒十四州’,是他说的,也是说他的。”

————

骑龙巷的压岁铺子,掌柜石柔和小哑巴,正在熬夜守岁。

隔壁的草头铺子,就要更热闹些。

一对兄妹,赵树下,赵鸾。一对师兄妹,赵登高,田酒儿。一对师徒,白发童子,姚小妍。

还要外加一个被大白鹅拐来的崔花生。白发童子这会儿正踩在长凳上,拉着俩姓赵的划拳呢,大声嚷着哥俩好五魁首十满堂之类的。

小镇的大年三十夜,有那问夜饭的习俗,都会点灯,摆上一桌子酒菜,老人和妇人们会守着一只火盆,不去串门走动,只等着那些青壮岁数的街坊邻居们,登门做客,邻里间关系好的汉子,会坐下来喝酒吃菜划拳,关系一般的,大多吃杯酒就走,成群结队的孩子们,进了屋子不落座,与那些守家的老人妇人们打过招呼,按照辈分爷爷奶奶姑姑婶婶一通喊,就往袋子里边装些瓜果、甘蔗之类的。只等深夜了,家家户户才会关上门,然后一大清早,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们,就又要按时起床,因为每年都有不同的时辰,有那开门燃爆竹的规矩讲究,用来辞旧迎新。至于开门的具体时辰,往往都是小镇某些老人们推敲出来的,据说早年小镇开红白喜事铺子的几个掌柜,就很懂这些。

如今那些搬去州城的年轻人,哪有这样的讲究,据说一些个就连开门,都让府上管家代劳了,自顾自睡懒觉。

虽然如今槐黄县城这边,年味儿是一年比一年清淡了,几乎就没谁走门串户问夜饭了,不过骑龙巷的两间铺子,还是照着老规矩,开着门摆着酒。

坐在火盆边的石柔抬起头,望向门口那边,来了一位贵客。

一身雪白长袍。

昔年泥瓶巷宋集薪身边的婢女,稚圭,如今的真龙王朱,贵为浩然天下四海水君之一。

不知为何,这位东海水君,此刻好像心情不错。

压岁铺子里边亮如白昼,石柔壮起胆子,小心斟酌一番,称呼对方一声稚圭姑娘,再笑道:“坐下喝点酒?”

王朱点点头,跨过门槛,坐在桌旁,石柔帮忙斟酒,王朱拿起筷子,桌上竟然还有一盘臭鳜鱼,夹了一筷子,嚼了嚼,点头道:“手艺不错。”

以前的泥瓶巷,就是个破落户扎堆的苦地方,要不然就是挣着了钱,早早搬去了别处更为宽阔的街巷,按照小镇老话说法,这里就是个流水地儿,根本留不住人,故而每逢大年三十夜,就只有巷口那边,因为有个俏寡妇,才不至于让一整条巷子都没人路过,大致位于巷子中间地界的相邻两栋宅子,其实是没人登门问夜饭的,至多是走近路的,或是去那寡妇家的,这才路过泥瓶巷,却看也不看一眼。

一个是满身晦气的扫把星,一个是有娘生没爹养、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再加上一个来历不明的婢女,都是无亲无故的,谁稀罕登门,而那两个同龄人,相互间也不串门。

宋集薪那会儿,每次到了大年三十夜,就经常一赌气,就让稚圭干脆关上院门,爱来不来,大爷还稀罕伺候你们。

隔壁不这样,始终开着大门,若是巷子里边有积雪,还会帮忙将整条巷子的积雪聚拢到墙角根,方便过客们走路。

宋集薪偶尔闲着无聊,就喜欢站在屋门口那边,开始阴阳怪气说话,大半夜的,开门等鬼来啊。

隔壁宅子那边的同龄人,也从不还嘴。

后来陈平安认识了刘羡阳,就会一起围着炉子守夜,刘羡阳经常故意大嗓门说话。

王朱转头望向那个站在柜台后边小板凳上的孩子,“喂,你叫什么名字?”

正在翻书看的小哑巴抬起头,面无表情道:“你不是知道了吗?我叫‘喂’。”

王朱也不跟这个脾气挺冲的孩子计较什么,蛮好的,小刺头嘛,她笑了笑,夹了一筷子佐酒菜,滋味不错,自己没有白走一趟宝瓶洲,老家祖宅的院门口那边,都换上崭新的福字和春联了。

石柔赶忙打圆场说道:“真名周俊臣,小名阿瞒,平时不太喜欢说话,所以有个小哑巴的绰号,是裴钱的徒弟。”

王朱提起白瓷酒杯,抿了一口酒水,笑道:“裴钱的徒弟?那你岂不是要喊陈平安一声师祖?”

小哑巴原本想说一句关你屁事,只是见掌柜石柔朝自己使眼色,孩子只得把话咽回肚子,装聋作哑。

门口那边,有个白发童子,双臂环胸,斜靠着屋门,在那儿啧啧啧。

王朱转头笑问道:“你是?”

竟然看不出对方的真实境界。

白发童子冷笑道:“说出来怕吓死你。”

“试试看。”

“我是落魄山的杂役弟子,独一份!”

王朱笑眯眯提起酒杯,“容我压压惊。”

山上仙府,一般可以分为祖师堂嫡传、外门和杂役弟子,所谓嫡传,也就是师父和传道人,在祖师堂那边有座椅的。

外门,便是师承和法脉一般,师父未能在祖师堂那边落座参与议事,比如落魄山这边,要是现任看门人仙尉或者岑鸳机,虽然都入了霁色峰祖师堂的金玉谱牒,但因为在霁色峰祖师堂那边没椅子,他们要是如今收了徒弟,哪怕是亲传,依旧属于外门弟子。

至于杂役,就是连师承都暂时没有的,往往是进了山,勉强算是开始登山修行了,但是资质不行,无法拜师。

白发童子大摇大摆走入屋内,踮起脚尖,一屁股坐在桌旁长凳上,双臂环胸,直愣愣盯着那个身份特殊的年轻女子,丹凤眼,瓜子脸,漂亮是漂亮,就是冷了点。

王朱神色自若,自饮自酌,夹几筷子佐酒菜。

白发童子问道:“听说你与咱们隐官老祖是多年的邻居?”

王朱嗯了一声。

白发童子以心声笑问道:“有没有想过,蛮荒天下去不得,换成青冥天下又如何呢?树挪死人挪活嘛。”

王朱微微皱眉,“是他的意思?”

当年她忍住没有通过归墟去往蛮荒天下,确实是有过一番心境煎熬的。

事实证明,没有心存侥幸,是一个正确选择,不然如今自己估计就要跟那个大妖仰止作伴,在老君炼丹炉那边开酒铺了。

或者被那拨鬼鬼祟祟的养龙士一脉修士,将归墟某处布下一张“渔网”,抓个正着?

白发童子翻了个白眼,“隐官老祖事务繁重,忙来忙去,都是忙碌一些随随便便就可以影响天下走势的大事,岂会在意这种芝麻小事。”

“我就是随口一提,斩龙人陈清流,虽说不是十四境纯粹剑修,可好歹是个货真价实的十四境呐。等到一场仗打完,天下事了,以他的合道方式,是不太愿意看到你的,陈清流曾经立下宏愿,要教‘天下无真龙’,这里边就有个漏洞可钻了,咱们浩然‘天下’没有,但是青冥天下可以有嘛,勉强可以不与陈清流的大道冲突了,到了那边,稚圭姑娘再找随便几个靠山,嗯,准确说来,是互为靠山,盟友嘛,大伙儿好好谋划一番,将某条大渎作为托身之所,哪天跻身了十四境,还怕那啥跨越天下而来的斩龙人?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那么一条过江蛇而已,能不怕地头龙?”

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大修士,往返于两座天下,是要按照文庙礼圣和白玉京大掌教订立的规矩,压境界的。

王朱微笑摇头,“哪怕同样是十四境修士,只要对方是斩龙之人,我就毫无胜算,只要不跑,必死无疑。”

即便在好似自家道场的东海水域,又跻身了十四境,王朱自认对上那位斩龙之人,依旧没得打。

唯一的好处,是身为文庙敕封的四海水君之一,陈清流不敢随便问剑水府。

冥冥之中,王朱笃定一事。

不光是真龙,加上世间那些血统驳杂的众多蛟龙之属,还要加上数座天下所有的水族精怪、水仙之流,更甚至是主修水法的练气士,只要对上那位斩龙功成、身负某种大气运的陈清流,都会被天然大道压胜,若有厮杀,简直就是一头撞到剑尖上去的下场。

简单来说,面对这三者,陈清流完全可以视为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一旦出剑,就是砍瓜切菜一般。

白发童子皱眉不语,神情凝重起来。

看上去是在考虑什么天大难题,其实就只是在腹诽不已,咋个与谍报上的消息不一样呢,莫不是小米粒消息有误、谎报军情了?

不都说隐官老祖的这个泥瓶巷邻居,眼睛长在眉毛上边的,为何这般的自知之明?

罢了罢了,当那说客,确实非我所长。

岁除宫的小白,才是那种纵横捭阖的行家里手。

在夜航船那边,某人嘱咐过她,能说服王朱去往青冥天下鹳雀楼修道,是最好,劝不动就随意了。

按照那人的说法,反正王朱就算去了青冥天下,对岁除宫而言,她的存在,也是鸡肋,除了帮忙聚拢水运一事之外,她注定帮不上什么大忙。

一想到吴霜降,白发童子赶忙抬起酒杯,一口闷,喝酒压压惊。

练气士不怕自己的心魔,化外天魔反而怕这位练气士,这种糗事传出去,还不得被人笑掉大牙?

王朱突然问道:“听说青冥天下那边,有个大宗门叫岁除宫,水边有座鹳雀楼?”

白发童子愣了愣,心虚道:“我是浩然天下土生土长的修士,对那啥青冥天下什么岁除宫不熟啊。”

王朱一笑置之。

白发童子心事重重,试探性问道:“没头没脑的,你问这个作甚?”

王朱提起酒杯,笑道:“不聊这些烦心事,既然一见投缘,那就喝酒。”

白发童子提起酒杯,轻轻磕碰一下,“走一个。”

白发童子,看待王朱的眼神里,有种咱俩都好惨的同病相怜。

王朱察觉到这种情绪,难得没有生气,好像被一个自称是落魄山的杂役弟子可怜,犯不着生气?

王朱喝过了酒,走出这间压岁铺子,在骑龙巷这边,拾级而上。

她缓缓登高,有些怀念离开小镇之前的天寒时节,她也会满手冻疮,所以每次出门去铁锁井那边打水,她都只提大半桶水,晃晃悠悠,到了泥瓶巷,倒入水缸,差不多也就刚好只剩下半桶水了。

后来,最后一次见面,有人曾经留下一句类似谶语的话。

登鹳雀楼天高地阔,下鹳雀楼源远流长。

这个人,还曾为她泄露过天机,教她如何应对那位再起大道之争的斩龙之人。

好像不管是去是留,她都有选择。

而且最后,那个人笑着说,以后真遇到了那种自认过不去的坎,就去找他的小师弟,就说是齐师兄的请求。

王朱心情有些烦躁,深呼吸一口气,转头望向骑龙巷下边相邻的两间铺子。

屋内灯光涌出铺子,哪怕没有过路的行人,依旧默默照耀着巷子里的夜路。

她不喜欢那座学塾里的书声和某人的道理,不喜欢泥瓶巷隔壁那个人的好心和善意。

不喜欢那一大一小,他们身上那种如出一辙的“没关系”,“其实还好”,“每个今天的昨天都不曾虚度,每个明天都是今天的希望”……

可能是她不知道如何喜欢,所以故意装着讨厌。

可能是知道某些道理,只是做不到,不敢厌恶自己的软弱,只好厌恶那些做得到的人。

就像大冬天里,一只别人家的炭笼,只能捂热双手片刻,就要归还。

落魄山,山门口。

今儿过来点卯的香火小人儿,与仙尉道长喝了个微醺,摇摇晃晃爬过那道屋门槛,结果到了宅子大门那边,小家伙忍不住骂了一句,只能再次如钻狗洞一般,匍匐在地,爬过大门缝隙,拍了拍尘土,那条棋墩山土地爷麾下喽啰的白花蛇,还在远处候着呢。

结果瞧见了一位相貌儒雅的读书人,年纪不大,瞧着三十岁出头吧,就站在山脚那边发呆。

朱衣童子一路飞奔过去,挡在山门牌坊正中央,扯开嗓门喊道:“你谁啊?”

不等对方答话,觉得与人仰头说话,脖子太累,朱衣童子急匆匆转身跑上几级台阶,双手叉腰,小家伙一本正经提醒道:“可不能擅闯山门啊,如今咱们落魄山不待客的,你要是来山上找谁,得先去仙尉道长那边报备。”

书生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李希圣,来自小镇那边的福禄街,是李宝瓶的兄长。”

香火小人儿目瞪口呆,心肝颤,啥?!竟然是咱们李总舵主的兄长?!

虽说对方不在官场厮混,但是扛不住对方朝中有人啊。

既然来头这么大?!出门咋个不一路敲锣打鼓放爆竹呢。

朱衣童子刚跑上台阶,立即屁颠屁颠跑下台阶,重新回到山门口那边,作了一个大揖,恭敬万分道:“小的籍贯在那馒头山土地庙,如今在州城隍庙那边当差,混口饭吃,承蒙咱们落魄山周护法赏识,忝为骑龙巷右护法,在此拜见李大人,荣幸之至,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李希圣笑道:“我与陈山主是旧识,就不用打搅仙尉道长看书了,我对落魄山还算熟门熟路,可以自行登山。”

朱衣童子立即在心中盘算、掂量一番,觉得既然是李总舵主的兄长,又与陈山主是老朋友,在仙尉那边不记名就上山,好像也不算坏了规矩。

朱衣童子试探性问道:“李大人,容小的帮忙领路?”

稍后登山路上,得暗示一番李大人,回头给咱们李总舵主美言几句,哈哈,到时候别说骑龙巷总护法了,当个与李槐平起平坐的小舵舵主,都不是痴人做梦哩。

仙尉打开大门,披衣而出,好歹是个修行中人,山门口这边的动静,仙尉还是察觉到了。

朱衣童子儿赶忙帮着那位李大人介绍身份,免得看门的仙尉眼拙,大水冲了龙王庙。

李希圣笑着邀请道:“仙尉道友,一同登山?”

仙尉连忙拒绝道:“守夜看书,要回去看书。”

只觉得这个生面孔的读书人,真心架子不小,大半夜串门就罢了,竟然还想拉着自己一起爬山,想啥呢,半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的。

儒生李希圣面带笑意,与那位年轻道士作揖行礼。

道士仙尉坦然受之,只是礼尚往来,便回了一个道门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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