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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山祖师堂那边得了纸鸢传信,立即便有飞剑传信此地凉亭。
剑光一闪,高枕微微皱眉,双指并拢,接住那枚传信飞剑,看了密信内容后,一惊,一愣,再一喜,之后便是满脸抑制不住的笑容。
黄聪也没有过问什么。
这次轮到高枕犹豫一番,微笑道:“陛下稍等片刻,等不着某个消息,反正陛下什么都没有损失,等着了,就当是我们黄粱派的一份回礼。”
高枕走出凉亭,竟是直接御剑离去。
最后高枕只喊了两位黄粱派老修士,一起落在山门口附近落下身形,快步走下台阶数十步,迅速走过山门牌坊,三人联袂站定,高枕率先拱手低头,沉声开口道:“黄粱派高枕,拜见陈山主。”
陈平安抱拳还礼道:“落魄山陈平安,见过高掌门。”
一番客套寒暄过后,主客两拨人一同登上娄山。
高枕当然不会冷落了陈山主带来的另外三位贵客。
能够与这位年轻隐官同行访山的修道之人,高枕便是用膝盖想,都晓得他们的身份不俗,道法之高。
之后高枕与陈平安并肩而行,其余两位黄粱派老修士,便负责与那三位一起走在后边,对于大门派里边的谱牒修士来说,这类应酬,都是熟能生巧的小事了,绝对不会冷场的。
不过好像都是那个来自秋毫观的年轻道士,一直在四处张望,问东问西,嘴上就没闲着,会冷场才是怪事。
只是那些问题,倒是挺冷门生僻的。
比如那个头戴鱼尾冠的神诰宗道士,会问那山上仙子与男子练气士的比例如何啊,可莫要太过阳盛阴衰啊。
陈平安解释道:“高掌门,这次登山拜访,并不在先前出门远游的既定路线之内,总之是一件比较偶然的事情了。而且我只能在山中逗留片刻,很快就需要下山,继续赶路。”
高枕笑道:“陈山主只要能来坐上片刻,就是万幸了。”
陈平安笑问道:“刘老仙师如今在不在山上?”
高枕摇头道:“刘师伯和宋师叔都要晚几天再来。”
衣带峰那边,刘弘文当年与黄粱派“分家”,除了带走一拨嫡传弟子,只有一个姓宋的师弟,愿意与刘弘文同行,就连这位刘师伯的子女,也就是刘润云的父母,都没有搬迁去往衣带峰,选择留在了娄山修行,早年刘弘文在黄粱派的人缘,可想而知。倒不是说刘师伯人品不济,就只是那个臭脾气,实在让人遭不住,每逢祖师堂议事,刘师伯必会翻老黄历,老调常谈,说那些车轱辘话,瞧瞧人家云霞山,再看看咱们娄山,那十几座昔年办过开峰典礼的山头,真不知道挂像上边祖师爷们的在天之灵,会作何感想啊。
陈平安轻声笑道:“刘老仙师素有古气,可能在某些事情上,某些心直口快的言语,难免会让你们上山这边难以接受,越是谈不上对错,就越是掰扯不清,当然,我只是一个外人,在这儿说几句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个人观感。不过相信以后的黄粱派修士,尤其是年轻一辈,回头再看当年的那些争执和重话,就会当做一场弥足珍贵的过往经历了。”
高枕点点头,亦是有感而发,“若有心思回头看,老人不忌讳,年轻人不排斥,容得下诸多‘不一样’的人,说不一样的话,就证明我们黄粱派真的与以前不一样了。”
陈平安说道:“就是这么个道理。”
高枕说道:“来之不易,自当珍惜。”
陈平安笑着点头。
青同总觉得有几分别扭,你们俩怎么还聊上道理了。
陆沉双手抱住后脑勺,以心声笑道:“青同道友,不懂了吧,这就叫对真人,休说假话。与豪杰,无需客气。”
同样是一位金丹客,是不是剑修身份,对那剑气长城的观感,又有不同。
高枕略带几分愧疚神色,以心声言语,而且换了一个称呼,“说出来不怕隐官大人笑话,哪怕撇开掌门身份,要我去剑气长城递剑杀妖,至多是心里边想一想,万万不敢下山远游,过倒悬山,途径那些剑仙私宅,再登上城头,真的就只是躲在山上,只能想一想了。”
“所以这次黄粱派和我高枕,先前厚着脸皮,斗胆邀请隐官大人参加观礼,实属冒犯之举。我高枕作为剑修,更是愧疚难当。”
陈平安摇头道:“学者立身希圣希贤,释者发心成佛成祖。取法乎上,仅得乎中,总是先有一等心思才能有二等人三等事,你我概莫例外,高掌门无需太过愧疚。”
陈平安转头笑道:“人生哪里不是剑气长城,有粹然剑修为不平事递剑处,我觉得就是剑气长城。高枕,你觉得呢?”
高枕点头道:“深以为然!”
虽然被直呼其名,高枕却没有半点不适。
因为听说在那剑修如云之地,自古风俗,历来如此,称呼他人,极少用那姓氏缀以剑仙的方式,多是直呼其名而已。
“隐官大人,山上客人中,还有我们梦粱国的皇帝陛下,陛下对陈山主仰慕已久,要是陈山主觉得不宜见他一面,我就干脆不通知他了。”
陈平安说道:“要见黄聪一面,就算今天不这么赶巧,以后我也会去拜访这位皇帝陛下。”
高枕大为意外。
因为年轻隐官直接就报出了的名字,显而易见,早就听说过这位梦粱国的年轻皇帝了。
青同心中有一个古怪的感觉,跟着陈平安见了这么多的山水神灵,再加上这座黄粱派。
仔细翻检陈平安与人交往的所有言语、脸色、眼神以及举动,若是有个归拢起来的汇总,就像……一条直线。
偶有起伏,比如与摇曳河河伯提起弟子裴钱,与穗山周游聊起他的先生,与高枕聊起剑气长城,纯粹剑修。
山门口那边,那男子偷偷撕下了某页纸,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青梅竹马长大的女修,也假装没看见。
只是黄粱派的真正门房老修士,急匆匆从一处峰头御风而至,翻开簿子翻了翻,伸出手,笑呵呵道:“拿来,赶紧的。”
那男子修士可怜兮兮道:“窦师叔!就是写了几个字的一页纸而已,与我计较什么。”
老修士将那本簿子拿在手里,瞪眼道:“这几页纸,可是要请入密库档案房,好好珍藏起来的重要物品,你小子也敢私藏?信不信事后范掌律追查起来,发现少掉这页纸,在祖师堂那边直接记你一个大过?!多大人了,没个轻重,恁不懂事!”
年轻男子只得从怀中重新掏出那张纸,老修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入袖中,再与两位晚辈提醒一句,陈山主大驾光临娄山一事,暂时不要泄露出去,叮嘱几句后,老修士便急匆匆御风去找范掌律商量一事,几张纸而已,范掌律你只要愿意睁只眼闭只眼,以后一甲子的酒水,我来负责!
高枕领着陈平安来到娄山一处宅院门口,再与年轻隐官说了黄聪的住处,便带着另外两位黄粱派祖师告辞离去。
高枕不打算预先通知那位年轻皇帝,就当是一个惊喜好了。何况自己也没出力,这种好似白给的人情,就不白拿了。
院内那边,李槐正在与那郭竹酒,反复解释自己之前几次“请来”陈平安,都是误打误撞的,自己哪有什么本命神通,是裴钱夸大其词了,结果门口那边就出现了一行人,郭竹酒满脸惊喜,朝李槐竖起大拇指,“如今都不用在地上画符了,功力见长!”
郭竹酒飞奔向那一袭青衫,笑容灿烂道:“师父!”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偶然路过,就来看看你们,很快就要返回桐叶洲。”
郭竹酒追问道:“多快?!”
陈平安想了想,道:“至多在娄山待上两刻钟,不是师父不想久留,只是桐叶洲那边,还有要事等着处理。”
郭竹酒以拳击掌,“么的问题!”
陈平安再为郭竹酒他们解释了一下身边三人,来自桐叶洲云窟福地的倪夫子,至于青同先前在山门那边编撰的“仙都山客卿”身份,我身为上宗之主,可没答应。
李槐有点不敢确定,试探性问道:“陆道长?”
如果没看错,就是在自己家乡摆摊算卦的那个嘛,挺灵验的。
陈灵均咽了口唾沫,一点一点挪步,心中默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躲到在了郭竹酒身后。
陆沉看着这个儒衫青年,那也是相当无语啊。
当年穿着开裆裤乱逛,多虎头虎脑一娃儿。
那只陆沉用来测量文运多寡的黄雀,差一点,当真是只差一点,就要被这个小兔崽子随便一个蹦跳,就给一把捞在手里了。
问题是这个李槐,的的确确,从来就只是个肉眼凡胎的凡夫俗子。
李槐笑道:“陆道长,这么多年过去了,瞧着还是很年轻啊,我就猜嘛,陆道长肯定是个修道之人。”
陆沉笑容僵硬道:“好说好说。”
至今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反正这小子好像什么也不用知道。
没法子,那个杨老头,真是把这家伙当亲孙子看待了,而且是那种尤其隔代亲的。
嫩道人倒是看出了几分深浅,这个被陈平安说成是神诰宗秋毫观道士的家伙,不简单,金丹修士的气象,肯定是障眼法。
陆沉来到陈灵均身边,笑眯眯道:“一般水裔都是走江化蛟,你可是沿着一条大渎走水,辛苦不辛苦?”
陈灵均撒腿就跑,结果被陆沉一把按住肩头,陈灵均扯开嗓子喊道:“老爷救我!”
陈平安轻声笑道:“没事,有我在。”
陈灵均这才站定,抽了抽鼻子,臊眉耷眼的,闷不吭声。
嫩道人瞥了眼对方头顶鱼尾冠,以心声笑问道:“陆道长来自神诰宗?”
陆沉笑道:“当然可以这么算。”
嫩道人微笑道:“那我以后哪天想要作客神诰宗,陆道长是不是帮忙在祁天君那边引荐一番,美言几句?”
神诰宗?小山头了。
身为宗主的天君祁真,不过是跻身仙人没几年的山上晚辈,那么眼前这个秋毫观道士,撑死了就是个玉璞。
唯一可以拿出来说道说道的,就是那祁真的道统法脉,再往上攀亲戚,是白玉京的那位道老二。
倒是那个道号青同的桐叶洲女修,境界不低,要么是一位精通遮掩气机的仙人,要么就是飞升境了。
陆沉哈哈大笑道:“小事一桩,贫道的秋毫观,虽说香火一般,但是每次授箓典礼,小道都是能够见着祁天君的。”
嫩道人眯眼笑道:“这敢情好。”
啧啧,小道士在这儿跟我装神弄鬼,故弄玄虚呢?
以为自己戴了一顶鱼尾冠就是道老二啦?
呵呵,真无敌?有机会倒是可以领教一番,当然得等自己跻身了十四境。
陈灵均肩头一歪,想要脚底抹油,陆沉那只手掌便跟着下坠几分,反正就是别想跑。
陆沉转头笑道:“景清道友,几天没见,怎么跟贫道如此见外了呢,笑脸都没有一个的。”
身体紧绷的陈灵均抬起头,朝那位白玉京陆掌教,硬生生挤出一个笑脸。
大丈夫能屈能伸,两刻钟而已,再说了,自家老爷可就在旁边,陆掌教你还真别跟我横。
手上动作给我轻一点,再重几分试试看?陈大爷我就躺在地上打滚,嚎给你听。
陆沉笑眯眯道:“景清道友,难道忘记咱俩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你那心声,落在贫道耳中,打雷一般的。”
陈灵均颤巍巍抬起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竭力扯开嗓门,色厉内荏道:“陆掌教,欺负人也要有个限度啊,你总这么有事没事的吓唬我,我也是个有脾气的……”
自以为嗓音如雷响,其实就是蚊蝇嗡嗡一般,陆沉一脸惊恐道,“你脾气有多大,发出来给贫道瞧瞧?”
陆沉缓缓抬起那只手,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掌心处,确实有那山河震动的气象,刚才弯来绕去推演一番,算了一卦,有点佩服眼前这个青衣小童了。
不谈陈灵均在三教祖师那边的一连串豪言壮语、神仙事迹,只说在老观主那边,没有被那位以“能饶人处不饶人”著称万年的碧霄洞主,随手一巴掌拍成肉泥,真是……个天大的奇迹。
一幅景象模糊的光阴长河画卷中,青衣小童踮起脚,拍了拍一根牛角,说那山上青草管够。
这要是青同之流的飞升境修士,估计这会儿已经转世投胎去了。
之后见那青牛扭头一眼,青衣小童满脸欣慰,结果又来了句,一听到吃,悟性就来了,是好事,说不定以后真能修习仙术。
估计换成嫩道人这种飞升境,也可以跟着青同一起去了,黄泉路上好作伴。
在十四境大修士当中,白也的杀力,僧人神清,也就是那个鸡汤和尚的防御,都是公认第一。
但是十万大山的老瞎子,与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攻防两事,也只是相较于白也和神清,才显得不那么突出。
在玄都观孙怀中眼中,三教祖师,连同小夫子,道老二,白泽,再加上这四位,就可以凑成万年以来的第二拨“天下十豪”了。
郭竹酒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郭竹酒嘿嘿笑道:“师父,不晓得咋个回事,想得越多话越少,也怪。”
陈平安板着脸点头道:“很好,随师父。”
青同没有见过如此眼神温柔的年轻隐官。
李槐突然说道:“陈平安,跟你商量个事儿。”
陈平安笑着点头,跟着李槐走入屋内。
杵在门口当门神的嫩道人,比李槐还紧张,站了一会儿,嫩道人觉得还是坐下更舒坦点。
就像一位风骨凛然的骨鲠之臣,奈何碰到了个油盐不进的昏君,难以施展抱负,所幸被那昏君钦点为顾命大臣,去那潜邸,悉心辅佐太子殿下,然后有一天,那个老皇帝,摆出一种托孤的架势了,说要将国库家当全部交给太子殿下打理,就像打开天窗说亮话,以后就是你负责“监国”了。而这个太子殿下,在这种关键时刻,偏偏怂了。
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吧,些许出入,可以忽略不计。
这让坐在门槛那边的嫩道人如何能够不紧张。
天下道理,大不过一句落袋为安。那些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东西,公子,李槐大爷,李槐小祖宗,求你先落袋为安呐。
那么多无所谓生死的金甲力士,再加上某些沦为鬼仙、然后被囚禁在金甲力士“腹中牢笼”的可怜虫,一旦都认李槐为主……
如果是在那个大伤元气的桐叶洲,只要没有一位十四境拦路,足可横扫一洲!
李槐在陈平安这边,从来都是没什么忌讳的。
反正自己是啥人,陈平安最清楚不过了。
之前老瞎子身在蛮荒天下,将李槐和嫩道人强行拽入梦中,重返十万大山。
结果在那山巅,出现了一尊之前从未见过的巨大神灵,对方哪怕是单膝跪地的姿态,那颗头颅也能够与山巅齐平。
差点没把李槐吓得直接离开梦境,当时还是老瞎子帮着稳住道心,李槐才没有退出梦境。
嫩道人当然很认可李槐,胆子小,却宅心仁厚,不是个读书种子,但是总能灵光乍现,从嘴里蹦出几个极好的道理。
至于老瞎子看待李槐,真是怎么看怎么好,反正就是万般顺眼。
需知李槐在老瞎子那边,既是“开山大弟子”,又是“关门弟子”。
陈平安耐心听过了李槐的言语,轻声道:“你是有两个顾虑吧?”
李槐嘿嘿笑着,挠挠头,“还是你最懂我。”
嫩道人颇为好奇,原本以为李槐就是怕担责任,才在老瞎子那边用了一个拖字诀。
陈平安思量片刻,缓缓说道:“我觉得你暂时不收下那份馈赠,没有任何问题。”
李槐的担心分两种,一种是担心自己“德不配位”,细胳膊细腿的,一个儒家贤人的头衔,就已经让李槐战战兢兢。
再一个,才是真正让李槐不敢去面对的事情。是怕那大半个师父的老瞎子,与家乡某个老人一样,什么都留下了,然后在某天说走就走了,都不打声招呼。
李槐轻声道:“可我好歹是个儒家子弟,还是齐先生的学生,明明可以做点什么,就因为自己胆子小,一直躲着,像话吗?”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李槐问道:“陈平安,你说的这个‘暂时’,是多久啊?”
陈平安开口道:“等你哪天自己都觉得不怕了,下定决心了,就可以。”
李槐问道:“那如果连蛮荒天下的那场仗都打完了,我还是心不定呢?”
陈平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笑问道:“那我也有两种说法,一种好听的,一种难听的,你想不想听?”
李槐眼睛一亮,“先听难听的。”
陈平安说道:“从你小时候第一天进入学塾念书起,齐先生就只是希望你好好念书,书上内容可以背了又忘忘了又背,但是‘努力’二字不丢掉,长大以后,知书达理,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识得字看得书,能写春联能记账,让你爹娘觉得脸上有光,就足够了。齐先生就没想过你李槐要做那种一般意义上的大人物,而我自从第一天认识你,就知道你是怎么个人了,说实话,哪怕是现在,我也不觉得在读书这方面,能跟小宝瓶,林守一他们做比较。”
陈平安还有句话没说出口,杨家药铺后院的那个老人,同样只希望你李槐的日子,就只是安安稳稳的。
而药铺杨老头的这份嘱托,是不需要说的,所以齐先生清楚,陈平安也明白。
此外,那场发生于两座天下之间的大战,何等云波诡谲,山巅算计层出不穷,李槐一旦投身战场,置身其中,以斐然、甲申帐木屐之流的心性和手段,自然就会拿出与“李槐”对等的棋子去……兑子。李槐又心性简单,性格温厚,一个不小心,心境就会倾覆倒塌,即便人没事,老瞎子怎么都不会让李槐夭折在战场上,心呢?而人心补救之难,陈平安深有体会。
只需一个小例子,在某处战场上,浩浩荡荡离开十万大山的金甲力士汇集成军,蛮荒天下即便在那处战场溃不成军,但是蛮荒军帐只要稍用手段,让那金甲力士“误伤”数十位浩然修士,或是数百上千的浩然兵甲锐士,恐怕如此一来,李槐这辈子都会愧疚难安,甚至一辈子都会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一场仗结束,熬不过去,李槐麾下的那些金甲力士,就像今天屋内书架上的那些书籍,成了摆设。可是整座浩然天下,偏偏都对李槐寄予厚望,你是山崖书院的贤人,是齐静春的弟子,是文圣一脉的再传弟子,你拥有那么关键的一股恐怖战力,为何不愿投身战场?
即便李槐熬得过这一道艰难心关,开始强迫自己去接纳战场上的某些道理,不得不去做那些与圣贤书籍相背离的事情,不断告诉自己战场上刀枪无眼,妇人心肠不掌兵权,最终继续率领金甲大军,一路南下,那么李槐的未来人生,就像岔入了另外一条道路,可能会因此成熟,会更好,甚至可能会成为名副其实的书院君子,但是,更可能会长长久久,难以释怀,一辈子都活在愧疚当中,似乎道理都知道,就是……自己不放过自己。
但是这些话,这个道理,陈平安同样“暂时”不想与李槐掰碎了敞开了说。
人生路上,有时接纳一个极有分量的道理,哪怕这个道理再好,就是一个登山之人的背篓里增添了一块大石头。
会让人步履蹒跚,不堪重负,苦不堪言。
李槐疑惑道:“这就已经是难听的啦?”
陈平安微笑道:“好听的,就是你李槐是我们文圣一脉的弟子,那就很简单了,从你的师祖文圣,到你的授业恩师齐先生,再到大师伯崔瀺,二师伯左右,三师伯刘十六,到小师叔陈平安,我们在先前那场席卷两座天下的大战中,都没少出力,论战功对吧,我们每个人稍微匀给你一点,也不算少了。”
李槐一脸错愕,随即闷闷道:“还不如难听的呢。”
门口那边的嫩道人立马就不乐意了,你这个姓陈的,咋就这么焉儿坏呢。
当我嫩道人不存在是吧,敢这么明目张胆欺负我家公子?
咱俩划出道来,有本事就撇开各自的靠山,再去掉一些个虚头巴脑的身份,以及事后谁都不许记仇,练练手,切磋切磋道法?
陈平安继续说道:“李槐,要相信自己,在战场之外,你以后可以做很多事情,书斋治学,还有治学以外的,可能其中有些事,绝大部分的事情,别人也能做,但是总归会有些事,真就只有李槐能做,不管是作为儒家子弟,还是自己为人处世,这点信心还是要有的。”
李槐抬起头,“我不太相信自己,但是我相信你。”
陈平安笑着一拍掌,“这不就得了。”
李槐记起一事,拿起桌上那本书,随口问道:“陈平安,你知道写这本书的吕喦吗?”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不但知道,而且我还见过这位吕祖,道号纯阳,是一位极有学问的得道高真,吕祖与齐先生一样,在三教融合这条道路上,走得很高很远。”
陈平安扫了一眼书架,确定这本书籍的原先位置,不由得感慨,这都能被李槐翻出来?
自黄粱国开山以来,再在某天被某人添了这本书籍,搁在书架上,想必这栋宅子的过客不少,真正翻过此书的,可能就没几个。
毕竟道书之外的杂书,在山上府邸,更多是作为一种装饰物的摆设。
嫩道人开始提心吊胆了。
因为在陈平安走进屋子的那一刻起,嫩道人就开始恨不得求神拜佛,求自家公子千万莫要与陈平安这个人精儿,提及这本书和那吕喦。
要是陈平安一行人没有登山,这本书就算李槐不拿,嫩道人都会偷摸带走。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回头我跟高掌门打声招呼,让黄粱派将这本书送给你?”
李槐哈哈笑道:“别,我可看不懂,之前翻了一半就头疼,还是留在这边好了。”
门外院内,陆沉以心声与陈平安笑道:“贫道终于想明白了,为何纯阳道人在石窟那边没有留下任何道痕,青同道友所说的那本道书剑诀,某种意义上,其实就是李槐手上这本书籍了,只是需要翻书人诚心正意,真心认可书中所写的内容,才能够有那‘至诚感神,天地共鸣’的效果,书本内外两两相契,心有灵犀一点通,即是言外不传之秘,无上之心法,就算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这都是一种比较玄妙的口授亲传了,难为当年纯阳道人才是一位刚刚结丹的地仙,便拥有了这份道法造诣,如果贫道没有猜错的话,李槐如果愿意将此书大声朗诵几遍,或是在心中默默反复背诵,在某个关头,就会有异象发生,书上文字就会如同一场‘沙场秋点兵’,重新排列,变成一部真正的剑法道诀,直指金丹大道。”
陈平安接过那本书,翻了几页,书页材质寻常,就只是民间书肆版刻版本,这就意味着即便此书能够承载吕喦留下那部剑诀的道法真意,但是这本书本身,很容易在各朝各代的天灾人祸当中销毁,便与陆沉问道:“只能是屋内的这本书?”
陆沉摇头道:“倒也未必,纯阳道人多半还有其它安排,否则只说那皇帝御赐匾额‘风雷宫’的吕祖祠,都没影了,要真是只有这本书,汾河神祠书楼库房只要走水一次,或是遭受几次兵戎,这份传承就要彻底断绝,以纯阳道人的手段,想来不会如此……孤注一掷。只是不管如何,这份道缘,如今就在李槐……不对,此刻是在你陈平安手上了。”
陆沉啧啧称奇道:“只用两颗谷雨钱,便买下一本直指金丹的道书,这笔买卖,真是赚大了。要是被中土顶尖宗门得知此事,别说两颗,两千颗谷雨钱都愿意点头,只怕你反悔,四千颗谷雨钱好商量,八千颗不是没得谈。若是无主之物,更要疯抢,搁在青冥天下,恐怕就是一场大乱了,不知有多少上五境要为此勾心斗角,多少地仙不惜大打出手,打得脑浆迸溅,为宗门香火千年大计而身死道消。”
“纯阳道人留下的这部剑诀,简直就是为你们仙都山量身打造的秘籍,天下道书秘法千千万,哪本敢说自己‘直指金丹’?关键还是剑诀。”
陈平安与李槐开口笑道:“这本书籍,意义重大,因为涉及到那位纯阳道人的剑术传承,所以价值连城,你要是不收,我就收下了。”
人间道门剑仙一脉,青冥天下玄都观是当之无愧的祖庭,但是至吕喦处,别开生面,另起高峰。
李槐满脸无所谓,手捧多大碗,就吃多少饭,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就使多大的气力,这就是我李槐一贯的为人宗旨。
这次轮到陆沉呆若木鸡了。
陈平安真就收下了?不重操旧业当那善财童子啦?
嫩道人更是急眼了,火急火燎,以心声说道:“公子,给不得,机缘一物,可不能自己送上门来,却被你双手推出门外去啊,使不得使不得,别说蛮荒天下那边打破头都要抢到手,即便是在这喜欢讲礼讲规矩的浩然天下,不也有那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公子,就算要送给陈平安……咱俩好歹自己留下书本真迹,公子大不了让陈平安随便抄书便是了,谁都不少谁的,岂不是皆大欢喜?”
李槐摇头道:“想这么多干什么。”
嫩道人心中翻江倒海,只是憋了半天,还是苦笑摇头,不再继续劝说李槐。好公子唉,我老嫩怎么摊上你这么个不把机缘当机缘的大爷。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五本册子,交给李槐,笑道:“任务完成了。”
是李槐之前的一些读书疑难,在文庙那边交给陈平安两本册子,文庙议事结束后,陈平安就一直比较上心,经常会拿出来细致解惑,甚至是只要偶有别样心得,就在空白处不断增添补注,就像在桐叶洲大泉王朝的那座望杏花馆,就曾取出笔墨,之后在仙都山那座暂时作为道场的长春-洞天之内,陈平安也没闲着,提问题不容易,回答问题更难,所以李槐给了两本册子,陈平安今天归还时,就是总计五本了,而且陈平安那三本册子上边,字迹都是蝇头小楷,而且在最后一本册子的末尾,还细心标注出了各种引用书籍的一大串书名。
李槐接过册子,“我会认真看的,这就翻翻看。”
陈平安独自走出屋子,跨过门槛后,发现陆沉闲来无事,已经出门逛去了。
之前听说了,黄粱派女修比较多,尤其是这娄山,都快有阴盛阳衰的嫌疑了。
原本坐在门槛上的嫩道人站起身,跟陈平安一起站在门外廊道中。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吕祖撰写的这本书籍,我下山之前,会重新交给李槐,让他闲暇时就多翻多读几遍,到时候你要借阅,就跟李槐要。”
嫩道人微笑道:“好说好说。”
这事闹的,兜兜转转的,倒也不算与这桩机缘失之交臂?
陈平安继续说道:“老话说身怀利刃,杀心自起。这个道理,不可不慎重对待。”
嫩道人当下心情不错,才乐意敷衍这位年轻隐官几句,否则与我掰扯这些空话大道理,你小子找错人了吧?我桃亭可不是你们儒家子弟,也不是那啥浩然修士,便随口说道:“隐官说得对,不愧是读书破万卷的圣人子弟。”
陈平安不以为意,只当没听出嫩道人言语中的那点讥讽之意,自顾自说道:“老瞎子将你安排在李槐身边,只是让你负责护道,就别做那种画蛇添足的‘传道’事。”
“如果不是在是否接纳金甲力士一事上,你还算厚道,只是心中想得迫切,到底没有如何撺掇着李槐答应下来。”
“不然我就让你知道,敢坏我文圣一脉弟子的赤子之心,胆敢扰乱李槐的那颗平常心,下场会是什么。”
“不管你信还是不信,只要我觉得你在这件事上做错了,只凭个人喜好,将李槐带到歧路上去,那就别怪我没提醒你,除非你桃亭能够赶在我出手之前,就已经一路逃到十万大山,不然老瞎子护不住你。”
嫩道人神色阴晴不定,一言不发。
很想撂句狠话,但是几次话到嘴边,嫩道人都克制住了。
到最后,只觉得万分憋屈的嫩道人,就只能憋出一句底气不足的怪话,根本就没敢在言语上边与这个年轻人正面交锋,“这才几天没见,隐官的官威更重了。”
但是今天这个语气平静却锋芒毕露的年轻隐官,依旧在那边自说自话,“退一万步说,就算你逃到了十万大山,老瞎子护得住你一时,依旧护不住你一世。”
嫩道人用眼角余光打量对方一眼,青衫长褂布鞋,双手笼在袖中,背靠着墙壁。
才记起一事,按文庙那边的文脉辈分来算,这家伙好像确实是李槐的小师叔?
罢了罢了,文圣一脉的护短,嫩道人是晓得的,几座天下都清楚。嫩道人绝对不想去亲身领教,验证此事的真假。
再说了,陈平安是李槐的小师叔,我是李槐的护道人,就是半个自家人的关系了,关起门来说几句难听话而已,忍了。
只是嫩道人总觉得几天没见,身边这个家伙好像就大变样了。
是走过一趟蛮荒腹地和那托月山的缘故?不止,好像是当下这趟游历,又让这位年轻隐官在某条道路上,又有收获?
刹那之间,嫩道人只见那年轻隐官,蓦然而眯眼笑,“被晚辈几句大话给吓到了?吹牛皮不打草稿,只见砍头的,何尝见着砍嘴的,对吧?”
年轻隐官挪步,笑着拍了拍嫩道人的肩膀,“何况前辈身正不怕影子斜嘛。”
嫩道人发出一阵干笑。
好像更窝囊了。
这算是被年轻隐官给了一颗枣再敲了一棒子?
陈平安最后说道:“丑话说在前头,总好过以后心生怨怼,两两埋怨,都要打生打死了,还觉得谁都没错。”
嫩道人点点头,这个道理,还算简单粗浅,就比较实在了。
陈平安与嫩道人一番叙旧过后,没了白玉京陆掌教,院内陈灵均依旧畏畏缩缩,神色拘谨,有口难开,这么多人,丢了面子在地上,捡都捡不起。
陈平安走下台阶,来到陈灵均身边,好似未卜先知,笑道:“怎么,已经见过梦粱国皇帝了?说吧,在酒桌上,跟黄聪夸下什么海口了。是承诺我肯定会担任梦粱国的首席供奉,记名客卿?”
陈灵均笑容尴尬道:“那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不能够,绝对不能够。”
连忙朝郭竹酒使眼色,你是我家老爷的小弟子,说话比我管用。
郭竹酒果然信守承诺,帮忙解围,大致说了陈灵均与年轻皇帝喝那顿酒的对话内容。
陈平安伸手按住陈灵均的脑袋。
陈灵均缩了缩脖子。
陈平安笑道:“你可以担任梦粱国的皇室供奉,可以记名,至于首席头衔,就算了,蛟龙之属,一旦与国祚牵扯太深,以后会比较麻烦。另外米裕那边,你自己跟他商量去,米裕自己愿意多个供奉或是客卿身份,我不拦着。此外谱牒修士担任别家供奉客卿,但凡是记名的,按例在霁色峰祖师堂那边都是需要录档的,如果长命掌律问起来,就只管往我身上推。”
陈灵均猛然抬头,惊喜道:“老爷答应这件事啦?!”
陈平安点点头,没好气道:“出息!”
陈灵均抱住自家老爷的胳膊,感激涕零,“老爷啥时候回家,我备好食材,让老厨子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早知道这样,先前见着了那个孤零零的陆掌教,怕啥怕,大爷我跳起来就是一顿唾沫星子喷你陆沉一脸。
陈平安按住那个脑袋,轻轻推开,瞪眼道:“以后别再怂恿白玄去参加什么夜游宴,压一压魏山君的风头?亏你想得出来!”
陈灵均哦了一声。
陈平安说道:“参加披云山夜游宴,贺礼不要钱啊?”
唉?
陈灵均恍然大悟,笑容灿烂道:“还是老爷算无遗策!”
陈平安之后要去拜访梦粱国皇帝黄聪,问郭竹酒要不要一起,郭竹酒摇头说不去,好像没啥意思,陈灵均挺起胸膛,开始毛遂自荐,结果老爷没答应。
陈平安离开后,陆沉又不在,青衣小童就甩了甩袖子,开始好奇那个头戴幂篱的青同道友了。
陈灵均开始小心翼翼套近乎,“青同道友,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飞升境起步。”
青同摘了幂篱,小有意外,这条元婴境水蛟的眼光,如此之好?
不谈飞升境的修为深浅、杀力高低,只说在隐匿气象这件事上,青同还是颇为自傲的,不曾想被这个青衣小童一眼看穿了。
见那青同道友没有承认没有否认的,陈灵均就心里有数了,便有几分沾沾自喜,瞅瞅,什么叫滴水不漏,这就是了,猜那陌生修士的境界,其实就跟猜数字一样,只要经验足够丰富,那就简单得很了。
陈灵均与这位自称来自桐叶洲的青同道友寒暄几句,好像想起什么,便跑出了院子找人去。
娄山一座宅子外,门前有二古松,各有凌霄花络其上。
山风清软,花大如碗,离了枝头也不分家,徐徐而落。
陆沉就蹲在树下看过一朵花飘落在地,依旧不愿起身,好像要等到再有花落。
有一拨过路女修,看到这一幕,又见那年轻道士生得神爽俊逸,更觉有趣,她们黛眉低横,秋波斜视,吃吃笑了。
陆沉站起身,与那些姐姐妹妹们打了个道门稽首,刚要自报名号,她们手头还有事要忙,只是稍稍还礼,便姗姗离去。
之后陆沉便继续一路闲逛,想那市井坊间游手好闲的架儿。
等到青衣小童终于遥遥看到那位陆掌教的身影,只见年轻道士蹲在路边,正伸手指着一块地上的石头,骂骂咧咧,“人吃热饭,狗还要吃口热屎呢,你倒好,好吃懒做,喜欢招惹是非当那绊脚石是吧,恼了我,不打你,打狗吗?”
陈灵均壮起胆子,走向那个陆沉,然后蹲在一旁,也不说话。
陆沉转过头,笑问道:“干嘛?”
陈灵均深呼吸一口气,眼神坚毅,道:“陆掌教,咱俩的事,别牵扯我家老爷和落魄山,行不行?”
陆沉笑道:“奇了怪了,咱俩有啥事了?”
陈灵均说出这番话,好像就已经把胆子用完了,容我先缓缓,在心里多念叨几句老爷,再与你讲道理。
陆沉笑道:“不喷我一脸唾沫星子了?”
陈灵均眼珠子急转,得赶紧找个法子找补找补。
陆沉啧啧道:“听说景清道友在落魄山那边,新认了一个姓郑的世侄。”
陈灵均尴尬道:“没有的事!”
之前自家山门口那边,来了个姓郑的,瞧着就像个有点钱的读书人,一开始自称是自家兄弟陈浊流的徒弟,陈灵均也就没有太当回事。
只是后来见文圣老爷和大白鹅,在那个姓郑的读书人那边,都是很客气的,甚至大白鹅难得在一个外人那边吃瘪,陈灵均就立马意识到不对劲了。
思来想去,只觉得那个姓郑的,反正不是白帝城那位魔头巨擘,那就万事好商量。
“嫩道人也就是不晓得你的一连串丰功伟绩,不然他就要甘拜下风了。”
陆沉笑着站起身,一脚踹掉那颗石头,如箭矢激射而出,掠过一棵古松树枝间,最终去往崖外,惊起天上雁群,点头道:“木雁之间,龙蛇之变。”
陈灵均跟着起身,轻声说道:“先前我说那事儿,就当陆掌教答应了啊?”
陆沉双手负后,缓缓而走,道:“又不是什么坏事,你怕个什么?走渎化蛟,只是跻身元婴境,都未能成为玉璞,那你下次怎么办?沿着齐渡走水入海?成了玉璞境又如何,仙人境呢?飞升境呢?如今浩然天下,已经有了一条真龙,那位斩龙之人,合道所在,故而容得下一条,未必容得下两条啊。但是你如果去了青冥天下,可就是别有洞天另外一番景象了,到时候我只需送你一张白玉京的护身符……”
陈灵均摇头道:“我不想离开家乡那么远。”
然后陈灵均问出那个积攒多年都想不明白的问题,“陆掌教,你都道法那么高了,身份那么显贵了,为啥跟我较这点劲嘞?”
其实陈灵均私底下问过自家老爷,但是陈平安的回答,是个比较“山上”的说法,终有水落石出的时候。还让陈灵均不用多想此事,总会水到渠成的。既然老爷都这么说了,陈灵均也就当真不多想了,如果不是今儿碰到陆沉,陈灵均就只当没这档子事呗,费那脑子想那些玄乎的作甚。
“与你较劲?算不上。就是一笔陈年旧账,一直没能翻篇,不耽误修行,就是个挂念,总要抹平了。”
陆沉双指并拢,往青衣小童脑袋上就是一敲,笑道:“你就不能从你家老爷身上学半点好啊,你看看陈平安,一年到头都在外远游,修行破境一事,嗖嗖嗖往上涨,谁不羡慕?”
陈灵均摸了摸脑袋,也不抬头,陪着陆沉一起散步,瓮声瓮气道:“可老爷也不是自己想要一年到头在外不着家啊,还不是想着山主夫人,然后又想要帮着那位齐先生多看看江湖,你以为老爷不想求个安稳啊。”
陆沉一脸震惊道:“景清道友,以前是贫道眼拙了,原来你不是个傻子啊?”
陈灵均一听这个,再想到郭竹酒转述自家老爷的那番话,立即就腰杆硬了,摇头晃脑起来,当然没敢将那两只袖子甩得飞起。
陆沉突然一脚踹在陈灵均屁股上,“滚吧,等到以后哪天自己想要远游青冥天下了,可以来白玉京找我。”
陈灵均一个踉跄,揉了揉屁股,头也不回,飞奔离去,天高地阔喽。去白玉京找你?找你个大爷嘞……
陆沉笑眯眯道:“嗯?!”
这记性,真是被嫩道人吃了。
青衣小童心知不妙,只是哪敢停步,脚步更快,转眼间便跑得没影了。
青同闷得慌,出门散心去。
不知为何,先前青同被那个叫郭竹酒的小姑娘,竟然盯得有点发毛。
小姑娘也不开口说什么,就是在那儿假模假样走桩练拳,只是时不时看一眼青同。
青同一出门,就看到那个满头大汗的青衣小童,与自己擦身而过,飞快撞入门内。
结果青同发现在一座崖畔的翘檐凉亭内,莺莺燕燕中,陆掌教正在给一群女修看手相。
年轻道士一手捏着一位女子的手掌,一手轻轻在那女子掌心指指点点,说了些掌心纹路与之对应的山形势水相貌,再夹杂几句感慨,说那自古一来,但凡女子,如姐姐这么好颜色的,与那才子,总是相凑着的少,这就叫买金人偏遇不着卖金的。到头来只能求月老开开眼,垂怜些。有了姻缘,又怕那遇人不淑,到头来,傍了个影儿,国色天香,打了水漂,教旁人瞧着都伤心呐,所幸小道看姐姐你这手相,却是不错的,财运稍微薄了点,只说这情路,却是定然顺遂了……
之后这位尤其精通手相面相的年轻道士,换了女子继续看手相,说得那些娄山女修们个个笑颜如花。
一位少女姿容的年轻女修,缩回手后,好奇问道:“陆道长,我也曾跟随师父去过神诰宗,怎的就没听说过你们秋毫观?”
年轻道士赧颜道:“小道观,就是座小道观,霖妹妹你没听说过,也实属正常。每逢诸峰庆典,或是宗门授箓,贫道都是能到会的,就是位置比较靠后,不显眼,想必因此错过了霖妹妹。”
那少女点点头,多半是如此了。听说神诰宗的大小道观数十座,道统法脉复杂得很,大山头嘛,谱牒就厚。
年轻道士心里急啊。
你们咋就不问问贫道今儿是跟谁一起登山的?
可惜之后手相没少看,她们依旧没能询问此事。
罢了,事已至此,贫道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贫道必须要与你们显露一下身份了。
不过在这之前,先与某位前辈闲聊几句。
院子那边,嫩道人其实一直在施展掌观山河神通,于心相中遥遥看那秋毫观道士陆浮的动静。
等到这个年轻道士蹲在路边,对着一块石头在那边指桑骂槐,嫩道人便气不打一处来。
我拿一个年轻隐官没辙,还怕你一个神诰宗秋毫观的度牒道士?
只是嫩道人到底老辣,始终没有出声,一来跟在自家公子身边,很是修心养性了,再者嫩道人也生出了几分戒备,难不成这个自家祖师远在白玉京当那道老二的小道士,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窥探了?若真是如此,怎么都该是一位仙人境了,可是此人注定不是那个天君祁真,难道是神诰宗山里边某位从不抛头露面的老祖师?在这浩然天下,什么都不错,就是麻烦,半点不爽利,讲靠山讲道脉讲祖师……
陆沉一边给姐姐看手相,一边以心声笑道:“前辈还要看多久啊?”
嫩道人哈哈笑道:“陆道长神识敏锐,相当不俗啊。”
陆沉哀叹一声,好像是生怕对方察觉不到自己的心思,便自己说出自己的心声了,跺脚道:“小道那叫一个气啊。”
一个个的,都欺负贫道好脾气是吧?
陈平安也就算了,贫道毕竟是亲手帮这家伙牵红线的半个月老呢,可你一个嫩道人都敢这么肆无忌惮,好没道理啊。
一瞬间。
嫩道人心弦紧绷。
下一刻,嫩道人竟是额头渗出汗水。
置身于一片天地白雾茫茫中,仰头望去,只见极远处出现了一处巍峨……白玉京!
一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从那白玉京最高处一跃而下,芥子身影蓦然大如须弥山,飘落在地之时,几乎已经与整座白玉京等高,居高临下,俯瞰着大地之上的嫩道人。
嫩道人一咬牙,正要现出真身,与这白玉京三掌教陆沉,斗上一斗,好好厮杀一场,哪怕必死无疑,终究没有引颈就戮的道理。
只是天地间再不见那陆沉的法相,也不见了白玉京,嫩道人却是纹丝不动,因为不知何时,那陆沉又身形缩为芥子,此刻就站在嫩道人的一侧肩头,好像在眺望远方某地某人。
倚天万里须长剑。
好个“道长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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