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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外。

萧鸾战战兢兢陪在吴懿一旁,不晓得那个一身碧绿长袍的幂篱女子,是什么来头。

总不能是那个传说中的女子剑仙宁姚吧?可眼前女修,当下她也没佩剑或是背剑匣啊。

何况真是宁姚的话,何必如此遮掩面容。

宁姚离开五彩天下,现身大骊京城一事,已经在山水官场悄悄传开了,只是宝瓶洲似乎极有默契,没有任何一座山头,任何一封山水邸报,胆敢书写此事。

吴懿听过萧鸾的那番心声言语后,微微皱眉,没有半点家丑不可外扬的念头,直接说道:“我那弟弟,并未跟我说过此事。”

“寒食江的谱牒品秩,只是与红烛镇那边的玉液江相当,想要补缺铁符江,我弟弟就要跳两级了,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萧鸾,你怎么不直接谋划玉液江叶青竹的那个水神位置,就只是升一级,找陈山主就是了,他跟孙登先那么熟,这点面子肯定会给你的。”

萧鸾使劲摇头。此事绝对不可行的,万万不成。

你吴懿还是罪魁祸首呢!要不是当年你胁迫我去做那种没羞没臊的勾当,我萧鸾岂会不敢去找陈山主?

吴懿恍然大悟,嘿嘿而笑,“怨我,是得怨我这个强拉红线的媒人。”

萧鸾俏脸微红,咬了咬嘴唇。

吴懿说道:“坑是我挖的,那就我来填,我离开紫阳府之前,走一趟寒食江水府,看看他那边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总之会我尽量帮你找个实缺,要么是帮你升一级,要么是个平调的肥缺,但是最后成或不成,我不做任何保证。一月之内,等我消息。”

萧鸾如释重负,与这位洞灵老祖诚心诚意道了一声谢,承诺事成之后,自己愿意鼎力推荐铁券河高酿升任白鹄江水神。

吴懿脸色微变,微微讶异,突然改了口风,问道:“如果我能够说服黄庭国皇帝,再与那大骊礼部谈妥,可以将紫阳府外边的数百里铁券河水域,全部划入你们白鹄江水府辖境,此外我还会与两个朝廷建言,顺势提升白鹄江神位一级,你愿不愿意?”

萧鸾眼睛一亮,有这等美事?!愿意,怎么可能不愿意?!

萧鸾小声问道:“只是高河神那边?”

吴懿不耐烦道:“我另有安排,肯定不会亏待了他。”

她心中冷笑,跟当年那场酒宴如出一辙,某人还是喜欢指手画脚,唯一的厉害之处,就是明明喧宾夺主了,却不会让人觉得得寸进尺。

只说这番运作,紫阳府这边是大大得利的,反正又不需要她吴懿去卖人情,其实都是落魄山那边,负责跟黄庭国和大骊礼部去谈此事。估计弯来绕去,还是那个与落魄山好像穿一条裤子的北岳魏大山君暗中出力?

如此一来,白鹄江等于兼并了铁券河,以后肯定会与紫阳府礼尚往来,而高酿同样是得了一份美差,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方才吴懿听陈平安泄露天机,大骊朝廷很快会下旨给藩属黄庭国,郓州那边会新多出一条朝廷封正立庙的大河,源头之水名为浯溪,高酿在铁券河这边卸任后,可以立即去那边赴任河神,重建祠庙塑金身,承受香火。紫阳府黄楮这厮运道不错嘛,先是自己一走,然后又等于多出两位各自提升一级的江水正神作为强力外援?

聊完了事情,吴懿看向那个看不出道行深浅的幂篱女子,问道:“道友是落魄山的谱牒修士?”

青同的清冷嗓音,从那幂篱薄纱如潺潺流水渗出,“不巧,我来自桐叶洲,就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

离开紫阳府之前,陈平安作为回礼,赠送给吴懿一幅亲笔临帖。

至于那幅真迹,陈平安早就打算作为传家宝的,是当年从一位年轻县尉手中用酒换来的字帖之一。

陈平安甚至不舍得拿来“炼字”,一直珍藏在竹楼内。

字帖内容不多,就两句话,“若持我贴临水照,莫怕字字化蛟走。若持我贴夜间游,好教鬼神无遁形。”

钤印有两方闲章,“幼蛟气壮”,“瘦龙神肥”。

吴懿得此字帖,虽非真迹,却也难得露出一个真诚笑脸,破例与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

随后陈平安带着青同来到了宝瓶洲东南地界。

青鸾国,有一座占地约十余亩的河伯祠庙,庙祝生财有道,是个很有生意经的,墙壁题字,价格不一,得看“地段”。

而且题字之后,祠庙这边也会严加看管,好好保护起来,说是流传个几百年,肯定不成问题。

在第四进院落的抄手游廊中,墙壁上,除了狮子园柳老侍郎的墨宝,不远处的白墙上边,有三种字迹。

故地重游,陈平安双手负后,看着墙上的题字,眯眼而笑。

裴钱的题字,第一笔的一横,就歪斜了,认认真真写了四个字,“天地合气”。

最后写了句“裴钱与师父到此一游”。

看到那四个字后,青同难得主动生出几分心虚。

因为在一幅化境画卷中,陈平安与纯阳道人有过一番对话。

吕喦当时言语一句,“精神合太虚,道通天地外。气得五行妙,日月方寸间。”

好像刚好可以凑出“天地合气”四个字?

朱敛以草书写了一篇雄文,百余字,枯笔淡墨,一鼓作气,如龙蛇走飞。

陈平安则是规矩端正的楷书。

青同掀起幂篱一角,抬头看着墙壁上的那两个长句,心中默念一遍后,问道:“是你写的?”

陈平安点头道:“就是有感而发。”

青同说道:“这座河伯祠庙,定然受益不浅。”

陈平安没有去河伯祠庙主殿,只是在原地,从袖中摸出三炷水香,点燃后,烟雾缭绕,冉冉而起。

约莫是不愿意打搅此地河伯,陈平安有意隔绝出一座小天地,等到三炷香燃尽,这才带着青同离开祠庙。

双方隐匿身形,走在河畔,青同问道:“还要去几个地方?”

陈平安笑道:“又没消耗你的功德,就能跟着我一路游山玩水,都无需你盘缠开销一颗铜钱,还不知足?飞升境跨洲游历,一大堆的规矩。”

青同呵呵一笑,“倒也是。”

犹豫了一下,青同问道:“你为何一直不问我是否清楚剑修刘材的线索?”

陈平安摇头道:“这笔买卖,太不划算。”

青同疑惑道:“这算什么买卖?”

陈平安说道:“要么是好事,要么是坏事,好坏可能对半分。如果是好事,有数,可要是坏事,就要落入邹子的圈套,你说亏不亏?”

青同笑道:“还能这么算账?”

陈平安点头道:“是只能这么算账。”

青同亏得就是可以不挪窝,不然碰到同境修士,尤其是野修出身的飞升境,要苦头吃饱。

心起一念错,便觉百行非,防之当如渡海浮囊,勿容一针之罅漏。渡人就是渡己。

欲想万善全,始终两无愧,修之当如入云宝树,须假众木以撑持。入山便是出山。

陈平安微笑道:“有人曾经说过,一个人有两个年龄,一种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种是活在别人的世界里,前者是虚岁,后者是周岁。”

青同皱眉道:“别说得这么玄乎,举个例子?”

陈平安说道:“那就远的近的各举一个例子,你青同,活了一万再加大几千年了吧,你觉得对自己人身之外的这个世界,了解得有邹子多吗?道心的宽度,长度,密度,显然都是比不过邹子的。再说我家的右护法好了,小米粒在哑巴湖待了那么多年,以后会在我们落魄山待更久,她的心思,比落魄山很多人都要单纯。”

有些人,如陈平安自己和学生崔东山,就像在自己人心上,凿出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或是水潭。

青同勉强承认这个说法,突然说道:“远与近两个例子,是不是顺序说错了?”

自己与陈平安近在眼前,而那个落魄山的右护法,可是远在天边。

陈平安笑了笑,“自己体会。”

青同随口问道:“‘有人’是谁?”

陈平安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青同便对那个名气不小的哑巴湖小水怪,愈发好奇了。

陈平安提醒道:“丑话说在前头,你跟我不客气,问题不大,我这个人脾气好,还不记仇。可以后你要是有机会见着小米粒,你敢跟我们家右护法不客气,都不用我出手的。”

惹谁都别惹我们落魄山上的暖树和小米粒。

别跟我谈什么境界不境界的。

青同问道:“小水怪很有来头?”

陈平安憋着笑,脸色柔和几分,说道:“小米粒在我师兄左右那边,都很凶的,还带着君倩师兄一起巡山。请老观主喝过茶,请某位十四境修士嗑过瓜子,只说这两位前辈,要不是小米粒帮忙挡驾,我要多吃不少苦头,你说有她没有来头?”

青同试探性问道:“是她很有背景的缘故?”

陈平安摇摇头,啧啧道:“你要是去了落魄山,肯定会水土不服。”

青同一头雾水。

陈平安说道:“动身赶路了。”

青同哦了一声,环顾四周,可惜此时此刻有风无月。

天上月,人间月,负笈求学肩上月,登高凭栏眼中月,竹篮打水碎又圆。

山间风,水边风,御剑远游脚下风,圣贤书斋翻书风,风吹浮萍有相逢。

宝瓶洲中部,大骊陪都附近的大渎上空。

有一座大骊王朝联手墨家,耗费无数财力打造出来的仿白玉京。

青同其实颇为好奇,青冥天下的正主,就不管管?

只是再一想,道老二的那方山字印落在浩然天下,好像文庙也没管?

青同小声说道:“我留在外边等你?”

要是被这座仿白玉京针对的修士,遁法不济,听说此楼可斩飞升?

再者,此地是那头绣虎心血之一。

说实话,青同可以不用太忌惮年轻隐官,但是面对那个久负盛名的崔瀺,哪怕人间明明再无绣虎了,青同还是不敢在这宝瓶洲版图上,如何造次。

那可是一个可以与文海周密掰手腕、都完全不落下风的存在。

更早之前,在崔瀺还是文圣首徒之时,曾经跟随老秀才一起游历藕花福地。

青同就曾亲眼见识过此人的那份卓绝风采了。

要是换成崔瀺做客镇妖楼,青同自认就算有邹子的授意,自己都是绝对不敢算计崔瀺的。

再说了,谁算计谁都两说呢?

陈平安摇头道:“跟我一起登楼。”

青同犹豫不决。

隐官大人,你可别过河拆桥,上房拆梯啊。

骗我进去再关门杀?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就只会窝里横是吧?”

青同默然,敢情我混得还不如一个黄庭国的六境武夫?

只得跟随陈平安一同蹈虚登楼,来到最高处一座城楼内,见到了一位镇守此地的老修士。

老人高冠博带,个子很高,清瘦容貌,眼神冷漠,看上去就有点显得有点不近人情了。

青同见到此人后,道心一震,立即撤掉了幂篱和障眼法,低头作揖行礼,起身后默不作声。

因为已经认出对方的身份了。

对方不是文庙圣贤,而且他就算在至圣先师和小夫子那边,都是可以完全不卖面子的。

难怪大骊王朝在文庙那边,如此硬气。

只是不都说此人早就身死道消了吗?

老人只是与青同点头致意,就望向陈平安,说道:“一次两次就算了,事不过三。”

先有五彩天下宁姚。后有桐叶洲青同。

如果再加上那个担任扈从的剑修陌生。

如今外出远游,如果身边不带个飞升境,你小子是不是都不好意思出门了?

见那陈平安欲言又止,想要解释什么,老人摇头道:“我不问缘由,只看结果。”

一次是看在文圣的份上,一场久违的问道,胜负是其次的,如嗜酒之人贪杯,与投缘之人同桌饮酒,谁喝得多谁喝得少,并不重要。

还有一次是看在崔瀺的份上,或者说看在这对师兄弟的份上。

当年大战开幕之前,老秀才曾经找到自己,借走了一些书籍。

除了《天问》没有给老秀才,此外《山鬼》、《涉江》与《东君》、《招魂》四篇,都交给了老秀才。

但是比这更重要的一桩谋划,还是老人与崔瀺,联手造就出一份宝瓶洲“独有”的天时。

相当于为一洲山河立起额外的二十四节气。

老人想到这里,神色和缓几分,问道:“知不知道,你当初为何会是从海上的芦花岛造化窟中醒来,而不是剑气长城?”

陈平安摇头道:“晚辈始终想不明白此事,恳请前辈解惑。”

老人没有任何兜圈子,直接说道:“得有个参照物,此事门槛极高,需要此物‘纹丝不动’,如船锚沉底。”

“就像天地间的第一把尺子,第一只秤砣,千年万年,长度和重量,都不可以有丝毫损耗。”

“想那大骊国师,绣虎崔瀺,或者说整个宝瓶洲,当初到哪里去寻找此物?”

老人说到这里,伸手指向陈平安,“就是你这个小师弟了,是你合道的半座剑气长城。”

陈平安目瞪口呆。

老人道破天机,“大战过后,宝瓶洲那份天时的残余道韵犹在,你要是不在造化窟那边入睡,早几年返回宝瓶洲,对你对宝瓶洲,都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崔瀺狠是真的心狠,在这座仿白玉京内,双方曾经有过一场对话,老人问崔瀺,事关重大,你就不与陈平安打声招呼?结果崔瀺丢出一个说法,说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是那么好当的?这种本分事,陈平安知不知道过程,半点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那个结果。

老人笑了笑,“还记不记得当年你离开书简湖,独自走在北归路上,在一处山顶晒竹简,我与你讨要了一些?”

陈平安点头道:“说好了二十四支竹简,最后前辈还是拿走了将近三十支竹简。前辈讨价还价的本事,与浑水摸鱼的功夫,晚辈自叹不如。”

青同差点没忍住,你陈平安不过是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怎么跟这位前辈说话呢,客气点啊。

其实浩然天下,一直有这么个说法,天下英才,半在儒家文庙。文庙英才,半在亚圣文脉。

不过在青同看来,惹谁都别惹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

陈平安问道:“能否恳请前辈点燃一炷水香?”

老人笑问道:“你自己说说看,我要那么点文庙功德做什么?”

陈平安哑然。

老人没有说破一事,其实当初山顶一别,年轻的账房先生坐在马背上,曾经迷迷糊糊打了个盹。

并不知道那位连蒙带骗拐走不少竹简的老先生,牵马而行,还与自己有过一番好似问心的闲聊。

老人想起当年轻人的一句心声。

不吵架不吵架,真心没力气了,若是吃过了绿桐城四只价廉物美的大肉包子,说不定可以试试看。

所以老人打趣一句,“冷猪头肉,是能当包子馅吗?”

陈平安也不拖泥带水,作揖拜别道:“打搅前辈了,我们这就离去。”

不曾想老人笑呵呵道:“对了,重塑二十四节气一事,可是一笔不小的功德,真心不小了,而且你可能还不清楚,并未算入文庙功德簿,师兄崔瀺等于帮你余着这么一份家当,我呢,算是代为保管,这一炷水香,要我点燃,也行,但是你就跟这份功德没关系了。这笔买卖,做不做?”

青同顾不得什么,立即以心声提醒陈平安,“别做!千万别冲动,太亏了,亏大了!再说了,功德本就是崔瀺留给你的,以这位前辈的岁数和辈分,怎么都不会贪墨了去,回头再找个法子来这边讨要……”

老人好像察觉到青同的心声,摇头道:“不凑巧,我与崔瀺有过一桩约定,这份功德,虽然是属于陈平安的,但是如何拿回去,用何种方式,在我,而不在陈平安。”

青同一时气急,怎么好意思这么欺负人呢。

陈平安思量片刻,点头道:“做了!”

老人更是干脆利落,等到陈平安点头后,直接大袖一挥,便将那份浩浩荡荡的功德,归还天地,甚至都不只是馈赠宝瓶洲一洲山河。

老人随后抖了抖袖子,双手负后,笑眯眯道:“心不心疼?”

青同不知道陈平安心不心疼,反正自己都要替他心疼。

这么一大笔天地功德,几乎是文庙功德簿上浓墨重彩的一整页啊!

可以与多少山水神灵做买卖了?

陈平安板着脸说道:“还好。”

老人笑道:“生意落地,那就不送客了。”

陈平安突然说道:“前辈别忘了将半数功德,转交给五彩天下飞升城。我只是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半座剑气长城却不是我的。”

“理所当然。”

老人直到这一刻,才神色和蔼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神色,“不愧是崔瀺和齐静春的小师弟。”

青同又是一脸呆滞。

俩聊天的,不觉费劲,我只是一个旁听的,都要心累了。

老人竟是甩了甩袖子,与年轻人作揖行礼。

陈平安正衣襟,与老人作揖还礼。

陈平安,是在五月初五这一天来的。

而这位老人,则是在五月初五那天走的。

双方相逢于书简湖。

先生先贤们的背影,已经在路上渐行渐远。

但是曾经看着那些背影的某个身影,一样会成为更年轻之人眼中的背影。

老人起身后,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神色慈祥,宛如一位看到了年轻晚辈有出息的家中长辈,轻声道:“好家教。”

陈平安挺直腰杆,嘴唇微动,不过到底没说什么,只是眼神明亮,默默点头。

梧桐树那边。

盘腿而坐陈平安睁开眼睛,长呼出一口气。

小陌立即收起那尊剑气森森的缥缈法相,轻声问道:“公子,还好吧?”

陈平安点头笑道:“算是很顺利了。”

师兄崔瀺曾经与人“借字”。

其中一个“山”,先生在功德林那边说起过,正是礼记学宫大祭酒的本命字。

那么“水”一字何在?

虽然先生从未提及,但是陈平安早就心中有数了。

当然是这位道场在书简湖、写出过一篇《问天》的的老前辈了。

所以这位前辈的那炷“心香”,就会是天地间最为灵验的一炷水香。

其实前辈晚辈,双方心照不宣。

只是这种事情,就不用跟青同说了。

青同立即收起那副阳神身外身,恢复真身后,伸了个懒腰,“功德圆满,终于收工了!”

陈平安微笑道:“还没完事呢。”

青同一个后仰倒地,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山水相依。陈平安没理由只与水神做买卖,还有山神啊。

青同怔怔望着天幕,眼神哀怨,叫苦道:“你这算不算一不做二不休?”

陈平安站起身,十指交错,舒展筋骨,说道:“我们可以休息片刻。”

闲来无事,陈平安就面朝那棵梧桐树,倒退而走。

明月挂梧桐,风吹古木晴日雨,月照平沙夏夜霜。

小陌见自家公子心情不错,在青同这边就有了个略好脸色。

陈平安继续慢悠悠倒退行走,笑道:“先前见着了仰止,听说一事,说那道号众多的白景喜欢你。”

看在青同在仿白玉京楼内,还算仗义的份上,陈平安就不当那耳报神了。

小陌赧颜,顿时头大如簸箕,满脸往事不堪回首的神色。

陈平安双手笼袖,调侃道:“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不如多学学老厨子,米大剑仙,周首席这些人。”

小陌摇头道:“朱先生曾经说过,唯有痴情最风流,一语惊醒梦中人,所以对待男女情爱一事,与谁学都不如跟公子学。”

青同突然有一种明悟,莫非这就是落魄山的门风?

陈平安开始倒着练习六步走桩,双手伸出袖子掐剑诀,说道:“先前在黄庭国紫阳府那边,我得了一枚品秩很高的剑丸,是上古西岳某位得道仙真精心炼造而成,你先看看,适不适合你,如果适合就拿去好了,不适合的话,你觉得送给谁比较合适?对了,剑丸名为‘泥丸’。”

落魄山和仙都山,好像有太多人都可以炼制这枚剑丸。

所以陈平安比较为难。

其实陈平安是有私心的,个人比较倾向弟子郭竹酒。

只是暂时不确定合适与否,所幸有小陌可以帮忙勘验一番,回头再做打算。

如今的浩然天下,可能看待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的所作所为,更多是想到那个隐官头衔,酒铺,无事牌,宁姚,避暑行宫……

可事实上,如果不谈结果,只说那些年里的心路历程,甘苦自知,不足为人道也。

所以陈平安很感谢当年那个在墙头上敲锣打鼓为自己鼓气的小姑娘。

会很怀念郭竹酒和裴钱的怄气。

言语之际,那只袖珍剑匣从陈平安袖中掠出,此外还有一连串的金色文字。

小陌伸手接住剑匣和那些宝箓,扫了眼文字就不再多看,点头道:“我先看几眼剑丸。”

匣内所谓剑丸,其实就是一道纤细的漆黑剑光。

小陌双指捻住那道剑光,凝神端详片刻后,抬头说道:“公子,此物对我来说就是鸡肋,并不适合。目前看来,最好送给一位欠缺五行之土本命物的年轻剑修,虽说剑修之外的练气士,也能炼化为本命物,成为类似半剑修身份,就像早年的公子,但是毕竟此举比较涉险了,极难达到道心与剑心两相契的灵犀境地,因为炼制这枚剑丸,不光是炼剑而已,更多像是继承一份香火凋零的道统,恐怕炼剑之人,还要走一趟那位真人治所的洞府,这就意味着修士资质如何,不是最重要的,机缘才是第一。”

陈平安说道:“那就不急。”

小陌说道:“我帮公子收着剑匣好了。”

若有什么意外,有自己兜着。

陈平安也没有拒绝,继续倒退走桩。

青同以心声悄然说道:“陈平安,那个白景?她可是屈指可数的剑修,跟小陌一样,都是飞升境巅峰圆满剑修!要是能够让小陌将她拐骗到这边,两座天下此消彼长,文庙功劳簿上边又是一笔功德!”

陈平安恼火得直瞪眼,沉声道:“毛病!”

只是陈平安很快收敛神色,说道:“好意心领了,只是以后别瞎出主意。”

青同闷不吭声。

陈平安以心声解释道:“你以为白先生会袖手旁观,真会由着小陌去跟白景碰头?小陌这一去蛮荒,一个不小心,都未必能回浩然。”

青同后知后觉,瞬间心中悚然。

白泽的恐怖之处……青同都不敢多想。

陈平安轻声道:“万事尽量从最坏处打算,未雨绸缪,思虑周全,之后一切,就都可以视为往好处好一点点转变之事了。”

青同仔细琢磨一番,“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栏杆处。

吕喦说道:“好像青同道友依旧懵懂不知,这本是一场可遇不可求的护道和传道。”

至圣先师点头笑道:“就看我们这位青同道友,何时福至心灵了。”

吕喦问道:“仿白玉京内那份散去的功德,数量不小,文庙这边事后会不会?”

至圣先师摇头道:“当然不会对陈平安额外弥补什么,邹子那句‘同桌吃饭,各自端碗’,话糙理不糙。”

吕喦点头,陈平安到底还是一位出身文脉道统的儒家子弟,这一路梦中神游,说是买卖,其实还是读书人作为。

这位身材高大的老夫子,抚须微笑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吕喦突然说道:“如果贫道没有记错,陈平安如今连贤人都还不是吧?文圣就没有说什么?”

至圣先师哈哈笑道:“护短一事,文庙里边,谁都精不过老秀才的,等着吧,总有老秀才憋不住的一天,到时候就要摆出苦口婆心状,搬出一大箩筐的道理了,旁人吵又吵不过,听了又嫌烦,不听还不行。”

吕喦会心一笑,“可惜不曾去过文庙旁听议事。”

至圣先师说道:“此事简单啊,我与礼圣知会一声,就把纯阳道友安排在老秀才旁边的位置上,如何?”

吕喦摇头道:“还是算了。”

陈平安停下脚步,一步返回原地,重新落座,说道:“继续赶路。”

青同哀叹一声,“真是劳碌命。”

小陌微笑道:“青同道友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青同脸色僵硬起来,“没什么。”

陈平安闭上眼睛,双手叠放在腹部。

又邀诸君入梦来。

与君借取万重山。

游思六经神越渎海结想山岳,吾为东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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