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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艘风鸢渡船已经临近仙都山。

铁树山那位道号“龙门”的仙人果然,逛过了仙都山周边山河万里,处处断壁残垣,破败不堪的景象,百废待兴。

御风返回密雪峰,果然见那弟子正在和郑又乾坐在一处观景台的栏杆上闲聊。

约莫是应了那句女子外向的老话,谈瀛洲正在与郑又乾说一句,你干啥啥不行,就是找小师叔这件事,比谁都行。

果然的那几位师兄师姐,连同自己在内,当然是很多铁树山修士的师伯师叔。

果然不想让弟子觉得难堪,身形就悄然落在屋脊之上,做师父做到这个份上,也不多见了。

毕竟是一位仙人,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仙人,鬼仙庾谨看不见的,果然都能够一眼分明。

比如与仙都山形成三山格局的云蒸山和绸缪山,果然就都看破了障眼法,山巅所立两座石碑文字,也看得真切。

崔东山缩地山河,一步来到果然身边,笑道:“龙门道友好眼力。”

果然微笑道:“没能管住眼睛,多有得罪了。”

崔东山摆手笑道:“龙门道友这话说得见外了。”

果然环顾四周,忍不住赞叹道:“垒山垒石,已经是另一种学问,在我看来,同样是胸中有沟壑,其实要比绘画更难。搬几座山头,迁徙几条江河,拼凑成山水相依的画面也不难,难在补入无痕,相互间大道相契。只说这密雪峰上,土木,道路,花木,烟云渲染,暂时看似粗糙,实则无一不妙。等到以后再花些心思,移植古木,疏密欹斜,经营粉本,高下浓淡,就真是一处山水胜地了。”

“龙门道友过誉了。”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摇晃脑袋笑道:“论气象之大,比不过十万大山的老瞎子,论细微之精妙,我们落魄山那边有个老厨子,才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果然哑然失笑。

就像由衷称赞一个人的诗词不俗,结果被称赞之人,说自己不如白也、苏子。

这还让人如何接话?

崔东山望向远处,风鸢渡船即将靠岸,便双手一拍屋脊,屁股一路滑出屋脊,最终飘落在观景台那边。

面对这个白衣少年,郑又乾与谈瀛洲都是一样的称呼,崔宗主。

崔东山朝小姑娘点头致意,然后转头望向郑又乾,埋怨道:“喊啥宗主,喊小师兄!”

郑又乾只得更换称呼。

在性情随和言语风趣的崔宗主这边,郑又乾其实是不太拘束的。

崔东山告辞一声,身形化作一道白虹,直奔风鸢渡船。

见着了刘景龙和白首这对师徒,崔东山笑着打招呼,“刘宗主,白老弟。”

白首一看只有崔东山,没有某人,顿时松了口气,笑着抱拳,破例没有与崔东山称兄道弟,而是用了个规规矩矩的称呼,“崔宗主。”

崔东山突然与刘景龙作揖道:“刘宗主辛苦辛苦。”

刘景龙只得作揖还礼。

米裕临时闭关一事,之前渡船这边已经飞剑传信密雪峰。

崔东山以心声问道:“刘宗主何时闭关?”

刘景龙坦诚相待道:“暂时还不好说。”

崔东山当然很关心此事。

以后先生在青冥天下,万一需要援手,最不犹豫、且有实力给先生搭把手的,师娘除外,肯定就是刘羡阳和刘景龙了。

可能会加上一个张山峰,只是这位趴地峰的高徒,对待修行破境一事,好像是真的半点不着急啊。

亲自领着一行人走下渡船,崔东山突然想起一事,揉了揉下巴,算不算无心插柳柳成荫?

自家的青萍剑宗。

刘羡阳的龙泉剑宗,刘景龙的太徽剑宗。

再加上龙象剑宗和浮萍剑湖?

这就已经有五个剑道宗门了。

不过崔东山当下也好奇一事,张山峰怎么还没来。

蒲山云草堂的掌律檀溶,已经身在仙都山,在密雪峰府邸那边,得知自家山主与陈隐官问拳一场,竟然从止境的气盛一层,成功跻身了归真,檀溶抱拳道贺道:“恭喜山主。”

确实可喜可贺,武夫跻身止境,本就是天资根骨机缘缺一不可,而止境一层的气盛、归真、神到,再想破境就是难上加难了。

叶芸芸点头道:“归功于陈剑仙的搭把手,这份天大人情,不用蒲山偿还,我会自己看着办。”

反正她会担任仙都山这边的记名客卿,自己又是一位玉璞境练气士,肯定不缺偿还人情的机会。

檀溶想起一桩密事,问道:“祖师堂平白无故多出个嫡传,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有个黑衣少年,化名崔万斩,在檀溶的秘密安排下,已经用一个相对不扎眼的方式,成为了云草堂最新一位嫡传弟子,对外宣称崔万斩是位六境的纯粹武夫。

檀溶先前得到一封叶芸芸的密信,这位掌律祖师虽然一头雾水,却也只能是照做。这种事情,照理说是不合祖师堂礼制的。

等到了仙都山密雪峰,檀溶才知道那位少年,竟然是落魄山下宗的首任宗主。

叶芸芸摇头道:“别问了。”

檀溶一瞪眼,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真当我这个蒲山掌律是摆设?

“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檀掌律不妨静观其变,反正不是坏事。”

薛怀赶紧帮着暖场,笑道:“只是崔宗主怎么取了这么个古怪化名,崔万斩?”

叶芸芸想了想,“好像金甲洲那边,有个成名已久的止境武夫,绰号韩万斩?”

檀溶只得暂时忍下心头疑惑,点头道:“听一个山上朋友说过,真名韩-光虎,是金甲洲武夫里的头把交椅,还是一个王朝的镇国大将军,战功彪炳,那场打烂一洲山河的惨烈战事,韩-光虎算是主持战局的人物之一,排兵布阵,极有章法。最终与那位横空出世的‘剑仙徐君’一起,拦下失心疯的完颜老景,听说韩-光虎因此受了重伤,跌境了,才未能参加文庙议事。”

薛怀叹息道:“也是条汉子。”

一个纯粹武夫的跌境,要比练气士的跌境的后遗症更大。

檀溶恍然道:“就是那个辅佐、废立过六任君主的韩-光虎?”

也不怪檀溶孤陋寡闻,桐叶洲本就消息闭塞,而蒲山云草堂又是出了名的不喜欢打听山外事,

当初就连北边的那个邻居宝瓶洲,桐叶洲山上的修士,至多也就是听说过一些山头而已,最南边的老龙城,剑修比较多的朱荧王朝,与太平山同属于白玉京三脉道统的神诰宗,历史悠久的云林姜氏,估计再多就彻底抓瞎了。

唯一知道名字的修士,恐怕就只有那个大逆不道的文圣首徒了,绣虎崔瀺。

至于大骊王朝的武夫宋长镜,那还是等他跻身止境后,桐叶洲才开始有所耳闻。

檀溶突然从袖中摸出一张山水邸报,狠狠摔在身前案几上,“山主,说吧,除了崔宗主这档子事,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薛怀板着脸,强忍着不笑出声,檀掌律今儿气性不小。

檀溶指着那封邸报,气呼呼道:“天大事情,瞒我作甚?我这个掌律真是当得可以!”

得到一份来自大泉桃叶渡桃源别业的山水邸报,这还是是檀溶乘坐渡船赶来仙都山这边,通过朋友之手才知道此事。

一般而言,浩然天下一座宗字头仙府给出的邸报,都比较讲究,这里边有很多不成文的规矩,哪怕是一些个极其重要的独家消息,别家的山水邸报都不太会照抄,因为摊上个好说话的宗门,可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是遇到个脾气差一点的,就要直接开骂了,甚至兴师问罪都不是没有可能,比如在那北俱芦洲,因为这种小事而导致祖师堂不稳当的次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叶芸芸一头雾水,伸手一招,将那邸报抓在手中,快速浏览了一遍,她伸手揉了揉眉心,“檀溶,不管你信不信,邸报上的这些事情,我也是刚刚知道,要是没有你拿来这份邸报,可能就算参加过落魄山下宗典礼,当了这青萍剑宗的记名客卿,我还是会被蒙在鼓里。”

薛怀一下子就好奇万分了,与师父要来那份邸报,蓦然瞪大眼睛,神色凝重,心弦瞬间紧绷起来。

檀溶一看两人神色不似作伪,“山主,以后咱们蒲山再不能两耳不闻天下事了,”

叶芸芸点头道:“镜花水月和山水邸报,以后都交给你全权打理,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檀溶小声问道:“陈剑仙是怎么做到的?”

先前在蒲山,从第一眼看到陈平安起,檀溶就自认没有半点轻视,不曾想还是低估了。

叶芸芸看了眼这个自家掌律,是我去的蛮荒天下,你问我?

檀溶忍不住感叹道:“这等壮举,我这种外人,哪怕只是看一看邸报,随便想一想,便要道心不稳。”

薛怀接过邸报,反复浏览了两遍,对檀掌律的这番肺腑之言深以为然。

隐官领衔,陆沉同行。

五彩天下第一人宁姚,城头刻字老剑仙齐廷济,刑官豪素,大剑仙陆芝。

这种阵仗……

此行成功斩杀两位飞升境大妖,其中一位,更是托月山大祖的开山大弟子。

联袂远游,顷刻间扫平一处古战场,随手灭掉宗字头的白花城,大闹云纹王朝,打断天下最高仙簪城,与王座大妖绯妃斗法,拖拽曳落河,剑开托月山,搬徙明月皓彩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真无敌亲自接引这一轮明月……

别说一一做成了,都是些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就连薛怀都有些几分遗憾了。

只恨自己不是剑修。

檀溶问道:“山主,陈剑仙要是撇开一身剑术不用,只以纯粹武夫身份,与吴殳问拳,胜负如何?”

薛怀其实也很好奇此事,既然自己师父已经输了,那么只论拳法,桐叶洲能够与陈山主抗衡的,就真的只有武圣吴殳了。

天下止境武夫,不同于山巅大修士,每个千年,都有那“大年”“小年”之分,差异明显,而十境武夫的总数,数量起伏不大,除了中土神洲之外,其余八洲平摊下来,每洲大致就是两个,有好事者大略统计过人数,所谓的天下武运小年份,光景不好时,八洲的止境武夫,从未少于十四人,年份再好,却也不会超过二十人。

北俱芦洲那边,前些年大篆王朝的顾祐,与猿啼山剑仙嵇岳,换命而死。

那么如今东边三洲的武学大宗师,除了陈平安、裴钱这对师徒,就还有大骊宋长镜,狮子峰李二,王赴愬,武圣吴殳,蒲山黄衣芸。

叶芸芸显然早有腹稿,毫不犹豫给出心中的定论,“只是拳分高下的话,吴殳赢,可如果是搏命,陈平安活。”

檀溶笑道:“没事,反正如今陈剑仙,也算我们半个桐叶洲人氏了。”

薛怀本想附和一句,不料叶芸芸已经恼火道:“要点脸!”

薛怀立即点头道:“是不妥当。陈山主未必乐意承认这个说法,再者这个说法传出去,其实我们桐叶洲也颜面无光。”

落魄山只是下宗选址桐叶洲,作为上宗之主的陈平安,山下户籍、山上谱牒都还在宝瓶洲。

檀溶瞥了眼临阵倒戈的薛怀,笑呵呵道:“墙头草,随风倒。”

老将军姚镇正在伏案编撰一部兵书,除了汇总毕生大小战役得失和练兵纪实,还要整理边军姚氏历代武将的武略心得。

老人戎马一生,好歹给大泉王朝留下点什么。

这座府邸,大概是密雪峰唯一用上山上“地龙”术法的宅子,地气熏暖,气候如阳春时分。

故而屋内用不着火盆,也无需穿厚棉衣、披狐裘。

姚仙之敲门而入,一瘸一拐坐在桌旁,府尹大人刚刚得到一份来自蜃景城的谍报,将那份情报轻轻放在桌上,笑道:“爷爷,这个虞氏王朝,有点意思,如今老皇帝还没走呢,礼部那边就已经秘密着手一事了,只等太子虞麟游登基,就会立即改年号为神龙元年。好像是积翠观护国真人吕碧笼,与钦天监一起商议出来的结果,不愧是跟老龙城关系亲近的虞氏王朝,很会打算盘。”

老将军笑了笑,“算不得官场烧冷灶,就怕热脸贴冷屁股,倒是不至于弄巧成拙。”

新任东海水君,是身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的王朱。虞氏王朝用“神龙”这个年号,显然是一种不加掩饰的示好之意。

就是不知道宝瓶洲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飞升境女修,领不领这份情了。

老人拿起情报,扫了几眼,笑道:“虞氏如今那个太子殿下,还是相当不错的,有大将军黄山寿倾心辅佐,京城里边有座积翠观,山上还有个青篆派,又跟北边老龙城攀上了关系,等到换了新君,国势往上走,是大势所趋。”

姚仙之撇撇嘴,显然对那积翠观和青篆派都观感不佳,一打仗,跑得比兔子还快,学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

老人将谍报重新折叠好,交还给孙子,轻声说道:“也别瞧不起这些半点不把脸皮当回事的人,一来招惹他们,很容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再者你不得不承认,很多事情,还真就只有真小人和伪君子能做成,正人君子反而做不成。”

见姚仙之还是有点不以为然,老人叹了口气,“打败道德文章的,不是更好的道德文章,而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下三滥的稗官野史。往往几十万字的著作心血,都抵不过后世一篇几百字的艳情小说。”

姚仙之神色郁郁,因为想到了皇帝陛下,诸多民间私刻的艳本,至今仍然禁之不绝。所幸相较于当年文人雅士几乎人手一本的“盛况”,一场大战过后,已经消停许多了。要知道当年最过分的时候,就连翰林院内当值的文官,都会有人看这些东西,书籍换了个封面而已。

姚镇笑道:“官场不比治学,怎么用君子和小人,是一门大学问。用得最好的人,称得上‘登峰造极’,可能还是陈平安的那位大师兄。不然你总不会以为大骊文武,都是无私心的正人、醇儒吧,是天生的能臣干吏吧?”

姚仙之揉了揉下巴,“我要是能像陈先生,有这么一个算无遗策的师兄,啧啧。”

老人摇头道:“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其实有这样的师兄,压力很大的。都不说什么师兄是绣虎了,像那宝瓶洲的风雷园,你信不信,如果刘灞桥没有师兄黄河,说不定他如今都是玉璞境剑仙了,李抟景一走,一旦继任了园主,就由不得他喘口气,练剑有丝毫懈怠,但正因为有个黄河,刘灞桥就没有了那种一往无前的心性,我相信黄河之所以会赶赴蛮荒天下战场,除了自己确实想去那边练剑,也是给刘灞桥一点压力。”

一个家族,一个门派,大抵如此,当某一人太过瞩目,其余人等,难免黯淡失色,旁人要么生出惰性,躺在大树底下好乘凉,要么容易提不起心气。

比如他们姚家,何尝不是一样的道理。

姚仙之试探性问道:“爷爷,你真不再劝劝陈先生?”

要是爷爷真铁了心,极力劝说陈先生担任大泉王朝的国师,不敢说一定成,终究还是有几分希望的。

老人摇头笑道:“老而不死是为贼,倚老卖老更惹厌。多做成人之美的事,少做强人所难的事。”

姚仙之知道爷爷心意已定,就不再多说什么。

不料老人笑言一句,“再说了,要那虚名做什么,大泉真要遇到什么难关,需要你跟仙都山这边打招呼吗?我看用不着。”

姚仙之赞叹不已,“姜还是老的辣。”

老人重新提笔写书,轻声笑道:“人生百味,无盐不可,无辣不欢。”

方才正写到了武将遴选一事,与孙子一番闲聊,没来由想起一句,便写下“刚健而不妄行”一语。

老人只写了几个字,便又搁下笔,转头望向窗外。

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

兴许总有那么几个道理,可能万年之前是如何,现在就是如何,万年以后还是如何吧。

黄庭头戴一顶芙蓉道冠,背长剑,凭栏眺望山外的新建渡口。

身边站着那位墨线渡店铺掌柜的负山道友。

于负山趴在栏杆上,笑道:“这仙都山,瞧着家业也不算大嘛。”

只有一座仙都山,虽说也有几座山峰,适宜修行,约莫能够支撑起五六个地仙修士的开辟府邸、道场,可对于一座宗门来说,还是显得有几分山水贫瘠了。

黄庭有些心不在焉,自顾自神游万里。

于负山问道:“黄姑娘,那个帮咱俩牵线搭桥的那个家伙,到底什么来头,能够让你担任首席客卿?”

那个神神道道的避雨蓑衣客,于负山确实看不出对方的道行深浅,防贼。

总担心这家伙,要跟自己最心仪的黄姑娘,发生点什么。

是个劲敌。

于负山得知黄庭走了一趟五彩天下,她如今已经是一位玉璞境剑仙,故而太平山重建一事,于负山可谓踌躇满志,能够得一块太平山的祖师堂玉牌,就算需要自己砸锅卖铁也认了,绝对心甘情愿,不皱半点眉头。

作为远古负山鱼出身,还是个元婴境修士,他跟一般练气士的修道路数,还是很不一样的。可惜走江化蛟一事,门槛太高,以前是不敢冒冒然行事,因为大道出身的缘故,一旦走水,就需要“负山”而行,山的品秩越高越好,这就牵扯到了一场极为凶险的山水之争,故而未来那场走江,少不得会闹出些风波。

何况也不是一次走水,就一定能够成功的,就像早年大泉埋河那边的那条鳝鱼精,不就被埋河水神娘娘阻拦了一次又一次?

所以浩然天下的上五境精怪之属修士,选择不多,一种是像那正阳山的搬山老祖,担任仙府的护山供奉,或者类似投靠云林姜氏这样的豪阀,得个谱牒身份,不然就只能是如梅花园子酡颜夫人一般,只能远遁倒悬山,寻一处安稳道场,所以于负山最早的打算,是游历一趟皑皑洲,找那韦赦,看看能否被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神仙青眼相加,成为一峰之主,韦赦有那“三十七峰主人”的别号,其中炼日峰、拜月山在内的几个山头,早就名动浩然,都是精怪之属在其中修行。

黄庭也不计较于负山靠着言语占点小便宜的心思,只是提醒道:“在这仙都山,记得收一收脾气,谨言慎行,不要太把境界当回事。”

于负山玩笑道:“我好歹是个老资历的元婴修士,加上这份大道根脚,在这仙都山,还不是横着走?”

黄庭忍不住笑道:“元婴境很了不起吗?”

横着走?一个不小心,是要横着走。

于负山其实本就没把自己的境界当回事,只是想着能够与黄姑娘多聊几句,继续没话找话,“难不成仙都山里边,藏着某位世外高人?”

于负山眼角余光打量着女子的笑颜,真美。

倾国倾城,怪不得自己一见倾心。

可惜黄姑娘能够得到自己的心,却未必能够得到自己的身子。

瞧见一道远游归来的御风身形返回密雪峰,是那个名为果然的外乡修士。

黄庭便问道:“铁树山,总听说过吧?”

于负山忍俊不禁道:“我就是个聋子,也肯定听说过铁树山啊。”

如果说投靠韦赦,是一个不错选择,那么对于他们这些精怪出身的修士来说,中土神洲的铁树山,就是一处心神往之的圣地。

宗主郭藕汀,道号“幽明”。这位飞升境大修士,传闻曾经一刀劈开黄泉路,即便幽明殊途,仍然在那冥府路途上,成功将一头鬼仙斩杀,并且全身而退。郭藕汀战力之高,杀力之大,绝不是南光照之流的老飞升境可以媲美。火龙真人曾经有一句笑谈,亏得仙人之上、十四之下,就只有一个境界。

可惜早年的桐叶洲,山上消息太过闭塞,关于中土铁树山的奇人异事,翻来翻去也只有一些老黄历。

于负山就只是个仙家渡口的铺子掌柜,本就是一场避难,都称不上什么小隐隐于市。

天下有两处,未来必须得去。

除了“不开花”的铁树山,就是位于彩云间的白帝城。

黄庭继续问道:“那个叫谈瀛洲的小姑娘,已经见过了?”

于负山点头道:“见过几次,小姑娘身边总跟着个小精怪,我劝了俩孩子几句,可千万别在山外这么乱逛,很容易出事的。”

如今浩然天下是世道太平了,可对于他们这些山泽精怪出身的修士而言,却是一种实打实的乱世,境界高还好说,早点在书院那边录档在册,也算得了一份路引和一张护身符,可那些地仙之下的妖族练气士,尤其是下五境,现如今谁都像是一裤裆的黄泥巴,要不是大伏书院山长是程龙舟,以及三座书院很快就给出一份明确律例,否则桐叶洲的本土妖族,甭管是否开窍炼形,估计只会落个十不存一的凄惨下场。

于负山是个闲不住的,平时喜欢出门逛荡,将青萍、谪仙和密雪诸多山头早就逛了个遍,与那谈瀛洲、郑又乾俩孩子,算是混得很熟了。

“按照铁树山的谱牒辈分,小姑娘只需要喊郭藕汀一声师祖。”

黄庭为于负山泄露天机,“你说谈瀛洲在山外游历,容不容易出事?”

确实容易出事的,只不过是那些招惹小姑娘的人。

于负山满脸错愕,不敢置信,“什么?!”

那个小丫头片子是郭藕汀的徒孙辈?

才发现,原来自己离着铁树山竟然如此之近?

黄庭点头道:“谈瀛洲的师父,也就是被你说成是名字没取好的那个‘果然’,其实是郭藕汀的小弟子,不是你误以为的地仙境界,而是一位货真价实的仙人,曾经在南婆娑洲,与剑仙曹曦联手守住了那座镇海楼,在文庙那边,战功不小的。至于杀力嘛,说句难听的,随随便便用一根手指头碾死个元婴境,一点难度都没有。”

于负山咽了口唾沫。

赶紧仔细思量一番,看看自己有无不得体的言行举止,幸好没有与那位道号“龙门”的果然兄勾肩搭背。

黄庭问道:“白帝城郑居中的关门弟子,叫什么来着?”

于负山顿时艳羡不已,“好像是个天之骄子,狂徒顾璨。据说出身宝瓶洲骊珠洞天,不知怎么就成了郑先生的嫡传,真是洪福齐天呐。”

于负山可不敢如黄庭一般,一口一个郭藕汀、郑居中,他也没有黄庭的那种心性。

不怨自己胆小,因为不是剑修嘛。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黄庭的言语,于负山只得小心翼翼问道:“然后?”

黄庭总不可能随便拎出个顾璨,难道那个名叫郑又乾的小精怪,跟白帝城又有什么渊源?

于负山眼睛一亮,伸手拦住黄庭的话头,自问自答道:“我明白了。这头小精怪,是那白帝城琉璃阁一脉的嫡传弟子?”

肯定是了!

白帝城郑先生有位师弟,名为柳道醇,是那座名动天下的琉璃阁主人,而柳道醇正是精怪出身,名气很大的。

自己也算举一反三了吧?

一般来说,浩然修士,名气够不够大,是有些古怪方式可以验证的。

比如顾清崧骂过的,柳道醇惹过的,桐叶洲听说过的,参加过竹海洞天青神山酒宴的,倒悬山师刀房某座影壁上边有名字的。

这些修士,最好别去招惹。顾清崧能骂,柳道醇敢惹,除了双方自身道法造诣不俗之外,各自还有些旁人羡慕不来的原因。

一个师父是那白玉京三掌教,虽说陆沉不认这个大弟子,但是陆沉留在浩然天下的那几位嫡传弟子,像那曹溶,贺小凉,都对顾清崧这个不记名的大师兄极为礼敬。

另外一个,师兄是郑居中。

只说当年龙虎山大天师为何下山一趟,当真需要背仙剑“万法”,甚至还随身携带了那方阳平治都功印?

降妖?想那柳道醇不过是玉璞境,大天师赵天籁却是飞升境,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说到底,剑、印在手的赵天籁,还是在提醒白帝城,或者说是提醒郑居中这个给柳道醇当师兄的魔道巨擘。

贫道这趟下山,本是降妖而已,那就别闹到最后,逼着贫道一同“除魔”了。

黄庭摇头道:“按照文庙那边的文脉道统来算,郑又乾是正儿八经的儒家门生。”

于负山疑惑道:“那咱们聊顾璨做什么?”

黄庭却突然不愿意多说什么,“等明天庆典,你就都明白了。对了,等到庆典结束,我们不着急离开此地,你可以跟我一起去青衣河落宝滩那边,听一听小陌先生的传道。”

于负山问道:“传道?谁?”

传道二字,在山上可是极有分量的说法,何况还是黄庭说的。

黄庭笑道:“年纪比你大,境界比你高,见识比你广。”

于负山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回头旁听,看看此人道法到底高不高。”

黄庭一笑置之。

她记起一桩怪事,在小龙湫那边,陈平安当时去往野园,那些作为山水禁制之物的照妖镜,竟然当场粉碎。

同样是密雪峰宅邸,敕鳞江老妪裘渎,与少女胡楚菱,坐在一张芦苇、蒲草编制而成的席上。

按照山上品秩划分,草席只是件灵器而已,冬暖夏凉,山下有钱的将相公卿,也能买得起。草席四周,搁放四件席镇,是四条小巧玲珑的赤金走龙,形态纤细,栩栩如生。龙首双角,长吻细颈,龙尾回勾,由细长金条铸造而成,錾出鳞纹。

裘渎小心翼翼取出一些物件,轻轻搁放在草席上。

不比这张草席,这些大渎龙宫旧藏之物,说是价值连城,半点不为过。

曾经掌控天下水运流转的蛟龙,作为江湖渎海的主人,珍藏无数,故而斩龙一役过后,大大小小的龙宫遗址,就与那破碎秘境,成为了山上公认的两大机缘。

草席之上,有一颗大如拳头的夜明珠,两把宝光荧荧的古镜。

一座可以同时摆放高低两支蜡烛的青铜蜡台。

最后还有一把碧绿拂尘。

此外还有一些相对“平庸廉价”的宝物,数量众多,暂时并未取出,都被老妪放在了一件咫尺物和一件方寸物里边。

老妪神色慈祥,柔声道:“醋醋,有喜欢的,就挑两样,其余的,我都会作为你的拜师礼,送给仙都山和陈剑仙。”

不管如何,都要借着明天举办庆典的机会,帮助醋醋与那位陈剑仙讨要个弟子身份,哪怕暂不记名,都是无妨的。

实在不行,就退一步,让醋醋与那崔宗主拜师,成为一宗之主的嫡传弟子。

少女伸出一只手掌,手心抵住那颗夜明珠,轻轻摩挲,再拿起那把拂尘,轻轻一挥,搭在胳膊上,装了装神仙风范,少女乐不可支,放下拂尘,又拿起两把古镜把玩一番,最后全部放回草席,拍了拍手掌,微笑道:“瞧着都蛮喜欢的,阿婆帮我挑选一两件就是了。”

老妪摇头道:“修行路上,眼缘好坏,很重要的。醋醋,你得自己挑。”

胡楚菱视线游曳,最终一只手掌轻轻拍打竹席,再伸手指了指那赤金走龙形状的席镇,嫣然笑道:“阿婆,我就要这两件了。”

老妪笑着点头,对于醋醋的选择,老妪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老妪只是伸出干枯手掌,抓起一把镜面泛起银白色的镜子,轻轻呵了一口气,拿手腕擦拭一番,露出一抹缅怀神色,轻声道:“此镜名为取水镜,可向太阴取水。修士持镜对月,能够汲取明月精华,修行水法的修士,最适宜拿来炼制本命物了。曾经是小姐的嫁妆哩。”

胡楚菱指了指另外那把镜面泛起层层金色涟漪的古镜,与取水镜是差不多的样式,就像一双道侣,少女好奇问道:“阿婆,这把镜子呢,又有什么玄妙?”

老妪笑着解释道:“平时只需要放在日光里,就可以温养古镜,如修士吐纳一般,妙不可言,可以积攒日光,冬寒时分,修士只许浇筑些许灵气在镜面上,光射百里,亮如白昼。传闻修士将此镜悬空,步行光亮中,那么就算走在那幽冥路上,都能够万鬼不侵,只是这种事情也没谁试过,不知真假。”

这两把古镜,曾是一位云游四方的得道真人,作为做客大渎龙宫的礼物,品秩不算太高,只是法宝,却是那位道门真人亲手铸造锻炼之物,故而意义非凡。

可惜那位道人拜访龙宫时,老妪当年还年幼,未能亲眼见着那位陆地神仙,只知老一辈的龙宫教习嬷嬷提及一个道号,纯阳。

还说这位道长来历不明,放诞不羁,说话口气却比天大,曾经说得满堂主宾一愣一愣的,什么天下地仙金丹无数,可惜皆是伪。

道士手持筷子,敲击酒盏,作一篇《敲爻歌》,传闻龙宫那边有史官记载这篇类似道诀的文字,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甚至还是专门篆刻在极为珍稀的青神山竹简之上,但是不到三天,竹简上边的文字就自行消散了。

最玄妙之事,还是当初所有在座主宾修士,如出一辙,竟然都只记得那片道诀的末尾一句了。

“炼就一颗无上丹,始知吾道不虚传,若问此丹从何来,且向纯阳两字参。”

照理说这么一位游戏人间的得道高人,不说肯定可以享誉天下,名动一洲总归是不难的,多多少少都该有一些仙迹轶事。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裘渎始终没有听说关于那位“纯阳”真人的半点消息。

至于那座不起眼的蜡台,实则是一座灯衢,按照山上的说法,属于那种螺蛳壳道场。

若是点燃龙宫秘制的两支蜡烛,修士就可以入驻其中,初看皆是一间小屋,推开门后,便是一座海市蜃楼的通衢大市,唯一的区别,是一昼一夜。

其实两镜一蜡台,三物可以相辅相成,最终两座灯衢幻境,等同于昼夜衔接为一,日月配合结刀圭,功德圆满金丹成,拂袖长生路上归。

所以最适宜地仙之下的一双山上道侣,结伴修行,事半功倍。

胡楚菱眨了眨眼睛,“阿婆,我是不是挑了两件最不值钱的物件啊?”

老妪连忙摆手,开怀笑道:“不是不是。”

胡楚菱见师父不愿多说,也就不多问了。

裘渎

在斩龙一役发生之前,世俗王朝曾用一种古礼祭祀山川,祭祀陆地山岳用“埋”,祭祀江湖渎海则用“沉”。

而这四件被裘渎用来当做席镇的赤金走龙,便是浩然天下历史上首位女皇帝,作为“埋土沉水”大典中的关键祭祀之物。

不过当年总计十八条,桐叶洲大渎龙宫这边,只是从东海龙宫那边分得其中一条,之后通过各种隐蔽手段,才收集到了四条。

在万里燐河那边摆摊子的剑修陶然,是第一次踏足仙都山。

反正山中也没有一个熟人,独自住在密雪峰一栋宅子里边,乐得清闲,至今也未能瞧见那个自称是“陈平安”的青衫刀客。

张山峰当初离开落魄山后,掐着日子,独自乘坐一条老龙城跨洲渡船,在清境山渡口那边下船,因为听说青虎宫的陆老神仙,与陈平安是好友,而且又都是道门中人,想来不会太过嫌弃自己的境界,不料那位陆老神仙,堂堂元婴老神仙,何止是不嫌弃,客气得都快让张山峰误以为是青虎宫的下任住持了,张山峰是好说歹说,陆老神仙才舍得放自己离开,亲自一路送到了渡口不说,还陪着张山峰一起登上渡船,与那位渡船管事客套寒暄了一会儿,最终帮忙讨要了一间天字号屋子,老神仙这才下船。

在下一座仙家渡口下船,离着仙都山还有些距离,但是有渡船,可以直接去往墨线渡,最终张山峰在一个复国没几年的王朝边境,开始徒步游历,反正算好了时间,绝对能赶上明年立春那天的宗门庆典,独自一人,年轻道士背剑匣,行走在夜幕中。

张山峰从袖中摸出议张黄纸材质的挑灯符,以双指捻住,高高举起。

老真人梁爽,带着弟子马宣徽,离开洛京积翠观后,很快就找到了这个名叫张山峰的趴地峰嫡传。

老真人没有直接现身,而是找到了那个暗中护道的袁灵殿,没有藏掖身份,抚须笑道:“贫道梁爽,与火龙真人只见过一次,虽说抢了他的外姓大天师身份,但是与你们师父相谈甚欢。你就是那个指玄峰袁灵殿吧,一身道气很重啊。”

袁灵殿打个道门稽首,“晚辈趴地峰袁灵殿,拜见龙虎山梁天师。”

梁爽说道:“火龙真人如此偏心张山峰,你们这几个当师兄的,还能够保持这份心性,趴地峰确实了不起,门风之好,几乎可以说是独此一家了。”

袁灵殿洒然笑道:“拜师就拜火龙真人,这本就是天下公认的事实。”

其实师父对这种说法,颇不以为然,贫道也没个飞升境的徒弟啊。

但是某位师兄曾经很快就跟添上了一句,“收徒就收张山峰”,立即让师父开心得不行。

在修行一事上,袁灵殿不觉得自己比谁差,唯独在这种事情上,是真心敌不过那几个同门。

先前在那清境山渡口,袁灵殿悄然现身,走了趟青虎宫,得与陆雍亲自道谢一声。

每位趴地峰修士,在外游历,礼数是不缺的。

陆雍当时得知对方是北俱芦洲的指玄峰袁灵殿后,久久无言。

因为去过宝瓶洲,所以对那北俱芦洲的山上典故,所知甚多,即便撇开袁灵殿是火龙真人的高徒不说,只说在那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一个都不是剑修的玉璞境道士,能够被说成是“打个仙人,不在话下”,那么袁灵殿战力之高,可想而知。

梁爽问道:“什么时候去仙都山?”

袁灵殿说道:“还是看小师弟自己的意思吧。”

老真人又看了几眼年轻道士,惋惜道:“可惜纯阳道友不在,不然你师弟未来结丹一事,气象只会更大。”

袁灵殿笑道:“这种事不强求。何况在我看来,小师弟有无吕祖指点,差别不大。”

梁爽啧啧不已,不愧是火龙真人教出来的弟子,说话都是一个口气,不过袁灵殿的这个说法,老真人还是不太认可的,“‘纯阳’二字,意思很大的。”

袁灵殿笑着点头,师父其实提及过这位道号纯阳的道门中人,而且评价极高。

毕竟是一个能够说出“一粒金丹在吾腹,始知我命不由天”的修道之人。

而师父对纯阳真人的评价,其实就两句话。

“柳七和周密的柳筋境,一步登天,一个率先开辟道路,一个又垫了几块台阶,皑皑洲韦赦的元婴,与青冥天下姚清在此境的斩炼三尸,难分高下。”

“吕喦金丹第一,天下无双。”

老真人与弟子马宣徽,跟着袁灵殿远远跟在张山峰身后。

年轻道士手持符箓,夜幕中一点光亮。

陈平安之前在那定婚店外的敕鳞江畔,跟老真人讨要了一份龙虎山天师府的传度、授箓仪轨。

便是崔东山,也不敢说自己懂得全部的过程,用梁爽这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的说法,就当是陈道友提前观礼一场了。

老真人看着前边那点光亮,抚须而笑,有感而发。

秉烛夜游之人,自身在光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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