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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府一脉。

陈平安带着小陌穿廊过道,登门拜访高野侯。

高野侯站在屋子门口迎接,玩笑道:“逛自家地盘的感觉怎么样,还不错吧?”

如今飞升城,谁不知道,拥护隐官陈平安最多的衙署,甚至不是剑修人数稀少的避暑行宫,而是这座打算盘声震天响的泉府。

曾经有个当窃贼偷对联不成的年轻剑修,直接放出一句话。

但凡被我听到一句说二掌柜的不是,对不住,以后来泉府办事,就等着被穿小鞋吧。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坐下,开门见山道:“高财神,你不得先谢我?”

小陌站在门外,看得出来,公子在这边很受欢迎,就是此地修士,好像敢主动跟公子打招呼的不多。

高野侯疑惑道:“此话从何谈起?”

陈平安啧啧道:“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高野侯笑道:“还是请隐官明言。”

陈平安摇摇头,“算了,就当我对牛弹琴了。”

高野侯笑呵呵道:“不如换个说法,抛媚眼给瞎子看,更准确些。”

骂人先骂己,曾是避暑行宫一脉的独门秘诀。

我先把自己骂得狠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陈平安环顾四周,屋子装饰朴素得近乎寒酸了,连块文房匾额都没有,先前一路走来,朝沿途屋舍里边都扫了几眼,五花八门的匾额,“天道酬勤”,“兢兢业业”,“唯手熟尔”,“君子爱财”……这些文房匾搁在泉府衙署里边,怎么看怎么怪。

其实高野侯这会儿已经想明白了,陈平安是说自己的妹妹高幼清,跟随女子剑仙郦采去了北俱芦洲,与之同行的剑修,是那个有“小隐官”绰号的少年陈李。

算是送了个“妹夫”给自己?

要是陈平安今天没提这一茬,高野侯根本不会往这方面想,一来陈李的那把佩剑“晦明”,是北俱芦洲某位剑仙的遗物,所以陈李去那边练剑修行,是避暑行宫一个很好的安排,再者妹妹当年在家乡,对那个庞元济印象极好,当了好几年的跟屁虫,一副非庞元济不嫁的架势,看得高野侯揪心。

在剑气长城那会儿,市井陋巷出身的高野侯,跟庞元济关系一直不错,只是傻子都看得出来,庞元济对男女情爱一事,并不上心,所以妹妹的这份单相思,意义不大,双方很难修成正果。

所以如果真能成事,妹妹高幼清与那陈李,能够在那异乡结为道侣,妹妹也算多出个照应,高野侯当然要好好感谢陈平安。既然陈李有个“小隐官”的绰号,又对陈平安极为仰慕,若是在某件事上,陈李真能与陈平安有样学样,想来不坏。

不然浩然天下就是个花花世界,陈李练剑资质太好,当年少年的皮囊又极为出彩,稍不留神,就会是个米剑仙第二。

高野侯想到这里,便又有些担忧,都不喊什么隐官了,直呼其名道:“陈平安,要是陈李不喜欢幼清也就罢了,幼清自己一厢情愿,怨不得谁,可要是陈李明明喜欢幼清,却敢见异思迁,辜负了幼清,那么这笔账,我要找你算,当然陈李也肯定跑不掉。”

高野侯对那个妹妹的宠爱,曾是剑气长城路人皆知的事情。

三次与人主动问剑,都是因为高幼清,在路上被人嘴花花,两个同龄人,一个酒鬼光棍汉,三人的下场都不太好。

换句话说,妹妹跟陈李要是就在跟前,高野侯一样会想对陈李套麻袋打闷棍。

陈平安笑道:“虽说找我算账毫无道理,但是我对陈李的品行,还有高幼清的眼光,都很有信心。”

高野侯心里舒坦几分。

不愿跟陈平安兜圈子,高野侯直接问道:“是查账簿来了?”

按例隐官一脉剑修,是有这个权力的,负责监察飞升城的避暑行宫,连齐狩和高野侯都能查,何况是几本账簿。

“这话说得不对。”

陈平安笑道:“得是你们泉府一脉,主动将账簿按期送往避暑行宫。”

高野侯摇头道:“没有这样的规矩。”

陈平安靠着椅背,抖了抖青衫长褂,翘起二郎腿,“定例,传统,不都是先开个好头才有的。”

高野侯还是摇头道:“别想了,我不会答应此事的。除非隐官大人召开一场祖师堂议事,通过了此事,我们泉府再按例行事。”

本以为把话聊到这里,双方就算谈崩了,高野侯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大不了被陈平安在泉府大闹一场。

反正齐狩又不是没有被“暂领”隐官的宁姚砍过,自己这个泉府一把手,再被真正隐官砍一通,好像也没什么。

不曾想陈平安嗯了一声,“高兄愈发沉稳了。”

如此一来,高野侯反而心里打鼓,被陈平安当面闹一场,总好过被这家伙阴好啊。

高野侯当下心情颇为复杂,突然有些怀念宁姚住持避暑行宫事务的岁月了。

不用提心吊胆,没有拐弯抹角,公事公办,清清爽爽。

高野侯好奇道:“今天来这边,真就没什么正经事?”

陈平安笑道:“还真没有,就只是找高兄叙旧。怎么,是觉得咱俩其实没啥交情,嫌我高攀了当上高官的高兄?”

陈平安低头从袖中摸出一件东西,轻轻抛给高野侯,“就算是补上一份泉府建立的礼物。”

高野侯抓在手中,是块小木片,老檀木材质,样式颇为雅致且古怪,曲尺状,上边刻有铭文和落款,应该是个老物件,只是高野侯猜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抬头”四字铭文,“循规蹈矩”,下边还有一行字迹稍小的文字,“可规可矩谓之国士,合情合理是为良法”。

陈平安笑问道:“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吗?”

高野侯没好气道:“别卖关子,直接说。”

陈平安说道:“是印规,本身不值钱,在山上可能都卖不出半颗雪花钱,但是我珍藏多年,送了你,吃灰可以,别随便送人。”

高野侯轻轻将那印规放在桌上,点头道:“一见投缘,会珍惜的。”

高野侯疑惑道:“这就走了?”

陈平安说道:“去你们泉府议事大堂看看,不会不合规矩吧?”

高野侯摇头笑道:“这有什么。真要计较起来,整个泉府衙署,都是隐官大人搬来的,除了财库和簿房两地,你可以随便逛。”

曾经的倒悬山四大私宅,分别是春幡斋,梅花园子,猿蹂府和水精宫。

皑皑洲刘氏的猿蹂府,刘财神的嫡子刘幽州,曾经主动提出将整座府邸送给剑气长城,当年猿蹂府能搬走的,确实都被剑气长城搬空了,所以如今整个飞升城剑修,都很念这份情谊。

属于雨龙宗的水精宫,是唯一一个没有跟剑气长城扯上关系的私宅。

至于剑仙邵云岩的春幡斋,和酡颜夫人的梅花院子,因为都设置有禁制阵法,一个可以收拢为掌心袖珍府邸,一个能够“连根拔起”,当年就都到了城内,最终跟随飞升城一起来到了五彩天下。酡颜夫人凭此“投名状”,得以成为陆芝的“侍女”,得到一份庇护,如今还成了龙象剑宗的祖师堂供奉成员,浩然修士,再想找她的麻烦,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会不会莫名其妙就被“兵解”和“上路”了。

而这一切,当年都是隐官陈平安一手主导。

春幡斋就连同衣坊剑坊,一并划拨给了泉府一脉。

高野侯放下手边事务,亲自带路,领着陈平安和小陌一同去往昔年春幡斋大堂。

其实陈平安对昔年春幡斋诸多夹壁、密室的了解,恐怕不比高野侯少。

期间路过一座座墨香浓郁的账房,多是好奇那位年轻隐官的年轻修士,不少来自晏家和纳兰家族,其中有女子持扇,倚门而立,见着了那一袭青衫,却没有打招呼,好像见着了一面便心满意足,她手持一把并拢折扇,落座绣凳之前,轻轻拂过浑圆,免得衣裙褶皱。

女子蓦然回首,朝门外嫣然一笑,她比昔年当家做主的纳兰彩焕,低了一个辈分,按照家谱,她是纳兰玉牒的姑姑。

可惜屋外那个不解风情的青衫男子,目不斜视,从门外廊道快步走过。

陈平安问道:“那处梅花园子,你们泉府是打算赠送给下一位玉璞境女子剑修?”

高野侯点头道:“是有这个打算,目前看来,你们隐官一脉的罗真意,可能性最大。”

在飞升城和八座山头之间,已经开始圈划地界,以供未来剑仙私宅的建造。

比如歙州三位师兄弟,就自己掏钱,买下一块地,打算重新打造出一座簸箕斋。

只是类似种榆仙馆,停云馆,万壑居,甲仗库等,这些曾经各有玄妙的剑仙私宅就很难重建了。

没有了,就只能是没有了。

陈平安来到再熟悉不过的大堂,停步片刻,跨过门槛。

高野侯坐在门槛那边,背对庭院,面朝那些椅子,从袖中摸出一壶酒,问道:“喝不喝?”

陈平安背靠一根柱子,双臂环胸,看着两排椅子,摇摇头。

米裕,孙巨源,高魁,晏溟,纳兰彩焕。

谢松花,郦采,苦夏,元青蜀,谢稚,宋聘,蒲禾,邵云岩。

再加上最后一个到场的新任隐官。

当时赶赴倒悬山,总计十四位剑修在场。

如今回头再看,竟然是外乡剑修居多。

陈平安挪步,选择坐在靠门附近的椅子上,是春幡斋主人邵剑仙的位置,有点负责关门打狗的意思。

陈平安闻着门口那边飘溢而起的醇香酒味,忍不住转头问道:“什么酒?挺香啊。”

高野侯笑呵呵道:“听说是地地道道的青神山酒水,我让人偷偷买下一坛,再自己分装了几壶,价格确实贵,担心给我一口气喝没了,不过买酒的时候,就跟酒楼约定好了,没让他们大张旗鼓对外宣扬,我也不知道酒水的真假,反正尝过之后,觉得值那个价格。”

陈平安笑道:“酒水真假,我没喝过,不好妄下断言,但是价格嘛,高兄多半是当了回冤大头,被杀猪了。”

高野侯一笑置之。

看着对面的那些椅子,陈平安沉默许久,终于开口说道:“高野侯,一定要让飞升城一直是飞升城。”

高野侯打趣道:“一个来自浩然天下的家伙,说这种话,是不是有点怪?”

陈平安抬起右手,凝聚天地灵气为一颗圆球,以一缕纯粹真气作为绳线,高高举起,再用左手轻轻一推圆球。

圆球随之晃荡起来,陈平安看着那颗球朝两个方向的一次次摇摆,自顾自说道:“我那师兄崔瀺,曾是大骊当今天子的先生,听说他给当年还是皇子的宋和,看过两件事的首尾。”

“一处是边境州郡,一个位于京畿之地,同样是出了一桩不小的丑闻,前者的处理手腕,极为蛮横,民怨沸腾,强行镇压下去就是了,最终变成了一桩官不究民不举的事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京畿之地的官员,就处理得很……漂亮,确实没有瞒报,密折,公文,邸报,事情一起,就立即处理妥当了,看上去滴水不漏,既没有遮掩,也没有弹压,从头到尾,好像什么都公之于众了,好像什么都明明白白了。”

“可其实在这里边,是当地官府与达成了一种默契,就那么在台面下摆平了。就算是大骊朝廷的刑部追究起来,好像也没什么过错可以秋后算账的,因为既没有谁贪污受贿,也没有谁渎职,而且就一郡百姓而言,民心很好啊,只觉得官府处置得当,雷厉风行,大快人心。但是天底下纸是包不住火的,只要事情败露,只会愈演愈烈,想要事态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就要用一个更大的手腕,将其压下去,必须更好地遮掩起来。”

高野侯问道:“是担心未来的飞升城,众多剑修的行事风格,从一个极端变成另外一个极端,会渐渐变成那个大骊京畿之地的官员,手法娴熟,滴水不漏,练剑做人,为官做事……越来越精巧圆滑?”

“不用我担心。”

陈平安面无表情道:“因为一定会的。”

高野侯顿时哑然。

陈平安打散那颗圆球,缓缓道:“下五境的剑修,见到中五境的剑修,中五境的剑修,见到上五境的剑修,玉璞、仙人两境的剑修,见到飞升境的剑修。当然还有不是剑修的,见到是剑修的。”

“等到避暑行宫在内三座衙署,剑修们一个个都有了官身,而且越来越等级分明,走在街上,还敢像以前那样,喊董三更、陈熙的名字一样,直接喊你高野侯、喊齐狩吗?”

“修道之人的生死大敌,就是自己,结金丹,孕育元婴,面对心魔,等到跻身了上五境又要‘返璞求真’,一路艰辛。”

“飞升城的敌人,亦是如此。”

“不过这种事情,也不用太担心,既然躲不掉,就早做准备。飞升城如今形势其实很好,当年我和愁苗剑仙,两人私底下有过一场比较粗糙的推演,我当时相对悲观,愁苗剑仙就要乐观几分,不说我,飞升城这些年的迅猛发展,并且能够做到井然有序,已经远远超出了愁苗剑仙的预期,由此可见,齐狩和高野侯做得有多好了。”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大有可为,任重道远。”

高野侯却没有起身,依旧坐在门槛上,说道:“飞升城里边马上就要建立书院了,你是怎么看的,有没有特别需要注意的,如今是刑官一脉管此事,不太愿意外人掺和,所以如果你有想法,我听过了,就可以先跟避暑行宫那边通通气,等到下次祖师堂议事,该建议建议,该驳回驳回,都不用你出面当恶人了。”

陈平安摇头道:“其实没什么想法。齐狩这个人,没有什么小的私心,眼光和胸襟都是有的。”

一个人有了长远眼光,就不太容易急功近利。

野心勃勃,志向高远,本就是一对近义词。

高野侯好像就没打算放过陈平安,问道:“关于书院的名称,还有那些匾额、楹联,找谁写?”

陈平安只得坐回椅子,“北边的扶摇洲遗民当中,又不缺饱读诗书的文豪硕儒。我肚子里那点墨水,早就送给两本印谱了。”

高野侯是市井底层出身,从小就与妹妹相依为命,打过很多的短工,什么钱都挣,生平第一次去往太象街,是成为剑修去过战场后,得到了老剑仙纳兰烧苇的青睐,再被纳兰家族招徕为家族剑师,又过了几年,高野侯就顺势成了纳兰家族的乘龙快婿,娶了一位性情贤淑的同龄女子,她也是一位剑修,只不过女子姿容与练剑资质都很寻常,其实纳兰烧苇起先有意让高野侯迎娶另外一位,但是高野侯没有答应。

飞升城和周边四座藩属城池,都创办了学塾,近期正在准备筹建书院。

孩子们的读书识字,除了避暑行宫当初鼎力推荐的那本《说文解字》,大部分的文字来源,都来自飞升城内散落在大街小巷的石碑,并非是浩然天下通行九洲的那些蒙学书籍。

那些曾经谁都不当回事的古老石碑,如今都被一一搜集、搬迁到了几处学塾里边,就像出现了一座座小碑林。

碑文勒石记事,大多字迹浸剥,依稀可辩,或行或楷,文字皆筋骨强健,道劲可观,与后世的馆阁体,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寥落几片石,古字满幽苔。若非逢闲客,何人肯读来。

学塾蒙童除了跟着夫子们认识文字,还有术算和地理两科,孩子们都是要学要考的,后者由避暑行宫和刑官一脉合力编订成册,介绍五彩天下的山川河流、各地物产。

至于那本《说文解字》,编撰者是那位被浩然天下誉为“召陵字圣”的许夫子。

此外三教典籍,避暑行宫的挑选,显得极为慎重,比如儒家书籍,就只有一本《礼记》。

以及属于单独摘出的一篇《劝学》,并没有因为老秀才是隐官的先生,避暑行宫就大肆推广文圣一脉的典籍学问。

道家是一本《黄庭经》,佛家则是那本《楞严经》。

其实归根结底,所有学塾就只有一个宗旨,保证飞升城的孩子们,都能够识文断字。

不用什么都知道,但是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陈平安随口问道:“学塾逃课情况多不多?”

高野侯有些头疼,“多,怎么不多,学塾都要专门安排几个教书先生,在那几条特定街巷拦路才行,一个个抓回去,逮鸡崽儿差不多,再跑再抓,每天都在那边斗智斗勇呢。现在已经算好的了,一开始那会儿,几乎每天学塾里边都是空荡荡的,怎么劝都不管用,就是不愿意读书,从孩子到他们爹娘,好像都觉得这是一件丢人现眼的事情,祖师堂专门为此议事,我差点没忍住,就要提出是不是上学就给钱,一个孩子每天给几文钱的,泉府当然掏得起,只是被齐狩拒绝了,劝我干脆别开这个口。”

陈平安摇摇头:“齐狩是对的,可不能开这个口子。”

高野侯聊起这个,倒是话多了不少,酒都不喝了,满脸笑意,娓娓道来,“过了两三年,愿意主动上学的孩子终于稍微多一点,结果就又有了个新麻烦,太象街玉笏街这些地方出身的孩子,与那些个穷酸街巷的同窗,一言不合就干架,喜欢各自抱团,一打打一堆,本来就觉得读书太闷,还是打架带劲些,往往是教书先生还在那边之乎者也,下边就鸡飞狗跳了,所以前几年去学塾当夫子的,一个个叫苦不迭,每天的口头禅就是教不了教不了,除了在学塾里边闹,束手束脚,每天不等放学就两帮人约好架了,教书先生们都不知道怎么管,也不好管,第二天上课那会儿,一个个鼻青脸肿的,看得夫子们又好气又好笑。”

“说到这个,真得好好感谢郭竹酒,由她牵头,给孩子们订立了几条江湖规矩,算是约法三章吧,两帮人要想解决江湖恩怨,首先,双方必须赤手空拳,其次,在家里边学过武练过拳的,不能下场打架,只能当那位高权重的将帅,负责调兵遣将,第三,动手之前,必须将书包放好,交由一两人看管,谁都不能把书包当武器用,谁敢打坏了里边的书籍,就别怪她亲自指定的那几位督战官铁面无私不客气了,最后,江湖恩怨江湖了,在学塾里边谁都不能动手,不然做事情就不讲究了,算不得真正的老江湖。”

陈平安忍住笑,“竹酒到了落魄山,都没跟我说这个。”

高野侯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个弟子叫裴钱?”

陈平安点头道:“怎么了?”

高野侯笑道:“咱们那位当孩子王的郭竹酒,没有成为武林盟主,说她有个叫裴钱的师姐,个头很高,一身神力,拳脚了得,所以她自己只是狗头军师。”

陈平安忍俊不禁。

裴钱只在郭竹酒这边完全没辙,不是没有理由的。

高野侯啧啧称奇道:“你能想象吗,到后来动辄一百多号学塾孩子,浩浩荡荡到了约定战场,分成两拨人,主战场一拥而上,竟然还有各种迂回包抄,分兵绕路偷袭,都用上兵法了。尤其是等到冬天下雪,那才叫一个热闹,四个藩属城池的学塾,都来飞升城这边聚拢,大几百个的孩子,在太象街那边拥挤在一起,其中还有不少穿开裆裤的,一起打雪仗,时不时就会‘城门大开’,从某个宅邸里边杀出一支伏兵。”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偷偷拿积雪裹住石头砸人的小王八蛋?”

高野侯无言以对,还真有。

高野侯斜眼道:“有些个小兔崽子,打架之前,还喜欢慢悠悠卷袖子卷裤管,学某人,还挺有模有样的。”

陈平安大笑起来。

一个避暑行宫的旧隐官,一个泉府一脉的财神爷。

聊孩子们打群架,竟然也能聊得眉眼飞扬,笑声不断。

陈平安离开泉府,来到太象街,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举目远眺,送送飞鸟。

飞升城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城池。

因为不需要。

带着小陌来到一处府邸门外。

太象街陈府。

这里将会有一轮朝阳冉冉升起,很快就会让整座五彩天下为之侧目。

因为这座府邸的真正主人,还是曾经的陈熙。

以前在剑气长城,关于那一小撮巅峰剑仙的战力高低,一直争吵不断,尤其是董三更、萧愻、陈熙和齐廷济这四位,具体位次如何,众说纷纭。

陈平安当然也很好奇,所以有次老大剑仙做客避暑行宫,就问过这个问题,老大剑仙原本一向不掺和这类有的没的排名,大概是觉得新任隐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破例给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杀力是董三更最大,本命飞剑是萧愻最多最好,剑术是齐廷济最高,剑道造诣是陈熙第一,董三更输在年轻时受伤太重,萧愻输在心不定,齐廷济输在不纯粹,陈熙输在相对体魄孱弱又心太高。

少年模样的陈缉。

不等陈平安行礼,陈缉就已经摆手道:“免了,省得双方都别扭。”

那位侍女抱拳道:“陈晦,见过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恭喜陈姑娘跻身玉璞境。”

如果不是陈晦如今的身份、境界都不宜泄露,飞升城外那座梅花园子,就已经是属于她的剑仙私宅了。

屋内两坐两站。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陌生,道号喜烛。喊他小陌就是了。是一位飞升境剑修,来自蛮荒天下,在明月皓彩中沉睡多年,与元乡问过剑,也曾砍过仰止和朱厌。”

言下之意,陌生就只是一位纯粹剑修,与剑气长城并无恩怨。

饶是陈晦道心坚韧,此刻亦是难以遮掩的一脸震惊。

也就是年轻隐官说出口,不然她就只当是听个笑话了。

一位活到万岁高龄的远古剑修?与龙君观照元乡他们都是同辈?

小陌作揖道:“小陌见过陈老剑仙。”

陈缉同样吃惊不小,起身抱拳道:“剑气长城,剑修陈熙,有幸一见。”

陈平安跟着陈缉起身再落座。

陈缉问道:“要不要我帮忙想个法子,让你去祖师堂议事?”

陈平安摇头道:“这次就算了。”

陈缉也不勉强,笑问道:“不摆酒?”

陈平安赧颜道:“太仓促了。下次回这边,肯定摆酒。”

陈缉不以为然道:“仓促?仓促个什么,这种事情,总不好让宁姚开口吧,她到底是个女子。我就奇怪了,你小子胆子也不算小啊,怎么唯独遇到这件事,这么磨磨唧唧的,再说了,即便不摆酒,生米煮成熟饭都不会?”

陈平安听得一脸尴尬,可对方毕竟是长辈,不好说什么。

陈缉摇摇头,只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倚老卖老的言语,说多了容易惹人厌,只是跟陈平安问了些关于陈三秋的近况,听过了陈三秋的大致游历过程,陈缉显然不太满意,给了一句脚踩西瓜皮的评价。再问了些董画符、晏琢和陈李、高幼清这两辈年轻人离乡后的修行情况,倒是让陈缉颇为满意。

陈缉问道:“齐廷济的那个龙象剑宗如何了?”

陈平安笑道:“收了十几位年轻剑修当弟子,齐宗主如今在蛮荒天下那边,负责驻守一处渡口。”

“难为他了。”

陈缉自嘲道:“果然人都是会变的。”

陈缉突然问道:“你觉得齐狩担任城主,合不合适?”

陈平安说道:“可以多看几年,好歹等齐狩跻身了仙人境,其实合不合适,还是齐狩自己说了算。”

陈缉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年轻隐官的这个说法。

可能如今的飞升城剑修还不太清楚,最希望齐狩能够当上城主并且当好城主的两个人,就是此刻屋内两人。

陈平安是希望齐狩坐稳那把暂时空悬的交椅之一,只要齐狩能够真正服众,那么宁姚就不用分心。

陈缉是自己不太乐意去当什么城主,如今更多心思,还是看看能否比起上一世的修行境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但是由陈缉担任首任城主,曾经是老大剑仙的亲自安排,知道此事的,除了陈缉自己,就只有年轻隐官了。

陈缉还真怕陈平安这小子不仗义,为了能够让宁姚轻松些,某天就在祖师堂那边,当众搬出“这道法旨”。

陈缉又问道:“以后飞升城的供奉、客卿,数量需要有个定额吗?”

陈平安想了想,“个人建议,最好人数不要超过祖师堂三成。”

陈缉问道:“邓凉以后脱离飞升城,由他创建的那个九都山下宗,我们飞升城需不需要礼尚往来,安排一个首席供奉?”

陈平安摇摇头,“不需要盯着,意图太过明显了,会成为隐患重重的一条潜在脉络,一旦开枝散叶,就是飞升城与那邓凉下宗分裂的根源所在。”

陈缉笑道:“我倒是觉得意图明显一点更好,省得人心不足蛇吞象,飞升城没那闲工夫去安抚人心,有些毛病,就是缺少敲打,给惯出来的。”

陈平安微笑道:“反正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那就再议?”

陈缉点头道:“可以。”

在陈平安和小陌离开后,陈缉继续看书,陈晦站在一旁,无声无息,她自幼生长在陈府,既是死士,更是刺客。

陈缉问道:“怎么样?”

陈晦毕恭毕敬答道:“若是奴婢与之对敌,毫无胜算。”

陈缉笑问道:“如果是战场偷袭,或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刺杀?”

陈晦摇头道:“奴婢多半还是送死。”

陈缉笑道:“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天才吗?分两种,一种是宁姚那种,轻轻松松就高出齐狩、高野侯两个境界,还有一种就是陈平安、斐然和绶臣这种了,只要是与人同境厮杀,就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陈晦难得主动询问,小心翼翼说道:“主人,一座五彩天下,能够容纳几位十四境大修士?”

陈缉轻轻翻着书页,微笑道:“可以有很多个十四境,也可以只有一位,这就得看天下第一人的态度了。”

夜色里,一条陋巷,一栋小宅子,灯火昏暗,作为刑官二把手的捻芯,这些年她就一直住在这里,关于她的身份,至今还是个谜,只是也没谁敢去刨根问底。毕竟她作为躲寒行宫武夫一脉的主事人,还管着一座牢狱,身份地位,已经超过当年的老聋儿。

今天难得有客登门,捻芯打开院门,将陈平安和一个黄帽青鞋的青年修士带入正屋。

陈平安取出那支老烟杆,很快就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捻芯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本来以为眼前这个男人,现在怎么都该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外加止境武夫的归真一层。

陈平安解释道:“去了趟蛮荒天下,代价不小,跌境比较多了。”

捻芯点点头,也不细问。

有敲门声响起,小陌去开门,看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拎着油纸包裹的酱肉,小陌立即露出笑脸,因为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作揖道:“落魄山供奉陌生,拜见郑先生。郑先生喊我小陌就是了。”

男人一脸尴尬道:“怎么觉得像是被做奸在床了。”

捻芯转头望向院门口那边,她黑着脸沉声道:“郑大风,你给我说话注意点!”

郑大风笑容灿烂,与小陌点头致意,既然是自家人,就不用客套寒暄了,大步走入院子,一本正经道:“山主,我必须好好解释一下了,其实我不常来这边的,跟捻芯姑娘半点不熟。”

落座后,郑大风看着那个抽旱烟的山主,笑问道:“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陈平安笑道:“去过杨家药铺之后的事情。”

郑大风放下酒壶和油纸包,抬起手掌晃了晃,摇头道:“道行差得远了。”

转头望向小陌,郑大风一脸诚挚问道:“小陌,咱哥俩多年不见,不得喝点?”

陈平安本来想调侃几句,只是再一想,不由得脸色古怪起来,便忍住跑到嘴边的话。

小陌立即起身,拿起酒壶,给郑大风和自己各倒了一碗酒,微笑道:“确实是一别多年。”

因为小陌刚才在门口那边,只是一眼,就认出了郑大风的双重身份,除了是落魄山的看门人,很久之前,更是某地的看门人。

不过那会儿的“郑大风”,相貌堂堂,英姿勃发,身上披挂一件“大霜甲”。

郑大风一只脚踩在长凳上,问道:“去过躲寒行宫了?”

陈平安点点头,“都不赖。”

郑大风嗯了一声,“不错是不错,也就仅限于不错了,麻烦得很,这帮孩子,就像是一直被剑气长城压着,拳意未曾真正起来,即便是资质最好的姜匀,也会觉得自己面对剑修,矮人一头。这种念头,一天不打消,就会一直是个无形瓶颈,最麻烦的,明明有此瓶颈,还不耽误破境。这就很难讲道理了,我这个教拳师傅,总不能按住他们的脑袋,去跟那些眼高于顶的同龄剑修们问拳搏命打几架。”

其实换成是陈平安,如果是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武夫,不曾遇到崔诚,不曾有过竹楼练拳,一样会难以逾越那道天堑。

但是白天在躲寒行宫那边,陈平安确实对那些年轻武夫很满意,是一种发自肺腑的认可。很大程度上,从姜匀和元造化他们的身上,陈平安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这就像一个境界已经足够高的长辈,看到一个只能算是资质凑合的晚辈,后者虽然嘴上不曾豪言壮语,但是一双眼睛里,就像一直在反复念叨一句话。

我一定可以成为大剑仙,对不对?

陈平安觉得这样的“言语”,实在是美好动人至极。

郑大风抿了口酒,立即打了个哆嗦,叹了口气,缓缓道:“要是搁在浩然天下,除了姜匀,有可能侥幸得到一次武运馈赠,其余所有人,就都别想了。”

陈平安笑道:“反正不是在浩然天下,等姜匀几个都跻身了金身境,你多花点心思,底子一样会很好。”

郑大风说道:“不如找一拨剑修演场戏,来场剑修和纯粹武夫之间的内讧?双方互为守关过关,结结实实打过一场,无论输赢,对姜匀他们都是好事。我就是个每月只领一笔俸禄的教拳师傅,连个芝麻官都算不上,没那么大本事,让隐官或是刑官两座山头的管事人,掌握好火候,挑选出来的剑修,不光是境界合适,心性都有要求,不然这种事情,一方问拳,一方问剑,那些个飞升城的宝贝疙瘩,一个打急眼了,就要不管不顾,一旦跟姜匀他们生死相向,伤感情不说,就怕谁受伤,尤其是伤及大道根本,更怕牵一发而动全身,打破飞升城三座山头的微妙平衡。”

陈平安点点头,“你确实不适合出面促成此事。”

郑大风大笑道:“这就叫姜尚真照镜子。”

“我们周首席的名声,等到下一次开门,肯定就能传到青冥天下那边去了。”

陈平安跟着笑了起来,略作思量,“找人切磋这件事,我来办好了,不过你得做好拉架的准备。”

郑大风点点头,“捻芯姑娘,闲着也是闲着,不陪大风哥喝两口?”

捻芯眯眼冷笑。

郑大风自顾自抿了口酒,眼神幽怨道:“不喝就不喝,凶大风哥做啥子嘛。”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半斤八两真气符,能不能画出来,可不可以用在躲寒行宫那些孩子身上?”

郑大风点头道:“能画,也可以用。”

陈平安有些疑惑不解,之前是以为这里边有忌讳,有师传禁制之类的讲究。

郑大风笑道:“按照我师父的说法,无缘无故的,凭什么白给好处?”

“再说了,当年我师兄在药铺后院,挨了那顿骂,难得被师父骂了个狗血淋头,李二那会儿不就是想当个好人吗?”

“要不是高煊那小子,抢先买下那条金色鲤鱼和龙王篓,李二当时又得了师父的提醒,还有后来的落魄山?剑气长城的二掌柜和末代隐官?我看悬。”

“佛家所谓的福慧双修,既是最容易的事情,又是最难的事情。”

郑大风放下酒碗,双手抱住后脑勺,打了个酒嗝,笑道:“不过既然你开口了,我就将那两张符箓用上。”

其实他是位山巅境武夫了。

只不过在躲寒行宫那边,一直“吹嘘”自己是位覆地远游的羽化境大宗师。

被孩子们瞧不上眼,真是郑大风自找的。

成为山巅境后,郑大风就开始刻意练拳懈怠了,确实是懒。

而且还是一种心懒。

因为一旦成为五彩天下的首位止境武夫,就由不得郑大风懈怠了。

我远风波,风波未必远我。

郑大风觉得现在的安稳日子,就很好嘛。

从不收拾酒桌碗筷,只有擦凳子一事,代掌柜最勤快。

我大风哥是那差婆姨的人吗?

错了,是我大风哥的那些未过门媳妇们,寻寻觅觅,还没能找到她们夫君罢了。

郑大风问道:“落魄山那边,如今是谁看大门?”

“小米粒帮忙看门最久,每天巡山完毕,就去门口坐着。不过现在是个叫年景的道士,代为看门,他刚刚到小镇没几天。”

“真道士假道士?”

“还真不好说,按照现在的说法,当然是没有度牒的假道士了,可如果按照老黄历,算是真道士。”

郑大风点点头。

我不多想。

陈平安笑问道:“就没想着在这边找个媳妇?”

郑大风笑呵呵道:“我又不是那帮毛头小子,每天嚷嚷着‘老子进不了避暑行宫,就娶个隐官一脉的女子剑修’。”

“离乡多年,小镇那边啥都不想,就是有点想念毛大娘家的肉包子,啧啧,够大,当然还有黄二娘的酒水,酒碗也不小。嗯,再就是胡沣他爷爷的那个喜事铺子。”

“对了,你知不知黄二娘的那个宝贝疙瘩?”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不多,只听说是个小秀才,读书种子,后来去了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继续念书。”

“就这些?”

“不然?”

“黄二娘的那个死鬼丈夫,姓白,她儿子叫白商。”

陈平安问道:“是那个秋季别称之一的‘白商’?”

郑大风笑道:“不然?”

“还有那个胡沣,如果我没记错,跟你是同龄人吧,就是经常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捡碎瓷片的那个,你们双方怎么都该打过照面的。”

陈平安点头道:“是见过很多次,但是我跟胡沣从来没说过话。”

郑大风再次泄露天机,“胡沣姓胡,他爷爷姓柴,你就不觉得奇怪?”

陈平安气笑道:“我怎么知道胡沣的爷爷姓柴不姓胡。”

小时候陈平安都不敢走近那间喜事铺子,而那个走街串巷做缝补生意的老人,也从不走泥瓶巷。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摇摇头,问道:“除了老瓷山,还有呢?”

陈平安默不作声。

是那个神仙坟。

当年小镇孩子们经常逛的地方,其实就那么几个地方。

在老槐树下纳凉嬉闹听故事,在石拱桥和青牛背那边,钓鱼游水。

去老瓷山各凭喜好捡取碎瓷片,去神仙坟那边放纸鸢,玩过家家。

陈平安心弦瞬间紧绷起来。

玩过家家?!

郑大风摇晃酒碗:“邹子去过骊珠洞天,如果我没有记错,是在杏花巷那边摆的摊子,后来还有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婆姨,就是那个邹子的师妹了,当年其实也去过骊珠洞天。既然半部姻缘簿,都被柳七带去了青冥天下的诗余福地,她手上的那些红线,从哪儿来的?这玩意儿,是谁都能炼制出来的?就算是三山九侯先生,他老人家的道法,足够通天了吧,一样没法子炼制。那么多的红线,到底是怎么来的,就是她从柴老儿手中求来的。”

“都说二掌柜坐庄无敌,年轻隐官算无遗策,要我看啊,真心不怎么样。”

陈平安笑道:“你年纪大,你说了算。”

关于小镇的那幅光阴长河走马图。

知道师兄崔瀺肯定动过手脚,故意删减掉了很多内幕。

但是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抹掉如此之多的真相。

郑大风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写下五个字,刚好围成一个圆,缓缓道:“是邹子率先创建了五行学说,金木水火土,既有五行相生,亦有五行相克,金生水生木生火生土生金,金克木克土克水克火克金。高煊的那尾金色鲤鱼,赵繇的木雕镇纸,你送给顾璨的小泥鳅,秀秀姑娘的火龙手镯,你家隔壁的那条四脚蛇。这里边的学问,大了去,多想想,好好想。”

郑大风不丁说道:“我觉得那个罗真意,有点古怪。”

陈平安回过神,一头雾水,“什么?”

罗真意,绝对没有问题才对。

郑大风呵呵一笑。

陈平安的心思还在家乡小镇和神仙坟那边,问道:“还有更多的‘来路’吗?”

郑大风说道:“差不多也就那样了,山主你自己扳手指数数看,一双手数得过来吗?是不是已经够多了?”

捻芯听出了一个大概,试探性说道:“养蛊?”

郑大风一口酒水喷出来,想要与捻芯姑娘瞪眼,又不舍得,只好摆手道:“别瞎说。”

小陌轻声说道:“是一种无形中的大道流转,谁都有机会获得全部。”

郑大风笑道:“不扯得那么玄乎,说得形象一点,就是有人坐庄,所有人都在赌桌上,有人不断输掉筹码,离开桌子,在别处挣了钱,可能是借了钱,可能是捡了钱,总之只要有钱,就都还能继续返回桌子,但是大体上,这张桌子,人还是越来越少,桌上的筹码自然而然就越聚越多了,等到桌上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才算结束。”

直到那一刻,坐庄的那个人,就走了。

也就是杨家药铺后院的那个老人,郑大风的师父。

郑大风端起桌上酒碗,一饮而尽。

陈平安欲言又止。

郑大风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旱烟杆,笑道:“没什么,其实当年离开之前,我就有点察觉了。”

当时说不出口的话,往往一辈子都是那个“当时”。

一起离开捻芯的宅子,走在巷弄中,郑大风笑道:“去酒铺坐会儿?打烊关门了,再开就是了。”

陈平安点点头。

到了酒铺那边,帮着郑大风重新开门,陈平安发现柜台桌上多出一样新鲜物件,是一只青竹筒,里边装满了竹雕酒令筹。

陈平安随便抽出一支竹筹,写了一句“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在座各劝十分。”

陈平安笑问道:“抽中这支竹签,是所有人都得喝一碗?”

郑大风点头道:“为了维持你这个铺子的生意,我算是殚精竭虑绞尽脑汁了,不过那帮酒鬼,一开始挺闹腾,没过半个月,就都觉得还是喝酒划拳更舒坦,但是飞升城别的酒楼,直到现在还是很受欢迎,墙里开花墙外香,没法子的事情。”

酒令筹上的文字,五花八门。

比如有那“新旧五绝,平分秋色,各饮五分”,就是抽中者任意挑选十人,如果人数不够,就是满座都饮酒半碗。

此外还有人担任监酒官,类似坐庄,还有督饮官,防止被罚饮酒之人脚底下养鱼。

陈平安又随便抽出一支竹筹,看得脸一黑。

惧内两碗。认饮一碗,不认三碗。

郑大风伸长脖子瞥了眼,“你这手气,也是没谁了。小陌,还不快帮我们山主倒满三碗酒?”

小陌笑了笑,没挪步去拿酒。

郑大风挥挥手,“既然不喝酒,就赶紧回吧,不然又得在门口睡一宿。”

陈平安背靠柜台,看着墙壁。

郑大风将钥匙丢在桌上,“我遭不住了,你等下自己关门,明早不用赶来开门,刘娥那边有钥匙。”

从酒铺拎起一壶酒,郑大风独自返回住处,离着不远,走在一条巷弄里边,脚步缓慢,运气不错,果然又听见了些动静,停下脚步,郑大风咳嗽一声,问道:“还不睡啊?”

漆黑屋内,顿时响起妇人笑骂和男人怒骂声。

郑大风踮起脚尖,趴在墙头那边,好心好意“劝架”道:“大晚上吵架就算了,咋个还打架呢,要不要大风兄弟给你们俩当个和事佬?”

屋子响起男人下床穿鞋还有抄家伙的动静,郑大风立即脚底抹油。

酒铺那边,小陌笑道:“郑先生风采依旧。”

陈平安笑着摇摇头,将钥匙留在柜台上边,关了店铺门板,带着小陌重新回到宁府。

在演武场六步走桩了约莫半个时辰,陈平安回到宅子,去厢房那边点燃灯火,看着桌上那几方材质相同的素章,喃喃道:“不至于吧?”

那些印章,都是霜降玉的边角料雕琢而成。

陈平安其实很想询问董不得,她当年那块霜降玉是怎么得到的。

早年倒悬山,一条断头路的狭小巷弄里边,有座可以说是籍籍无名的鹳雀客栈。

陈平安第一次乘坐桂花岛登上倒悬山,就是住在那座小客栈,掌柜是个年轻人,有几个对生意都不太上心的店伙计。

是很后面,陈平安才知道原来这座鹳雀客栈,从掌柜到店伙计,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全部来自青冥天下的岁除宫。

是奔着那头化外天魔去的,也就是宫主吴霜降的心魔道侣“天然”,当年剑气长城牢狱里边的那个白发童子。

就是不知道那块霜降玉,或是某些流入剑气长城的霜降玉,鹳雀客栈有无动手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以心声喊来小陌。

小陌将那些霜降玉材质的素章一一攥在手心,片刻之后,摇头道:“没有异样。”

言外之意,就是吴霜降并没有分出一粒心神隐匿其中。

最少不在桌上这些素章之中。

陈平安想起一事,先生说过那趟远游,曾在大玄都观里边,刚好遇到了跻身十四境的吴霜降做客道观,当时的吴宫主,瞧着气象略微不稳,有那么一点美中不足的意思。

照理说,别说是什么跻身十四境,所有练气士,在各自破境之初,都需要稳固境界。

但是吴霜降,能够用常理揣度吗?

假定吴霜降真的这么做了,现如今他的那粒心神,就一定在五彩天下某地,可能就在飞升城,也可能是去了岁除宫建在五彩天下的那处山头。

这种举动,何止是涉险行事,一来心神不全,再来闭关,是修行头等大忌,何况是跻身打破飞升境瓶颈试图跻身十四境?

而这一粒心神化身,不比大修士的阳神身外身或是阴神出窍远游,离开真身之时,注定境界高不到哪里去,一旦落入其他修士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根本做不出这种勾当。

但是对于吴霜降来说,好像又确实不算什么。

陈平安试探性喊了一声,“吴宫主?”

又喊了一遍,毫无回应。

干脆直呼其名喊那吴霜降。

依旧没有动静。

陈平安瞥了眼小陌,小陌面无表情。

避暑城一座学塾,有个瞧着年轻容貌的教书先生,月下散步,双手负后,看着一副亲笔手书的楹联。

上梁巧遇紫微星,竖柱幸逢黄道日。

这位不起眼的教书先生,是剑气长城的本土人氏,因为是练气士,却不是剑修,所以早年一直在玉璞境剑修孙巨源的宅子里当差,这些年就住在学塾里边,去年刚收了个书童,其实是那可怜至极的天生“瘟神”出身,跟随一位扶摇洲修士游历至此,只不过少年自己并不知晓此事,如此一来,才能神不知鬼不觉。至于那个云游修士,自然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牵线傀儡。

不是不可以循着那条线,做些大道推演,只是这位教书先生暂时还不想泄露身份,就直接选择将其斩断。

反正他只需要用猜的,都比那算卦更准确。

听到两声吴宫主和一声吴霜降之后,教书先生啧啧道:“莫不是个傻子。”

第二天清晨时分,陈平安就去了酒铺那边,刚刚开门没多久,一大早没什么生意,丘垅和刘娥,还有冯康乐和桃板都在,围在一张桌上,闲着聊天。

昔年的少女,已经嫁为人妇的刘娥惊喜道:“二掌柜!”

丘垅也是满脸笑意,只是比自己媳妇相对矜持些。

陈平安笑道:“回头你们在避暑城那边开酒铺,我可能无法亲自到场道贺捧场了,不过新酒铺的匾额、对联什么的,全部包在我身上。”

刘娥赶紧给二掌柜施了个万福,丘垅站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早年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屁孩冯康乐,都是大伙子了。

桃板去了趟灶房那边,很快就给二掌柜拿了一碗面条过来,绷着脸不说话,冯康乐埋怨道:“二掌柜,怎么才来啊?”

陈平安接过那碗葱花面和一双筷子,轻声笑道:“没法子,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怎么想就怎么来。”

冯康乐点头道:“也对,我倒是想着挣大钱,这么些年也没能挣着几个钱。”

一个趴桌子,一个单手托腮,就那么盯着久别重逢的二掌柜。

他们不是修道之人,从孩子变成少年,再从少年变成年轻人,都那么快,好像就是眨眼功夫的事情,想来变成中年人,也不会慢了。

陈平安卷了一筷子面条,笑道:“看我吃能饱啊?”

桃板咧嘴一笑。

冯康乐问道:“离开这么久,会不会想酒铺啊?”

陈平安点头道:“会的。”

郑大风打着哈欠走来酒铺这边。

今天酒铺的第一位客人,让陈平安大为意外。

是个风流倜傥的年轻人,穷酸书生模样,还是一身黑衣装束,此人见着了陈平安,就用了个飞升城谁都没听过的称呼,兴高采烈道:“好人兄!”

陈平安放下筷子,“呦,是木茂兄!”

“好人兄,几年没见,风采更胜往昔,他乡遇故知,都不用喝酒,我这心里边就暖洋洋的了。”

“好说好说,木茂兄也不差,说实话,要是木茂兄再不来,我就要主动登门拜访了,怎么都该略尽地主之谊。”

“实不相瞒,之前我用了个化名陈稳,为了以诚待人,免得好人兄找我不着,就改回木茂这个本名了。”

“巧了,我先前化名窦乂,这会儿也改回真名了。”

“想必好人兄如今不会晕血了吧?”

“这可说不准,分人。”

郑大风坐在一旁,有点懵,你们俩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呢?

陈平安解释道:“北俱芦洲的鬼蜮谷,跟这个木茂兄偶然相逢,不打不相识。”

黑衣书生笑道:“哪里哪里,就是一见如故,天公作美,让我有机会与好人兄并肩作战,同仇敌忾,一起发财,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他朝郑大风高高抱拳,使劲摇晃起来,“想必这位,就是那个传说中自号酒徒胸中全无糟粕、人称浪子笔下颇有波澜的代掌柜了!”

郑大风抱拳还礼,“虚名,都是虚名。”

陈平安笑道:“要是早点来剑气长城,以木茂兄的才智心性,肯定能进避暑行宫。”

黑衣书生摆手道:“不敢不敢。”

陈平安问道:“都来了?”

黑衣书生笑眯眯道:“没呢,就我。”

陈平安压下心底疑惑,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眼前这个家伙,虽说真名杨凝性,只不过并非全部的杨凝性。

流霞洲天隅洞天的洞主蜀南鸢,他的那个独子蜀中暑,当年来到五彩天下,很快就选中一方风水宝地,打造出一座超然台。

与这个主动找上门去的“陈稳”,很快就打成一片,后者就乐悠悠当起了幕僚和帮闲。

至于那个化名杨横行的家伙,真名是叫杨凝真,来自北俱芦洲大源王朝崇玄署杨氏,正是这位木茂兄的兄长,当然是亲的。

杨凝真在五彩天下,很快就从金丹境跻身了元婴境,同时还从金身境跻身了远游境。

擅长符箓,一点行走江湖不露黄白的讲究都没有,一身法宝,简直就是一座移动宝库,结果招来各方势力的觊觎,杨凝真一贯出手狠辣,滚雪球一般,最后引来将近百余位练气士的围杀、追杀以及被反杀。

而杨凝性,在北俱芦洲,被誉为“小天君”,要比兄长更有希望继承云霄宫,再水到渠成,顺势担任大源王朝的护国真人。

杨凝性炼化了那把鬼蜮谷宝镜山的三山九侯镜后,来到这边后,几乎没有任何波折,就顺顺利利跻身了玉璞境。

只是兄弟二人,好像打小就关系不佳,既没有一同进入五彩天下,这些年也一次见面都没有,各混各的。

蜀中暑这位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父亲身份显赫、家底丰厚不说,母亲还是女子仙人葱蒨的师妹。

当初他身边就有五位婢女“剑侍”,跟随他一同进入崭新天下。

她们分别名叫小娉,绛色,彩衣,大弦,花影,皆是中五境剑修。

如今她们是两位金丹,三位龙门境。

由此可见,天隅洞天那对山上道侣,是如何宠溺这个独子了,以及天隅洞天的底蕴之深厚,可见一斑。

其实她们也就是照顾蜀中暑的衣食住行罢了,毕竟蜀中暑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

陈平安问道:“扶乩宗那个年轻人?”

黑衣书生摇头道:“远远见过,没啥交集。”

扶乩宗的根本术法,与九都山有些相像,都是撰写青词绿章,只是除了请神降真,扶乩宗还可以邀请鬼仙。

当年宗主嵇海就请下了一位神将“捉柳”与一位鬼仙“花押”,当时双方境界都是元婴境,作为下任宗主的护道人,跟随少年一同进入五彩天下。

黑衣书生问道:“能不能帮我那个蜀兄弟问点事情,天隅洞天那边?”

陈平安说道:“出现过一场内乱,但是问题不大。”

其实不光是流霞洲天隅洞天,金甲洲晁朴的宗门,还有百花福地,甚至连皑皑洲刘财神的那条渡船,都遭遇过一场山上的凶险设计。

黑衣书生点头道:“这就是最好不过了。蜀山主听了,终于能够彻底放心。光是这个消息,就能跟咱们蜀山主讨要一两个婢女。”

修道之人,最怕万一。

但是一旦那个“万一”来了又过去了,就是天大的好事。毕竟“万一又万一”的可能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黑衣书生盘腿坐在长凳上,总觉得有点硌屁股。

陈平安问道:“怎么还不回超然台享福?”

“风景再好,终究就是那么大点地方,人还少,就那么几张面孔,总会看腻的,关键是每个明天都跟今天差不多。”

黑衣书生撇撇嘴,“不像这里,每天人来人往,大街小巷熙熙攘攘,朝气勃勃,每个明天都让人期待下个明天。”

然后他就突然被一个白衣少年狠狠勒住脖子,“放肆!我们骑龙巷左护法借你胆了吗,竟敢跟我先生称兄道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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