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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落河地界,就像被开辟出了一座崭新英灵殿,大水疯狂倾泻其中,再被其中磅礴剑气一搅,顿时云雾蒸腾。

附近的几条曳落河支流,河面水位瞬间就下跌,河床再次裸露出来,已经是第二次了,无数水裔精怪逃到岸上,疯狂迁徙,只求远离那个剑气冲天的巨大窟窿,无数青色剑气流溢而出,如大浪滔天,向四周扩散开来,一条曳落河主河道和附近十数条支流的广袤水域,先后死在地震与剑气洪流当中的水裔之属,尸横遍野,不计其数。

一剑之力,天塌地陷。

陈清都站在窟窿顶部的边缘地带,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照理说,白泽不该这么…弱。

所谓的弱,当然只是相较于巅峰状态的托月山大祖。

如果白泽太弱,陈清都这倾力一剑,何必选择白泽。那不是埋汰白泽,是糟践自己。

至于白泽不躲不避,有意硬扛先后半剑。

大概也算一种万年之后的久别重逢,白泽对剑气长城和陈清都的最后礼敬。

而陈清都真正想要的递剑结果,是一定程度上阻拦和拖延白泽跻身十五境,晚个大几十年或是百来年的。

就像现在白泽的人身天地之内,犹有一道好似将大地切割开来的剑气沟壑,白泽想要跻身十五境,就得慢慢填补。

问题在于,似乎白泽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是不打算要那个十五境了?

有心一而再行事,先为托月山大祖让路,这次又要为初升再次让道?

还是更长远些,为那名义上的新蛮荒共主剑修斐然,早早腾出个位置?

陈清都揉了揉下巴,早知如此,岂不是递剑所向,换成初升更好些?

一道雪白虹光从窟窿底部掠出,最终白泽与陈清都相对而立,第一句话,竟然是“要不要来壶酒?”

陈清都摇摇头,“浩然天下无好酒。”

白泽环顾四周,满目疮痍,可怜一条曳落河,隐官和老大剑仙两次出手,接连两次殃及池鱼。

陈清都微笑道:“最少在我离开之前,你都别想着补救,曳落河藏污纳垢很多年了。”

万年以来,蛮荒天下攻伐剑气长城,曳落河和仙簪城在内的几个地方,都很起劲,次次不落,多少都会意思一下,之前哪怕仰止不去,也会有些小有道行的虾兵蟹将,去剑气长城那边耀武扬威。

不然老聋儿的牢笼之内,也不会有那条泥鳅“清秋”了,这头上五境妖族,曾是曳落河四凶之一。

白泽看着对岸的老大剑仙,有些伤感。

昔年曾是并肩作战的故友。万年以来,故人渐渐故去。

陈清都洒然笑道:“不用这么矫情,也对,当年就属你白泽最多愁善感,比人还人。”

白泽问道:“为何不跟随那位同去西方佛国,为自己留下一线生机?”

先前那个出现在城头的中年僧人,就是佛陀。

人死后的天地人三魂,各有皈依之地。

陆沉在跟随陈平安一同持符远游的途中,就曾泄露过天机,其中天魂去处,是谓天牢。地魂去处,是那阴冥之地的酆都鬼府。

天地生养万物,何以报天地?天地两魂便像是一种还债。唯有人魂,带着七魄,徘徊人间,此魂飞则七魄无,故而民间市井就有了那头七还魂的说法,祖荫庇护,也由此而来。修道之人所谓的拘魂拿魄,其实极难将三魂七魄全部拿下,尤其是天地两魂,更像是一份修士难以辨别的假象,雾花水月。

苦海沉沦,红尘万丈。为何修道一事,被视为以盗窃身份行悖逆之举?

修道之士,证道长生,修行种种长生久视之法,更何况还有诸多秘法传承的兵解转世,以及祖师堂点燃一盏续命灯,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被天道无形压胜的事情。

佛祖当时现身剑气长城,其中一事,就是想要见一见陈清都最后一缕地魂。

在白泽看来,如果陈清都自己愿意,极有可能可以凭此转世西方佛国。

陈清都嗤笑道:“怕死贪生,还当什么剑修。”

小人以身殉利,豪杰以身殉义,圣人以身殉道。

剑修当以身殉剑。缟素酬天下,戈船决死生!

既然心愿已了,飞升城已经在崭新天下站稳脚跟,就将未来的对与错,全都留给年轻人好了。

陈清都笑道:“万年之前撂挑子,万年之后再来补救,你这算不算脱裤子放屁?”

白泽说道:“你要护着剑修的香火不至于断绝,我一样放心不下蛮荒天下的存亡。”

言下之意,浩然天下想要攻占蛮荒,就得过白泽这一关。

白泽再不喜欢战争,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蛮荒天下覆灭。

陈清都笑道:“既不去追求十五境,偏偏又如此自信满满,记得印象中的白泽,不是那种喜欢说大话的,那么是你万年之前的合道十四境,大有学问了?”

白泽笑了笑,没说什么。

双方确实还没熟到那个如此开诚布公的份上。

当初高高在天的神灵陨落无数,旧天庭遗址成为一处既无法打碎、又极难占据的无主之地,此外几座天下刚有个雏形,只不过几位天下之主,其实早有定论了,比如三教祖师,就没什么可争的,唯独蛮荒天下,还有些变数,白泽,初升,一个是拥有绝对的威望和实力,一个是有心气,也有境界,都能够与后来的托月山大祖掰掰手腕。

只是白泽跟随大祖一起登山,帮忙取名托月山,还给那个孩子取了个真名,这就意味着白泽认可了大祖的天下共主身份。

老祖初升总不能去一挑二,何况蛮荒天下初定,初升不愿内讧,让其他天下有机可乘,也就彻底死了那条心,只是仍然不愿寄人篱下,就跑去开辟出了一座英灵殿,与托月山遥遥对峙。

其余一小撮在大战中受伤的巅峰大妖,为了养伤,陆陆续续陷入冬眠状态。

后来得以从冬眠中自行醒来者,凭借强横的肉身,极高的道法境界,无一例外,都成为了旧王座大妖,在英灵殿占据一席之地。

比如搬山老祖朱厌,还有荷花庵主,占据居中一轮明月“金镜”,将其炼化为修道场地。

黄鸾,开始收拢各色洞天福地遗迹、仙宫府邸,仰止醒来后,则一眼相中了那条被剑修观照一剑劈出的曳落河。

此外的那拨旧王座,刘叉,绯妃,其实相较于这拨上古大妖,都属于晚辈。

尤其是极为年轻的剑修刘叉,有点类似蛮荒天下剑道气运相中者。

等到刘叉被囚禁在功德林一处山水秘境之内,连同剑道在内的天下气运流转,无形中就转移到了斐然身上。

白泽为此还在离开浩然天下之前,专程去了趟功德林找刘叉。

文庙那边甚至只是让茅小冬一人象征性陪同前往,由此可见,对白泽确实放心得无以复加。

每天就是在那边钓鱼的大髯剑客,在前辈白泽可惜他的剑道成就在异乡止步之后,刘叉只说了一句话。

“让浩然天下少了个十拿九稳的十四境,其实我亏得不多。”

由此可见,刘叉笃定醇儒陈淳安这位亚圣一脉的顶梁柱,假若没有死在他的剑下,绝对可以跻身十四境,而且极快,未必比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更慢。

一旦肩挑日月的陈淳安成功合道十四境,对于蛮荒天下来说,后果不堪设想。

既是毋庸置疑的合道人和,又兼具合道天时之玄、地利之优,再加上陈淳安自身的儒家圣贤神通,这么一位十四境,战力相当可怕。

要知道当年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在董三更之前,陈淳安就曾拖拽过荷花庵主的那轮明月。

陈清都笑道:“换成我是那个小夫子,就说服至圣先师,如何都要联手做掉你,绝对不留后患。”

就像董三更的孙子,剑修董观瀑,陈清都其实很顺眼,对其剑道,还曾寄予厚望。

喜欢归喜欢,该杀还是得杀。

“那就不是礼圣了。”

白泽摇头道:“何况我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白泽当年之所以愿意让道给托月山大祖,不是自认无望那个触手可及的十五境,而是一旦白泽当时就破境,对整座蛮荒天下的影响太大,最终形势演化,会与白泽心中的大道相悖。

白泽曾经寄希望于小夫子礼圣的规矩,能够让浩然人族和蛮荒妖族,合力打造出一个双方相安无事的太平盛世。

这就涉及到远古时代术法如雨落人间,妖族修炼的大道根本,因为比人族多出一个至为关键的炼形环节,在妖族和修士之间形成了一道门槛,阻拦下了大地之上无数妖族的开窍,这属于先天劣势,但是妖族修士一旦炼形成功,因为真身的坚韧程度,就会多出一个后天优势。

创建英灵殿的老祖初升,初衷就是试图能够将万千术法,通过传道一事,流布天下,让妖族修士如雨后春笋,在大地涌现,希望蛮荒蝼蚁皆可成为大野龙蛇,最终造就出一拨拨远古时代被誉为地仙的练气士。

所以就有了道祖骑牛过关,就是专门找那初升,切磋道法。

一旦蛮荒天下的登山修士,没有任何门户之别,修行毫无门槛可言,最终修士炼形,就可以轻松研习各类术法,初升完成那个心中极为宏大的愿景,就有机会真的得以实现,“唯有妖族修士,先天肉身成圣,后天术法如神。”

如果只是妖族练气士数量的多如泉涌,还好说,真正的问题,在于蛮荒天下的妖族,是几座天下中,最有可能有实力、也是最有

野心以及最富杀戮本性的存在,杀戮,吞并,侵袭,劫掠……无止境追求单个个体的无限强大,不希望有任何的约束。

要是只说飞升境之间捉对厮杀的实力,不光是吃尽苦头的浩然天下,敌不过蛮荒,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国,也是一样。

就像在蛮荒天下妖族修士眼中,浩然九洲,有郑居中,有龙虎山赵天籁、火龙真人这些巅峰修士,属于意外,每每谈及,多半得加个“竟然”。

而刑官豪素在听陆沉说仙簪城一役,城主玄圃竟然在一炷香内就毙命,也会觉得意外。

不敢相信,蛮荒天下竟然有如此道法稀烂的飞升境大妖。

同样是飞升境的浩然修士南光照,被豪素在自家宗门的山门口那边斩下头颅,几乎可谓毫无还手之力,这位刑官可半点不觉得出奇。

蛮荒天下之外的山巅修士,对待修行一事,不会刻意逃避厮杀、斗法,但是大道追求,终究还是与天地共不朽。

蛮荒天下却是截然不同的风土习俗,好像妖族自诞生起,就是为了自我的生存,不惜带来个体之外的一切毁灭,修行、炼形、攀境,就是为了纯粹的厮杀,不知疲倦地攫取,简单说来,生存需要进食,修行就是为了更大程度的果腹,每次登高,就可以吃下更多的天地众生。

如果再有大妖有意为之,开辟出一条登山捷径,领着妖族走向这条道路。

那么几座天下,就会被裹挟其中,战火绵延,生灵涂炭。而老祖初升建立英灵殿的初衷,就是让一个十五境,比如白泽,带着十几位十四境,以及数量众多的上五境修士,尝试着让整个人间并拢为一座天下。

一旦白泽就是那个十五境,就算那些十四境修士再桀骜不驯,也要乖乖听从白泽的命令。

届时在白泽的带领下,可以随便打开一道衔接两道天下的大门,联袂远游,足以杀穿任何一座天下,之后再来慢慢蚕食。

所以初升其实曾经私底下找过白泽,愿意尊奉白泽为妖族领袖,希望白泽能够带领妖族登顶。

因为白泽拥有一门天授神通,就是掌握天下一切妖族真名!没有?很简单,白泽就直接给你取一个。

只可惜白泽拒绝了。

后来便是陈清都领衔的那场问剑托月山。

再后来初升为了逃避道祖,不得不远游天外。

因为只要谈不拢,青冥天下的万千修士,一定就会如一场从天而降的磅礴大雨,纷纷落在蛮荒大地。

三教祖师当中,公认道祖脾气最差,最会打架。

那场不见记载的战役当中,正是那个少年模样的道士,法相顶天立地,手中拽着兵家初祖的庞然身躯,一次次砸向那位剑修。

白泽说道:“故意放过了酒泉宗和大岳青山,没有像在白花城、仙簪城、曳落河和托月山这般大开杀戒。齐廷济几个,一路就跟着照做了。除了陆芝在酒泉宗喝酒的时候,有拨修士见色起意,给她砍死了,此外两地都没什么风波。”

陈清都笑道:“这个末代隐官,当得还是心肠软。”

年轻剑修斐然,曾经说过一句肺腑之言,浩然天下的山上山下,始终被沉默的强者们保护得很好。

去过天外的大修士,难免都会有一个类似的感想,每座天下,就像远游太虚的一条渡船。

一切有灵众生,登船下船,来来走走。

白泽好像记起一事,突然说道:“先前议事,在文庙那边,当时我听避暑行宫的那个外乡剑修林君璧,与几个朋友在门口闲聊,其中有个问题,颇有意思,我得考校考校老大剑仙。”

陈清都冷笑道:“少来。”

白泽自顾自说道:“林君璧说早年在避暑行宫,陈平安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为何剑气长城能够屹立万年而不倒。林君璧就拿这个问题来问朋友了。”

陈清都皱眉道:“不是剑修打架一事独一份,最能打?”

白泽微笑道:“如此看来,老大剑仙也进不去避暑行宫。”

陈清都爽朗大笑。

白泽给出答案。

“不浩然。”

陈清都双手负后,轻轻点头。

这寥寥三个字,确实比什么好听的话,都更能宽慰一位老人的人心。

白泽叹了口气,“就这么走了?”

陈清都笑道:“不然?还要敲锣打鼓啊?”

何况一座万年屹立天地间的剑气长城,就是剑修最好的坟冢,就此长眠于此,不会寂寞。

以后飞升城年轻剑修的每次递剑人间,就是一场无需上坟的遥遥祭酒。

————

黥迹那边,之前一座蛮荒天地的日光瞬间聚拢一线,如剑光落地,围困住整座黥迹,不断聚拢缩小地界,光柱所过之地,无论是生灵还是死物,皆化作齑粉飞尘。

除了大端女子武神的裴杯,中土十人之一的怀荫,铁树山郭藕汀,扶摇洲天谣乡宗主的刘蜕,还有流霞洲女子仙人葱蒨等,都各立一处,纷纷出手阻挡那道光柱。

唯独郑居中既没有现身,也没有出手,好像置身事外了。

所幸最终给拦下了那道金色光柱,黥迹修士折损不大,术法尽出、消耗掉不少法宝的葱蒨叹了口气,谁折腾出这么一出,吓死了个人。

这位出身流霞洲的女子仙人苦笑不已,收起一身赤黄色的朝霞气象,她抬起手,摊开手掌,白骨森森,其实两条胳膊也好不到哪里去,血肉模糊,就像被钝刀子剔过肉,亏得身上法袍多,不然春光乍泄,就亏大了。

葱蒨是宗主芹藻的师妹,她还拥有一座松霭福地,在宗门里边的地位,其实有点类似玉圭宗的姜尚真。虽然师兄芹藻也是一位仙人境修士,可无论是捉对厮杀的打架本事,还是在浩然天下的名声,都远远不如葱蒨。

从腰间那枚霞光漫溢的香囊里边取出一只瓷瓶,往手上涂抹可以白骨生肉的珍稀膏药,再有七彩云霞流转手心,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一个姿容绝美的女子御风赶来,忧心忡忡道:“师姐,还好吧?”

这个葱蒨的师妹,名叫庾如意,如今算是宗门外人了,因为早就嫁给了天隅洞天的洞主。

庾如意境界不高,还是个砸钱砸出来的玉璞境,反正她男人有钱。

她是个出了名的山上美人,常年头戴一顶碧玉花冠,至于身上法袍,据说一年到头,每天都换,都不带重样的。

故而有那天下女修法袍集大成者的美誉。就连皑皑洲刘财神的那个婆娘,都承认在这件事上,自己的确不比庾如意上心。

曾经有人去了天隅洞天偷酒,被抓了个正着,那贼子见着了庾如意就开始捶胸顿足,先说如意姐姐换了一身衣裙,就差点认不出了,再痛心疾首,说不知道哪个挨千刀说的,敢说女子修行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又不如生得好。气死我了,得亏如意姐姐嫁得好,生儿子生得好,自家修行更好,长得更是最好了。最后说如意姐姐今儿衣裙似乎厚实了些……

下场可想而知,直接开启山门大阵,关闭天隅洞天,关门打狗。

庾如意的儿子,正是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蜀中暑,早就独自远游五彩天下去了,在那边建造了一座超然台,一看就是苏子的崇拜者。

就像吴霜降,推崇柳七婉约词篇,道侣天然,则钟情苏子词篇。

此外徐隽专程携手道侣朝歌一同下山,去淮南郡找袁滢,询问何时才能遇见柳七。

大骊京城钦天监的袁天风,焚香时所读之书,也是苏子词篇。

至于被誉为“白也之后才有月”的那位人间最得意,山上山下的拥护者,更是不计其数。

葱蒨笑道:“没事,下场至少比郦采那个婆姨好多了。”

她跟浮萍剑湖的郦采,与北俱芦洲趴地峰一脉的太霞元君李妤,都是好友。

只不过脾气相近的郦采和葱蒨,却各自看不顺眼对方。

庾如意只敢以心声埋怨道:“要是那个郑先生出手,相信师姐就不用如此受伤了。”

葱蒨瞪眼道:“别连累我啊。”

距离黥迹极远的一处僻静山巅,韩俏色匆匆收起遁术,停下御风身形,讶异道:“师兄怎么来了?”

原来是郑居中现身崖畔,正看着日光照耀下的一大片金色云海。

韩俏色落下身形,站在师兄身边,嫣然一笑,“是担心顾璨的安危?”

郑居中淡然道:“要是担心,在竹林那边我就现身了。”

韩俏色对此半点不奇怪。

习惯就好。

师兄不让人奇怪才奇怪。

韩俏色问道:“那师兄来这边做什么?”

师兄绝对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更不会多此一举。

郑居中看了眼托月山那个方向,“因为之前跟人有过一个承诺,不过现在看来,用不着帮忙。”

韩俏色哦了一声,反正听不懂师兄在说什么。如果顾璨和傅噤两个师侄在场,估计猜得出答案。比如与谁承诺,又要帮谁。

既然已经半路遇到了师兄,顾璨那边就没她啥事了。

开山弟子和关门弟子都赶赴那处古怪战场,师兄却依旧在此止步,肯定是没有太大危险了。

韩俏色随手将一棵崖畔古松连根拔起,摔向云海,打趣道:“听说蛮荒天下那边,愿意拿三个飞升境来换师兄呢。”

郑居中笑道:“这么多?”

韩俏色问道:“剑气长城那边怎么回事?”

她察觉到了那边的一丝异象,可惜距离太远。

郑居中给出答案,“老大剑仙出剑了,一剑斩杀了远古高位神灵之一的行刑者。”

不过后者更像是一种为了脱离囚笼的主动返乡。

韩俏色不断抬起袖子,从崖壁当中剥离出一块块巨大碎石,砸向云海闹着玩,随口说道:“既然陈清都这么无敌,当年就算砍不死托月山大祖,砍几个旧王座也好啊。”

郑居中神色淡然道:“没脑子的话不要多说,容易真的没脑子。”

韩俏色的修道资质,当然是有一些的,不然她早年也不会立下宏愿,要修成白帝城的十种大道术法。

只是在代师收徒的师兄郑居中眼里,韩俏色就只能是不入流的依葫芦画瓢了,无法将诸多道法化为己用,涉猎百家之余,追溯原委源流,因为她不理解所谓的学问虽异,总会是同,更不懂得在前人道路的旧辙之上推陈出新,所以区区十种道法而已,才会学得那么慢。

韩俏色小心翼翼道:“师兄,能不能问你个大不敬的事?”

郑居中说道:“陆沉。”

白玉京三掌教的修行之路,几近大道,无迹可寻。

而且礼圣,白玉京大掌教,余斗,岁除宫吴霜降这些大修士,做事情,终究还是有章可循、有法可依的。

陆沉不一样。

天地之间,物各有主。十四境合道天时地利人和,就是得了某个残缺的一,不过一份大道勉强可以自我有序循环。只是这类物与我皆无尽的假象,还是气象太小,且不够真实。

修道之人,追求长生不朽,试图与天地同寿,本就是悖逆行事,练气士就像翻墙过境的蟊贼,再落草为寇,占据一席之地,当那与天地强取豪夺的强盗,最终成为道化无穷、却只进不出的饕餮。

极难打破这个窠臼。

反观陆沉从一开始,就在追求真正的大道。

韩俏色一本正经道:“那我以后只要见着了他,就躲得远远的,绝不招惹。”

她得到答案后,确实大为意外。

真没想到陆沉在师兄心目中,评价如此之高。

郑居中说道:“你招惹得起陆沉?”

韩俏色默不作声。

郑居中的意思,不单单是双方境界悬殊,真正的本义,是说你韩俏色就算往死里招惹陆沉,都毫无意义,陆沉都不稀罕搭理你。

韩俏色怯生生道:“师兄,还有两门道法,真的让人难以登堂入室。”

立下宏愿一事,可不是什么随便撂句话的小事,一旦韩俏色无法达成心愿,此生就只能止步于仙人境了,让她注定无法打破瓶颈跻身飞升,雷打不动的大道瓶颈,板上钉钉的兵解下场。

郑居中始终沉默不语。

韩俏色坐在崖畔,无奈道:“师兄,我就没求过你什么,对吧,唯独这件事,你帮帮忙,我在仙人境停滞太久了,寿命有限,我是真的不想死,更不愿意尸解转世,重头修行。像傅噤那样,表面看着风光无限,其实瞧着多可怜。我不想成为白帝城第二个外人眼中的傅噤。”

郑居中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言语:“学而不思则罔。”

不是你韩俏色读过很多书,就一定懂得多。你只是成了一座暂且搁放文字的书铺。

通过读书来增长学识,并不等于增长智慧。

韩俏色愣了愣,然后双手抱头,哀嚎起来,尖叫撒泼。

师兄说了不等于没说嘛。

郑居中低头看了眼韩俏色。

韩俏色立即停下失态的喊叫,不再嚷嚷,她抽了抽鼻子,有些委屈。

郑居中笑了笑,“破解之法,就在白帝城那些注释、训诂类藏书当中。”

韩俏色眼睛一亮。

郑居中说道:“书不多,就三十余万本,可以慢慢看。”

韩俏色后仰倒去,干脆开始蹬腿撒泼。

郑居中突然说道:“你立即返回白帝城,抓紧多看几本兵书,如果侥幸有些心得,很快就会得到一份意外之喜。”

韩俏色哦了一声。师兄发话,不用问缘由,照办就是了。

郑居中坐在一旁,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上,举目远眺,视野一线所及,云海缓缓分开,如被一剑劈开。

韩俏色不敢打搅师兄的观道,乖乖坐起身,转头望向郑居中。

分不清他是十四境的天人,还是传说中的神明。

郑居中微笑道:“周密藏在人间的最后一手棋盘落子,千头万绪,有点难找。”

————

剑气长城。

魏晋开始炼化那数缕传承自宗垣的粹然剑意。

曹峻倒是没如何羡慕风雪庙魏大剑仙的机缘。

反正跟左右、魏晋还有陈平安这几个人,自己最少有一点是占优的,就是年纪大。

所以已经看开了,年纪大的,就让着点年轻人。

曹峻提起精神,作为虚长几岁的长辈,就帮魏晋护道一番好了。

对于有幸正巧游历剑气长城遗址的外乡仙师而言,先前一幕,大开眼界,惊心动魄,只觉得那点渡船神仙钱的开销,实在是不值一提。

先有高如山岳的神灵从大地之下突兀而起,手持利刃,以无敌之姿靠近城头这边。

有老人随之现身,聚拢天地间的粹然剑意,仅是一剑便斩杀了这位神灵。

然后没过多久,那位老者便化做一道剑光,似乎远游蛮荒去了,转瞬之间不见踪迹。

一番议论之后,才知道那位老者,正是是剑气长城的主心骨,人间资历最老、剑道最高的那个陈清都。

其中一拨刻意远离魏晋的游历修士,他们来自一座皑皑洲宗门,靠近西边海滨,山上只收符箓修士,最近他们捣鼓出个浩然宗门榜单,当然是为了自抬身价,毕竟浩然三洲陆沉,其余南婆娑洲和宝瓶洲两洲山河也元气大伤,此消彼长,照理说皑皑洲底蕴几乎没什么损耗的宗门,地位当然就高了不少。

此时十几人待在城头一端附近赏景,拿出些酒水瓜果,边吃边聊。

有人小声说道:“既然陈清都剑术这么高,他又没死,分明还可以出剑,当年剑气长城那边……怎么就那么快失守了,会不会是他们故意放水,将那股汹汹祸水引向浩然天下?”

有旁人点头附和,“有这个可能。”

上任隐官萧愻,领着洛衫、竹庵两位剑仙一起叛逃蛮荒,倒悬山看门人,大剑仙张禄,对蛮荒天下的涌入倒悬山,更是放任不管,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了。

至于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的两看相厌,那更是公开的事实。

难不成真是剑气长城故意为之,要让浩然天下多死人?

一位老元婴的护道人瞥了眼远处,提醒道:“有外人在,还需慎言。”

那就以心声言语好了。

十余位谱牒仙师,继续议论此事。

只是他们当下还不清楚一件事,心声言语,在那拨人当中的两位修士耳中,其实就跟大嗓门说话没两样。

世间与神灵最接近的山头,就是浩然天下的那些兵家祖庭。

而远古神灵,对于后世练气士的心声一途,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除了中土兵家祖庭,其余还有四座类似下宗的山头,分别是流霞洲的武林,南婆娑洲的甲马台,以及宝瓶洲的风雪庙和真武山。

统称为“林台山庙”,其中又以武林最为著名,以至于山下混江湖的武夫,都被称为武林中人。

远处五人,刚好就来自宝瓶洲真武山。

马苦玄,师伯余时务。

婢女数典,开山弟子忘祖,既是练气士又是纯粹武夫,

还有个马苦玄新收没多久的关门弟子,是个腰悬一把柴刀的少年,名叫高明。

之前马苦玄为了捡漏,在正阳山北边一个没有开设镜花水月的小县城里,挑了个酒楼喝酒,因为余时务说这是马苦玄唯一的机会了,陈平安有可能会在正阳山那边,失去剑修身份。

更前边,在大骊陪都附近的大渎祠庙门口,遇到陈平安,也是余时务劝阻马苦玄别打那一架。

结果两次都没什么结果。

马苦玄刚刚去真武山那会儿,其实得喊余时务一声师伯祖,实在是这家伙的辈分,高得出奇,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是真武山山主的师伯,以至于余时务见到了中土兵家祖庭的姜、尉两位祖师,也只需要分别喊一声师伯、师叔即可。

后来马苦玄破境快,跻身了玉璞境,就可以抬升一个辈分,所以喊余时务师伯,不过因为马苦玄在真武山的传道人有点多,其中不乏数尊神位不低的远古神灵,喊余时务师伯还是师叔,只看心情。反正马苦玄在宝瓶洲的名声不小,是出了名的不可理喻。

疯子,随心所欲,肆无忌惮,行事根本半点任何人情世故可言。

同样是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候补之一,来自中土的许白和纯青,游历宝瓶洲时,就都被他找上门挑衅过,许白直接认输,结果被马苦玄给了个“废物”的评价,纯青动手了,结果遇到了出手没轻没重的马苦玄,当年纯青受伤不轻。

至于宝瓶洲自己评出的年轻十人,马苦玄还是当之无愧的榜首,此外还有谢灵,刘灞桥,姜韫,周矩,隋右边等人。

而被誉为“李抟景第三”的余时务,因为当时境界不高的关系,加上在战场上出手次数不多,只在一洲候补之列。

所以宝瓶洲对马苦玄的观感比较复杂,既反感此人的跋扈,又不得不承认,宝瓶洲有个马苦玄,还是比较能够撑面门的。

马苦玄瞥了眼远处那群看客,就懒得多看一眼,转头与余时务调侃道:“你这个李抟景第三,不去找李抟景第二聊两句?”

在三十年前,李抟景第二,是说那风雪庙剑修魏晋,不过这是魏晋在跻身上五境之前的一个说法了,等到魏晋先后两次破境,最终成为宝瓶洲本土第一位仙人境剑修,自然就无人再提此事。

因为自幼就在真武山修行,余时务的道统法脉,当然属于兵家修士。不过他还是一位剑修,并且更为隐蔽的,还是余时务身负武运,这在真武山,都是个被祖师堂列为头等禁制的秘密。

余时务还被马苦玄说成是“一半个朋友”里边的那半个朋友。

他如今身负三股武运,其中两份,先前天下形势岌岌可危,中土兵家祖庭得到了文庙的点头,姜、尉两位中土兵家祖师赠予给他两份武运。

一场共斩,一分为五。

余时务如今还差两份。

可惜还剩下最后两份,就不是余时务一个元婴境可以自求的了。

马苦玄啧啧称奇道:“‘那么快就失守了’,这句话说得好。”

剑气长城守了几年?

以一隅之地,以一城战天下。

就这么点大的地方,还不如浩然九洲一个藩属小国的地盘大。

可是之后浩然天下三洲山河,又是多久丢掉的?

马苦玄对剑气长城再没什么念想,对那个同乡人的年轻隐官再没好感,也还真没脸说这种话。

柴刀少年转头望向师父马苦玄,显然少年也有些疑惑。

既然那个陈清都如此剑术无敌,为何不多出剑几次,按照那些山水邸报的说法,陈清都好像只是象征性递出一剑,之后就再没有出手了,最后只是一剑开路,护送飞升城去往如今的五彩天下。

马苦玄按住少年的脑袋,重重拧向余时务那边,“师父没空,让余唠叨跟你解释。”

余时务以心声耐心解释了一番。

最后一场大战正式拉开序幕之前,被敬称为老大剑仙的陈清都,其实曾经向托月山大祖递过一剑。

虽说在剑修与蛮荒妖族对峙的战场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蛮荒天下某处的万里山河,悉数破碎。

这就是托月山大祖合道整座天地的无赖之处。

余时务站在城头上,感慨道:“一个行当,比如渔翁钓鱼,樵夫砍柴,商贾挣钱,而剑气长城的剑修,很纯粹,就是出剑杀妖。”

马苦玄终于插了句话,“还有仵作验尸,刽子手砍头,棺材铺等死人。”

余时务看了眼马苦玄,后者立即抬起双手,示意你余时务继续絮叨。

“此外,在其位谋其事,比如陈熙和齐廷济,除了是一位刻字的老剑仙,还是两个家族的一家之主,各自就需要为家族谋划退路,隐官陈平安,就需要在避暑行宫排兵布阵,以己方的最小战损,换取战场最大战功。老大剑仙就需要为整个剑气长城,不至于香火断绝。在剑气长城注定守不住的前提下,各司其职之外,剑仙们的舍生忘死,与蛮荒天下递剑,就是尽可能护住更多的剑道种子,能够去五彩天下扎根,如此一来,就等于为浩然天下拖延时间了。”

还有一些更深层的内幕和真相,余时务就没说。

一些个秘密,例如文海周密与阮秀的登天离去,整座真武山,恐怕就只有余时务和马苦玄清楚,如今连宗主都还被蒙在鼓里。

在余时务看来,陈清都,蛮荒大祖,周密。

三方各有所求,保存飞升城,攻伐浩然天下,追求自我登顶。

强者,就是能够将希望付诸行动,成为现实。

少年高明斜眼那些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谱牒仙师,疑问道:“老马,余师伯祖,这些山上神仙莫不是傻子吧?”

不喜欢喊师父,喜欢喊马苦玄为老马。

他的师兄忘祖就绝对不敢如此造次。

余时务笑了笑,对此不置一词。

马苦玄蹲在城头,啃着“干嘛侮辱傻子。”

以前在小镇家乡那边,如果说泥瓶巷的陈平安,是个晦气的扫把星,那么杏花巷的马苦玄,就是同龄人眼中的那个傻子。

一个讨人嫌惹人厌,一个被当成了解闷的乐子。

马苦玄笑道:“余师伯,去,跟那伙人掰扯掰扯,谈崩了,我好动手打人。一路闷得很,找点乐子。”

余时务无动于衷。

马苦玄蹲在地上,拍了拍城头,说道:“这都不去聊两句,你对得起咱们脚下这座城头吗?”

余时务想了想,还真去讲道理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不介意浩然天下死多少人,与故意让浩然天下多死人,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除了齐老剑仙是个孤例,在战场上厮杀之后,后来还曾在扶摇洲和金甲洲那边步步阻滞蛮荒妖族大军的推进。

此外上五境剑仙一个都没走,尤其是还有众多地仙剑修,不是不可以走,最后一样留在了战场上。

老剑仙当中,董三更,陈熙,纳兰烧苇,大剑仙里边,周退密,米祜,晋青,至于战死的剑仙,更多。

当时飞升城里边,境界最高的就是宁姚这些元婴境,所以天底下有这样的放水?

余时务一直耐着性子说了许多。

可不管余时务不管这么说,对方就只是盯住一件事,那陈清都为何不多递一剑?

余时务有些无奈,

就只会死盯着一个人一件事不放。

挂一漏万,这只是一个自谦说法啊。

马苦玄乐得不行,摩拳擦掌,带着一行人来到余时务身边,腰悬柴刀的少年埋怨道:“余师伯,跟些傻子解释什么。”

马苦玄嘿嘿笑道:“傻子说你不对,总有他的道理。”

然后马苦玄补了一句,‘咱们都别劝余唠叨啊,就他这好好先生的脾气,总有一套歪理说辞的,例如‘他们听不明白,终究还是我没说明白’。”

骊珠洞天小镇出身的年轻人,就没几个不会说话的。

再者马苦玄的“家学”,不是一般的好。

马苦玄,李槐,顾璨。只说这件事上,三人很有先天优势。

余时务叹了口气,“交给你了,下手记得别太重,如今文庙管得严。”

余时务独自离开,将那拨人交给马苦玄。

生活是一本无字之书,很多坎坷,就像套麻袋挨闷棍,不明白的地方,是没机会重新翻书找个为什么的。

当然了,那拨皑皑洲仙师,不在此列。

马苦玄突然听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心声,“别打断长生桥,其余随便。”

是那坐镇天幕的儒家陪祀圣贤,贺绶。

————

金色拱桥那边,三位新天庭的至高神灵,周密站在栏杆旁,阮秀站在栏杆之上,只有离真趴着,还在思考那两个问题。

那个一,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场作为旧天庭崩塌引线的水火之争是怎么来的。

周密笑道:“当初为了人间多些香火,拿来更多淬炼神灵金身,结果等到人族数量达到一个天文数字之后,曾经远游天外一段岁月的水神,重返旧天庭,终于意识到人间不对劲了,因为大地之上,光亮攒簇,人心灯火绵延聚拢,如火海。水神执掌的那条光阴长河,就像被割裂出去一大片疆域,而且火势愈演愈烈,你可以视为一场……最古老的火神走水。”

离真瞪大眼睛望向人间,讶异道:“我看不见就算了,为什么连雨四也看不见?”

他俯瞰人间,只能看到那些大地之上的灵气聚集,星星点点,或明或暗,每一粒光亮,就是一位位境界高低不同的修道之士,此外还有一股股气运的流转。

人族望天,星河璀璨。

其实神灵俯瞰人间大地,也是差不多的画面。

那雨四好歹是一位新晋水神,没理由看不到这份属于他本命大道的流转。

阮秀说道:“因为我不让你们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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