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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下了梯子,在书架上随便拣选出一本书,是专门讲述处世之道的清言集子。
翻书很快,书上好些圣贤道理,看得陈平安深以为然,什么秾艳场懒回顾,什么疾风骤雨时,正是豪杰脚跟立定处。
陈平安总觉得都是在对自己说的,一下子就胆气横生,比喝酒管用多了。
况且陈平安很早就自己琢磨出了个道理,与亲近之人,不要说气话,不可说反话,尤其不要不说话。
将手中那本书籍放回书架,没来由想起桐叶洲黄花观那个龙洲道人,陈平安笑了笑,有样学样,轻轻以手掌推了推周边书籍,位置齐平,丝毫不差。陈平安大步走出书楼,开了院门,想了想,陈平安就没锁门,万一还得回来,白白多件事情,毕竟是师兄的宅子,飞来掠去的,不合适。
至于大骊宋氏皇帝和太后那边,来与不来,都不重要,来了,对双方都好,不来,陈平安已经根本无所谓,因为已经打算在京城这边多看几天的书。
既然猜出了师兄崔瀺的用意,那就很简单了,难得有这么不用分什么公私的好事,下黑手捅刀子,怎么狠怎么来。再者陈平安是突然想起一事,如果按照文脉辈分,既然宋和是崔师兄的学生,自己就是是大骊皇帝的小师叔了,那么为师侄护道几分,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如果你宋和道心不够,那就换个道心足够的人来当皇帝好了,反正一旦揭开老底,被有心人翻开宋氏宗人府的旧账,皇帝陛下原本属于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既定事实,都会变得摇摇欲坠,一洲哗然。
而国师崔瀺对宋集薪的考评,大概就是那场宝瓶洲战事,藩王宋睦的表现,从老龙城到中部大渎,确实都没有让人失望,山上山下,有目共睹。仿白玉京为何留在大骊陪都和大渎祠庙附近,想必就是一种先生对学生的“善意”提醒,哪怕先生不在了,大骊暂时再无国师,一位君主的修齐治平,还是不能忘。
陈平安甚至觉得大骊朝廷,当年主动提出按照军功、战后归还山河一事,就是师兄在等今天。一来不如此行事,宝瓶洲人心涣散,南方所有藩属国难以凝聚战力,再者大战落幕,若还是那一洲即一国的格局,一旦大骊京城和藩邸形成南北对峙的割据分裂,战线拉伸如此之长,很容易一打就是几十年甚至百余年,到时候整个宝瓶洲就算废了。
至于宋集薪到底有没有那个恢复本名的心思?
有。
陈平安当时在济渎祠庙之内,就察觉到了宋集薪的那份野心勃勃,只是宋集薪太过忌惮国师崔瀺,这些年才隐忍不发,始终恪守臣子本分行事。
不然宋集薪这位大骊藩王,与宝瓶洲几乎所有的山上势力,尤其是跟大骊边军的关系,可不是一般的好。
至于说治国之士,大骊陪都的六部衙门,里边的一位位文武栋梁,都曾人人直面战争,哪个不精通事功学问,既负才学,又极务实?而且相较于京城官员,南边官场多是正值青壮的文官武将,再者,就像那个彩衣国胭脂郡的刘高华,为何宁肯舍了家乡一国尚书不当,都要在陪都庙堂当个中层官员,而这种潜移默化的认同,本身就是昔年大骊各个藩属国对藩王宋睦的认同。
所以大骊京城这边,皇帝不敢妄动早已根深蒂固、底蕴深厚的陪都,藩邸则是不知国师崔瀺的后手安排,故而一直相安无事。
如果说来大骊京城之前,陈平安的底线,是从大骊太后手中取回那片碎瓷,哪怕因此与整个大骊朝廷撕破脸,大不了就先干一架,然后搬迁落魄山在内的众多藩属,去往北俱芦洲南部某地,落地生根,最终与建立在桐叶洲的落魄山下宗,双方遥相呼应,中间就是个大骊,反正就是与大骊宋氏彻底卯上了。
那么现在,陈平安就不是只取回瓷片这么好说话了。
比如,禅让。
南藩北上,入京称帝。
说到底,还是要看那位皇帝陛下的选择。
小巷不过走出几十步路,陈平安就开始仔细思量起这里边的庙堂、边军、山上三条主干脉络,再牵连出粗略计算至少十数个环节,比如宗人府老人,所有上柱国姓氏,各大巡狩使,以及每个环节的继续开枝散叶……归根结底,还是追求个一国世道的太平无事。
只是陈平安浑然不觉,当下所想之事,自己所做之事,其实恰似一位大骊国师。
而之前的百余年光阴,绣虎崔瀺,每次上朝议事,或是退朝返回,也是这般缓缓而行在巷中,独自一人,独自思量。
临近巷口那边,陈平安发现那个少年趁着师父不在,这会儿正蹲在小巷口子那边偷偷喝酒,时不时偷瞄几眼街道,看看有无师父的身影。
听到了巷子里的脚步声,赵端明立即起身,将那壶酒放在身后,满脸殷勤问道:“陈大哥这是去找嫂子啊,要不要我帮忙带路?京城这地儿我熟,闭着眼睛随便走。”
也就是双方关系暂时不熟,不然就这附近地界,再鸟不拉屎的地儿我都拉过屎,赵端明都能拍胸脯说得问心无愧。
陈平安停步问道:“端明,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赵端明如今对自己这个名字,那是满意至极,只是陈剑仙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问得让他心里不得劲,大半夜聊啥姑娘,当我是在喝花酒吗?少年叹了口气,“愁啊。我年纪也不小了,喜欢的姑娘是有的,喜欢我的姑娘更是不少,可惜每天就是修行修行,修他大爷个修行,害得我到今儿还没与姑娘啃过嘴呢。曹酒鬼没少拿这事笑话我,他娘的四十来岁的人了,晚上连个暖被娘们都没有的一条老光棍,还好意思说我,也不知道谁给他的脸,喝酒没醒吧,不跟他一般见识。”
然后少年就发现那个青衫剑仙也叹了口气。
愁矢百中,从不落空。
赵端明立即递过去一捧咸干花生,陈平安也送了少年一壶酒水,少年就收起自己那壶,从曹酒鬼那边蹭不来好酒,那就是个只会到处赊账的穷光蛋,揭开了泥封,仰头抿了一口,问道:“陈大哥,哪儿的酒水,喝着劲儿不小。”
陈平安笑道:“我跟人一起开了个小酒铺,有卖这青神山酒水。”
少年恍然道:“我就说嘛,这酒水一喝我就晓得门道了,这不刚刚入口,我就尝出了好几颗小暑钱的味道,一般山头的酒水,能有这味儿?陈大哥,咱俩谁跟谁,那就说句不见外的,你再送我两壶酒,我回头好送师父和曹酒鬼。”
说到这里,少年一本正经道:“陈大哥你放心,我这个人打小就出了名的老谋深算,今儿咱俩称兄道弟这事,我除了那个曹酒鬼,保证谁都不说,哪怕回了家都不说。陈大哥你才刚来京城吧,那你是不知道,在那边,就我家和篪儿街,早个几年,次次打架,我一只手打遍两条街巷无敌手,后来不知道篪儿街哪个不要脸的老王八蛋,泄露了我的修士身份,我才主动让贤,把头把交椅给了别人。不然篪儿街那帮虾兵蟹将乌合之众,还得被咱们意迟巷压个好几年,按照老规矩,每天乖乖夹尾巴做人,见面就得绕路。”
陈平安双指一捻,将颗花生米抛入嘴中,微笑摇头道:“认识归认识,酒水不能再白送两壶了。”
赵端明试探性问道:“陈大哥,算我欠账行不行?”
陈平安摇头道:“小本买卖,概不赊欠。”
不着急去往客栈,就几步路远的地方,去早了,宁姚还未返回,一个人杵在那边,显得自己居心不轨,摆明了是心急吃热豆腐,去晚了,也不妥,显得太不上心。
“对了,陈大哥你今年多大了?像你这么年轻有为又相貌堂堂的剑仙,嫂子找你当道侣,确实也不奇怪。”
“年纪不大。你现在什么境界了?”
“我啊,还没到玉璞境。”
“可以可以。”
“陈大哥,嫂子这么好看的女子,境界又高,你可得悠着点,明里暗里喜欢她的男人,一定茫茫多,数都数不过来。”
“端明啊,你还是年纪太小,有些事就不懂了,我媳妇这样的女子,一般男人都不敢喜欢,就算爱慕,也只敢偷偷藏在心里。嗯,倒是有个不怕死的,然后被我打晕挂树上去了。”
“谁啊,胆儿肥得没王法了,陈大哥你报个名字,小弟回头就帮你收拾去。”
“巧了,他如今就在京城当官。”
“谁啊,官大不大?在不在意迟巷和篪儿街混?”
“他叫赵繇,官不算大,才是你们京城的刑部侍郎,好像宅子就在你们意迟巷。”
“……”
“这就怕了?都说马粪赵氏最混不吝,是大骊官场骂人的话吗,显然不是,夸人才对,可我看你,悬。”
“陈大哥你说笑话呢,一个刑部侍郎而已,我请他来,求他来!”
“呦,赵侍郎,这么巧,路过啊。”
少年赶紧转头,有个屁的赵侍郎,鬼都没一个,少年大笑道:“他来了才好,官儿是大,可这么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我都不用施展什么神仙术法,只需一拳下去,再一脚,就让他打哪儿竖着来,就横着回哪儿去……”
陈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忍住笑,“打住,赵侍郎真来了,你再说下去,就要被他听了去,这家伙心眼小,喜欢记仇。”
少年使劲点头道:“一个大老爷们,记仇确实不好,不大气。”
陈平安附和道:“多半是修心不够。”
宁姚悄然回了客栈,故意隐匿身形,这会儿还是慵懒趴在桌上,顺便听着小巷那边的闲聊,她有了些笑意。
可怜那少年,都不知道被那家伙拐到哪条沟里去了。
陈平安走出小巷,笼袖停步,等着那位师侄的走近。
如今自己的师侄好像有点多,宫里边的皇帝陛下,眼前的刑部侍郎,还有那个昔年担任槐黄县首任县令的吴鸢。
街上那边,大骊朝廷工部衙门的几位供奉修士,正带着人在那边修缮街道,瞧见了那位青衫剑仙,也无言语,视而不见。
若是一般的山下王朝,是绝对会晾上一夜的。
大骊京城,是一个最幸运的地方,因为来了一个绣虎。
短短百年,就为大骊王朝打造出了一支边军铁骑,置死地可生,陷亡地可存,处劣势可胜。偶有战败,武将皆死。
赵端明在拐角处探头探脑,这位赵侍郎,以前只是远远看过几眼,原来长得真不耐啊,说句良心话,论打架本事,估计一百个赵侍郎都打不过一个陈剑仙,可要说论相貌,两个陈大哥都未必能赢对方。
赵繇先与一位相熟的大骊工部官员打了声招呼,然后蹲在那口“水井”旁边,看了几眼,这才走向小巷这边,与陈平安作揖行礼,微笑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都是同乡,客气什么,喊师叔就行。”
一直竖起耳朵偷听的少年,陈大哥跟外人说话,有点嚼头啊。
赵繇问道:“宁姑娘还没回来?”
陈平安伸长脖子,看了看街道两侧。得远一点,才有大树高枝。
赵繇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赵繇对宁姑娘的爱慕之心,天青月白,没什么不敢承认的,也没什么不敢见人的,陈山主就不要故意如此了。”
陈平安笑呵呵,用骊珠洞天的家乡方言,与赵繇说了句少年打死都听不懂的言语,若是换成大骊官话的谐音,就是……都阴边了我是痴严浪严写新设……这他娘的都什么跟什么啊,赵端明听得一头雾水。
宁姚忍俊不禁,她知道陈平安在说什么,因为当年曾经听过的小镇方言,她后来都会用谐音一一记录下来,比如这句话,就是陈平安在教训赵繇,都大晚上了,还是痴玩浪玩的,小心点。
这在他们两个的家乡那边,算是一句家中长辈骂顽劣晚辈的口头禅。
讷行也饮食。他拉事?
来找你有事。什么事?
少年赵端明听得是如坠云雾,客栈那边的宁姚,倒是已经坐起身,单手托腮,听得津津有味,她都听得懂嘛。
赵繇突然以大骊官话说道:“我刚得到一个消息,师祖到了仿白玉京,开始与人坐而论道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肯定比你早知道。”
吵架有意思吗?还好,反正都是赢,故而对于自家先生而言,当真滋味一般。
最大意思,还是个吵架为何。
何谓圣人,以学问扶正人心,以道法缝补天地。
一人合道之所在,宝瓶洲,桐叶洲,扶摇洲。
三洲山河大地,草木生发,花开尤艳,枯木逢春,水运凝聚,山根弥合,夏日炎炎,干旱处天降甘霖。
这份天地异象,如今还被浩然天下无形“压胜”的陈平安,当然会比赵繇更早感知。
赵繇忍了半天,说道:“陈平安,你跟我到底较个什么劲?”
陈平安说道:“看你不爽。”
赵繇气笑道:“宁姑娘又不喜欢我,你不爽个屁啊。”
陈平安咦了一声,“天底下竟有如此与师叔说话的师侄?”
赵繇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没事了,我今晚就是过来见一见你这位劳苦功高的小师叔。”
陈平安突然说道:“其实没这个必要,好好当你的官,很多事情,别掺和,最少暂时别掺和。”
这句是真心话。陈平安到底还是希望家乡小镇走出去的同龄人,在外边都混得好些,不至于太过落魄。赵繇摆摆手,转身就走。
陈平安开口道:“赵繇,说句题外话,你跟礼部关系如何,如果关系还行,你能不能做件比较费劲不讨好的事情,比如让山上修士,以仙家术法,收拢一洲山河的各地方言,好好录档,因为书籍可以重新版刻,但是方言一没,就真的没了。而这件事情,可能稍稍涉及一国文运之事,不算完全白忙活,你有没有想法?”
赵繇转头微笑道:“朝廷早已经着手做了,总编撰官,就是我,算兼差,可以领两份俸禄。”
啧啧,这就以为可以扳回一局了?年轻了不是?初出茅庐的少侠,真是不晓得江湖的水深。
只见陈平安一脸欣慰,点头道:“成材了。”
赵繇头也不回,直接走人。
等到刑部侍郎大人走得没人影了,少年这才大摇大摆走出巷子,朝陈平安竖起大拇指,笑道:“陈大哥与人聊天,很强!”
陈平安笑道:“别学这个,没啥意思,以后好好修你的道。”
少年突然正色问道:“陈剑仙,你觉得我将来可以跻身上五境吗?”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赵端明神色黯然,轻声道:“师父说我,之所以修行破境这么快,是寅吃卯粮的勾当,别看我年纪不大,就是龙门境修士了,可这辈子不出意外的话,我其实撑死了就是个金丹客。”
陈平安沉默片刻,神色柔和,看着这个没少偷喝酒的京城少年,只是想陈平安接下来的话,让少年愈发心情失落,因为一位剑仙都说,“至少现在看来,我觉得你跻身玉璞,确实很难,金丹,元婴,都是比一般练气士更难跨越的高门槛,大关隘,这就像你在还债,因为先前你的修行太顺遂了,你如今才几岁,十四,还是十五?就是龙门境了。所以你师父之前没有骗你。”
少年默然。
然后陈平安笑问一句:“赵端明,你觉得今夜遇到我,算不算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赵端明点点头。那必须啊,剑气长城的隐官,能让曹酒鬼多聊几句的陈山主,尤其还是宁姚的男人,一个能让大骊“储相”赵繇都处处吃瘪的家伙!少年今天之前,做梦都不觉得自己能够与陈平安见着了面,还可以聊这么久的天,一起嗑花生喝酒。
陈平安又问道:“这不就是一个意外吗?”
赵端明眼睛一亮,“也对!”
陈平安笑道:“天底下当师父的人,当然得是像你师父这样正儿八经的传道人,那么就没谁不想着自己的嫡传,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赵端明,好好修行,先不去死死盯住那个远在天边的上五境,不然只会越想越糟心,你就时不时提醒自己一句,比如‘师父,且耐心等着,总有一天,徒弟肯定给你个意外。’赵端明,有无此心?”
少年眼神明亮清澈,脸色坚毅,点头道:“可以有!想法而已,又不难。”
陈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微笑道:“再告诉你件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长生桥都断了,不得不每天练拳吊命,才是个一境武夫。再看今天的我,算不算又是一个意外?”
赵端明将信将疑道:“不是蒙我?”
陈平安笑了笑,也不多说什么,挪步走向客栈那边,“先前你跟我讨要两壶酒,我没给,先余着,等你哪天跻身元婴和玉璞了,我就都请你喝酒。”
少年看着那个青衫背影,大声问道:“陈平安,说话算数?!”
青衫剑客,没有转身,只是抬起手,轻轻握拳,“我辈剑客,酒最不骗江湖。”
客栈内,宁姚低头,下巴搁放在手臂上,睫毛微颤。
————
宫城内。
礼部侍郎董湖一个字不差,与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禀报了小巷那边的对话。
妇人先前开了窗,就一直站在窗口那边。
皇帝陛下笑着点头,太后也没开口说话。
董湖就知道今夜没自己的事了。
只是走到屋门口那边,董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先与皇帝作揖,老侍郎再起身道:“陛下,下官曾在元狩六年,得了场大病,当时都不得不辞官了,才敢与崔国师厚颜求了幅修齐治平的字帖。”
宋和笑道:“朕自然知道此事,除了你,国师从未送给谁字帖,所以在当时,这是一桩朝野美谈,朕一样羡慕。”
后来大骊礼部官员去往骊珠洞天,帮助朝廷与那牌坊楼拓碑之人,正是董湖。
妇人转过头,冷笑道:“董侍郎,暗有所指?说来听听,大骊官场,一向恪守国师订立的那条规矩,文与武,武与文,都只说双方听得懂的话。”
董湖这个连元婴修士刘袈都知道的官场软蛋,不知为何,今夜面对太后的质询,老侍郎反而腰杆挺直几分,“既然太后都问话了,那么下官就说得再直白些,修齐治平四件事,自然是顺序不能乱的,而且轻重利害,大小之分,则是显而易见的。”
妇人正要开口,皇帝宋和已经神色温和道:“董侍郎,你先回府休歇,今夜有劳了。”
董湖与皇帝陛下作揖,默然退出屋子。
宋和轻声说道:“母后,别生气,董侍郎只是说了一位礼部侍郎该说之话。”
妇人点点头,离开窗户那边,姗姗然坐回位置,笑道:“犯不着跟董湖生这闲气。人不错,八面玲珑的,况且官当得也不坏,礼部衙门运转有序,董湖确是有功劳的。”
宋和松了口气。
话是这么说,怕就怕董湖将来的谥号一事,就会小有波折。
母后做事情,就是这样,总是让人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无可厚非,可就是偶尔会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
宋和拿起一瓣橘子,说道:“文圣先生到了仿白玉京,与那位论道,惠泽宝瓶洲在内的三洲山河,这就意味着文庙肯定顺便会多看几眼大骊。”
妇人笑道:“紧张什么,这难道不是好事才对吗?先有宁姚不守大骊规矩,在京师重地,胡乱出剑砍人,后有文圣莅临宝瓶洲,难道还要咄咄逼人?隐官年轻气盛,可以在文庙议事期间,仗着那点功劳和文脉身份,处处言行无忌,打了一个又一个,在中土神洲那边嚣张跋扈的名声,都快要比天大了,可是文圣这么一位文庙陪祀第四神位的圣人,总该好好讲理吧?”
宋和说道:“陈平安能有今天的成就,极其不易,虽然素未蒙面,但是我对此人,愿意心存敬重。”
妇人笑眯眯点头道:“对啊,这就是你的帝王气量啊,要是小肚鸡肠才不妥当,反正你只要别怕他就行了。”
宋和一时无言,将那瓣橘子放入嘴中,轻轻咀嚼,微涩。
老侍郎离开皇城后,依旧乘坐那辆只是换了车夫的马车,打道回府。
刘袈笑问道:“董大人,心情不好?摊上大事了?”
董湖气不打一处来,差点没忍住就要破口大骂,你知道个屁,笑个卵的笑,一个不小心,咱们大骊朝廷就要变天!
那个年轻隐官,与那宁姚,故意悬佩两枚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走入京城。啥个意思,傻子都懂。
只是老侍郎很快忍住,跟个只知修行的老古董说这朝堂的云波诡谲,简直鸡同鸭讲。
刘袈一路沉默,只是快到意迟巷那边,才冷不丁冒出一句,“董湖,你对国师大人就这么没有信心啊?”
董湖愣了愣,眉头紧皱。
安稳驾车的老元婴修士抬头瞥了眼远处,京城内多处灯火如昼,照耀使得京城建筑上空,就像铺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昏黄薄纱,像那灯罩。
刘袈自顾自笑道:“官场朝政什么的,我是什么都不懂,除了修行,就只晓得一件事,哪怕如今崔国师人不在了,还是会照拂着这一国百姓,与大骊铁骑,和无数个你我之辈。别人兴许做不到这份身后事,唯独崔国师,肯定可以。”
董湖眉头舒展,没到家门口,就要求停步,下了马车,与老元婴道了一声谢,缓缓散步回家。
刘袈问道:“马车咋办?”
董湖转头笑道:“关老子屁事!”
刘袈笑呵呵道:“董大人走夜路小心点,一大把年纪了,容易眼花崴脚,我认识很多京城卖跌打药的郎中。”
董湖一时语噎,只得闷闷道:“将马车往皇城门口一停,就算了事。”
走在极为宽阔的意迟巷路上,老侍郎时而叹息,时而抚须点头。
遥想当年,老子也曾与那天水赵氏的老家伙,同年进入翰林院,号称读书饮酒,吟诗提笔,两各少年,意气豪盛,冠绝一朝,董之文章,瑰奇卓荦,赵之书法,挥磨矛槊……
那年大骊科举,董湖与这位同年好友,一个是榜眼,一个是探花,当然了,后者年纪比自己还是要大了半轮,依旧不如自己少年神童。关老爷子,正好是当年董湖他们会试的座师,而董湖初入官场那会儿,处处锋芒毕露,结果在翰林院坐了将近十年的冷板凳,空有个清贵头衔,董湖当时自认仕途无望,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了,骂人的本事第一流,如果有人回骂,董湖就骂得更起劲,而且专门骂文官,不骂武将,痛快得很。
其实那会儿的董湖,才刚刚三十岁,结果就已经在意迟巷和篪儿街,分别赢得了一个“董泼妇”和“董骂街”的响当当绰号。
董湖停下脚步,关老爷子一走,如今墙角根那边,就已经没了那一溜儿的砖头。
当年自己有次大醉酩酊,就是走在这里,伸手扶墙,吐得只觉得将心肝肚肠都呕在了地上。
结果挨了一脚,董湖骂骂咧咧转过身,等到醉眼朦胧这么一瞧,发现竟然是那位关老爷子,吓得酒都醒了。
关老爷子当时笑呵呵问道:“呦,我说谁呢,胆子这么大,敢在我这儿野狗撒野。原来是董修撰董大人啊。”
董湖是尊师重道的读书人,再天不怕地不怕,也得怕这位座师不是,当场吓得小鸡崽儿似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关老爷子笑眯眯问道:“董修撰,怎么只骂咱们意迟巷的文官大人啊,不骂那些篪儿街的粗鄙武将?”
董湖一聊这个就底气十足,梗着脖子,照实说了答案,“骂文官,我这会儿年轻力壮,与谁干架都不怂,要是骂那些膀大粗圆的将种,像今天这样的走夜路,可能就要睡街上了。再说了,咱们大骊边军,这些年接连大捷,我骂不出口,何况那边隔三岔五,就要办几场白事,骂什么骂。”
关老爷子点点头,“不错,还不算太笨。行了,要吐就回家吐娘们肚皮上去,你小子要么是银枪蜡杆头,要么是脑子有坑,才会冷落了家里那么个俏媳妇,再这么下去,小心红杏出墙啊。”
董湖那会儿顿时涨红了脸,要不是自己的座师,他非要一记老拳过去。
最后关老爷子送给董湖两句话。
“读书人为官,心关所起,难关所在,多由立功名心太急,运气好点的,如你董小子,倒也可以本事不够,家世来凑。”
“有人来骂我,是非明了,错不在我,偏要装聋作哑,由他痛快骂去,却是我得了便宜。”
董湖已经就醒了,当时立即作揖拜谢。
不曾想座师等了半天,一巴掌打在董湖脑袋上,“真是一块榆木疙瘩,别说在翰林院坐了几年冷板凳,我看把你做成那条冷板凳,都是抬举你了,还有脸委屈上了,一句‘金玉良言,宜深玩味’都不知说?”
董湖还能如何,只能傻笑而已。
关老爷子陪着董湖走了一段路程,说道:“骂得不孬,官场上就得有这么些个傻子,不然今夜我就拎着棍子出来赶人了。不过骂了十年,以后就好好当官吧,务实些,多做些正经事。只是记得,以后再有你这样喜欢骂人的年轻官员,多护着几分。以后别轮到别人骂你,就受不了。不然今儿的第二句话,我就算是白说,喂进狗肚子了。”
那一年的夜色里,董湖默默记在心里。
“先生,你这是咋了?怎么瞧着一瘸一拐的?”
“刚才那一脚踹你,力气太大,不小心抽筋了。”
“给揉揉?”
“滚一边去。”
今天,已经是老侍郎的董湖,就将这些过往,默默记起。
可惜这一路走来,没谁喝醉扶墙呕吐,也没个屁股可踹。
到了家门口,门房还等着没睡,老侍郎却只是坐在台阶上,静坐许久,洒然一笑。宦海沉浮半百年,老子听惯怒涛声,也曾说过不少硬气话。
别人不知。
良心自知。
街巷拐角处,老元婴修士还了马车,就立即回了这边,发现徒弟蹲在巷口嗑花生,只是好像有些不一样,刘袈也没多想,当是小崽子又趁着自己不在,偷偷喝酒,想一出是一出,老人便假装不知。
刘袈从袖中摸出块刑部头等的无事牌,刑部供奉和工部官员才没有阻拦,由着老元婴走到了那处水井旁边,刘袈探头探脑看了看,颇为遗憾,若是那些剑道痕迹没有被那女子抹掉,对于刑部录档的剑修,可就是一桩莫大福缘了。多看也看不出朵花,刘袈就双手负后,踱步回了巷口那边,对少年说道:“瞧见没,看看人家陈山主,找了这么个剑术通天的媳妇,以后你小子就照这个水准去找,所以少跟曹酒鬼厮混,好姑娘都要吓跑。”
赵端明说道:“师父,你咋个就没找个师娘呢?”
刘袈笑道:“师父年轻那会儿,可比什么陈平安、曹耕心可都要英俊几分,在一洲山上,那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只是无心男女情爱一事,不然别说一位师娘,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少年直不隆冬说道:“师父,你该不是在梦游吧,赶紧醒醒。”
皇宫内。
宋和突然说道:“母后,不如还是我去找陈平安吧?”
妇人冷笑道:“胡说八道!你找他能聊什么?与他寒暄客套,说你当那隐官,久久无法返乡,真是辛苦了?还是你陈平安如今成了一宗之主,就再接再厉,多为大骊朝廷出力几分?还是说,陛下要学那赵繇一样,堂堂九五之尊,偏要低三下气,去认个小师叔?!”
宋和欲言又止。
妇人柔声微笑:“说了此事你别管,别被一场正阳山观礼,以及宁姚的出剑,乱了分寸,陈平安那场问剑的底子是什么?看似无理,实则分寸。对付陈平安这种喜欢画地为牢的山上人,我对付起来,比你更有把握。”
天禄阁屋顶上。
宋续有些心情复杂,正阳山的那场观礼,陈平安那场问剑的详细过程,他们不但有画卷,甚至还专门仔细拆解过每个环节,本以为落魄山陈平安和那龙泉剑宗的刘羡阳,已经足够不讲道理,不曾想今天又遇到了那个出身剑气长城的宁姚。
韩昼锦有些不以为然,小声道:“剑术是高,模样好看是好看,却不算太出彩。”
余瑜躺在屋顶上,头枕一只空酒壶,脑袋晃来晃去,翘起二郎腿,还是一晃一晃,随口说道:“那宁姚姿容再不出彩,陈平安一样配不上她。”
这位兵家修士的小姑娘,依旧是一骂骂俩。就像一个人的学问,可以多看书就有,唯独那份幽默感,多半得是天生的。那么有些发乎本心的“公道话”,与那避暑行宫的顾见龙差不多,真得靠天赋异禀。
担任京师道录的年轻道士,感慨不已,只是觉得这般登峰造极的惊艳剑术,岂会出现在人间。
那个在译经局尚未圆具的小沙弥,双手合十,赞叹道:“宁剑仙剑法无敌。”
宋续转头看了眼这个小和尚。
这个小沙弥曾经单独追捕过一位在各州流窜犯案的邪见僧,滥杀无辜,扬言被他打杀之辈,既有前世因果报业,此生当受杀身之报,竟然还敢自称只要哪天放下屠刀,依旧能够立地成佛。还说小和尚你杀人,却是破了杀戒的。回到京城译经局之后,小沙弥就开始闭门翻书,最终不但解开了那个心中疑惑,确定了那人错在何处,还顺便看了一零八桩佛门公案,等到小沙弥出门之后,道心澄澈,再无半点困扰,眼中所见,好像整座译经局,就是一处琉璃焕然的无垢道场,而佛门高僧所译数十卷经文,好像变幻为一尊尊佛门龙象。在那之后,小沙弥就一直在钻研“有无空”三字。
宋续再看了眼那个父亲曾经是逻将的京师道录,曾经在一处地方州郡,与一位犯禁野修在一条小巷中狭路相逢,转瞬之间就分出生死,事后年轻道士被人找到时候,满身伤痕,血肉模糊,靠墙跌坐在地,与那具尸体相对而坐,只是不知为何,年轻道士始终微微睁眼,脸上有些泪痕。
然后是那位出身清潭福地的女子阵师。
好像谁都有自己的故事。可好像谁都不是那么在乎。
余瑜第一个察觉到宋续的心境变化,问道:“咋了?”
不等宋续给出答案,小姑娘就已经大大咧咧道:“别多想,你反正没有当皇帝的命,这会儿都是金丹剑修了,山上大好前程,走啥回头路,傻子才做的事情,以后说不定见着了你大哥的儿子,后者都白发苍苍老头子了,结果见着你还是得喊一声皇叔,哈哈,‘后生可畏’嘛,那就继续好好修行,天天破境,比啥都强。”
宋续忍俊不禁道:“是极是极,能受良言善语好道理,就可以变成有钱人。”
余瑜有些吃瘪,恼羞成怒道:“别学那家伙说话啊,不然姑奶奶跟你急啊。”
一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宋续后仰倒去,伸出一手,“酒水拿来,得是长春宫的仙家酒酿。”
余瑜干笑道:“我哪里买得起那么贵到无法无天的酒水,先前与封姨瞎扯的。”
小和尚默念一句阿弥陀佛,“余瑜的方寸物里头,藏着七八坛。”
余瑜大骂道:“小秃子!”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没来由感叹道:“小沙弥何时才能梳尽一百零八烦恼丝。”
余瑜愣了愣,大概是觉得小和尚真是在想正事儿,就暂且放过他一马,敲木鱼谁不会。
小和尚眼角余光微斜,哈。
韩昼锦提醒道:“余瑜,他在糊弄你。”
小和尚双手合十,“宋续说得对,漂亮女子惹不起。”
宋续说道:“我没说过。”
小和尚佛唱一声,说道:“那就是做梦梦见宋续说过。”
作为京城唯一一座火神庙,里边供奉着一尊火德星君。
祠庙不大,而且不对京师百姓开外,只有每逢京师走水,或是地方上边闹灾,礼部官员才会来这边。
封姨每次来京城这边帮那拨孩子传道,她就在这边落脚。
搭了个花棚,摆放几张石凳,今夜封姨小坐微醺。
庙祝是个老妪,只是凡夫俗子,因为上了岁数,如果不是因为火神庙这边实在无事可做,早就可以换人了。据说之前朝廷就打算换个庙祝,礼部衙门那边都录了档,但是某个精怪出身的小姑娘最后没来,才不了了之。
封姨双指拎着酒壶轻轻摇晃,听那壶中酒花的美妙声响。
树大招风这个道理,天底下大概再没有比她更懂的了。
文圣一脉的齐静春,大骊国师的崔瀺,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陈平安,当然还有那位五彩天下的宁姚。
大道高远,站稳极难。尤其是那证道长生不朽?就更难了。甚至不是资质不行,心性不够,恰恰相反,就像那位一身学问足可支撑起那份心比天高的绣虎,他选择的那条所走之路,就是放弃了太多其它道路,是崔瀺无法更换道路?自然不是。封姨喝了口酒,大概这就是没道理可讲的人性吧,于人心泥泞里,处处开花,风吹不摇落。
客栈还是没有关门打烊,不愧是京城,陈平安步入其中,老掌柜很夜猫子啊,好像正在看一本志怪小说,掌柜抬起头,发现了陈平安,笑着打趣道:“什么时候出门的,怎么都没个声儿。”
陈平安笑道:“掌柜,与你商量个事儿?”
老人放下书籍,“怎么,打算花五百两银子,买那你家乡官窑立件儿?好事嘛,算是帮它回乡了,好说好说,当是结缘,给了给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陈平安无奈道:“好歹容我先看看成色吧。”
结果老掌柜一个低头弯腰,就从柜台脚边,略显吃力地搬出个大花瓶,十几两银子买来的玩意儿,搁哪儿不是搁。
陈平安帮着小心扶好,弯曲手指,轻轻叩击,同时漫不经心问道:“掌柜这么晚还不睡?”
老人一边仔细打量那小子的眼神脸色,好家伙,半点破绽都没有,连那故意摆出几分不以为然的神色都没有的,随口答道:“我那闺女不着家,与几个疯丫头逛夜市去了,这不还没回来,反正没事,就等着了,平时我早让店伙计看门了。其实在这京城里,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我这当爹的,又是晚来得女,她是家里最小的丫头,不疼她心疼谁去,要是儿子敢这么闹腾,鸡毛掸子揍不死他。”
陈平安看了眼老掌柜,五十好几的人了。
老人抚须而笑,“想当我女婿?免了,咱是小门小户,却也不会委屈了自家闺女,必须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走正门的。”
陈平安笑道:“是这个老理儿。一样的,我要是有了个闺女,路上哪个登徒子敢多看她一眼,我就打得他爹娘认不出。”
老人点点头,跟这小子聊天就是舒心,趴在柜台上,道:“唠归唠,这笔买卖怎么说?你小子倒是给句准话。这么贵重一大物件放在柜台上,给人瞧了去,很容易遭贼。”
陈平安微微提起花瓶,看过了底款,确实是老掌柜所谓的八字吉语款,青苍幽远,其夏独冥。
乍一看,有点像是道门青词的意味,比如那元都羽客,御风蹑景,超举青冥,可其实后半句出自儒家。
如果一定要牵强想象几分,唯一的古怪处,就是首尾两字,串成了青冥天下的“青冥”。
所以陈平安暗中运转神通,真真正正一番仔细打量,结果还是发现这件花瓶,毫无异样,没有半点练气士的痕迹,而陈平安对于烧瓷的土性,本就熟谙,还是走五行之属的本命物炼化路数,依旧没有察觉丝毫深意,这意味着这件花瓶至少没有经过师兄的手,不过确实是家乡龙窑烧造出来的官窑器,能够一路辗转流落到这么个客栈,其实很讲究缘分了。
陈平安就笑道:“掌柜的,是开门货没差了,以后找个懂行又兜里不缺钱的,对方要是不爽利,敢开价少于五百两银子,你老大可以骂人,喷他一脸唾沫星子,绝对不亏心。再就是这个八字吉语款,是有来头的,很不同寻常,很有可能是元狩年间,取自天水赵氏家主的馆阁体,集字而来。”
老人见不似作伪,喜出望外,结果那小子来了句,“掌柜的,我打算在京城多留几天,之后就都住这里了……”
老人刚将那花瓶小心翼翼放回柜台底下,闻言后立即说道:“三百两银子,卖你了!买卖落定,之后你这几天住客栈的钱,就都免了。”
陈平安无奈道:“掌柜,你真的想岔了。”
老人伸出手,“别说了,我这人嘴巴不严,客栈说不定明儿就要多出好几间空屋子。”
跟我比拼江湖经验?你小子还是嫩了点。
陈平安眼睛一亮,先伸手攥住老掌柜的手掌,然后就要掏袖子给钱。
老掌柜一愣,使劲抖手抽出,微笑道:“算了,我看你也不像是个有钱的,京城开销大,再说这么大物件,携带不易……”
陈平安会心一笑,不动声色,悻悻然,还要继续掰扯几句,老掌柜摆摆手,斩钉截铁道:“免谈!”
宁姚突然出现在门口那边,然后是……从宝瓶洲中部大渎那边赶来的自家先生。
陈平安快步走出门槛,作揖行礼,“见过先生。”
老秀才笑着抓住关门弟子的胳膊,“走,去你屋子喝酒去。”
陈平安以心声道:“其实就一间屋子。”
老秀才一跺脚,痛心疾首,自己这个先生,当得太王八蛋了!
老秀才立即转头对宁姚说道:“宁丫头,不凑巧,我得去见个人,明儿再来喝酒不迟啊,说不定得后天大后天的,都没个准数的,不用等我……。”
宁姚摇头笑道:“不用,客栈空屋子很多。”
陈平安与老秀才,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一个眼神哀怨,今儿真得怨先生了,一个满心愧疚,怨我怨我,先生对不住你。
然后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先生,喝酒去。”
老秀才点点头,“好好好。”
喝高了,才有补救机会。
只是陈平安一个蓦然转头,只见大街那边,走来一个蹦蹦跳跳的少女。
瞧见了她的眉眼。
陈平安怔怔看着,先是猛然转头,看了眼人云亦云楼那个方向,然后收回视线,红着眼睛,嘴唇颤抖,好像要抬手,与那少女打招呼,却不太敢。
就连老秀才和宁姚都要面面相觑,不知到底怎么回事。
陈平安这一辈子,在学了拳,离乡之后,这样的失态,屈指可数,甚至可能……就没有过?
陈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然后挤出一个笑脸,向前跨出几步,安安静静等着那位少女。
很多年前。
有人即将魂飞魄散,她说,愿陈先生,与那位心仪的姑娘,神仙眷侣。
那个形神憔悴的账房先生说,愿与苏姑娘,能够有缘再见。
她最后说,千万千万,到时候,陈先生可别认不得我呀?
那只是陈平安很多年前的事情,却是一位姑娘上辈子的事情。
今夜那个大半夜才回家的少女,渐渐放慢脚步,觉得那个自家店门口杵着的青衫男子,好生奇怪,直愣愣瞧着她,莫不是个登徒子?
少女只见那个男人抬手,笑着招手,颤声道:“你好,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那个平安。”
少女沉默片刻,然后蓦然大喊道:“爹,有流氓调戏我!”
老掌柜飞奔出客栈,气笑道:“别胡说,是咱们店里的客人。”
少女哦了一声,路过那个家伙身边的时候,她侧过身,脚步缓慢,然后骤然间脚步飞快跑入客栈,到了爹身边,她才好奇转头看了眼,青衫男人,站在原地,背对着她,伸手捂住脸,肩头微颤,然后转过头,与她灿烂而笑。
唉,笑得比哭还难看呢。
真是个怪人。
爹也真是的,怎么摊上这么个客人。
老秀才坐在台阶上,笑着不说话。大致猜出那个真相了。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片刻后再转头,与宁姚道歉道:“不好意思,别多想啊,等下就跟你说为什么。”
宁姚笑着摇头,眼神温柔,“没事。”
如果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你呢。
你是陈平安,我是宁姚。人间万万年,相互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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