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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更新有点晚了。ps:剑来实体书的8-14册上市了。)

刘羡阳见暂时没有剑修过来拦路,登高之时,转头看了眼一线峰和满月峰之间,犹有片片白云悠悠掠过,只是从今往后,世间就再无一位女子御剑乘云,一身漆黑如墨的夜行衣,背靠青翠欲滴的满山草木。这样的问剑,实在无法让刘羡阳觉得有半点意思。

刘羡阳今天接连三场登山问剑,琼枝峰,雨脚峰,满月峰,各有一位剑修前来领剑。

最终柳玉败退撤回,贵为雨脚峰峰主的庾檩,还躺在地上睡觉,没人敢去捡,最后一位展现出玉璞气象的元婴女鬼,只知出身满月峰却没有自报姓名的女子剑仙,更是身死道消。

青山夜夜等明月,白云劝饮壶中物。

刘羡阳拿出一壶酒水,一边登高一边喝酒。

终于走到了一线峰临近半山腰处,离着停剑阁还远,更别提那座剑顶的祖师堂了。

可看样子,先前飞剑传信,好似山中次第花开,应该是陈平安已经按照约定,在那边挑了把椅子,正喝茶等他。

陈平安这家伙有一点好,打小就不说大话,兜里只有一文钱绝不说两文钱的事,说到就是做到。

其实除去诸峰青山,好似遇人不淑,难下贼船,此外绿水白云,都不该来此正阳山。

刘羡阳这一路骂骂咧咧,嚷着正阳山赶紧再来个能打的老王八蛋,别再恶心他刘大爷了,只会让女子和兔崽子来这边领剑,算怎么回事。

刘羡阳一个个指名道姓过去,将那宗主竹皇,满月峰夏远翠,秋令山陶烟波,水龙峰晏础,骂了个遍,再次发扬一洲罕见家乡独有的淳朴民风,顺便帮这几位老剑仙都取了个绰号,黄竹子,冬近绿,逃不掉,晏来。再串联一起,就是冬天的竹子绿黄绿黄,晏来了逃不掉,正好,今天你们正阳山可以红白喜事一起办。

说来古怪,满月峰、秋令山这些自家老祖师被骂惨了的山头,剑修们个个义愤填膺,却就是没半点要离山出剑的迹象。

反而是拨云峰、翩跹峰这些个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山头,已经有数拨年轻剑修,陆续御剑离开,赶赴一线峰。

明知会输,甚至可能会死,一样得了自家祖师的默认许可,或是就在峰主剑修的亲自带领下,去会一会那个年轻剑仙刘羡阳。

停剑阁这边,宗主竹皇先前突然说有事要去趟剑顶,却与任何人都不说做什么,去见谁。

这让夏云翠在内三位老剑仙倍感意外,因为竹皇与他们提出的那个建议,却因为那个幕后供奉添油翁的突兀战死,大好谋划,落了个空。因为她的魂魄,早已与一线峰护山大阵融合,原本只要停剑阁这边与她打声招呼,她哪怕与刘羡阳问剑落了下风,只需要运转大阵,搅乱天地气象,帮忙遮人眼目,停剑阁这边夏云翠在内的三位老祖师,就可以相互配合,悄然出剑,神不知鬼不觉,剑斩刘羡阳。

掌律晏础当时急匆匆心声询问,既然事情有变,接下来如何递出那一剑。

竹皇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竟然只说让他们见机行事。

夏远翠气得差点当场撂挑子,你这个师侄怎么当的宗主,甩手掌柜吗?!

停剑阁这边,哪怕竹皇微笑着与众多观礼客人道歉一句,就此飘然离去,犹有一玉璞两元婴三位老剑仙坐镇此地,其中老祖师夏远翠拥有两把本命飞剑,一名月晕,别称地上霜。

另外一把本命飞剑,更是杀力卓绝,能够杀人无形中,名为“伤心”。

陶烟波作为正阳山管钱的财神爷,佩剑名为玉漏,来自一处古蜀国遗迹,本命飞剑,名为秋波。

飞剑“秋波”,名字颇为妩媚,却是剑路极其阴狠的本命神通,剑气好似秋风肃杀,一旦入体,剑气凛冽,洗涤肝肠,让挨了飞剑伤势的练气士,人身小天地的各大气府,稍有灵气运转,便会寒气渐生转冷,最终体内灵气凝结如冰,有那锥心之疼。

掌律晏础的本命飞剑,山螟。

何况还要再加上一个会暗中出剑的吴提京。这位宗主竹皇的关门弟子,本命飞剑鸳鸯,能够先伤修士心中道侣的道心,再反过来伤及修士自身神魂,比那夏远翠的飞剑“伤心”,更能伤心,简直就是一种最不可理喻的飞剑神通。所以正阳山祖师堂内,知晓此事的不少剑仙,私底下都曾经与竹皇详细询问一事,何谓心中道侣?竹皇也不藏私,笑言一句,只要修行路上,曾经真心喜欢过谁,都算。

至于弟子吴提京的另外那把飞剑,竹皇与谁都不曾提及过名字。

所以只要司徒文英不至于输得那么毫无征兆,正阳山就完全可以让那个刘羡阳怎么死都不知道。

白衣老猿双臂环胸,斜瞥一眼满脸大失所望神色的夏远翠,冷笑道:“司徒文英这个空有修为剑心却稀烂的废物,今天算是丢尽满月峰的脸面。亏得她不是在雨脚峰修行,不然坐实了雷声大雨点小的说法。”

夏远翠其实心中比袁真页更恨那个嫡传弟子,委实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只是被袁真页如此伤口上撒盐,火上浇油,气得夏远翠与这位护山供奉直呼其名了,“袁真页!不要仗着功劳大,就可以信口开河,论山门资历,你还不如我!”

白衣老猿扯了扯嘴角,道:“功劳簿上边,可不谈什么资历。”

一个一辈子只会躲在山中练剑再练剑的老剑仙,除了辈分和境界,还能剩下点什么?所以在袁真页看来,还不如陶烟波、晏础这样实打实做事情的元婴剑修。

之后不等夏远翠与袁真页掰扯什么,就是竹皇去了剑顶,再有祖师堂飞剑散花群峰中,之后就是一条条渡船离开正阳山地界。

陶烟波惊愕不已,夏远翠更是脸色阴沉,掌律晏础尤其难堪,因为今天他算是庆典正式开始之前,正阳山几个老祖师当中,露面最多的一个,几场问剑,都由他来昭告一洲,事到如今,虽然摸不着头脑,全然不知为何会落个如此境地,晏础只确定一事,当下还有无数外人通过一处处镜花水月,正在看戏。

陶烟波心声询问,“神诰宗那边?”

夏远翠无奈道:“祁真只说临时有事。”

晏础忍不住骂娘道:“有事?有个屁的事!这个天君是急着去青冥天下白玉京见祖师吗?那你他娘的倒是跻身飞升境啊!”

夏远翠反问道:“真境宗那几个怎么说?”

陶烟波叹了口气,神色疲惫道:“这伙人莫不是吃错药了,一个个无视符剑询问。”

等到曹枰一走。

三位老剑仙,顿时面面相觑。

连那位被宗主竹皇说成“对事不对人”的护山供奉,都再不说什么挖苦言语。

这使得刘羡阳一路走到半山腰处,都没什么阻拦。

直到两拨来自不同山头的剑修,落在一线峰半山腰,分别来自拨云峰和翩跹峰。

是正阳山新旧诸峰少有的好风气,眼前两拨纯粹剑修,何必跟秋令山、满月峰这些山头同流合污。

身为一山掌律的晏础略作思量,就与半山腰两峰剑修下了一道祖师堂严令,让两拨剑修不管如何,都要拦下那个刘羡阳的继续登山,不计生死!

不过刘羡阳只是与两位带头的剑修,心声言语一句,然后两位正阳山金丹剑仙就瞬间受了轻伤。

之后拨云峰老金丹剑修,依旧不愿让出道路,率先与弟子布起一座剑阵,结果刹那之间,剑阵刚起就散,十数位年龄悬殊的剑修,一个个摇摇欲坠。

刘羡阳瞥了眼这群拨云峰剑修,发现还是没有让路的意思,也不惯着他们。

下一刻,连同那位曾经与剑仙郦采并肩作战的老金丹在内,悉数倒地不起。

翩跹峰那边,峰主女祖师,在亲眼看着那位女子鬼物剑修身形消散后,知道些许内幕的她,内心悲哀不已,于公,她依旧让人带着本脉剑修赶赴正阳山,拦阻刘羡阳登山,于私,她懒得去了,所以只是提醒那位龙门境剑修的大弟子,尽力而为,不必拼命。

等到翩跹峰又起剑阵,又是倒地不起一大片。

刘羡阳绕过地上歪七倒八的两拨剑修,摔了手中酒壶,继续独自登山。

之后有秋令山和水龙峰两拨剑修赶来凑热闹,只是相较于前边两拨人的神色坚毅,生死无怨,好像面对问剑之人,只是个金丹,

后来的,好像十分心虚,就像在面对一位飞升境剑修。最有意思的,是先到一线峰的水龙峰剑修,落脚地,离着刘羡阳不算近,结果后到祖山的秋令山剑修,就更加礼让了,落在了更远的神道台阶上,估计后边再有一峰剑修赶来,就得直接在停剑阁那边落脚了。

刘羡阳视线扫过,突然抬起手臂,吓了水龙峰剑修们一大跳。

其中有个年轻剑修下山历练过数次,甚至还跟随师门长辈一起去过所谓的中部战场,一个慌张之下,他就率先祭出一把本命飞剑,剑光一闪,直奔那个刘羡阳而去,结果被后者双指夹住飞剑,丢在地上,一脚踩住,刘羡阳瞪眼道:“都还没说开打,你小子就偷袭?讲不讲江湖道义了?”

刘羡阳从袖子里摸出一本粗略版本的祖谱,开始迅速翻页,偶尔抬头,问一句某某人是不是某某,有些点头的,运道极好,安然无恙,有些点头的,出门没翻黄历,蓦然七窍流血,身受重伤,直不隆冬砰然倒地,其中一位龙门境剑修,更是当场本命飞剑崩碎,彻底断去长生桥,更多倒地不起的剑修,也有飞剑断折的,只是堪堪保住了一条注定未来会极其艰辛的修行路。

刘羡阳合上册子,然后所有站着的水龙峰剑修,全部受伤不算太重,倒地睡去。

刘羡阳继续登高,见着了秋令山那拨个个脸色微白的剑修,又拿出那本册子,开始点名。

毕竟这么多年,看多了正阳山的镜花水月,几乎都是些熟悉面孔,可是与册子上的名字对不上号,不晓得对方姓甚名甚。

秋令山剑修这边,都很聪明,被点名的人,都面无表情,可是没奈何,身边的聪明人,总是有些蛛丝马迹的视线游移,那么刘羡阳就不客气了,所有被点名却敢装聋作哑的,一律重伤,而且没有让他们就地晕厥过去,好几个都在地上打滚,其中一位在山上口碑极好的观海境老剑修,下场尤其凄惨,先是本命飞剑断折再崩碎,然后被打断长生桥,最后还被刘羡阳一挥袖子,将尸体摔出一线峰,重重摔落在山门口庾檩那边做伴儿。

在册子上边,记录这位观海境剑修丰功伟绩的篇幅不短,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停剑阁那边,晏础沉声道:“不能再等了!我来主持祖山大阵。”

夏远翠和陶烟波一起点头。

晏础看着一线峰之外的群峰,心情沉重异常,没来由感慨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白衣老猿默不作声,突然瞪大一双眼睛,杀意浓郁,煞气冲天,身形拔地而起,整座停剑阁都为之一震,这位护山供奉却不是去往剑顶那边,而是直奔背剑峰!

要么干脆不来观礼,像龙泉剑宗、风雪庙和真武山这样,半点面子都不给正阳山。

可是既然来了,都已经下榻诸峰府邸,临了又走,这在山上,会犯极大的山水忌讳,比起黄河和刘羡阳的先后两场问剑,更不符合山上规矩。

神诰宗的天君祁真,是名义上的一洲修士领袖,而位于南涧国边境的神诰宗,作为宝瓶洲诸多仙家执牛耳者,一向行事稳重,对待山上诸多纠纷恩怨,不偏不倚。神诰宗不但独占一座清潭福地,宗主祁真更是身兼四国真君头衔。所以这位道门天君所在那条渡船,走得最为让看客惊心动魄,因为以祁真的术法神通,走得悄无声息并不难,但是祁真偏偏没有如此作为。

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说翩跹峰上的皇帝君主和将相公卿,再加上之前中岳山君晋青的提醒,一下子就足足走了半数之多。

真境宗的道贺之人,更是直接走了一干二净,仙人境的宗主刘老成,与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高冕,两位老友,联袂远游离去。

身为首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刘志茂,次席供奉李芙蕖,同样没有隐藏踪迹,各自缓缓御风,离开正阳山。

在山水神灵谱牒一途,地位极为崇高的大山君晋青,更是直接与正阳山撕破脸皮,大挖墙角,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带走了剑修元白,而元白则当场宣布自己脱离正阳山。此外南岳储君之山的采芝山神,与雍江水神,各自领着辖境内的一大拨山水神灵,一道缩地山河,就此消失无踪,更有钱塘江风水洞的老蛟,乘坐上一条来自大隋王朝的渡船,跟随那位从披云山林鹿书院副山长升任大伏书院山长的程龙舟,一同离去。

那个自称祖籍在泥瓶巷、与刘羡阳同乡的曹峻,朝着琼枝峰递出三剑后,大概是觉得意犹未尽,偷摸回正阳山地界,到了仙人背剑峰那边,祭出一把炼制、修缮多年的本命飞剑,围绕着背剑峰四周山脚处,刹那之间开遍荷花,之后曹峻再手持佩剑,从上往下,剑光自斩而落,将那无人看守的背剑峰一分为二,他娘的,让你这位搬山老祖,当年踩塌曹爷爷在泥瓶巷的祖宅屋顶。

曹峻一剑斩开山头后,这才重新御剑,大摇大摆离去,撂下一句话,“开峰者,曹爷爷是也!”

与正阳山关系极为不错的云霞山,一对师徒,争执不休,山主老仙师都要觉得这个嫡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既不说缘由,只劝自己离开正阳山,不要再观礼道贺了。老仙师气笑不已,询问蔡金简知不知道一旦如此行事,就等于与正阳山断绝所有香火情了?难道就因为一个龙泉剑宗嫡传弟子的问剑,再多出几把云遮雾绕的传信飞剑,云霞山就要全部舍了不要,从此与正阳山对立?

那个云霞山十二峰中最为年轻的元婴女子祖师,说弟子知道,可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必须离开此地。

老山主老成稳重,说再看看,毕竟还有个云林姜氏,书院君子姜山,暂时“按兵不动”,留在了满月峰上。

蔡金简对恩师劝说无果,她只好独自离开。

结果片刻之后,老仙师就追上了蔡金简,因为刚刚得到了一道密信,大骊巡狩使曹枰走了,只留下那位来自京城的礼部侍郎。

满月峰上,姜山走出府邸,来到凉亭那边,发现姜韫,韦谅和苻南华都已离去,只留下个“身材臃肿”的妹妹。

姜笙问道:“大哥,你也收到飞剑传信了?”

姜山摇摇头。

姜笙好奇问道:“韦谅说这次来这边,是为了与人请教一场拆解,说得玄乎,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姜山伸手指了指那些离开正阳山的各方渡船,无奈道:“不是明摆着了吗?”

姜笙一脸茫然,“啊?不是说拆正阳山那座祖师堂吗?我还以为能拆出一朵花来。”

说到这里,她自顾自笑道:“先前飞剑繁密,如花开山顶,风景确是极美。”

宝瓶洲毕竟不是北俱芦洲,拆祖师堂这种事情,不常见。

姜山手指揉了揉眉心,道:“是也不是。”

韦谅,不显山不露水,可正是此人,在幕后亲手制定了大骊朝廷那份山水规矩,最终立碑山巅,使得山上一洲修士,都得循规蹈矩,听令行事。

而担任大骊陪都礼部尚书的柳清风,则暗中筹划了如今一洲神祇的谱牒品第。

简而言之,这两个,都不是大骊本土人氏,却都能够在大骊庙堂官居高位,所以都算国师崔瀺颇为器重的“得意门生”,只是不记名而已。大骊官场上的一般人,自然不清楚这等内幕。

姜笙问道:“大哥,你既然留下了,是打算等会儿去一线峰那边观礼?”

姜山还是那句话:“是也不是。”

姜山恼羞成怒道:“一个个的,从姜韫到韦谅再到大哥你,还能不能说人话了?!”

姜山笑道:“满月峰离着一线峰这么近,什么风景瞧不见,不用非要去剑顶凑热闹。”

水龙峰上,茱萸峰女子祖师田婉飘然而落,在一处府邸,悄悄找到了一位年轻面容的龙门境修士,这家伙此刻如丧考妣,桌上还有一盘酒泼蟹,吃了一半,剩下一半,实在是没心情继续吃了。

他发现田婉后,只见那个婆姨疯了一般,满脸感激神色,使劲挥动袖子,“天才兄,天才兄,终于有幸能够与你见上一面了!此次问剑,必须要记你一笔头功!”

那个剑修愣在当场,既不知这个田婉为何要在这种时刻,来找自己,说着些没头没脑的混话,更想不明白,好像从眼神,脸色,言语,这位茱萸峰女祖师,换了个人。

在他印象中的田婉,对谁都是低眉顺眼笑意盈盈的,眼前这位,似乎笑得过于灿烂了些。

其实名义上管着正阳山情报的,是他眼前这个来自鸟不站的田婉,只不过他是掌律晏础的得意弟子,深受老祖器重和信赖,这些年来,轻而易举就将田婉这个婆姨给架空了,所以他都觉得田婉空有一把祖师堂座椅,太过蠢笨,简直就是不费吹灰之力,十成才智,就像才用了一半,就已经拿下了至关重要的谍报大权。

而他在这些年,光是搜寻落魄山谍报一事,他就任劳任怨,百般努力,手段迭出,可谓收获匪浅,不但与那有个龙窑的清风城许氏往来紧密,还有福禄街卢氏在内的几个大姓,以及西边大山的几个仙家门派,都有极其隐蔽的书信往来,他甚至都与冲澹江水神娘娘搭上线了。

只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个龙泉剑宗的刘羡阳,似乎不是什么金丹境剑修,难道真是自己的谍报错啦?

停剑阁这边,只是一瞬间,夏远翠在内的三位老剑仙,就心弦紧绷,如临大敌。

下一刻,那个刘羡阳就已经站在了陶烟波和晏础两人之间,一手搭住一位老剑仙的肩膀,却是以心声与夏远翠笑道:“别动,动就死。”

夏远翠强行咽下一口鲜血,看着那个好像同时问剑三人的年轻剑仙,一张脸庞,已经开始渗出细密鲜血。

但是三人当中境界最高的夏远翠,都不需要什么权衡利弊,就迅速放弃了出剑与此人分生死的打算。

不着急,仙人背剑峰那边还有个袁真页,剑顶祖师堂还有宗主竹皇。

至于陶烟波和晏础,好像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实则是心神沉浸小天地当中,

刘羡阳双手按住那两位老剑仙的肩膀,转头与夏远翠笑道:“年纪越大,胆子越小?辈分越老,脸皮越厚?”

早就赶来停剑阁的那三四十号观礼仙师,无一人仗义执言,或是与那刘羡阳大骂几句,只是极有默契,人人默默挪步,远离那四位剑仙。

夏远翠以心声说道:“刘羡阳,你既然拥有如此玄妙的本命飞剑,就更不该在今天在此地,不小心伤及大道根本的。”

虽然没有选择搏命出剑,夏远翠其实一直在凝神观察刘羡阳的动静,先前电光火石之间,问剑一场,确实是自己输了一筹,但是这个年轻人,竟敢同时问剑三人,这会儿鲜血流淌不止,已经浑身浴血,看样子,撑不了多久?

刘羡阳说道:“好像司徒文英是还你的嫡传弟子?一开始我还不太理解她的破罐子破摔,这会儿算是明白了,碰到你这么个传道恩师,算了,跟你没什么可聊的,反正你们满月峰,以后得改个名字。”

那条大骊官家渡船犹在一线峰外悬停,曹枰却已经乘坐符舟离去,既没有刻意大张旗鼓,也没有刻意隐匿踪迹,但只要是个明眼人,就都心中有数。

很大程度上,曹枰参加观礼,要比云林姜氏的道贺,更有分量。再者那条大骊朝廷渡船上,与这位巡狩使同行官员,只是一位礼部侍郎,终究不是名义上管着一国山水谱牒的那位尚书大人。而且即便是京城礼部袁尚书,真的与同为上柱国姓氏出身的曹枰,破天荒打破“袁曹不同路”的那个大骊官场规矩,双方愿意一同亲临正阳山,正阳山依然不敢有任何偏袒。

那位“被迫”独自留在渡船上的礼部侍郎,只得急匆匆飞剑传信大骊京城,希望自家衙门那位袁尚书给个明确说法,免得自己做错事说错话。

关翳然和刘洵美这两位出身意迟巷、篪儿街的豪阀子弟,一起在渡船观景台那边看热闹,一旁虞山房给戚琦一手肘打在肋部,只得与关翳然开口问道:“真是那小子折腾出来的动静?”

早年在书简湖,有个面容消瘦却眼神明亮的账房先生,与他们这帮沙场武夫,一起在酒桌上喝过酒,那家伙的酒量酒品硬是了得,劝酒功夫更是出神入化,别人喝高了,都是拼了命嚷着老子没醉,那家伙倒好,怎么看都是再多喝半碗就得去桌底下去转圈的,结果一碗又一碗,确实那个喝得最多的人,愣是还能次次走着离开酒桌。

关翳然笑着不说话。

渡船不远处,风雪庙女修余蕙亭,站在一位按辈分算是师叔的俊逸男子身边,这个在大骊随军修士当中,以常年冷脸、杀敌凶狠著称的女子,她脸微红,柔声问道:“魏师叔,你怎么来了?”

男子淡然说道:“闲来无事,随便散心。”

他其实早就后悔当那不记名的客卿了。指玄峰袁灵殿,到底是北俱芦洲的修士,他魏晋可不是,与落魄山离得不近,也实在不远。所以魏晋打定主意,这次只要离开了正阳山地界,就跨洲出海,重返剑气长城。上次在那边,是一场守城战,这次故地重游,就可以去更南边出剑。

离开渡船的一艘符舟之上,巡狩使曹枰再次拿出那封密信。

说是符舟,其实是一艘庞然楼船,戒备森严,除了曹氏私人扈从,还有大骊边军铁骑的随军修士,更有宋氏朝廷安排的大骊皇家供奉。

曹枰倒了一碗酒,自饮自酌,重新仔细浏览起这封落款署名“落魄山陈平安”的密信。

信上说三百年之内,落魄山保证上柱国曹氏的香火,不会出现某些最坏的意外。此外,三百年内,公开的,私底下的,只要是曹氏勘验过的人选,有资质跻身七境武夫、金丹地仙的,无论是修道美玉,还是剑仙胚子,都可以送来落魄山修行。

字迹是极工整的小楷,处处锋芒收敛,如果说当真字由心生,那么写这封信的年轻山主,要么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大奸大猾之辈,要么就是一个很讲规矩的人。

信上还说,如果曹氏不希望与落魄山牵连太深,落魄山可以暗中帮忙引荐,送往北俱芦洲的太徽剑宗、浮萍剑湖,或是披麻宗,还可以是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

曹枰放下手中密信,手指轻敲桌面。

曹氏本就是大骊上柱国姓氏,关键还出了他这位武臣勋贵已达极致的巡狩使,一个家族,文武两份殊荣,皆已位极人臣。

从此高枕无忧?恰恰相反,接下来才是一个真正考验曹氏家族为官火候的阶段,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曹氏想要安稳,维持住这份来之不易的风光,答案不在庙堂,而在山上,并且只能是山上了。

所以关翳然给出的这封密信,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是一个可解曹氏燃眉之急的极好契机。

如果未来三百年之内,不断有曹氏家族子弟,以及那些在曹氏这棵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附庸门阀士族,或是通过各个渠道,秘密找寻出来的修道胚子,能够陆陆续续成为落魄山在内的五六个宗门嫡传,这意味着什么?这就是一个家族,在山上的开枝散叶。相较于庙堂官场上的门生故吏,花开花谢,一朝天子一朝臣,山上的香火情绵延,其实何止三百年?自然要旱涝保收太多了,只要山上经营得当,曹氏甚至可以主动在大骊庙堂上,退一两步。

上柱国袁氏早先以家族庶子与清风城许氏嫡女联姻,其实亦是同理。

落魄山,前不久刚刚跻身宗字头仙家,这等大事,曹枰当然知道。

信上却提及了落魄山之外的数个宗门,尤其有个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

送信之人,是关翳然。这是一个身上好像贴满了官场护身符的年轻人,从先帝,到皇帝陛下,到整个曾经都姓“关”的大骊吏部,甚至大半个六部衙门的老人,不论文武,都对关翳然寄予厚望,并且愿意将其视为半个自家子弟,当然也包括曹枰自己,对关翳然一样极其看好。

等到风雪庙一位大剑仙都说此人可信,那么曹枰就心中有数了。这笔山上买卖,完全可以做。

一位大骊供奉轻轻敲门,曹枰微微皱眉,收起密信入袖,说道:“进来。”

这位来自京城的宋氏供奉,轻声道:“曹将军,我在下船之前,听那位马侍郎的口气,为正阳山压阵,好像是大骊太后的意思,我们这一走,是不是有些不妥。”

听口气,好像,是不是。

曹枰心中冷笑不已,跟老子打官腔?国师一走,就又开始玩这套了?

曹枰拿起桌上一本兵书,问道:“谁?”

那位供奉硬着头皮说道:“太后娘娘。”

结果曹枰只是微微眯眼,依旧一脸听不懂的神色。

一位大骊铁骑中流砥柱的巡狩使,懂与不懂,可以完全看心情,供奉却不敢不懂,再不多说一个字,小心翼翼告辞离去。

曹枰开始翻看兵书,一个妇道人家,也敢与我发号施令?

她当自己是军神宋长镜,还是皇帝陛下?

一线峰剑顶。

所有的花木坊女修,个个花容失色,只是她们仍然不敢擅自离开祖师堂广场。

陈平安走到祖师堂门口那边,与竹皇说是要迎接搬山老祖,跨过门槛后,就与门口那位由正阳山剑气凝成的仙人,双方相距不过几步路。

竹皇还在消化那个意外。

先前这个年轻人喝茶期间,大言不惭,说可以让这场道贺庆典,变得树倒猢狲散,你竹皇不信的话,大可以坐着一边喝茶,一边拭目以待。

“你们正阳山无敌一洲,家大业大,创建下宗已经是大势所趋,中土文庙和大骊宋氏答应了此事,自然就没谁拦得住,我当然不例外。”

“但是我保证可以做到一件事,让这一切,都变得与竹皇无关,以后正阳山弟子每每提起竹皇,至多赞誉一声上任宗主,中兴老祖,功莫大焉。”

“因为正阳山的山水谱牒上,宗主和护山供奉,你只能选取一个,只能活下来一个。”

竖子狂妄,大放厥词?!

可是眼睁睁看着那一艘艘渡船的远游离去,让竹皇愈发心惊胆战。

陈平安抖散卷起的袖子,瞥了眼背剑峰那边,那头老畜生是被曹峻出剑牵引过去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着教训起一位宗主,“大事心静,小事心稳,有事心平,无事心清。竹皇,你修心不够啊。”

沉默片刻,陈平安微笑道:“竹皇,决定好了没有?等下袁真页现身剑顶,就当你拒绝了我的那个提议,一座正阳山打算与袁真页生死与共。”

竹皇唯有沉默。

竹皇眼中不远处的那一袭青衫,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觉得我只会耍这个?”

那人自问自答,“确实只是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不值一提。没事,接下来我就让你们正阳山,用你们开山两千六百年来,那个最擅长的道理,把道理还给你们。”

一人独自登山,其实也不算,因为刘羡阳手里拖着个重伤昏迷过去的夏远翠。

在这一线峰剑顶,正阳山祖师堂重地,陈平安和刘羡阳就此相聚。

刘羡阳随手将那夏远翠丢在广场上,看着门口那个笑眯眯的家伙,气笑道:“老子下次再来问剑,如果再听你的徒步登山,就跟你姓!”

陈平安笑道:“你随便找个位置喝酒,接下来就轮到我问剑了。”

刘羡阳挑了张案几,坐下喝酒啃瓜果。

白衣老猿从那背剑峰赶来,身形轰然落地,“陈平安!刘羡阳!”

刘羡阳怒道:“把老子的名字摆在前边!”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祖师堂内刚刚起身的竹皇。

竹皇一步跨出祖师堂,神色复杂道:“袁真页,从现在起,你就不再是正阳山护山供奉了。”

白衣老猿狞笑道:“竹皇,你再说一遍?!”

竹皇刚要言语,陈平安收回视线,摆摆手,“晚了。”

青衫背剑,一步缩地山河,背后长剑铿锵出鞘,率先去往一线峰山门口。

站在剑顶崖畔的陈平安,始终双手笼袖,望向那个白衣老猿,“继续当你的护山供奉好了。”

脚尖轻轻一点,陈平安微微后仰,身形如虹倒掠而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终陈平安落在长剑之上,御剑悬停在一线峰的山门口。

满月峰上空,凭空出现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双手负后,微笑道:“落魄山,武夫朱敛。”

青雾峰上空,有个年轻女子,淡然道:“首徒,武夫裴钱。”

水龙峰那边,出现一位御风而起的白衣少年,笑嘻嘻道:“得意学生,崔东山。”

反正今天曹晴朗不在,这小子暂时不适宜露面。

白衣少年的身边,站着一个黑衣小姑娘,手持绿竹行山杖,高高扬起脑袋,大声道:“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

一位青衫长褂的中年男子,站在翩跹峰上空,笑眯眯道:“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

一位极其俊美的年轻剑仙,嗓音温醇,在那琼枝峰之上,自我介绍道:“次席供奉,剑修米裕。”

拨云峰和翩跹峰的所有剑修,都呆滞无言,披云山,剑仙,余米!此人杀力极大,杀妖动辄拦腰斩断,或是一道剑光当头劈开。早年在老龙城战场上,这位剑仙的横空出世,仅次于道门仙君曹溶。

一个姿容极美、眼神冷冽的女子,站在雨脚峰上空,淡然道:“剑修,隋右边。”

是那个战场上出剑不要命的真境宗剑仙?!怎么成了落魄山的剑修?

一位气态儒雅的老夫子,在别处现身,微笑道:“武夫,种秋。”

此人好像在西岳战场现身过?

朱敛,裴钱,种秋,这三位落魄山的纯粹武夫,皆可御风悬空。

这意味着,三人最少也该是远游境武夫。

“这个裴钱,曾经有过一个化名,郑钱。”

“哪个郑钱?”

“还能是哪个?就是那个跟曹慈问拳四场的那个女子武夫。”

没有人觉得与曹慈问拳,连输四场,有什么丢人现眼的。反而会让人由衷感到敬畏。

第一,不是谁都敢与曹慈问拳的。第二,任何武夫问拳,曹慈就一定接拳吗?第三,郑钱问拳四场,曹慈竟然都接下了!

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高大女子,笑意盈盈,轻声道:“落魄山掌律,长命。”

化外天魔的白发童子,与石柔借了她副皮囊,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原本挺好看一女子,就有些显得贼兮兮了,只见她趾高气昂道:“落魄山石掌柜!”

今天比较收敛了,只以玉璞境气象示人。

陈灵均俯瞰脚下那座水龙峰,冷笑道:“记住了,大爷我来自落魄山,姓陈名景清!”

一条满身浓郁水运的元婴境水蛟,站在琼枝峰上空,只是报了个名字,“泓下。”

她好像多说一个字,都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本该隶属于清风城的狐国之主,竟然现身,自报名号,她天然妩媚,不笑也极能蛊惑人心,缓缓道:“落魄山。沛湘。”

一位来宝瓶洲挑选弟子的玉璞境老剑修,那于樾,只觉得,今儿得劲得劲,再毫不遮掩一身剑气,御剑升空,放声大笑道:“落魄山记名供奉,玉璞境剑修,今天暂且化名于倒悬。”

客卿?不能够,最少得是记名供奉起步!

魏晋察觉到一道视线,叹了口气,站在栏杆那边,随口说道:“客卿,魏晋。”

白鹭渡那边,圆脸姑娘有些尴尬,自己怎么办,就说龙须河边上的铁匠铺子,余倩月?想了想,她就没有现身,折断一把芦苇,蹲在白鹭渡水边,百无聊赖拨水玩。刘羡阳这个骗子,那个搬山大圣哪有什么飞升境。

白鹭渡,有背剑女子脚尖一点,升空悬停,神色平静道:“飞升城,宁姚。”

而作为落魄山主人的那一袭青衫,在正阳山山门口那边御剑悬空,微笑道:“落魄山前来观礼,山主陈平安,开始问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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