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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庙之行,加上北俱芦洲这趟,收获颇丰,陈平安准备清点家当,卷起袖子,呵了口气,搓搓手。

看那架势,俨然一方圣人坐镇小天地。

周米粒和白发童子挨着坐,一个趴在桌上,瞪大眼睛,拭目以待。一个病恹恹的,正忙着虚拍桌面,一下又一下,先前登船,被隐官老祖秋后算账,说不是喜欢拍桌子吗,那就拍够一万次,不然到了落魄山,杂役弟子都别想。

陈平安从袖中拿出三件东西,是两位中土大山君在功德林那边,与自家先生道贺的赠礼,其中九嶷山神给了一盆菖蒲,烟支山朱玉仙赠送了十二盒胭脂水粉,此外还有一只极其罕见的折纸乌衣燕子。

白发童子瞥了眼就不感兴趣,一手拍桌无声,一手打着哈欠,发现隐官老祖斜眼而来,立即斩钉截铁道:“重宝!哪个不是镇山之宝。”

陈平安手指旋转小盆,笑着介绍道:“这盆菖蒲,瞧着不大,其实已经千年高龄了,瞧见那叶尖那一小点水珠没,都是文运呢,九嶷山还有几盆三千年的,凝聚出来的文运水滴更大,得有一颗铜钱大小。不过也别小觑了这么点水珠,若是放在一条江河溪涧的源头,流经之处,就有文气生发喽,说不定数百里之内的沿途城镇村庄,哪天就会出现个藩属小国的科举进士,哪怕无法金榜题名,也可以增长才气,妙笔生花。”

裴钱好奇问道:“师父,这盆小东西值多少钱?”

陈平安说道:“收益太过细水流长,所以此物如果卖给大宗门,二十颗谷雨钱都不嫌贵,小门派花一颗谷雨钱都觉得不便宜。”

白发童子实在忍不住,问道:“这九嶷山神,家里很穷,不然就送这点玩意儿给文圣老爷当贺礼?”

岁除宫的庆典,前来观礼庆贺的客人,可没谁敢这么随便意思意思。

宁姚笑道:“物以稀为贵,尤其文运增益之物,可遇不可求,何况二十颗谷雨钱,真不算什么小钱了。”

小米粒想了想,说道:“咱们可以把这盆菖蒲搁在莲藕福地,肥水不流外人田。”

陈平安笑道:“一半一半。那些文运水滴,落魄山和莲藕福地对半分。”

小米粒点点头,“造福乡里,做好事不留名,那也是极好的。”

陈平安微笑道:“右护法能这么想,那也是极好的。”

小米粒腼腆一笑。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装有胭脂水粉的长条竹盒,望向宁姚,她摇摇头,陈平安转头望向裴钱,裴钱也是直摇头。

裴钱突然问道:“师父,我可以转赠石姐姐、岑鸳机和元宝吗?”

陈平安将竹盒推给裴钱,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很好的事情。”

然后陈平安捻起那只折纸的乌衣燕子,说道:“如果放在祖宅的匾额或是屋梁上边,就等于家里多出一位香火小人,离着名山大岳越近越好,咱们落魄山靠近披云山,瞧瞧,巧不巧?”

陈平安望向宁姚,说道:“这位烟支山女子山君,道号苦菜,是不是有意思?邵元王朝那个小姑娘,记得吧,叫朱枚的那个,君璧身边的小跟班。”

宁姚想了想,点点头。好像朱枚后来喜欢绕着郁狷夫转,其实小姑娘心眼不错,资质还行,如果没记错,还在剑气长城获得了一份剑意。

陈平安笑道:“据说朱枚在很小的时候,无缘无故的,曾经梦中神游烟支山,遇见了这位女子山君,双方就缔结契约了,这等福缘,一般来说,书上才有。”

小米粒憧憬道:“好人山主,以后帮我也写个差不多的山水故事?比如我小时候在哑巴湖打个瞌睡,就梦见了落魄山?”

陈平安打趣道:“那不成了骗人?”

小米粒咧嘴一笑,好人山主你看着办,书又不是我写的,骗不骗人我可管不着哩。

至于皑皑洲刘氏那件不小心忘记带走的咫尺物,陈平安打算送给曹晴朗傍身,以后当了下宗宗主,迎来送往免不了,曹晴朗暂时又无玉璞境袖里乾坤的神通,每次出门,不能大行囊小包裹身上挂一大堆,下山做买卖呢。

陈平安再取出苏子、柳七的两幅字帖,在桌上小心翼翼摊开。

小米粒轻轻伸手碰了碰字帖,沾了沾仙气,感慨不已,“苏子唉,柳七唉,真迹唉。”

九真仙馆仙人云杪的白玉灵芝,半仙兵品秩。不打不相识,陈平安猜测以后双方关系,只会比缔结山水契约的盟友更盟友。

下次和刘景龙结伴游历中土神洲,陈平安都想好了送什么见面礼,在山下城池随便买套棋具,都不用是什么山上仙家或是宫中造办处的物件,价格越便宜,越简朴越好。

陈平安怀捧白玉灵芝,然后施展障眼法,瞬间变成了身负云水身气象的仙人云杪,一身道韵还是很有几分神似的。

单手双指掐道诀,环顾四周,变换嗓音,微笑道:“云杪远游至此,道友留步一叙。”

宁姚说道:“骗骗玉璞还行。”

陈平安笑着撤去障眼法,将那支白玉灵芝搁放在桌上。

小米粒扯了扯身边矮冬瓜的袖子,白发童子拍桌不停,转头疑惑问道:“嘛呢?”

小米粒可怜兮兮看着这个不开窍的小憨憨,与好人山主说几句好听话啊,这都不会吗,拍桌子不累啊。

夜航船上,吴霜降赠送的一幅《当时贴》,以后就挂在书房内,还有那幅七色文字的楹联,名副其实的至宝,陈平安到时候会张贴在桐叶洲下宗的祖师堂大门口。

渝州丘氏客卿林清卿,赠送的一枚山水薄意老坑田黄随形章。奈何关集市,小精怪赠送的一方“明理笃行”款砚台,这两件,陈平安都打算放在竹楼一楼书案上。

先前在那鹦鹉洲包袱斋,还与柳赤诚和酡颜夫人欠了些债,至于那条玄密王朝白送不说、还主动出钱帮忙修缮的跨洲渡船,名为飞鸢。陈平安在文庙大门口,与青神山夫人面议,买下的两棵连理竹,还有文气竹武运竹,玄密都会帮忙一起送到牛角山渡口。

在锁云宗养云峰上,得了一件三郎庙灵宝甲,一件兵家金乌甲。

水龙宗,孙结所送的一对牛吼鱼,邵敬芝给了一只山上别称小墨蛟的蠛蠓,可以分别送给泓下和云子,放养在黄湖山水府附近。

买下一座凫水岛,耗费八十颗谷雨钱。李源赠送了一枚“峻青雨相”玉牌。

蚂蚁搬家,燕子衔泥,帮着落魄山一点一点增加家底,凭良心说,自己这个山主,当得很尽心尽责了。

宁姚提醒道:“彩雀府客卿一事,在山上太过破例,落魄山作为牵头人,是不是还要再表示一番?”

陈平安笑着点头,“肯定需要的。”

帮着彩雀府致谢一事,陈平安心里早有计较,等到回了落魄山,就立即与三方分别寄出一份谢礼,除了彩雀府那几罐小玄壁茶叶,再加上落魄山特制的一套竹叶竹签,总计二十四张,分别写上二十四节气的名称,和一首对应的小诗,都是朱敛以簪花小楷写就,分别寄给指玄峰袁灵殿,崇玄署杨后觉,浮萍剑湖荣畅。加上一封陈平安亲笔的致谢信,礼轻情意重。

袁灵殿一旦跻身仙人境,道法更高,杀力更大,而且袁灵殿最有可能成为趴地峰数脉修士的下任掌门,不过这只是陈平安的一种感觉。比如之前两次,一次为陈平安送仿剑,一次落魄山观礼,火龙真人都是让号称“北俱芦洲玉璞第一人”的袁灵殿现身。

道号“抟泥”的杨后觉,早就是大源崇玄署的真正管事人,关键是相对玉璞境,此人岁数可谓极为年轻,却德高望重,能够修行、庶务两不耽误,可惜上次拜访大源王朝皇帝,没能见到此人。卢氏皇帝当时听闻彩雀府需要客卿一事,毫不犹豫就举荐此人。

郦采接连大战,出剑太狠,毫不顾忌自身大道根本,剑心受损,受伤极重,对于剑道登高就此停步一事,郦采已经彻底看淡,更多心思和精力,转去为门内嫡传、再转弟子传道授业,而作为郦采开山大弟子的荣畅,是下任剑湖主人的不二人选。

哪怕这三人,将来都有那过渡宗主的嫌疑,可不管怎么说,在其位时,仍是北俱芦洲的一宗之主。

陈平安收起桌上家当,裴钱拉着小米粒和白发童子告辞离去。

宁姚问道:“炼剑一事,以后怎么说?”

陈平安头疼不已,“斩龙石实在难找,找到了也未必买得到。”

在桐叶洲与裴旻问剑一场,恨剑山仿造“古翠”的飞剑松针,彻底崩碎,而初一的剑尖,也折损严重。

因为拥有一枚品秩不差的养剑葫,而且之前炼剑消耗不大,毕竟初一十五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故而一直不缺斩龙台,陈平安在炼剑一事上,几乎没有怎么头疼过,结果现在就要开始还债了。

尤其是成为剑修之后,一下子多出了笼中雀和井中月这两把本命飞剑,所以陈平安如今所需斩龙台,注定分量不轻。一想到此事所需神仙钱,陈平安就觉得心惊胆战。而且斩龙台,一向是有价无市的重宝,除了剑修拿来炼剑,事半功倍,练气士还有诸多妙用,拥有此物的仙家修士,几乎都不愿意出售。钱没有可以借,斩龙台谁肯借?

宁姚说道:“飞升城那边也没剩下,否则这次我会带在身上。”

陈平安抬起头,与远处的白发童子以心声问道:“岁除宫那边,有无多余的斩龙石?”

白发童子遥遥心声答道:“有啊,岁除宫最喜欢收破烂了,什么宝贝都有,斩龙石就有两大块呢,等人高,给那家伙亲手雕琢成了一双道侣模样。剩下的边角料,他都随便送人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那就别想了。

那么眼下就只有三个选择了,大骊宋氏的皇库秘藏遗留,真武山祖师堂,斩龙之人有可能私藏此物。

家乡西边大山,唯有一座龙脊山被大骊朝廷设为禁地,因为龙脊山有座斩龙崖,一分为三,风雪庙,真武山,阮邛各占其一。

对龙脊山斩龙台的开凿一事,数十年间,官禁森严,极为隐蔽,圣人阮邛所得,所采之石,自己只留下小半,其实大半,都送给了大骊朝廷,然后几乎都被大骊宋氏皇帝全部都拿去抵债了,主要是给墨家。墨家钜子打造出来的那座城池,其中最重要的几种天材地宝,其中就有斩龙台。

大骊宋氏先后两位皇帝,对阮邛这位有功于国的首席供奉,自然礼重。在大战过后,一洲山河版图之上,许多原本悄然隐匿大泽大野的龙蛇纷纷涌现,可阮邛那个大骊供奉的头把交椅,依旧雷打不动。

风雪庙的那一份,却早已暗中被吃空了,但是风雪庙却半点不亏,得了两门可以让直达上五境的失传道法,以及一条更为高玄的剑道。

真武山那边,陈平安暂时不知这些年搬运了斩龙石作何用,因为马苦玄的关系,陈平安其实一直不愿意主动跟真武山往来。

当然不是没有斩龙石就无法炼剑了,天下剑修拥有斩龙台的,到底只是极少数。

但是陈平安希望炼剑更快,更快跻身仙人境。

宁姚说道:“回头可以问问崔东山。”

陈平安点点头。

之后继续渡船南下,陈平安一天喊来裴钱,为她教拳,不过没喂拳。

陈平安与裴钱所教之拳,是宁府白嬷嬷自创的拳法,拳法拳招,也都没个名字。

剑气长城的纯粹武夫,要成为大宗师,就跟宝瓶洲以前出现一位上五境剑修差不多困难。

在屋内,陈平安缓缓出拳,裴钱在旁跟着演练就是了。

拳招是死的,人身小天地内的“拳路”却是活的,一口纯粹真气,具体如何运转,如何过山入水,怎么调兵遣将,让武夫真气不断壮大,拳意愈发纯粹,才是真正的关键所在。不然再好的拳招,都成了绣花枕头的江湖武把式。

崔诚在二楼教拳,话糙理不糙,武夫技击分高低,一个是我拳脚足够重,若决意分生死,一拳下去,就能送人去鬼门关投胎,一个是我之体魄不纸糊,简而言之,能打得倒人,也能挨得打,再这之中,又有个“会”字,最是紧要精髓。打得倒对手,分胜负分生死,道理在我。扛得住被打,不输拳,“会”被打一事,就成了助我打熬体魄,不但不伤根本,不留沉疴隐患,还可以砥砺境界。

什么撼山拳,只知递拳,不会养拳,老夫随便翻几页,就有一股子土腥味扑面而来……

早年竹楼学拳,陈平安也替撼山拳谱说过几句公道话,被打得多了,也就实在没那胆子多说什么,被老人脚尖一戳心口,再那么随便一挑,整个人后背撞在天花板上,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如此喂拳裴钱,陈平安不舍得,根本狠不下那个心。

陈平安甚至直到今天,都没有与裴钱问过她在竹楼学拳的详细过程,想也不敢多想。

所以很多时候,陈平安私底下检讨此事,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什么教拳资质?

陈平安在屋内收手停拳,说道:“文庙那场问拳,胜负不算悬殊,但是师父输给曹慈的,不止是境界差距。”

止境一境三重楼,气盛,归真,神到。

曹慈随时都有可能跻身神到。

一场青白之争,双方打得有来有回,不过结果明显,曹慈受伤很轻,那点淤青,至多几天就散,反观陈平安却要当好几个月的药罐子。

这就是差距。

裴钱依旧在走桩,轻声问道:“师父,你觉得我应该在哪里破境,是不是在桐叶洲更好些?”

陈平安气笑道:“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九境跻身十境,是一道大门槛,你在哪里破境都成,只要能破境。”

裴钱哦了一声,又问道:“师父,那我要是在落魄山破境,会不会抢了老厨子和种夫子的武运啊?听人说过,好像一洲止境武夫,就像争渡,船就那么点大,谁先占了位置,后边的人就无法登船。”

陈平安直接一板栗砸过去,“什么事都能让,唯独习武登高不能让路,与人问拳,要身前无人,习武登顶,要旁若无人。”

裴钱点点头,“晓得了。”

回了落魄山就破境。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已经有信心打破瓶颈了?”

裴钱嗯了一声。

陈平安笑呵呵又是一板栗,“拳已经教了,自个儿回屋练去。”

教个锤子的拳。

裴钱一走,白发童子就大摇大摆过来串门。

白发童子在渡船上实在闲来无事,最近又主动开始跟隐官老祖做起买卖,依循牢狱里边的老规矩,它想要再凑齐一颗谷雨钱。至于凑齐了,怎么用,它还没想好。

比如桃花渡茶肆那边,它帮着那件暂名“水路”的法袍,补了许多内容。

隐官老祖还是讲义气,没有当真功过相抵,而是让它挣了一颗小暑钱,而且双方约好了,如果这件暂尚无成品的法袍,将来文庙之外,在浩然各洲销量好,还可以增补一颗。

此外,它开始撰写一部拳谱,自己命名为“百家饭拳”,觉得风雅极了。

拳谱上边,详细记录了青冥天下止境武夫看家本领的三十余拳招,其中不少都是已经失传的杀手锏。

又小赚一颗小暑钱。

拳谱封面之上,“百家饭拳”四个字,无比巨大,拳字脚边,还有极其细微的“上册”二字。

陈平安也就只当没看见,假装不知它的那点小算盘。

有上册,自然就有中下两册,按照这位化外天魔一贯行事作风,说不定还有上中册,中下册。看看,半颗谷雨钱不就到手了?

陈平安当然不会让她单凭拳谱,就这么容易就赚到五颗小暑钱,天底下有这么好挣的小暑钱?不亏心吗,想钱想疯了吧?

青冥天下有十种不被白玉京待见的“野修”。

分别是那“旁门左道”的米贼,擅自为修士改命的卷帘红酥手,谁花钱就可以与之暂借某个境界的挑夫,行走在阳间阴冥的抬棺人,神不知鬼不觉窃取山水气运的巡山使节,可以疏通人身山河脉络的梳妆女官,专门针对纯粹武夫的捉刀客,能够悄无声息纂改道门秘籍的一字师,此外还有尸解仙,他了汉。

关于他们的大道根脚,白发童子又撰写了一本册子,白赚了一颗小暑钱。

陈平安坐在桌旁,一边默默研习儒家破字令,正是破解夜航船山水文字牢笼的下船之法,一边随手翻阅几本极厚册子,白发童子探头探脑瞥了几眼,好像是正阳山那边的谍报,它对这个不感兴趣,小声问道:“隐官老祖,以后咱们落魄山有了自己的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我能不能当一把手啊?”

陈平安头也不抬,“没得商量,别想了。你资历太浅,就是个不记名的杂役弟子,骤居高位,容易让旁人有想法。”

各洲山水邸报一事,以往都是儒家七十二书院在监督,约束不多,书院内有专门的君子贤人,负责收集一洲各个山头的邸报,此事挣钱不多,所以也不是所有仙家都会养闲人,甚至许多宗字头门派,都懒得打理此事。

像北俱芦洲这边,趴地峰,太徽剑宗,浮萍剑湖在内的一些宗门,就都没有设置。而大源崇玄署,水龙宗,春露圃,这些与山下王朝最为衔接紧密的仙家,反而极其看重此事。

白发童子垂头丧气,手掌抹过桌面,闷闷道:“我还以为杂役弟子,只是个玩笑话呢。”

陈平安提醒道:“到了落魄山,你不许随意窥探人心,一旦被我发现,就别怪我不念旧情。”

白发童子依旧在那边擦桌子,“隐官老祖说啥就是啥呗,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外来户,还能怎样。”

陈平安笑道:“不用在我这边装可怜,放心吧,桐叶洲下宗选址一事,需要你在幕后谋划颇多。”

白发童子抬起头,神采奕奕,“给我个大官当当,虚衔都没问题。”

陈平安想了想,“将来专程为你设置个下宗副宗主的头衔?”

白发童子大笑道:“一言为定。”

跨洲渡船即将进入宝瓶洲地界。

裴钱这天偷偷找到陈平安,问道:“师父,什么时候跟师娘提亲啊?”

陈平安笑道:“在文庙那边,我已经跟先生打过招呼了,先生只等飞剑传信,就会来趟落魄山。”

其实在北俱芦洲的金樽渡口,陈平安就已经悄悄寄出密信,说了自己大致会何时返回家乡。

裴钱小声问道:“这种事情,也是要与师娘当面说一说的吧?”

陈平安无奈道:“师父当然想啊,你没发现师父隔三岔五就喝酒吗,在给自己壮胆呢。不管如何,保证在先生现身之前,都是要说的。”

————

先前在那骑龙巷草头铺子,陈灵均一见到大白鹅,就立即找借口溜之大吉了。

贾老神仙负责待客,又拿来几壶酒水,并且亲自下厨,烧了几个佐酒菜。

崔东山站在那张小板凳上,姜尚真站在柜台后边,少女花生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糕点,有些眼馋。

崔东山笑道:“一想到先生还要亲自登门拜访水府,我都有些心疼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了。”

姜尚真好奇问道:“兴师问罪?会不会过了?显得我们落魄山咄咄逼人?”

这种事情,他姜某人女人缘好,又身为首席供奉,理当为山主排忧解愁啊,悄悄去趟水府拜访水神娘娘,花前月下,也就几杯酒的事情,岂不省心省力,还不落旁人话柄。

崔东山白眼道:“我先生是谁,读书人!打打杀杀算什么,会这么大煞风景吗?兴什么师问什么罪,远亲不如近邻罢了,先生就只是串门而已,玉液江水神庙那么些灰色勾当,先生只需要随便挑选其中一件小事,再与那位水神娘娘当面闲聊,最后来个盖棺定论,‘此处似有不妥。’那么就一切足矣。”

“面子已经给了她,落魄山也表现出了既往不咎的诚意。她又不笨,肯定听懂我家先生的言下之意,反正与她干系不大,可之后从水府大小官吏,到祠庙那边挣钱娴熟的三教九流,就要日子难熬了。”

跟陈平安在养云峰拿捏那个客卿崔公壮,是差不多的路数。

我盯着你一个,你去盯着自己手底的一大帮人,下边的人做事情不守规矩,如果不小心被我撞见了听说了,我与他们犯不上怄气动手,只好拿你是问。

这是一条很清晰的脉络,在讲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官府历练,公门修行,

哪里不是江湖,何处不是官场。

崔东山掏出一本册子,大骊在国势最为鼎盛之时,曾将一洲即一国之内的山水神灵,重新编撰金玉谱牒,分出了九等品秩。

第一品,看架势是要始终空悬了,因为连同披云山在内的五岳,都只位列二品。

那条齐渡的大渎公侯,暂时位置空缺,但是山上修士,心知肚明,只选一位也好,或是与北边济渎一样,选出两位也罢,都会是二品高位。

五岳的各大储君之山,位列三品。铁符江水神杨花,是大骊本土境内,唯一一位跻身三品的水神。

此外还有位于一洲东南的钱塘江,是那条老蛟的修道之地,位于钱塘县,名为风水洞。以及一条旧朱荧王朝境内的雍江,郦老神仙编撰的《水经》有云,四方有水曰雍。

崔东山和姜尚真之前游历正阳山白鹭渡,就碰到了一拨与钱塘江大有渊源的养龙士。

再就是各国京城内的一国城隍,不过品秩悬殊,大骊王朝的京城隍,高居三品,各大藩属国四品、五品皆有。

一洲版图,能够跻身上三品的山水神祇,不多。

绣花江水神,是四品。玉液江叶竹青,冲澹江水神李锦,都只是五品。

数量最多的土地公土地婆,河伯河婆,神位都在最下三品,依旧归上司山神、河神管辖,升迁贬谪仍然是在此道路,但是郡县城隍庙和文武庙,都具有监察之权,反之,山水神灵,对于各级城隍爷,亦有如此。

姜尚真笑道:“这个柳老尚书,只可惜不是修道之人。”

崔东山无奈道:“他甚至与朝廷拒绝了尝试成为神灵一事,说他这种读书人,挨得了骂,独独吃不住疼,什么形销骨立,听着就渗人,与其遭罪一场再烟消云散,还不如眼一闭天一黑,此生就此拉倒。”

为大骊朝廷负责编撰一洲山河“家谱品第”之人,正是大骊陪都礼部尚书,一个垂垂老矣的读书人,柳清风。

传闻这项大骊朝廷开创先河的举措,得到了文庙圣贤的赞许,极有可能在整个浩然天下推广开来,不再按照一洲各国的自行其是,一国君主和礼部衙门,就可以在各自国境内随意抬升、贬谪山水神位。

最关键的,是一位山水神祇的道德功业,会是考评极为关键的条目。而不是只看金身境界,辖境广袤,山头多寡。

简而言之,小山可以高位,大江可以低品。

而且山水品秩,不再是定例,使得各方神灵无法在功劳簿上躺着享福。

姜尚真说道:“可惜了。”

崔东山叹了口气,合上册子,“这个柳先生在走出书斋之后,一辈子都在当官,殚精竭虑,休歇也好。”

姜尚真好奇道:“你之前一直想要与你先生说的那件事?如今还是说不得?”

崔东山摇摇头,“以前是想等等看再说,如今是没必要了。”

姜尚真笑道:“那我可要多喝点小酒,听听看。”

崔东山点点头,“你与先生,是在藕花福地认识的,我先生当时境界不高,在一个四面皆敌的江湖里,你觉得走得如何?”

姜尚真想了想,“极小心极稳妥。”

小心是原因,稳妥是结果。

崔东山叹了口气,“先生第一次离开家乡,就是这样了。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一个没读过书的人,初次走远门,走江湖都是如此小心谨慎,那么其他人呢?江湖经验更丰富的人,读过很多书的人呢?”

“所以这就导致了一个结果,在某件事上,先生会跟郑居中有点像。”

姜尚真恍然道:“聪明人,哪怕对待善恶,都看得真切,很容易找出脉络,唯独瞧不起有脑子不用的人。”

姜尚真立即改口道:“不是瞧不起,是无法理解。”

崔东山摇摇头,“就是瞧不起,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只不过先生的为人处世,依旧会心怀善意,越是纯粹的弱者,越愿意给予纯粹的善意,可这期间,就像有另外一个先生,在旁观,在冷眼看着一切。”

姜尚真抿了口酒,“这要是搁放在道理上,除了自律更严,可一样容易苛求好人好事,所幸陈平安只是如此心思,不会与人多说多做什么。可长久以往,是有问题的。”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曾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举个例子,先生会在内心深处,天然排斥那些演义小说上的行侠仗义,甚至是反感很多看似侠义心肠的举动,因为他会觉得远远不够,会留下很多的隐患,甚至是一个结局更糟糕的烂摊子。小宝瓶和裴钱她们,会看得津津有味,可在先生看来,翻过就算,只会觉得……”

姜尚真接话道:“一座屋子,八面漏风,天寒地冻。”

崔东山喝了口酒,转头望向铺子外边的灰蒙蒙雨幕,喃喃道:“但是,谁告诉我们,大侠做了一桩好事,必须得做到底,非要长久照拂那些脱困的弱者?有这样的道理吗?没有。如果人人如此,好人会越来越犹豫,好事会越来越稀少。这个世界,是自有规律运转不停的,是人人自有道路要走的,这就是世道。老秀才说过,世道世道,就是我们所走之路,好走的,难走的,好走却是错的,难走却是对的,所谓幸运,就是脚下道路好走又对,所谓不幸,就是难走且错。”

崔东山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划出四条线,从低到高,依次说道:“坏事,错事,无错,好事。这就是先生心目中的事情,正确的高低顺序。”

姜尚真瞥了眼,感叹道:“陈平安想错了,无错二字,可比单纯的好事难太多了。”

崔东山点点头,“就是这样。本就难,想错更难,难上加难。”

两两沉默,崔东山也不喝酒,轻声问道:“那么先生为什么会如此想呢?”

姜尚真说道:“悲观。”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是怀揣着希望远游的,但是先生,从孩子到少年,再到如今,是永远悲观的。先生的所有梦想,不惜为之付诸万般努力,从来不辞辛苦,可我我知道,在先生心里,他就一直像是在夏天堆了个雪人。”

姜尚真笑问道:“为何如今不必说了?”

崔东山手伸出两根指,轻轻旋转酒碗,“很简单啊,如今先生,身心皆闲。终于可以有大把光阴,在家休憩,悠悠然远游,悠悠然返乡。”

姜尚真摇头道:“悠闲?未必吧,光是下宗选址一事,就要千头万绪,需要他亲自把关的事情,不会少的。”

崔东山扯了扯嘴,拍了拍算盘,“打个比方,让你这位云窟福地的主人,来这当掌柜,哪怕铺子每天人头攒动,可你的心思,闲不闲?”

姜尚真点点头,“这道理说得到门了。”

崔东山将少女花生留在了草头铺子。

骑龙巷隔壁压岁铺子就俩,代掌柜石柔,加上那个名叫周俊臣的小哑巴,当打杂的小伙计,腿脚利索,性情孤僻的孩子,哪怕在师父裴钱那边,都没个笑脸,偏偏与石柔处得很好。

崔东山从草头铺子过来这边,趴在柜台上翻看账本,生意是卖糕点的压岁铺子这边更好,贾老神仙的草头铺子,估计半年下来,一页账簿都写不满。

不过这还真不怨老神仙没本事,主要是自家山头打架,牛角山渡口的包袱斋铺子,开在小镇巷子这边的草头铺子,完全不占地利,而且铺子里边架子上边的陈设货物,不存在捡漏的可能。来小镇这边游历逛荡的仙师,更多是喝喝黄四娘家的酒水,吃吃骑龙巷的糕点,看看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天君谢实所在的桃叶巷,那肯定说要去的,此外还有袁家祖宅所在的二郎巷,曹氏祖宅所在的泥瓶巷……

关于此事,落魄山那边其实是有想法的,想着是不是去跟郡守府和槐黄县衙打声招呼,将那山主祖宅所在的泥瓶巷,封禁起来,小镇百姓过路无所谓,山上仙师就别随意走动了,只不过陈平安没答应,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崔东山手指轻敲账本,抬起头,喊道:“石掌柜。”

石柔颤声道:“在。”

崔东山啧啧道:“二十年过去了,石掌柜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可谓生财有道,竟然帮着咱们落魄山挣了这么多钱。”

其实铺子瞧着每天生意是不错,可毕竟只卖糕点,能挣多少神仙钱?真要谈赚钱,远远不如隔壁邻居。

崔东山看着那个战战兢兢的石柔,合上账簿,笑道:“字字真诚,句句好话,又没有与你阴阳怪气说话,怎么,心里有鬼啊?”

一语双关。

石柔不敢还嘴。一座落魄山,她最怕此人。

小哑巴倒是半点不怕这只大白鹅,难得开口说话,沙哑开口,嗓音如砂石磨砺,“石掌柜做买卖,问心无愧。挣钱少,不怪铺子,得怪糕点卖不出高价,你们要是嫌钱少,换东西卖去。”

石柔想要把小哑巴赶紧拽到身后,不曾想竟是没能拽动,小哑巴纹丝不动,反而伸手抓住石柔的手臂。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谁啊,我问你话了吗?”

小哑巴仰头说道:“周俊臣,裴钱弟子,这会儿你知道了没有?”

贾老神仙原本蹲在铺子门口那边看热闹,这会儿听见这小兔崽子不知死活的顶针,有些着急,赶紧摆手,示意这孩子少说两句。

崔东山笑着不说话,手指揉着下巴。

小哑巴说道:“你要是个爷们,有本事就冲我一个人来,别牵连石掌柜。反正谁要是不讲道理,偷偷给我们小鞋穿,我就提着鞋子找师父的师父告状去。”

姜尚真啧啧称奇,这小家伙看人看事很准啊。

崔东山走后,石柔松了口气,揉了揉小哑巴的脑袋,“以后别这么说话了,为了我给人惦念,犯不着。”

小哑巴双臂环胸,“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谁敢招惹咱们铺子,以后等我跟裴钱学成了拳,一拳下去,连人带坑都有,坟头棺材都省了。”

在骑龙巷这边当久了跑腿伙计,与当地百姓,尤其是妇人婆姨们,学了不少市井言语。

孩子都不喊那位山主祖师爷,只喊师父的师父。

周俊臣想了想,觉得以后还是要与那个山主祖师爷,稍稍混个脸熟,不然以后自己去山上告状,陈平安偏袒自己学生,不帮忙主持公道咋办?

之后两人一起在柜台后边看杂书,孩子在石柔翻书页的时候,问道:“石掌柜,陈山主是怎么个人啊?”

石柔想了想,笑道:“好人,很讲道理的。”

周俊臣郁闷道:“可我也不知道他的道理啊。”

石柔忍俊不禁,说道:“你有自己的道理就行了,不用刻意去讲他的道理,你说,他就会认真听,哪怕不说,他也会看在眼里。”

周俊臣疑惑道:“真有这么好的人吗?”

石柔轻轻点头,趴在柜台那边,眼中有些笑意,“别处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我们落魄山是有的。”

周俊臣气呼呼道:“那他还有这么个不讲理只会吓唬人的学生,我看没那么好。”

石柔哑然失笑,“可能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吧。”

然后石柔压低嗓音,悄悄说道:“其实我是假装那么怕那人的,其实没那么怕。”

周俊臣咧嘴一笑,点头道:“看得出来。”

石柔继续翻书。

突然门口那边,出现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怯生生道:“我哥让我捎句话给石掌柜,说等他走远了,我再来这边找你。”

石柔霎时间心弦紧绷。

花生说道:“我哥说了,石掌柜其实怕他再假装不那么怕他不如假装很怕他其实不怕他。”

等到少女走后,周俊臣轻声道:“我都有些怕他了。”

草头铺子那边,贾老神仙神色和蔼,终于有胆子与那少女言语,笑呵呵问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啊?与咱们那位崔仙师可有山上渊源?”

少女小声说道:“回掌柜的话,我姓崔,与哥哥一般,名花生。”

老神仙心头巨震,他娘的,小姑娘瞧着柔柔怯怯的,不曾想还是个朝里有人好做官的狠角色啊,竟是那崔仙师的……妹妹?

老神仙一下子就文思如泉涌,捻须点头而笑,“好名字啊,崔花生,花生,催促花生花开,饱含期待,寓意极好,名字极美,贫道一听,就猜出定是崔仙师的妹妹了。”

少女嫣然一笑如花开。

这天渡船缓缓靠岸,一行人在牛角山渡口下船。

在此等候多时的崔东山,却只瞧见了裴钱,小米粒和那头化外天魔。

崔东山问道:“先生呢?”

裴钱说道:“师父嫌渡船速度太慢,要带着师娘先去一趟梳水国和彩衣国,很快就回。”

崔东山笑道:“只要给钱,这艘渡船也能很快。”

有些品秩高的跨洲渡船,若是不计成本,狂砸神仙钱,速度可以极快。

裴钱瞪眼道:“你给啊。”

崔东山弯下腰,与那白发童子笑呵呵问道:“蹭饭来啦?”

白发童子嗤笑道:“花你钱啊,管得着嘛?”

崔东山笑嘻嘻道:“落魄山已经收到先生的信了,打算让你自己挑选两个重中之重的显赫位置,一个是压岁铺子,大师姐待过,代掌柜身上所穿皮囊,是桐叶洲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遗蜕,那人嫌命长,非要与我家先生不对付,就被咱们落魄山拿下了。还有隔壁的草头铺子,有个道法深邃高不可测的老神仙坐镇其中。”

白发童子问道:“怎么个高?”

崔东山以心声答道:“前身曾是浩然天下的那位斩龙之人,你说高不高?”

白发童子心中一震,落魄山什么地儿啊,不是随手宰了个飞升境,就是斩龙之人当个铺子掌柜?

好好好,这才是隐官老祖开宗立派的该有气派,自己在此蹭吃蹭喝,不掉价。

不过白发童子还是选择那个压岁铺子,打算先对那个“斩龙之人的前身”探探底,再决定是否招徕麾下当个小喽啰。

它哈哈笑道:“那么从今天起,我就是压岁铺子的新掌柜了。”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想多了,只是店伙计。”

它冷笑道:“你说了不算。”

崔东山说道:“不凑巧,先生在信上说了,你无论去了哪处铺子,都只能先当个店伙计。”

白发童子捶心顿足,“我帮着隐官老祖辛辛苦苦打江山,立下不世之功,不曾想到头来,还是寒了众将士的心!”

崔东山笑道:“事先说好,到了骑龙巷,你不要作妖,不然后果自负。”

伸手按住白发童子的脑袋,真名天然的化外天魔,会心一笑,不知死活,自己送上门来了。

崔东山眯眼道:“其实忘了告诉你,最不凑巧的,是我比较擅长对付化外天魔。打个仙人境剑修,还会有点吃力,打个飞升境的化外天魔,反而简单。”

片刻之后,崔东山抬起手,抖了抖雪白袖子。

白发童子脸色微白,抿起嘴唇,一言不发。

方才此人心扉大开,就像一个傻子主动开门迎客,她偏不信邪,就跨过门槛,结果瞬间神魂撕裂成三百多份,在一处搁放在彩云间的棋盘上,沦为颗颗棋子。

小米粒扯了扯崔东山的袖子,只是没说话。

黑衣小姑娘,没有说不可以这样。

她没觉得自己可以对崔东山指手画脚,可是又实在担心,所以她只是仰起头,挠挠脸,哈哈了两声。

崔东山笑容温柔,拍了拍小米粒的脑袋,“别担心,我们闹着玩呢。”

白发童子心声道:“你就是绣虎?!”

在剑气长城那边,隐官老祖可从没说过,他的师兄崔瀺,会摇身一变,变成他的学生。

而在夜航船那边,吴霜降帮她补上的那份记忆里,其中对浩然家乡修士,愿意给予豪杰评价的只有三人,白帝城郑居中,大骊国师崔瀺。

此外还有一个邹子。

崔东山埋怨道:“好好的,干嘛骂人。”

白发童子皱紧眉头。

不对,此人不全是崔瀺,甚至不是崔瀺。

只觉得隐官老祖的落魄山,真真凶险万分。自己堂堂飞升境,好像都没法子横着走了。

它瞥了眼崔东山的袖子,冷笑道:“可以啊,古镜照神,体素储洁,袖有东海,玉壶倾倒,就要放出一轮明月。”

崔东山微笑道:“白日与明月,昼夜不得闲。山上谁懒如老子,不肯修道作神仙。”

白发童子赞叹道:“好诗好诗,可以炒一大桌子菜了,要是每天来上这么一首,一年下来,还不得省好多钱啊。”

崔东山笑道:“以后好好跟贾老神仙学学怎么说话。”

————

以祖山一线峰为中心,周遭方圆八百里,都是正阳山的私家山河。

群峰若众星拱月一线峰,剑气纵横交错,气象万千。时不时就有剑修联袂御剑,远观若条条流萤拖曳长空。

今天的祖师堂议事,没有一张空椅子,各位剑仙,供奉客卿,都到场了。

宗主竹皇,玉璞境老祖师,夏远翠。管钱的陶家老祖,陶烟波。宗门掌律祖师,晏础。护山供奉,袁真页。

此外位置靠前的,都是类似拨云峰这样的诸峰主人。

靠后的,有田婉,管着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至于搜集筛选情报一事,她只是挂了个名,没有实权。

座椅位置垫底的,是元白那个外人,对雪峰峰主,每次参加祖师堂议事,元白从不言语,比田婉还凑数。

可是这位年轻剑修,曾经却是旧朱荧王朝双璧之一,另外一位,如今就在落魄山藩属的灰蒙山,化名邵坡仙。

好像这两位的下场都不好,都在寄人篱下。

元白从客卿升任供奉没多久,就仗剑下山,去与风雷园黄河问剑一场,成功拖延住了后者的破境。元白的剑道成就,却就此走到了断头路的尽头。

元白在对雪峰那边,身边只有个婢女相依为命。

只是这次一线峰议事,祖师堂里边,有了两张新面孔,一位年纪轻轻的金丹剑修,上次开峰典礼,很是隆重,一洲皆知。

此人差点就成为龙泉剑宗的嫡传,不知为何,阮邛会主动放弃这么一位剑仙胚子。

还有个年纪更小的吴提京,面容冷峻,不苟言笑,落座后便开始闭目养神,与元白差不多。

一些个与他道贺的心声言语,根本就懒得理睬。

本命飞剑,名为鸳鸯。除此之外,据说还有一把秘不示人的飞剑。

如今正阳山上上下下,正在全力筹备护山供奉袁真页跻身玉璞境的典礼。

披云山魏檗,是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的大岳山君。

而正阳山这位护山供奉,就成了首位精怪出身的上五境修士。

而今天议事,又是一件喜事临门。

因为前不久从云林姜氏那边,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此次文庙议事,因为家主的秉公直言,只要大骊朝廷点头,正阳山这边再拿得出五十位剑修,远游蛮荒,下宗一事,文庙那边可以通过。

事实上,宗主竹皇前不久已经悄然破境,跻身玉璞。可竹皇只是私底下,与师叔夏远翠,财神爷陶烟波,掌律晏础,袁供奉,心腹田婉,商量此事,竹皇的意思,是过几年再放出这个消息,到时候再来筹办典礼。

夏远翠忍不住称赞一句,师侄确实沉得住气。

田婉这个一门心思谄媚宗主的狗腿子,竟然提议不如双喜临门,刚好一起筹备了。

陶烟波冷笑不已,说我这个管钱的,都不觉得需要节省这笔钱,田婉你一个管山水邸报的,倒是很懂得替我着想嘛,怎么,不如咱俩换个位置坐坐?

掌律晏础大笑,说是咱们正阳山的庆典,一场接一场,这些年实在是过于频繁了,让一洲修士目不暇接,山上朋友跑断腿,估计都要有怨言了。李抟景若是还在世,岂不是要气得当场剑心崩溃?

听闻建立下宗有了希望,除了吴提京和元白依旧无动于衷,其余祖师堂众人,或多或少都有喜庆神色。

先前正阳山的一洲风评,是稍稍差了点。

尤其是那些老字号宗门,对正阳山说了不少失礼的言语,其中就有风雪庙大鲵沟的秦老祖,公然说了不少风凉话,大致意思是说正阳山功劳天下第一,别说一个下宗,将那下宗开遍九洲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晏础笑道:“如今下宗已经板上钉钉有了,那么下下宗,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想一想的嘛,只是不知道到时候秦老祖,是否愿意挪步,出席咱们的庆典。”

陶烟波抚须笑道:“到时候我亲自与风雪庙大鲵沟下请帖,一封不行,就多寄几封。”

拨云峰在内的老剑仙们,曾经对此也颇为郁闷,尤其是他们这些实打实去老龙城、大渎战场,多次搏命出剑的正阳山老人。

今天议事内容,还有就是吴提京跻身金丹境后的开峰,开哪座峰,从今往后,会在何处修行练剑。

如今闲置的山头,所剩不多了。

其中有合称眷侣峰的大小孤山,一直闲置,不曾开峰,因为太久没有出现一对剑修道侣,联袂跻身地仙。

为此正阳山专门订立了一条门规,任何两位道侣剑修,只要双双跻身金丹,不但可以入主眷侣峰,还可以保留先前山峰。

至于背剑峰,是祖山一线峰之外的第二高峰,正阳山的开山祖师爷,在山巅搁放有一把长剑,曾经立下铁律,只有后世剑修,百岁剑仙,才可以取走长剑作为佩剑。护山供奉袁真页,平时就在此山修行。

事实上,只要谁能够取走长剑,不说背剑峰的峰主身份,其实就连正阳山的宗主之位,都没有任何悬念。

再就是距离白鹭渡最近的青雾峰,山小,灵气稀薄,还吵闹,谁都不觉得是什么好地方。

袁供奉在大战落幕后,搬迁回了三座南方大骊藩属的破碎旧山岳,虽然山岳折损厉害,可毕竟是一国大岳所在,底子极好,其中一座,就给了那个从龙泉剑宗转投正阳山的年轻金丹,但是最好的那座山头,据说是白衣老猿特意留给陶紫的。

此外,就只有碧海峰,玉琅山,溪云山,暑笼山,不好不坏,其实都不适合吴提京这么一位不世出的剑道天才。

最后是宗主竹皇一锤定音,拨给吴提京那座仙人背剑峰。

一时间祖师堂内,神色各异。

但是更奇怪的,却是那吴提京主动要求换一处山头开峰,是那眷侣峰。

连竹皇和几位老祖师都一头雾水,只好将此事暂时搁置,打算先在私底下问问吴提京为何如此选择。

散会之后,田婉独自御风返回那座被讥讽为“鸟不站”的茱萸峰。

这位名声不佳的女子祖师,山中独居,到了修道之地,突然伸手按住额头,满脸痛苦之色。

原本是一个开花结果的大好时节。

在内,有老祖师夏远翠闭关多年,终于跻身上五境,然后是宗主竹皇,护山供奉袁真页。

山外,有风雪庙的魏晋。风雷园的李抟景,黄河,刘灞桥。

吴提京。以及被她悄然带回正阳山的苏稼,留在了眷侣峰。

李抟景转世的吴提京。而苏稼?正是那位正阳山可怜女修的转世,曾与李抟景名副其实地相爱相杀一场。

原本再加上这一世的黄河,刘灞桥。

一团乱麻。

再加上其它处环环相扣的秘密谋划,一洲剑道气运,她至少可以占据四成,运气好,就是足足半数!

拿来炼化了,作为砥砺大道之物,至于剩下的精粹剑运,她一开始就是准备为他人作嫁衣裳的。

她就可以与北边某人,做成一桩天大的买卖。

不管他将来能否跻身十四境,都要答应她三件事。

“田婉”抖了抖袖子,立即神色恢复正常,啧啧道:“这一手,堪称神仙手。勉强可以搁在彩云局里边。”

女子心思,确实细密。

她神色痛苦,面容扭曲。

只是一双眼眸,却像是脱离了整个人,好似藩镇割据的存在,完全无动于衷,

她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在脸上缓缓抹过,自言自语道:“老实点,加上这次,已经两次,事不过三,再有一次不守规矩,我可就不与你客气了。到时候我就带着你仙人背剑峰随地拉屎撒尿,再去对雪峰脱光了衣服翩翩起舞,不然就去离着白鹭渡最近的青雾峰,扯开嗓子大喊三遍,田婉喜欢袁老祖。”

田婉笑道:“不小心被先生钓起了两条大鱼。”

其中一条,是那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

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借之山,正是南边半个宝瓶洲的剑道。

自然是为了跻身飞升境,而是奔着十四境去的。不过此人具体的合道契机,依旧难以揣测。

至于另外那条大鱼,是中土阴阳家陆氏,反而不是崔东山预料中的邹子。

至于正阳山的荣辱存亡,她自然是半点不在意的。烈火烹油一场,雪泥鸿爪而去。

田婉心思幽幽,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立即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田婉稍有怒容,她又是一巴掌,势大力沉,两边脸颊都已红肿。

她笑嘻嘻道:“你这娘们,真是狠起来,连自己都打。”

田婉,或者说与之“相依为命”的崔东山,双手笼袖,在屋内绕圈踱步。

已经远在天边的陆台。

依旧藏头藏尾的刘材。

元白身边的婢女流彩,身在正阳山,相较于落魄山来说,则属于近在眼前。

玉液江水神叶竹青,曾经寄给了一线峰数封密信,不过那些看上去十分关键、其实无关紧要的零碎内幕,自然是落魄山那边,想要主动让正阳山知道的,再顺便将那座祖师堂里边的老剑仙、大剑仙、年轻剑仙们拐到沟里去。

而这些密信,都是大管家朱敛的手笔,说不定信上每个字,都是亲笔所写,不过模仿了叶竹青的笔迹和口气。

说不定叶竹青就在一旁为老厨子红袖添香,素手研磨吧。

其实光靠落魄山,震慑得住一座玉液江水府,却绝对无法让叶竹青如此听命行事,合伙算计正阳山,不惜与一座宗门如此为敌。

让她如此死心塌地投靠落魄山的,是靠一个扎马尾辫的青衣姑娘。

崔东山叹了口气,只是这种事情,怎么说呢。没法说。

说了都算错,想了也是错,那么就只好不言不语不知不道不思量。

田婉,或者说崔东山,双手笼袖,站在门口,笑道:“那咱们俩,就在这里,恭迎先生问剑正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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