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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离去,只留下一个属于山海宗外人的陈平安,独自坐在崖畔看向远方。
人间海崖接壤处,四顾山光接水光,青衫背剑远游客,清风明月由我管。
历史上山海宗改过宗门名字,不过就改了一个字,将河修改为海,可是中土神洲的老修士,还是习惯称呼为山河宗。
可惜今天没能遇到那位女子祖师,据说她是宗主纳兰先秀的再传弟子,不然就有机会知道,她到底是喜欢哪个师兄了。
无论是喜欢崔瀺,还是喜欢左右,喜欢任何一位师兄,好像都是好眼光。
陈平安站起身,等待那条夜航船的到来,至多一炷香功夫,就可以登船。
山崖畔,一袭青衫茕茕孑立。
想起礼圣先前那句话,陈平安思绪飘远,由着纷杂念头起起落落,如风过心湖起涟漪。
翻书不知取经难,往往将经容易看。
记得刘羡阳家门口的那丛凤仙花,有次暴雨,小镇所有沟渠都发了大水,给冲走了,陈平安觉得很遗憾,反而刘羡阳这个正主儿,倒是没怎么伤心,说没了就没了,顾璨最是可惜心疼,回家路上,就一直在埋怨陈平安,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搬家去他那边就不挪窝了,说不定这会儿还开花开得好好的。
想起了那个化名余倩月的棉衣圆脸姑娘,陈平安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刘羡阳的祖宅里边,其实还有只祖传的大柜子,做工精巧,是彩绘戗金花卉的老物件,柜子后壁镶嵌有一幅图案,有棵开花茂盛的金色桂树,枝头悬有一轮满月。陈平安都不知道这种事情,怎么讲道理,千里姻缘一线牵?命中注定,就该刘羡阳与赊月,哪怕隔着天下,都会走在一起?希望他们俩,好聚不散,喜结良缘。
白帝城韩俏色在鹦鹉洲包袱斋,买走了一件鬼修重器,陈平安当时在功德林听说此事后,就不再隔三岔五与熹平先生询问包袱斋的买卖情况。
而陈平安自己的人生,再不能被一条发洪水的溪涧拦住。
陈平安突然转过头,很是意外,她是根本就没去天外练剑处,还是刚刚重返浩然?
白衣女子单手拄剑,望向远方,笑道:“眨眨眼,就一万年过去又是一万年。”
陈平安点点头,“好像眨眨眼,就五岁又四十一岁了。”
她问道:“主人知不知道,这里曾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术法坠落处?”
陈平安摇摇头,“不清楚,避暑行宫档案上没瞧见,在文庙那边也没听先生和师兄提及。”
她与陈平安大致说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真相,山海宗此地,曾经是一处上古战场遗址。是那场水火之争的收官之地,故而道意无穷,术法崩散,遗落人间,道韵显化,就是后世练气士修行的仙家机缘所在。
只是这种事情,文庙那边记载不多,只有历代陪祀圣贤才可以翻阅。故而书院山长都未必知晓。
她笑道:“那处五彩天下,将来一定会出现一个天然压胜宁姚的修道胚子,反正肯定不会是剑修,与宁姚有那大道之争,所以让宁姚不要掉以轻心,别觉得成了飞升境剑修,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她在五彩天下,不会一直无敌下去。”
陈平安问道:“此人是不是五彩天下的最大福缘之一?白玉京在内的道门势力,是不是得到此人的机会最大?”
哪怕真有此人,无论是宁姚,他陈平安,一座飞升城,哪怕提前知晓了这桩天机,都不会做那凭借阴阳演化去大道推衍、再去斩草除根的山上谋划。
她点点头,“从目前来看,道门的可能性比较大。但花落谁家,不是什么定数。人神共处,怪异杂居,如今天运依旧晦暗不明。所以其余几份大道机缘,具体是什么,暂时不好说,可能是天时的大道显化为某物,谁得到了,就会得到一座天下的大道庇护,也可能是某种地利,比如一处白也和老秀才都未能发现的洞天福地,能够支撑起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修道成长。反正宁姚斩杀上位神灵独目者,算是已经得手其一,最少有个大几百年的光阴,能够坐稳了天下第一人的位置,该知足了。在这期间,她若是始终无法破境,给人抢走第一的头衔,怨不得别人。”
她笑了起来,“那位小夫子,就没有与主人说这些?”
陈平安摇头道:“礼圣没有聊这些,我也不敢多问。”
她说道:“果然是小夫子,不大气。”
小夫子这个说法,最早是白泽给礼圣的绰号。
只有写老黄历而不是翻老黄历的修士,才有资格这么称呼礼圣。
比如陈平安身边的她,曾经的天庭五至高之一,持剑者。
陈平安识趣转移话题,“披甲者在天外被你斩杀,彻底陨落,一部分原因,是不是天庭遗址里边有了个新披甲者的缘故。”
说得通俗一点,越是高位神灵,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离真,曾经剑气长城的剑修,观照。
他的那把本命飞剑,光阴长河,太过玄妙,使得离真天生就适宜担任新任披甲者。
这些言语,陈平安没有祭出一把笼中雀,甚至没有使用心声,一直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有她在。
谁敢谁能窥探此地?
她嗯了一声,手心轻轻拍打剑柄,说道:“是这样的,周密扶植起了那个观照,使得我那个老朋友的神位不稳,再加上先前攻伐浩然,与礼圣狠狠打了一架,都会影响他的战力。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被我斩杀的真正原因,他杀力不如我,但是防御一道,他确实是不可摧破的,会受伤,哪怕我一剑下去,他的金身碎片,四溅散落,都能显化为一条条天外星河,但是要真正杀他,还是很难,除非我千百年一直追杀下去,我没有这样的耐心。”
其实一场厮杀过后,天外极远处,确实出现了一条崭新的金色银河,蔓延不知几千万里。
她的言下之意,就像是披甲者自己求死,最终主动让出了那个显赫神位,送给离真,准确说来,是说送给周密。
如果持剑者和礼圣未能阻拦披甲者归乡,成功重返旧天庭遗址,以周密的心性,估计离真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陈平安轻声问道:“不得不亲手斩杀披甲者,你会伤心吗?”
持剑者与披甲者,曾经并肩作战万年,就像她所说,相互间是老朋友。
她摇摇头,解释道:“不伤心,金身所在,就是牢笼。低位神灵,金身会消解于光阴长河当中,而高位神灵的身死道消,是后世修道之人无法理解的一种远游,身心皆得自由。旧神灵的可怜之处,就在于言行举止,甚至所有的念头,都是严格按照既有脉络而走,时间久了,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如何有趣的事情。就像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存在。于是后世练气士孜孜不倦追求的长生不朽,就成了我们眼中的大牢笼。”
陈平安拿出养剑葫,喝了一口酒,喃喃道:“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相较于你们神灵,人会犯错,也会改错,那么道德就是我们人心中的一种自由?”
她笑道:“能够这么想,就是一种自由。”
陈平安刚要说话,她提起长剑,说道:“这次是真的走了。”
白衣女子的高大身形,化作千万条雪白剑光,四散而开,无视山海宗的阵法禁制,最终在天幕处凝聚身形,俯瞰人间。
陈平安默默记住那些剑光流散的复杂轨迹,再将养剑葫别在腰间,抬起头,与她挥手作别。
下一刻,陈平安驾驭剑心,默念道诀,身形瞬间化作数百道剑光,如崖畔开出一朵青色荷花,然后往崖外大海蔓延出去。
最终剑光一头撞在了山水大阵上,如人碰壁,一个晃悠,剑光凝为身形,笔直摔入大海。
远处,山海宗一处高楼,手持烟杆的纳兰先秀,吐出一口云雾,啧啧称奇道:“好遁法。”
她挥了挥袖子,打开大阵禁制。一袭青衫跃出水面,没有御风离去,而是踩水狂奔。
远处那条夜航船现出踪迹,陈平安一个蜻蜓点水,跳上船头,双脚落地之时,就来到了一座陌生城池。
陈平安站在了一处屋檐下,凝神定睛,发现不远闹市通衢处,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好像有座擂台,台上好像有两个江湖武夫,刚刚各自持笔签订了生死状,其中一位壮汉,豪气干云,写了名字,写得估计连他自己都不认得了,然后狠狠摔了笔,负责收起两份生死状的读书人,忙不迭去捡起地上那支毛笔,骂骂咧咧,莽夫莽夫。
宁姚四个,就在这边凑热闹,没有去人堆里边,在不远处一座酒楼二楼看武夫打擂台。
宁姚和裴钱还好,站在窗口就行,小米粒和白发童子就只能探出两颗小脑袋了。
在陈平安出现在这座城池之时,宁姚就转过头,望向街上那一袭背剑青衫。
陈平安挥挥手,示意她们站在原地就是了,自己过去找她们。
到了酒楼二楼,陈平安发现宁姚那张酒桌旁边的几张桌子,都他娘是些自诩风流的年轻俊彦、公子哥,都没心思看那擂台比武,正在那儿谈笑风生,说些武林名宿的江湖事迹,醉翁之意只在酒外,聊那些成名已久的宗师高人,江湖上的闲云野鹤,总是不忘顺带上自己、或者自己的师尊,无非是有幸一起喝过酒,被某某剑仙、某某神拳指点过。
宁姚转身坐回原位,裴钱笑着与师父点头,小米粒见着了好人山主,抿嘴一笑,白发童子瞧见了隐官老祖,泫然泪下。
陈平安原本想要坐在宁姚身边,结果小米粒让出了自己的长凳,慢了一步的白发童子,就使劲用袖子来回擦拭,轻轻呵气吹拂灰尘状。
陈平安接过裴钱递过来的一碗酒,笑问道:“这里是?”
裴钱低声说道:“太平城。”
别称甲子城,中四城之一。
是夜航船上唯一一处没有修道之人的地方,凡俗夫子七十古来稀。估计随便来个中五境修士,不用是什么地仙,只需要有观海境修为,都是此地的天下第一人了。
陈平安笑道:“怎么来这边逛了。”
宁姚心声说道:“我们在灵犀城那边,见过了从容貌城赶来的刑官豪素。”
陈平安点点头,瞥见宁姚酒碗里酒水还多,就没帮忙倒酒,裴钱喝酒不打紧,江湖人嘛,再看那小米粒竟然也喝上了酒,不过陈平安视线刚到,小米粒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伸手捂住酒碗,“是水,不是酒,我可不晓得酒是啥个滋味,喝不得好,好喝不得,辣得很哩,傻子才花钱买酒喝……”
跟小米粒并肩坐的白发童子,幸灾乐祸道:“对对对,傻子才花钱喝酒。”
陈平安笑道:“等下你结账。”
白发童子吃瘪不已,随即提起酒碗,满脸谄媚,“隐官老祖,学究天人,老谋深算,这趟文庙游历,肯定是出尽风头,名动天下了,我在这里提一碗。”
陈平安摇摇头,喝了口酒,微微皱眉。
宁姚问道:“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
陈平安笑道:“打了几架,主要是跟曹慈那场,受了点伤。”
裴钱竖起耳朵。
陈平安取出君倩师兄赠送的瓷瓶,倒出一粒丹药,拍入嘴中,和酒咽下,说道:“曹慈还是厉害,是我输了。”
宁姚一听说是与曹慈问拳,就没有太担心陈平安,双方肯定打得有分寸,而且看陈平安当下,也没有任何萎靡神态,反而一身拳意,愈发精粹几分,是好事。
陈平安忍住笑,与裴钱说道:“师父虽然输了拳,但是曹慈被师父打成了个猪头,不亏。”
裴钱挠挠头,“师父不是说过,骂人揭短打人打脸,都是江湖大忌吗?”
陈平安说道:“跟曹慈客气什么,都是老朋友了。”
裴钱咧嘴一笑。
喝着酒,陈平安和宁姚以心声各说各的。
白发童子拉着矮冬瓜小米粒继续去看擂台比武,小米粒就陪着那个矮冬瓜一起去踮起脚尖,趴在窗口上看着擂台那边的哼哼哈哈,拳来脚往。
陈平安说了那场文庙议事的概况,宁姚说了刑官豪素的提醒。
宁姚最后想起一事,“那条打醮山渡船,除了一些自己愿意留在夜航船的修士,渡船和其余所有人,张夫子都已经放行了。”
陈平安笑道:“劫后余生,虚惊一场,就是最好的修行。所以说还是你的面子大,如果是我,这位船主要么干脆不露面,即便现身,还是肯定会与我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不是任何一位剑修,都能够有事没事就随手剑开渡船禁制的。
这是夜航船那位船主张夫子,对一座崭新天下第一人的礼敬。
宁姚没好气道:“分明是看在礼圣的面子上,跟我没什么关系。”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倒也是,这次议事,可能就只有我,是礼圣亲自出面,既接也送。”
宁姚微笑道:“好大出息。”
一位老夫子凭空现身在酒桌旁,笑问道:“能不能与陈先生和宁姑娘,讨碗酒喝?”
他的突兀现身,好像酒桌附近的客人,哪怕是一直关注陈平安这个碍眼至极的酒客,都浑然不觉,好像只觉得天经地义,本来如此。
陈平安抱拳笑道:“见过张船主,随便坐。”
张夫子落座后,从袖中取出一只酒杯,酒水自满杯,竟是那酒泉杯?
陈平安问道:“能不能劳烦船主,帮着与鸡犬城和白眼城两位城主打声招呼,我可能暂时就不去那边了,下次登船,一定拜访。”
张夫子点头道:“没有问题。”
陈平安又问道:“我能不能在条目城那边开间铺子?”
张夫子还是极好说话,“欢迎。”
桂花岛上边,陈平安名下有座圭脉小院。春露圃也有个玉莹崖,还开了个蚍蜉铺子。
这趟游历北俱芦洲,可能还会与龙宫洞天那边打个商量,谈一谈某座岛屿的“租借一事”。
是那座没有主人多年的凫水岛。
陈平安对那一处山水,极其看重,打算未来的修道生涯中,时不时就去此地闭门修行。
不管如何,陈平安都希望能够将其收入囊中,不管是靠神仙钱买,还是靠人脉香火情,都要尝试一下。
龙宫洞天被三家势力瓜分,近水楼台的水龙宗,郦采的浮萍剑湖,大源王朝的崇玄署,然后再加上升任大渎灵源公的南薰水殿沈霖,担任龙亭侯的旧大渎水正李源。先前文庙议事,大源国师杨清恐主动拜访过功德林,所以其实陈平安除了水龙宗的南北两宗,都搭上线了。凫水岛的租赁,甚至是直接将其买下,都是有机会的。
只要水龙宗愿意点头答应此事,如今陈平安自有手段,与水龙宗一起在别处挣钱。
如果再在这条夜航船上边,还有个类似渡口的落脚地儿,当然更好。
未来山上修行的闲暇散心,除了当学塾先生、垂钓两事,其实还有一个,就是尽量多游历几遍夜航船,因为这里书极多,古人故事更多。如果有幸更进一步,能够在这边直接开个铺子,登船就可以更加名正言顺了,难不成只许你邵宝卷当城主,不许我开铺子做生意?
张夫子说道:“有个想法,陈先生听听看?”
陈平安笑道:“张船主说说看。”
张夫子说道:“灵犀城的临安先生,想要将城主一职让贤给陈先生,意下如何?”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
宁姚说道:“跟我无关,先前游历灵犀城,我是与李夫人聊得不错,不过她不太可能就这么送出一座城。”
张夫子揭开谜底,“是仙槎率先登船提议,临安先生觉得此事可行,我尊重临安先生的意思。”
陈平安摇头说道:“我又没有邵宝卷那种梦中神游的天赋神通,当了灵犀城的城主,只会是个不着调的甩手掌柜,会辜负临安先生的重托,我看不成,在条目城那边有个书铺,就很知足了。”
张夫子笑道:“城主位置就先空悬,反正有两位副城主住持具体事务,临安先生担任城主那些年,她本就不管庶务,灵犀城一样运转无碍。”
陈平安愣了愣,“张夫子不早说?!”
张夫子只是笑着举杯,自顾自喝酒。
哦,这会儿知道喊夫子,不喊那个关系生疏的张船主了?
张夫子问道:“开了铺子,当了掌柜,打算开门做什么买卖?”
陈平安说道:“撰写人物小传,再依循夜航船条目城的既有规矩,买卖书籍。”
张夫子点点头,“可行。何时下船?”
陈平安说道:“得看夜航船何时在骸骨滩靠岸了。”
张夫子收起酒杯,笑道:“要稍稍绕路,约莫需要一个时辰。”
陈平安心中默算,联系先前宁姚的剑光出现地,以及礼圣所谓的归墟渡口,再通过中土山海宗与那北俱芦洲骸骨滩的距离,大致推算夜航船的航行速度。
张夫子起身告辞,不过给陈平安留下了一叠金色符箓,不过最上边是张青色材质的符纸,绘有浩然九洲山河版图,然后其中有一粒细微金光,正在符纸上边“缓缓”移动,应该就是夜航船在浩然天下的海上行踪?其余金色符箓,算是以后陈平安登船的通关文牒?
陈平安起身道谢一声,再抱拳相送。
张夫子笑着提醒道:“陈先生是文庙儒生,但是夜航船与文庙的关系,一直很一般,所以这张青色符箓,就莫要靠近文庙了,可以的话,都不要轻易拿出示人。至于登船之法,很简单,陈先生只需在海上捏碎一张‘引渡符’,再收拢灵气浇灌青色符箓的那粒金光,夜航船自会靠近,找到陈先生。引渡符易学易画,用完十二张,之后就需要陈先生自己画符了。”
在张夫子离去后,宁姚投来问询视线。
陈平安将所有符箓收入袖中,说道:“先争取个非敌非友的关系,再有点生意往来,互相锦上添花。”
宁姚点头。
那她就不用多想夜航船一切事宜了,反正他擅长。
窗口那边,白发童子说自己也是高手,要去飞去那边登台守擂,要在这边帮助隐官老祖赢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头,才算不虚此行。可以委屈自己,只说是隐官老祖的弟子之一,还是最不成材的那个。
小米粒就使劲抱住白发童子,不让她闯祸,摇摇晃晃,往酒桌那边靠拢。
白发童子两腿乱踹,叫嚣不已,黑衣小姑娘说不成不成,江湖名声不能这么来。
陈平安没拦着她们俩的闹腾,想着刑官那个所谓的二十人。
豪素本身,正阳山田婉,三山福地的仙人韩玉树,极有可能,还要加上一个琼林宗某人。
刑官豪素既然来了夜航船,还在容貌城那边停留颇久。那么形貌城城主,化名邵宝卷。此人可能是位候补成员,方便随时补缺。
当然也不排除对方是正式成员,二十人之一,只不过隐藏得很深。如此一来,邵宝卷在条目城那边,步步设计自己,就有了足够理由。
而琼林宗,与北俱芦洲北地大剑仙白裳,嫡传徐铉,渊源颇深。因为徐铉是琼林宗的幕后话事人,这件事,刘景龙是有过提醒的,不然以琼林宗宗主的玉璞境修为,早就给看他不顺眼的家乡剑仙、武学大宗师,打得满地找牙了,北俱芦洲的练气士和纯粹武夫,有几个是好说话的?往往给人麻袋闷棍,或是朝着别家祖师堂一通术法轰砸、飞剑如雨,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琼林宗那么大的生意摊子,山上山下,遍及北俱芦洲一洲,甚至在皑皑洲和宝瓶洲,都有不少产业。只说砥砺山邻近山头的一座座仙家府邸,就是座名副其实的金山银山。
琼林宗当初找到彩雀府,关于法袍一事,三番五次,给彩雀府开出过极好的条件,而且一直表现得极好说话,哪怕被彩雀府拒绝多次,事后好像也没怎么给彩雀府暗地里下绊子。看来是醉翁之意不仅在酒,更在落魄山了。是琼林宗担心打草惊蛇?所以才如此克制含蓄?
陈平安甚至不排除一个可能,假设琼林宗宗主真是二十人之一,说不定还有第二人躲在宗门更暗处。
陈平安一边分心想事,一边与裴钱说道:“回头教你一门拳法,一定要好好学,以后去蒲山草堂,跟黄衣芸前辈请教拳法,你可以用此拳。”
裴钱有些紧张,点头后,偷偷喝了口酒压压惊。
陈平安起身说道:“我们出城找个僻静地方,教拳去。”
白发童子眼珠子一转,大摇大摆就要率先带路。
结果被小米粒一把抱住,“结账,别忘了结账。”
白发童子哀叹一声,与小米粒窃窃私语一番,借了些碎银子。
小米粒给了钱,立即从书箱里边取出老厨子帮忙制造的纤细炭笔,再在桌上摊开一本空白薄册子,翻开第一页,开始站着记账,神色认真,一丝不苟。
小姑娘还要一边写一边抬手遮挡。
陈平安瞥了眼好像小铺子刚刚开张的账簿,笑问道:“先前借钱给我,怎么没记账?”
小米粒头也不抬,只是伸手挠挠脸,说道:“我跟矮冬瓜是江湖朋友啊,生意往来要算账分明,比如我要是欠了钱,也会记的。可我跟好人山主,宁姐姐,裴钱,都是家人嘞,不用记账的。”
裴钱笑着伸手晃了晃小米粒的脑袋。
给这么一晃,账簿的字就写歪了,小米粒恼得一跺脚,伸手拍掉裴钱的手,“莫催莫催,在记账哩。”
一行人徒步走出这座充满江湖和市井气息的城池,岔出车水马龙的官道,随便寻了一处,是一大片柿子林,花红如火。
先前路过一座湖,水乡水雾弥漫,打鱼的小船,本身就像游鱼。
白发童子这会儿带着小米粒,捡地上那些红彤彤的小灯笼。哪儿的水土不养人。
宁姚背靠一棵树,双臂环胸,这还是她第一次看那师徒二人的教拳学拳。
裴钱摘下了竹箱,放在远处,好像有些局促不安,好像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
陈平安有些奇怪,笑问道:“怎么回事,这么紧张?”
其实该紧张的,是他这个师父才对,得小心再次被开山大弟子一拳撂倒。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肃然而立,“请师父教拳。”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今天教拳很简单,我只用一门拳法跟你切磋,至于你,可以随意出手。”
结果陈平安刚单掌递出,只是摆了个拳架起势,裴钱就后退了一步。
宁姚觉得今天这拳教不了。
陈平安愈发疑惑,“裴钱?”
裴钱低着头,嗓音细若蚊蝇,“我不敢出拳。”
陈平安气笑道:“怎么,是担心自己境界太高,拳意太重,怕不小心就一拳打伤师父,两拳打个半死?”
裴钱只是看着地面,摇摇头,闷不做声。
陈平安望向宁姚,她摇摇头,示意换个法子,不要强求。
陈平安想了想,就转头与那白发童子喊道:“你过来,帮个忙。”
白发童子跳脚道:“结账是我,挨揍又是我,隐官老祖你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
裴钱抬起头,满是愧疚,陈平安笑着摆摆手,“不打紧,接下来仔细看好师父的出拳就是了。”
宁姚朝裴钱招招手。
裴钱走过去,宁姚轻声道:“没事。”
裴钱点点头。
宁姚见她额头竟然都渗出了汗水,就动作轻柔,帮着裴钱擦拭汗水。
裴钱有些赧颜。
那个白发童子摆出个气沉丹田的架势,然后一个抖肩,双手如水晃荡起伏,大喝一声,然后开始挪步,围绕着陈平安转了一圈,“隐官老祖,拳脚无眼,多有得罪!”
陈平安站在原地,差点没了出手的想法。
小米粒蹲在远处,装了一大兜掉地上的柿子,一口就是一个,都没吃出个啥滋味。
白发童子绕了一圈,一个蹦跳,金鸡独立,双掌一戳一戳的,正色道:“隐官老祖,我这一手螳螂拳,千万小心了!”
陈平安直接就是一腿,白发童子被扫中脖颈,脑袋一歪,在地上弹了几弹,期间还有身形翻滚。
白发童子最终倒地不起,摆摆手手,有气无力道:“不打了不打了,小米粒,记得把药钱记账上,就三两银子好了,回头到了落魄山,我就跟韦财神要去。”
陈平安瞪眼道:“你给我认真点。”
白发童子哀叹一声,蹦跳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行吧行吧。”
接下来两人切磋,这头飞升境化外天魔,就用了些青冥天下的武夫拳招,陈平安则拳路“精巧”,好似女子拳脚,不过看似“婉约”,实则极快极凌厉。
裴钱看得仔细,不光是拳路、招数,过目不忘,她还能看清楚师父拳意的流淌痕迹。
不但是陈平安的出手,就连白发童子那些衔接极好的各家拳招、桩架,都一并被裴钱收入眼底。
其实在吴霜降登上夜航船,与这位心魔道侣重逢后,因为暗中帮她打开了许多禁制,所以如今的白发童子,等于是一座行走的武库、神仙窟,吴霜降知晓的绝大部分神通、剑术和拳法,她最少知道七八分,可能这七八分当中,神意、道韵又有些欠缺,但是与她同行的陈平安,裴钱,这对师徒,似乎已经足够了。
可能这才是那桩买卖当中,吴霜降对落魄山最大的一份回礼。
吴霜降故意不说破此事,自然是笃定陈平安“这条吃了就跑的外甥狗”能够想到此事。
所以一开始只想着让裴钱看拳的陈平安,出拳越来越认真,有了些切磋意味。
白发童子一边嗷嗷叫着,一边随手递出一拳,就是青冥天下历史上某位止境武夫的杀手锏。
裴钱一一记下。
小米粒忙着吃柿子,一颗又一颗,突然耸肩膀打了个激灵,一开始只是有点涩,这会儿好像嘴巴麻了。
宁姚看着那一袭青衫,出拳如云水,她就有些遗憾,没有能够亲眼看见那场文庙问拳。
记得当年在城头上,他好像都没能打中曹慈一拳?
如今陈平安的出拳,确实大家风范。
道理很简单,好看嘛。
难怪当年躲寒行宫那些武夫胚子,一个个都看不起阿良的拳法,等到后来郑大风教拳,也没觉得咋样,都说还是隐官大人的拳法,又好看又实用。刑官一脉的纯粹武夫,因为最早就是一拨孩子,所以与这一脉与避暑行宫的隐官一脉,关系天然亲近。尤其是资质最好的那拨年轻武夫,无论男女,对“上任隐官陈掌柜”,更是推崇。
宁姚抿起嘴唇,笑眯起眼。
不知道以后他去飞升城,是怎么个热闹场景。
陈平安不在渡船这段时日,宁姚除了与小米粒经常闲聊,其实私底下与裴钱,也有过一场谈心。
可能是陪着师娘一起喝酒的关系,裴钱喝着喝着,就说了些藏在心里很多年的话。在落魄山上,哪怕是跟暖树姐姐和小米粒,裴钱都从没说过。
比如她会很怀念小时候,在骑龙巷帮忙招徕生意那会儿,每天会去学塾上课,虽然其实也没学到什么学问,每天光顾着逃课和发呆了。但是到后来,长大之后,就会很感谢师父和老厨子的良苦用心,好歹上过学塾,正正经经的,身边都是些读书声。
曾经有个小镇学塾的教书先生,大概是觉得那个黑炭小姑娘,实在太心不在焉了,怒其不争,有次就让裴钱去把爹喊来。
吊儿郎当的黑炭小姑娘,就嘴上说着,我爹忙得很,出远门了。心里说着,屁学问没有,还不如老厨子哩,教我?偶尔背个书都会念错字,我就不会。
那他什么时候回乡?
不晓得。小姑娘心里说着,我知道个锤儿嘛。我爹的先生,知道是谁吗?说出来怕吓死你。
裴钱!站好,坐没坐样,站没站样,像话吗?!知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
哦。当时敷衍了事的裴钱,心里只是觉得,我师父就一个,关你屁事,看把你能耐的,有本事咱俩划出道来,出门比划比划,一套疯魔剑法,打得你回家照镜子都不晓得是个谁。
不过最后,那个老古板说了一番话,让裴钱别别扭扭,仍是道了一声歉。
那个学塾的教书先生说一看你,家里就不是什么富裕门户,你爹好不容易让你来读书,没让你帮着做些农活,虽说来这边上课不用花钱,可是不能糟践了你爹娘的盼头,他们肯定希望你在这边,能够认认真真读书识字,不谈其它,只说你帮忙给家里写春联一事,不就可以让你爹少花些钱?
在那之后,裴钱在学塾上课,就规矩了许多,好歹不继续在书上画小人儿了。
裴钱在跟师娘坐在屋脊赏月的那晚,还说起了崔爷爷。
宁姚问她为何会那么想念崔前辈。
裴钱说万一,只是万一,哪天师父不要我了,赶我走,如果崔爷爷在,就会劝师父,会拦住师父的。而且就算不是这样,她也把崔爷爷当自己的长辈了,在山上二楼学拳的时候,每次都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拳打死那个老家伙,可是等到崔爷爷真的不再教拳了,她就会希望崔爷爷能够一直教拳喂拳,百年千年,她吃再多苦都不怕,还是想着崔爷爷能够一直在竹楼,不要走。
最后裴钱提起了自己的师父。
她说虽然师父没有怎么教她拳脚功夫,但她觉得,师父早就教了她最好的拳法。
在一起走江湖的那些年里,师父其实每天都在教她,不要害怕这个世界,如何跟这个世界相处。
那个明月夜的屋顶上,宁姚只是听着一旁喝酒微醺的裴钱,安静听着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轻轻说着心里话。
喝酒下肚,言语出口。就像肚子里的话,跟壶里的酒水,互换了个位置。
其实细看之下,其实裴钱是一个姿容不俗的大姑娘了,是那种能够让人觉得越看越好看的女子。
说完这些心里话,身姿纤细、肌肤微黑的年轻女子武夫,正襟危坐,双手握拳轻放膝盖,眼神坚毅。
柿林中的这场切磋,在白衣童子显摆完了百余招绝妙拳脚之后就结束。
不过双方都刻意压境,只在方圆三丈之内施展,更多是在招数上分胜负,不然一座柿林就要消失了。
陈平安收拳后,望向裴钱。
裴钱使劲点头,“师父,都记住了。”
白发童子一手捂住脑袋,一手捂住心口,脚步不稳,如醉汉晃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瞥向陈平安,颤声道:“不妙,隐官拳意太过霸道,我好像受重伤了,小米粒,快快,扶我一把!”
小米粒一路飞奔过去,小心搀扶住白发童子。
陈平安青衫一震,那些脚印尘土随之四散,抖了抖胳膊,尤其是手背,有些发麻,好家伙,敢情是攒了一肚子怨气,趁着自己压境教拳给裴钱,就借机会寻仇来了,好些招数,直奔面门。
这会儿才开始亡羊补牢?是不是晚了?
一行人继续散步,小米粒和白发童子嬉戏打闹,两人抽空问拳一场,约好了双方站在原地不许动,小米粒闭上眼睛,侧过身,出拳不停,白发童子与之对拳匆匆,互挠呢?问拳完毕,对视一眼,个儿不高的两个,都觉得对方是高手。
一行人最终出现在夜航船的船头。
已经能够依稀看到北俱芦洲最南端的陆地轮廓。
杨柳绿桃花红,荷花谢桂花开,人间平安无事。
陈平安闭上眼睛,心神沉浸,打开最后那幅一直不敢去看结局的光阴画卷。
在那条不知在桐叶洲何处的陋巷里,有个小姑娘撑伞回家,蹦蹦跳跳,她敲开了门,见着了爹娘,一起坐下吃饭,男子为女儿夹菜,妇人笑颜温柔,阖家团圆,灯火可亲。
陈平安好像就站在门外的小巷里,看着那一幕,怔怔出神,视线模糊,站了很久,才转身离去,缓缓回头,好像身后跟着一个孩子,陈平安一转头,模样清秀的孩子便停下脚步,张大眼睛,看着陈平安,而巷子一端,又有一个脚步匆匆的年龄稍大孩子,身材消瘦,肌肤黝黑,背着个大箩筐,随身携带着一只缝缝又补补的针线包,飞奔而来,与陈平安擦身而过的时候,也突然停下了脚步,陈平安蹲下身,摸了摸那个最小孩子的脑袋,呢喃一句,又起身弯腰,轻轻扯了扯那稍大孩子勒在肩头的箩筐绳子。
以后练拳会很苦。
但是年少时背着箩筐上山,独自一人,走在大太阳底下,每次出汗,肩膀真疼。
陈平安心神消散,视线模糊,就要不得不就此离去,退出这幅古怪至极的光阴长河画卷。
刹那之间,就发现那个背箩筐的孩子转身走在巷中,然后蹲下身,脸色惨白,双手捂住肚子,最后摘下箩筐,放在墙边,开始满地打滚。
下一刻,陈平安和那个孩子耳畔,都如有擂鼓声响起,好像有人在言语,一遍遍重复两字,别死。
刹那之间,陈平安就在夜航船睁开眼,一脸茫然。
电光火石间,那人是谁,看不真切,那个嗓音,明明听见了,却一样记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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