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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山泽野修出身的冯雪涛,相较于泮水县城的青宫太保,要更果决,见那左右今天不像是会留情面的,立即就祭出了一门压箱底的攻伐神通。

这位道号青秘的飞升境大修士,眉心处蓦然金光灿灿,如开天眼,隐隐约约,就像大门开启,显露出一座小巧玲珑的帝王宫阙小天地,再从中走出一位蟒服白玉腰带的少年,金色眼眸,双手持铁锏,两支铁锏每次相互敲击,磕碰之下,就绽放出一条金色闪电,不断壮大,最终交织成网,好似一座道意无穷的雷池重现人间。

左右每递出一剑,就会在天地间留下一条清晰稳固的出剑轨迹,不可撼动。

所以天幕处,就像多出了十几条悬空停滞的丝线。

大概这就是最名副其实的划破长空。

冯雪涛其实已经施展了数种玄妙遁法,可是不知为何,左右总能精准找到他的真身所在,瞬间御剑而至。

而那位蟒服腰玉的少年,也就是冯雪涛的阳神身外身,名为“青秘”,铁锏所化雷鞭,一样可以自行寻觅左右,可惜那些雷法一接近左右,便要落个雷声大雨点小的下场。

并非那“青秘”是什么绣花枕头,而是这般声势等同于天劫的攻伐雷法,面对左右,才显得寻常。

换成任何一位仙人,早就焦头烂额了。

陈平安仰头眯眼,细看之下,每条雷电都蕴含着一长串的金色文字,仿佛就是一篇完整的雷部秘籍。

只是这么一个多看几眼的细微动静,天幕处的一条雷电长鞭,就好像一尊雷部神将,察觉到凡俗夫子的冒犯,迅猛劈砸而下,气势汹汹,往鹦鹉洲渡口附近的陈平安一冲而去。

陈平安脚尖轻轻一点,瞬间离地十数丈,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如钩,以手心挡住那条金色雷电,另外一手再拧转手腕,驾驭武夫罡气,不让那些雷电真意崩散流逝,最后抖了抖袖子,将凝为一粒金色雷电珠子丢入袖中。

等于是收下了一部雷法真箓的残篇,意思不大,聊胜于无,闲暇时争取多炼出几个字。

能够不损分毫雷法道意、全盘接纳下这条雷电长鞭的练气士,寻常飞升境都未必成,除非是龙虎山大天师和火龙真人这样的半步登天大修士。

山巅秘传的仙家宝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差一两句话,或是几个关键文字,说不定就会让修习之人误入歧途。

后来成为落魄山供奉的目盲老道士贾晟,撇开某个隐蔽身份不谈,就是因为修习一道残缺不全的旁门雷法,伤到了脏腑,继而导致双目失明。

嫩道人心中惴惴,显而易见,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左右剑术,又有精进。

李槐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的左师伯。

一想到自己肚子里的那点浅薄学问,李槐就很心虚,总觉得自己见着了这位左师伯,估计要被骂死。

因为裴钱早年说过,左师伯学问高啊,当年她跟随大白鹅一起游历剑气长城,三生有幸,见着了学问比剑术更高的左大师伯,那一番学问考校,左师伯问得惊天地泣鬼神,亏得她死记硬背,才能够涉险过关,要知道左师伯一口气问了她几十个难题,她只回答了个七七八八。

所以李槐对这位师伯的最大印象,就是“喜欢逮住晚辈,问很多问题”。

嫩道人刚要言语,柳赤诚已经抢先一步,赞叹不已,“好个左前辈,剑术已通神。”

嫩道人说道:“前辈?柳道友,不至于吧。按照岁数,你可比左右大了不少。”

柳赤诚感叹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达者为师,如是而已。诚心诚意喊那位左先生一声前辈,是柳某人的肺腑之言。”

陈平安与嫩道人提醒道:“前辈。”

嫩道人疑惑不解,“作甚?”

是在装傻,心中大骂不已,他娘的,你师兄左右出剑,老子掺和什么,是帮忙啊?还是找砍?

在那剑气长城,宁肯骂阿良一百句,不与左右对视一眼,是傻子都知道的道理。

陈平安只得耐心解释道:“地上有一堆白捡的香火情,前辈就这么懒得弯腰?”

嫩道人恍然,大笑一声,“有理有理。”

原来是来鹦鹉洲逛荡的不少修士,境界不够,胆量不小,不知轻重利害,看惯了山上一般热闹,不晓得山巅修士切磋道法的玄妙,尤其是那青秘道人的雷法,太过诡谲,长眼睛一般,竟然能够自行生发,轰砸一切睁眼窥探之人,如此一来,便有数十条雷电长鞭垂落而下。

嫩道人一个身形拔地而起,悬在鹦鹉洲岛屿上空,大袖挥动,将那些金色雷电一一打碎。

陈平安再次提醒道:“前辈救人过后,记得骂人,不用客气。”

嫩道人便顺势低头大骂道:“小娃儿们不知天高地厚,不想要一对招子了吗?!”

鹦鹉洲附近的道谢声,连绵不绝,一些对晚辈劝诫不及的护道人,竭尽全力,老修士们也能护住身边晚辈的性命,只是有人出手相助,当然更好,可以免去诸多道行消磨和法宝折损。

一时间众人唏嘘不已,不曾想这位横空出世的嫩道人,先前在那鸳鸯渚瞧着行事跋扈,何等气焰嚣张,竟还是个爱惜晚辈的世外高人?

果然人不可貌相。

陈平安又提醒道:“若有人邀请前辈登门做客,可以拣选两三个顺眼的,答复他们一个有空再说。”

嫩道人一掌遥遥打碎一条金色雷鞭,怒道:“这点人情世故,老子还需要你教?!”

陈平安呵呵笑道:“哪敢教前辈做事,教前辈做人还是可以的。”

跟这位蛮荒桃亭相处,就不能太顺着对方。

嫩道人瞥了眼那个看似远在天边、却能一剑近在眼前的左右,悻悻然御风返回原地。

柳赤诚轻声问道:“桃亭老哥,你觉得双方要打多久?”

至于胜负,毫无悬念。

嫩道人嗤笑一声,“不是飞升境大圆满,经不起左右几剑的。将左右视为大半个十四境剑修就是了。”

大半个十四境,听上去好像还没一位飞升境巅峰好听。

可事实上,别说大半个,哪怕只是半个十四境,就与一般飞升境拉开了一条天堑。

因为这意味着一位山巅大修士,到底有无登天的资质。

由于暂时性命无忧,那冯雪涛就有意无意瞥了眼鹦鹉洲那边的青衫剑仙。

不曾想青秘道人的这么一个分心,就平白无故多挨了一剑。

左右一剑横抹再竖切,使得那座雷池对半再对半。

先前在泮水县城打那青宫太保也好,当下在这天幕处打这冯雪涛也罢,左右还是留力不少,只以出海访仙时的剑术境界,与两位飞升境问剑,而且还没有倾力出手。

这等于是压境又压境了。

一来这两位飞升境的出手,顾忌重重,都太过担心被文庙问责,同样不敢全力施展神通。

再者左右也不清楚对方飞升境的底蕴深浅,不太愿意没出几剑,就不小心将对方砍个半死。

可如果是在海上,两说。不小心就不小心了。

说到底,浩然天下的某些飞升境,南光照、荆蒿之流,捉对厮杀的本事,确实是要逊色于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妖。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更多是为了境界,为了证道长生。

蛮荒天下那边,更加纯粹,境界我也要,长生不朽也要,但是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大道之上的打杀痛快。

同样是追求与天地同寿的那个结果,却是两条不同的修行道路了。

冯雪涛不愧是野修出身,心声言语道:“左剑仙要是一心杀人,就别怪方圆千里之地,术法流散如雨落人间,到时候殃及无辜,当然主要怨我,只是人死卵朝天,怨不着我,就只好怪左剑仙的咄咄逼人。”

左右说道:“你大可以试试看。”

冯雪涛一时语噎,差点没被这个左右气出内伤。

换成别人如此混不吝,冯雪涛还会认为是虚张声势。

可是眼前这位转去练剑的读书人,不可以常理揣度。

冯雪涛问道:“你到底为何要与我问剑一场?打架总需要理由吧?我与你,与你们文圣一脉,素无恩怨。”

左右说道:“看你不爽,算不算理由?”

冯雪涛脸色阴沉,“凭什么要我一定要置身战场?!老子在山上清净修行几千年,修心养性,也不曾妨碍浩然山下半点,你左右莫不是当自己是文庙教主了,管得这么宽?!”

左右皱眉说道:“最后与你废话一句,只有骨头硬的人,才有资格在我这边撂句硬话。”

这几个飞升境,修行本事不弱,给自己找借口的本事更强。

去了各洲战场,哪怕学不来周神芝,难不成学那算盘子怀荫都不会?会,不愿意而已,半点吃亏都不肯。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等到天下无事了,还要幸灾乐祸。比如流霞洲的南边,是有几场惨烈战事的,那位家乡和宗门都在流霞洲的青宫太保,就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中土剑修周神芝战死在扶摇洲山水窟,与周神芝有宿怨的冯雪涛,事后就跑去瞻仰遗址。哪怕到了文庙这边,这些个躲过刀兵劫的山巅大修士,还是不知收敛。

天将倾之时,低头弯腰,苟且偷生,可以,等到世道太平之时,关起门来偷着乐就是了,别得寸进尺,装得好像自己顶天立地,腰杆挺直,只是不小心错过了那场席卷天下的战事。

左右与那冯雪涛说话其实没几句,只是每多说一句,就不爽此人一分。

所以左右打算递出最后一剑。

就在此时,文庙那边突然有一个身影暴起,高声喊道,“让我来!”

左右犹豫了一下,没有递出那一剑。

任由那人与自己擦肩而过,将躲无可躲的冯雪涛按住脑袋,一同“飞升”离开浩然。

看架势,是带人直接去剑气长城了。

文庙周边的各地修士,一个个目瞪口呆。

左右收剑归鞘,飘然返回文庙。

没有多余的出剑,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回了文庙门口,左右坐在台阶上,林君璧还在呼呼大睡,小天师赵摇光护在一旁。

赵摇光犹豫了半天,还是壮起胆子说道:“左先生,晚辈赵摇光,有一事相求。”

左右说道:“不会答应,别开口了。”

赵摇光憋了半天,只得乖乖说道:“好的,晚辈知道了。”

将来回了天师府,对家中那位长辈,也算有了个交待。真不是自己没心没肺,而是左剑仙根本不给自己开口邀请的机会。

左右横剑在膝,开始闭目养神。

遥想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练剑,陈清都曾经私底下对左右说过一个道理。

如果你没有办法保证在十剑之内,彻彻底底砍死一个飞升境,就去跻身十四境,有意思吗?没意思的。

临了,那位老大剑仙,拍了拍左右的肩膀,又撂下一句话,岁数不小了,剑术不够高,替你着急啊。

门口那边,经生熹平以心声笑道:“左先生两次出剑,都比预料中要轻巧几分。”

左右答道:“只要文庙这边给句准话,我可以再重些出剑。”

经生熹平摇摇头,无言以对。

鹦鹉洲这边,嫩道人说了些公道话:“比起南光照,这个道号青秘的家伙,确实是要强些。不过脸皮更厚,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站着不动,挨那一狗爪子。”

反正阿良不在,随便骂,不骂白不骂。

柳赤诚笑道:“冯雪涛其实不止这么点本事,藏私颇多,野修嘛,都是这个德行。当然,主要还是冯雪涛不敢动。”

已经招惹了板上钉钉会跻身十四境的左右,再来个早已领略过十四境风光的阿良,浩然天下没人敢这么不怕死。

陈平安说道:“大修士青秘,更适合战场厮杀。”

嫩道人只当耳边风。打架本事不如自己的,都不值得上心。

柳赤诚却听出了陈平安的言下之意,冯雪涛当年比那南光照更适合下山。

嫩道人交给陈平安一块宝光莹然的玉版。

上边篆刻了金翠城法袍炼制的诸多关键秘术,以蝇头小楷写就,洋洋洒洒七八千字之多。

嫩道人笑道:“说好了,一成分账。”

陈平安没计较桃亭的这点耍无赖,以心神迅速浏览一遍,心中大定,按照这份秘录记载,确实能够将彩雀府法袍拔高一个品秩,

别说一成分红,两成都不过分。

陈平安说道:“每过一甲子,落魄山都会按约结账给钱,除了那笔神仙钱,再加上一本账簿。”

是每一甲子给钱,还是十年三十年一结账,其实差距不小。

嫩道人皱眉道:“烦不烦,查账,当我是打算盘的账房先生吗?是你小子信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信不过你?信不过你,还做个屁的买卖。要是你信不过我,以后就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陈平安笑道:“当朋友有当朋友的规矩,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规矩,尤其是朋友合伙做生意,半点含糊不得,前辈可以不翻账簿明细,落魄山却不能不给账本。如果觉得这都会伤了感情,就说明根本不适合一起挣钱。”

嫩道人不耐烦道:“都随你。”

一行人去了那包袱斋,是一处别有洞天的山水秘境,有点类似倒悬山的那座黄粱酒铺。

这一路走去,旁人多有侧目,纷纷主动让道。

一位不讲道理的青衫剑仙,一个差点打死南光照的浩然嫩道人,再加上一个久负盛名的白帝城柳道醇,只说这三位同行,确实会有一种“求你们来惹我啊”的独有气势。

陈平安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包袱斋,当得不差,等到今天走入这处秘境,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家底,什么叫道行。

有些自惭形秽了。

其实自家牛角山那边,连同渡口,加上那些店铺,其实就是包袱斋“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手笔,让披云山和落魄山得了个天大便宜。

包袱斋是个松散门派,听说都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金玉谱牒,也没有山头和祖师堂,开山老祖师也行踪不定,门派修士,反正走到哪里,生意就跟着做到哪里。至于练气士如何进入包袱斋,门派律例又有哪些,都个谜。

只知道包袱斋的老祖师,每次现身,亲自做生意,都会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处“和气斋”,开门迎客,总计九十九间屋子,每间屋子,一般只卖一物,偶有例外。

陈平安一行人依次走过屋子,几乎都会步入其中,看一看那些包袱斋所卖货物。

有那出自琳琅仙府的笔海,雕刻有一幅仙家走马图,二十四节气,各取一景,依次展现。篆文极其稀少的小暑钱。绘五谷丰登进宝图的五彩大碗。几点力士石像头颅。山鬼雷公八卦花钱。一对彩绘门神大木板。清禄福地山水画册。一只山上名为下山罐的小陶罐,看着不起眼,却是一件压胜鬼物的山上重宝。还有几座破碎的洞天福地,只要钱足够,一样都可以买走。

如果已经卖出货物,屋内的符箓美人,就会在门外挂个小木牌,上书四字,“已结善缘”。

说实话,如果不是这些包袱斋老祖师亲自掌眼的宝物,不存在任何捡漏的可能性,陈平安很想一扫而空。

只说当下屋内所见那把玉竹扇子,一扇面节录苏子祈雨贴,一面草书写《龙蜇诗》,末尾写那芒种时节,风雨雷电,闭户写此。落款是那谪仙山柳洲。陈平安就差点想要跟柳赤诚借钱,买下此物,只是一看到那个价格,实在让人知难而退。这处包袱斋,所有宝物,都是毋庸置疑的大开门,可惜价格,确实让人只恨挣钱太难,自己钱袋子太瘪。

陈平安没着急挪步。

屋内那位姿容清秀的符箓美人,好像暗中得到了包袱斋祖师爷的一道敕令,她突然与这位青衫剑仙施了个万福,笑容婉约,嗓音轻柔道:“剑仙若是相中了此物,可以赊欠,将这把扇子先行带走。以后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处包袱斋,随时补上即可。此事并非单独为剑仙破例,而是我们包袱斋历来有此定例,所以剑仙无需多心。”

包袱斋最大的特点,就是买方可以赊欠一事,不论是谱牒仙师,还是山泽野修,囊中羞涩的修士,都有机会与包袱斋订立一张契据,然后就可以带走货物,比山下买卖屋舍,都要更加简单,而且契据,几乎没有任何约束力,也就是说还不上钱,包袱斋认栽,绝不追-债。

所以浩然天下的历史上,经常会有时隔百年、甚至是千年,才有修士现身,与包袱斋还上当年所欠的那笔神仙钱。

当然不是人人都可如此,修士也要看能否入包袱斋的眼。

陈平安对此有些猜测,多半是包袱斋有那秘宝,能够勘验他人的财运。不然天底下哪有这么做买卖的路数。

陈平安与那符箓美人先道了一声谢,然后问道:“是相中了任何物件,我都可以与你们赊欠吗?”

符箓美人笑着点头,“都行。我们包袱斋这边只有一个要求,九十九间屋子,依次走过后,剑仙不能回头。”

陈平安看了眼李槐,李槐点点头,说道:“那就去下一处看看。”

酡颜夫人心声道:“隐官大人,我其实还有些积蓄,买下这把扇子,还是够的。”

陈平安笑道:“不用。”

其实陈平安是想要先与包袱斋欠个人情。

唯有如此,才会有人情往来。

最后他们足足走过三十多间屋子,看得李槐眼睛都有些发涩,才下定决心,相中了一件颇为奇怪的物品,是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篆刻“山仙”二字,有一株老根盘踞的袖珍柳树,就好像一处盆景,树底下还站着个观海境修为的树精,白发苍苍的老翁模样,自称城南老仙君,见着了进屋子的客人,后者稍有动心,刚有买下的念头,老翁就破口大骂,跳起来朝那些练气士吐唾沫,说你们这些不长眼的玩意,也配请爷爷去家中落脚,可把你们能耐的,咋个不白日飞升去啊……

包袱斋这边标价不过十颗谷雨钱。柳树精魅的境界,山石的材质等事,屋内的符箓美人都会与客人一一说明。

不过这处山水秘境所卖,也不全是价值连城的珍稀之物,连那几十颗雪花钱的奇巧物件,一样有,门槛高的屋子,会一直挂不出那块木牌,门槛低的,却是谁都买得起,客人先到先得罢了。

等到李槐跟它大眼瞪小眼,约莫是骂得费劲,着实有些口渴了,老柳树精背靠石壁,摘下腰间酒葫芦,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酒水。

只是十颗谷雨钱,陈平安其实完全可以自己买下,只不过犹豫了一下,还是与那符箓美人签订契据,算是打了张只是十颗谷雨钱的欠条。

在那之后,陈平安东拼西凑,与柳赤诚和酡颜夫人都借了谷雨钱,陆陆续续买下了几件李槐觉得有眼缘的物件,一座价格不菲的镇妖塔,一对脂粉气比较重的小金葫芦耳坠,还有一幅画满虾兵蟹将的水仙夜游图。期间碰到了一群山上女修,其中一位气态雍容的妇人,将那满屋子的法袍衣裙,数十件之多,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全部包圆了,到了下一处屋子,有十套百花福地的花神杯,加在一起,可就是千只酒杯,她只给后边的人留下一套,其余九套,全部带走。

关键是陈平安都没有看到那妇人取出什么方寸物,没有与包袱斋掏钱结账。

两位符箓美人好像也早已习以为常,根本就没有多说一个字。

陈平安也就就认出了那妇人的身份,天底下最有钱之人的道侣,皑皑洲刘财神的妻子。

出门不用带钱,一样可以大手大脚。

————

离着文庙不远的城内,那个陈平安拍拍手,站起身。

背靠墙壁的蒋龙骧,挨了顿揍不说,还被砸了几十颗石子,老书生当下气得浑身颤抖,“你到底是谁?!有本事就报上名来,难不成堂堂剑仙,还怕一个中五境修士的寻仇?!”

这个岁数不小的读书人,其实脸上写满了四个大字,色厉内荏。

读书人的所谓寻仇,当然不会打打杀杀,岂不是有辱斯文,他当然是去请求文庙的圣贤,帮忙主持公道,好好管一管这些以武犯禁的山上修士。

陈平安指了指蒋龙骧的嘴巴,提醒道:“这是上次你在这里,没管住嘴的下场,这次还要不要去文庙那边告状,自己掂量。话可以随便说,牙齿就那么几颗,好好珍惜,不然以后在家乡传道授业解惑,口齿不清,听课的学子们,容易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个什么。”

蒋龙骧脸色阴晴不定。

他现在最大的疑惑,其实不是对方为何对自己出手,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而是对方为何有胆子出手行凶,为何近在咫尺的文庙圣贤们,就没有一人赶来管一管!

陈平安笑道:“今天在文庙这边,我不敢动你。不过千万别以为这样就算了,我以后肯定还会去邵元王朝游历一趟,到时候咱俩接着叙旧,所以不用你辛苦寻仇。”

蒋龙骧心中愤懑万法,悲苦与畏惧,各占一半。

这也叫不敢动我?!

下次见了面,你还想要怎的?

陈平安抬起手,轻轻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我会好好与你算账,连本带利,一一拿回来。”

蒋龙骧刚要挣扎着站起身。

陈平安作势要打,吓得蒋龙骧赶紧转头。

陈平安笑着离去。

头戴幂篱的女子,从拐角处现身,然后停步不前,远远望向那一袭青衫。

虽然不见容貌,但是身姿婀娜,她就只是站在那边,便宛若墙角一枝梅。

陈平安就将那蒋龙骧晾在一边,向那幂篱女子走过去,抱拳笑道:“见过姚掌柜。”

她笑着抱拳还礼道:“陈公子。”

陈平安说道:“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两人并肩走在巷子里,陈平安身边这位,正是九娘,她当初先是跟随荀渊离开大泉王朝,去了玉圭宗,在那边修行数年,之后跟随大天师赵天籁离开桐叶洲,她就在龙虎山天师府后山潜心修道。

她与十尾天狐炼真,属于同源不同脉,只不过天然相亲,这些年朝夕相处,情同姐妹。

天狐炼真,大道已然高远,极为超脱,山中久居,仙气缥缈,早已不是寻常精怪可以媲美,偏喜欢听九娘讲那些充满市井气息的江湖故事,就连狐儿镇那些衙门捕快与鬼物邪祟的斗智斗勇,炼真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九娘转过头,伸出手指,揭开幂篱一角,笑眯眯道:“都快要认不出陈公子了。”

当年在大泉边陲客栈,双方初次相逢,陈平安还是少年。

一身白袍,腰悬一枚朱红酒葫芦,身边带着个古灵精怪的黑炭小姑娘,还有几个气象各异的扈从。

曾经的少年郎,如今却已经是一个身材修长的青衫男子,是当之无愧的山上剑仙了。

陈平安笑道:“姚掌柜风姿依旧,很是怀念客栈五年酿的青梅酒,再有一只烤全羊,实在是山上没有、山下少有的风味。”

九娘松开手指,放下幂篱一角,“喊什么姚掌柜,生分,公子喊我九娘就行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

这辈子第一次听说“人生路窄酒杯宽”,就是这位九娘在酒桌上的言语。

九娘笑问道:“那个魏海量,如今没跟在公子身边当扈从了?”

那个姓魏的武夫,自称海量,结果那男子一碗酒下肚,就成了一滩烂泥,趴在桌上鼾声如雷。

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陈平安摇摇头,“都有自己的人生。”

九娘叹了口气:“理是这么个理儿。”

陈平安心声说道:“听说钟魁如今还在西方佛国,错过了这场议事。”

九娘跟他陈平安没什么好叙旧的,一场萍水相逢,虽说双方关系不差,可还不至于让九娘赶来找他。

话没问,可她来了,本身就是在问话。

九娘却说道:“提他做什么,混得不人不鬼的,喜欢自讨苦吃。”

陈平安就说道:“钟魁当年胆子小,可能是因为他猜到了后来的处境,由不得他胆子大。”

九娘白了一眼:“他的胆子还小?”

她随即笑了起来,“胆大胆小,跟我没什么关系,他就只是个账房先生,聚散都随缘。”

陈平安就不再多说什么。

与九娘闲聊几句大泉王朝的近况后,双方就分道扬镳。

钟魁跟这位身份特殊的九娘,就像是一笔姻缘簿上的糊涂账。

这位九娘,或者说浣纱夫人,对那担任账房先生的钟魁,最大的生气,甚至不会是钟魁隐藏书院君子的身份,在那边监视客栈,盯着她这位浣纱夫人的一举一动。而是钟魁的胆子太小,他所有看似胆大包天的胡言乱语,其实都是胆小。

我未必答应你钟魁,但是你钟魁既然喜欢我,却连喜欢二字都不敢说,算怎么回事?

可能她希望的,是钟魁这个账房先生,规规矩矩的,站在她面前,诚诚恳恳说那喜欢二字。

女子不是真的全然不讲道理,只是往往男子所讲的道理,与她们想要听的道理,往往不在一条脉络上。

女子的道理,其实更多在心情。如果男子连她为何不讲理,都整不明白,那就没辙了,自然只会说多错多。

陈平安一直觉得自己对于男女情爱一事,只是开窍晚了些,其实真能算个天赋异禀,懂得不少。

同门师兄,只说这件事,就算加在一起,都不如自己。

这种话,当着左师兄和君倩师兄的面,他都敢说。

当然前提是先生在一旁。

陈平安独自走在巷弄中,没来由想起一事,先前与郑居中一起游历问津渡。

其实这位白帝城城主,一路上只说了三句话,陈平安就只是听着。

斐然和周清高。无疑是这次两座天下的对峙,是那蛮荒天下最露脸的两个。

郑居中对此只点评一句,“斐然很聪明,大道可期,周清高的下场,可能会比较可怜,所以复盘一事,有机会的话,你不如满足他。”

另外一句,更有深意,“人生如梦,灵犀一动,不觉惊跃,如魇得醒。”

剩下最后一句,是当之无愧的前辈言语,“喊你一声陈先生,再出门见你,理由很简单,我今天所见之人,不是今天之年轻隐官,而是未来山巅之陈先生。”

接下来,陈平安打算去问拳一场。

————

那条夜航船上,灵犀城内,头生鹿角的俊美少年,跟着女主人,主动去见了来此做客的宁姚一行人,说欢迎他们在此逗留。

先前陈平安,就没这待遇了,路过灵犀城的时候,双方差点大打出手。

下榻在灵犀城一处仙家府邸,夜幕中,宁姚带着裴钱,小米粒和白发童子,一起坐在屋顶赏月。

游历途中,宁姚每过一城,就会劈出一剑,打破渡船禁制。

夜航船这边也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此刻宁姚笑问道:“小米粒,会不会因为多出个我,你们在北俱芦洲,就要少去很多个地方啊?”

小米粒用心想了想,摇头道:“不会不会。”

得过过脑子,显得深思熟虑,可不能随便脱口而出,那就太没诚意嘞。

裴钱坐在一旁,有些提心吊胆。实在是担心这个小米粒,说话八面漏风。

小米粒一个眼神斜视裴钱,然后身体后仰,偷偷伸手绕后,竖起大拇指,与裴钱邀功,顺便表扬自己。

她又不是个小傻子。

先前在条目城客栈那边,有些个小纰漏,其实都是她故意装傻的障眼法哩。

小米粒犹豫了很久,还是小心翼翼问道:“山主夫人,你是在担心好人山主会喜欢其她人吗?”

宁姚笑着没说话。

小米粒双手抱住膝盖,轻声道:“没有的哦,当年我站在他背后的那只大箩筐里,陪着好人山主一起闯荡江湖,走了好远的路,他每次遇到了好看的姑娘,都不搭理的。好人山主,可喜欢你啦,”

宁姚说道:“其实从没有担心过,只是不这样的话,我好像经常聊着聊着,就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

宁姚停顿片刻,“其实担心,还是有的。”

怎么会半点没有呢,是有一点的。

陈平安如果要想要去一个地方,就一定会走到那里去,绕再远的路,都不会改变主意。

可如果他想要离开一个地方了,就一定不会回头。

小米粒好奇道:“山主夫人,听好人山主说,你们俩,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唉。”

宁姚哭笑不得,没有搭理这茬,什么一见钟情,没有的事,对小米粒说道:“喊我宁姐姐好了。”

裴钱故意喝酒呛到了,咳嗽几声。

小米粒立即心领神会,说错话了?于是立即补救道:“晓得了,那就是好人山主对宁姐姐一见钟情,那会儿,宁姐姐还在犹豫要不要喜欢好人山主,是吧?”

宁姚想了想,摇头笑道:“没有的事,当年在泥瓶巷刚见面那会儿,我不喜欢他,他也没喜欢我。”

小米粒立即双臂环胸,转过身看着宁姚,认认真真说道:“不的嘞,好人山主说那会儿,他只是不晓得自己喜欢你了。”

宁姚气笑道:“道理都给他说了去。”

不过第一次听到这个,她到底是开心的。

————

白衣少年和青衫书生模样的两个家伙,大摇大摆返回了正阳山的那处白鹭渡的仙家客栈。

田婉的真身竟然依旧躲在正阳山,不过她被这两个脑子有病的家伙,硬生生给逼得不得不主动现身白鹭渡。

因为她先前分身远遁的手段,不但被两人看破,还给对方拘押了所有魂魄,如果只是被抓住魂或魄,田婉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舍了不要便是,她自有手段弥补大道,但是魂魄皆有,就由不得她了。

姜尚真笑眯眯与那一袭粉绿衣裳的田婉姐姐说道:“水上月如天样远,眼前花似镜中看,翡翠衣裳白玉人,见时容易近时难。”

剑气长城那边,“一个”身影笔直坠地。

被强行飞升远游别座天下的大修士冯雪涛,一阵头晕目眩,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举目远眺,竟是蛮荒天下了。

至于某个狗日的,双脚就站在这位飞升境的肩膀上,双手捋过头发,感叹道:“登高望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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