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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长城的城头上,有纸鸢高高飞。

纸鸢掠过。

赵个簃和程荃破天荒没有相对而坐,两位生死之交,一起并肩坐在北边城头上,眺望城池的某条小巷。

赵个簃转头瞥了眼天上纸鸢,会在城头上这么瞎折腾的,只有那个狗日的阿良。

以前那个男人身边还会跟着一堆的拖油瓶,上一拨孩子里边,会有陈三秋,董不得董画符,叠嶂,再上一两拨,是愁苗,高野侯,罗真意他们。

赵个簃收回视线,继续埋怨程荃资质不行,炼化山岳一事太慢,白瞎了当初他的护阵搬山。

程荃手心攥着一枚印文为柳叶篆“不小心”三字的印章,再双手握拳,好像需要小心翼翼护着那个“不小心”,程荃没有与老友争锋相对,反而问道:“浩然天下的剑仙,是不是没那么多的情情爱爱?”

赵个簃笑道:“也未必,你看那风雪庙魏晋,不就是个伤过心的情种,听那小道消息,好像与陈平安还有些关系。不过如此拖泥带水的剑仙还是少数,更多还是蒲禾、谢稚这样的,对待男欢女爱,不甚上心。”

程荃沉默片刻,以心声言语道:“我们俩若是战功累加,估计也够一人离开了。我与二掌柜比较熟,很聊得来,我跟他打声招呼?”

赵个簃嗤笑道:“那小子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至于这么掏心掏肺吗?程荃除了骂人,什么时候还学会求人了?”

剑气长城有很多让人失望的剑修。

比如资质比岳青还要好的米祜,哪怕如今是大剑仙了,依旧充满了遗憾,米祜本该是最有希望跻身十人之列的剑仙。

还有米祜那个死活破不开瓶颈的弟弟,玉璞境米裕,再就是赵个簃身边这位跌境到元婴的程荃,以及一直没能跻身上五境的殷沉,断了双臂就转去当个满身铜臭气商贾的晏溟,这样的剑修,在剑气长城有很多,年轻人里边,如今又有了个庞元济。

程荃说道:“我不是在跟你说笑。”

赵个簃笑道:“你觉得是一位定海神针的玉璞境剑仙离开,容易些,还是一个废物元婴境灰溜溜去往浩然天下,更简单?”

剑修积攒战功,多用于养剑一途,为了添补这么个无底洞,在隐官一脉的功劳簿上,一直增增减减,往往盈余极少,剑仙也不例外,剑仙战功大,飞剑品秩高,消耗也大,比如大剑仙岳青,战功所剩几无。米祜则是为了弟弟米裕,战功挥霍一空,以至于耽误了自己的修行,至于像陆芝这样的,战功只增不减,终究是极少数。

程荃说道:“你争取去浩然天下吧,收几个弟子,找个投缘的山上道侣,在那边开山立派,你要是大方些,祖师堂就挂上一幅我的画像。”

一个男人不知何时蹲在他们身后,城头风大,那只纸鸢在三人头顶飘荡晃去。

阿良笑道:“挂程荃的画像干啥,两个大老爷们紧挨着,容易让人误会,要挂就挂彩云的,多好看一姑娘啊,赵老哥可以每天都对徒子徒孙们说,这就是师娘、祖师婆婆,剑气长城早年还有个叫程荃的王八蛋,练剑稀烂,长得还歪瓜裂枣,竟敢垂涎你们祖师婆婆的美色许多年……”

程荃大骂道:“放你娘的屁,赵个簃上次出城助我搬山,他说漏了嘴,自己都承认了,彩云喜欢的人,是……”

说到这里,程荃止住话头,说不下去了。

阿良说道:“能走一个是一个吧。”

说完这句话,阿良就站起身,继续放飞纸鸢。

路过一处,空荡荡的,阿良却驻足许久,松开纸鸢,瞬间飘荡远去云海中。

阿良一路散步,驻守城头的剑仙,反正大多是熟人,阿良都能聊上几句。

其中一处,人挺多,都是外乡剑修,三位剑仙在为三位晚辈剑修指点剑术,皆盘腿而坐,相谈甚欢。

阿良一路搓手小跑过去,其中一位女子剑仙就要起身离去,阿良最受不得这些,见着了阿良哥哥,羞赧个什么,就赶紧要与那位剑仙姐姐一起散步,城头极高,许多云海在脚下聚散,晚霞成绮水天间,多好的风景,适合才子佳人谈心,不是神仙眷侣,胜似神仙眷侣。

那女子眼见着是逃不掉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便坐回原地,反正她如何都不愿意与这个男人单独相处。

三位剑仙,扶摇洲谢稚,野修出身,这辈子始终孑然一身,连个徒弟都不愿意收,不过刚刚改变了主意,打算在剑气长城收一两个嫡传弟子,传承香火,却不是挑选那些资质堪称惊才绝艳的孩子,而是对自己胃口的,有大毅力的,以后天性情和韧性见长的,因为剑仙谢稚本身就不是多好的剑仙胚子。

金甲洲女子剑仙宋聘,佩剑“扶摇”,妆容极美,戴在面容前的挑心、分心,皆是一等一的仙家手笔,巧夺天工,女子练气士,向来极少如市井妇人那般喜好金银簪钗,宋聘却反其道行之,偏以满池娇金分心,夺人眼目,非但不给人俗艳之感,反而别有韵味。

流霞洲,剑仙蒲禾,是个面容枯槁的高瘦老者,在流霞洲是出了名的性情乖张,虽是个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却比身旁那个山泽野修的剑仙谢稚,行事更加随心所欲。蒲禾在剑气长城问剑落败,才留在了这边,常年借住在城外的剑仙宅邸“翠郁亭”。

蒲禾见到了阿良,脸色难看至极。

理由很简单,蒲禾刚到剑气长城游历那会儿,当初就是这个狗日的撺掇自己问剑米祜,说那米祜境界不高,名气却大,打赢了米祜再回浩然天下,腰杆得多硬!关键是打赢了米祜,就等于是买一送一,一并打赢了那个名气更大的米裕,这种便宜不占,天打雷劈。结果等到蒲禾一问剑,才知道那米祜的战力,是可以等同于仙人境的。

三位年轻剑修,刚好分别来自三位剑仙的家乡,分别是鹿角宫剑修宋高元,流霞洲龙门境曹衮,金甲洲金丹境玄参。

三人在避暑行宫那边,与阿良都见过,尤其是宋高元,更是完成了自家蓉官祖师交待的任务,给阿良捎了话,此行游历,宋高元已经无所求。

而宋聘这三位剑仙,当初都曾跟随年轻隐官做客倒悬山春幡斋,所以与三个隐官一脉的年轻剑修,算是有了些额外香火情的。

不然谢稚三人,今天都不会相约碰头,然后喊来三个年轻人指点剑术,根本犯不着。哪怕是同洲同乡又如何?他们这些在一洲之地高在山巅的前辈剑仙,哪里需要这点所谓的山上情谊。说句难听的,如果“会做人”,三人根本就不会来这剑气长城,置身于险地,早早在浩然天下各自家乡开宗立派了。

成为上五境修士,与辛辛苦苦当那一宗之主,是两回事,山上公认后者更难。

阿良坐在了宋聘身边,唏嘘道:“宋姑娘,那么一桩文字姻缘,怎么舍得别后不相见。”

扶摇洲曾有诗家文豪,羁旅途中,偶见来自金甲洲的女子剑仙,一见倾心,写下了诸多缠绵悱恻的动人诗篇,只可惜未能打动心上人。

剑仙谢稚与阿良不算太熟,所以还有心情开玩笑,“阿良前辈,那句脍炙人口的‘我曾见卿更梦见,瞳子湛然光可烛’,以及与之诗词唱和的‘半缘修道半缘君’,确实绝配。”

宋聘微微愠怒,“谢稚,慎言。”

谢稚立即闭嘴不言。

能够跻身上五境的女子,尤其是剑仙,没有省油的灯,气概往往比男子更豪杰。宋聘,还有皑皑洲谢松花,北俱芦洲郦采,战场厮杀,一个比一个出剑凌厉,一往无前。本土元婴剑修,纳兰彩焕的对敌出剑,也算心狠手辣,只是剑心还不够纯粹,比起三位外乡女子剑仙,还是逊色一筹。

谢稚没来由想起那个已逝的女子剑仙,周澄,不是喜欢,却也难忘。

那般女子,如麋鹿在山林间倏忽而没,浩然天下不常见。

宋高元三人都倍感好奇。

这些山上前辈们的恩怨情仇,不听白不听。

尤其宋高元,更是竖起耳朵,宋聘曾经在鹿角宫的一次开峰仪式上露过面,风姿卓绝,她与蓉官祖师关系极好。大概因此宋聘对阿良前辈,印象才会如此糟糕。

不曾想阿良却转移话题,问起了扶摇洲的山下近况,然后托付一事,让谢稚三位剑仙帮个忙,若是将来联袂还乡,劳烦绕路,帮着捎话给扶摇洲鹿鸣书院的一位儒家圣人。

离去之前,阿良以心声传授了剑气十八停给三个年轻人,与他们约定,这门剑气运转之法,将来可以传授他人,但是必须小心甄选。

三人皆起身,弯腰抱拳与这位前辈致谢。

阿良起身后,单单与宋聘道别,境界高、脸皮薄的女子剑仙根本没有反应,阿良善解人意地一闪而逝,直接来到了剑气长城的一端,见到了那位坐镇城头的儒家圣人。

儒家圣人抬头望向天幕,依稀可见蛮荒天下三轮月,缓缓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阿良说道:“不以身相见如来。”

曾是佛子的儒家圣人所言,来自于浩然天下的文豪诗篇,阿良所答,却是佛家语。

如今身为亚圣一脉的儒家圣人,微笑道:“恍惚间,如游故道,如见故人。”

阿良沉默不语,后仰躺去。

先前在宁府酒桌上,最后那个小故事,阿良只说了一半。

但是陈平安肯定听得懂后半个没说出口的故事,因为年轻人一样是读书人,一样走过不少的江湖。

一个谱牒仙师,跋山涉水,随手斩妖除魔,误杀无辜,他阿良与谁报仇?怎么报仇?如果出剑,应该递出多重的剑,才算讲理。如果不讲理,只管意气用事,又该如何确定那人所在师门,没有同样的某个小姑娘瞪大着眼睛,问个为什么……如果处处讲理了,我之心中郁郁不得言,喝酒无用,如何能平?

阿良当时之所以没有继续说下去,就是怕陈平安刨根问底,追问一个结局如何。

所以啊,每个伤透心的故事,都有个暖人心的开头。

————

北边的城池里,晏溟难得返回府邸,坐在书房闭目养神,那个精通算账的小精魅,掀开一页页账本,在与男人发牢骚,说家族入不敷出,哪有这么做生意的,一定要与那个年轻隐官诉诉苦,不然整个晏家就要变成穷光蛋了。古灵精怪的小家伙一屁股坐在账本上,抬头问道:“那件咫尺物,当真讨要不回来了吗?咫尺物可不是什么寻常物件,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那隐官大人好歹给咱们晏家一个说法。”

晏溟睁开眼睛,笑道:“难。”

先前在春幡斋议事堂,陈平安倒是主动说过此事,身陷甲申帐五位剑修的围杀之局,被那头王座大妖算计得惨了,连累咫尺物有些折损,得修缮一番,才好归还,不然太不讲道义。

晏溟自然懒得计较。

晏琢敲门而入,进了屋子又不知道如何言语,还是怕这个父亲。

事实上晏溟也不擅长与儿子言语,而不说话时的晏家家主,确实极有威严,小精魅咳嗽连连使眼色。

晏溟这才说道:“少听阿良胡说八道,其实你打小模样就一直随我,只要稍微瘦些,不差的。”

晏琢刚坐到椅子上,椅子立即吱呀作响。

小精魅在账本上捧腹大笑。

晏溟起先绷着脸色,只是一个没忍住,也笑了起来。

晏琢挠挠头,不知所措。这样的父亲,让他不太适应。

一条小巷当中,歪斜的石碑旁,蹲着两个忙碌的孩子,正是担任酒铺伙计的冯康乐和桃板,二掌柜传授了他们拓碑之法,拓碑所需物件,都一并交给他们,让两个孩子跑腿挣钱,事后按字数结账,只要腿脚勤快,手脚伶俐,能挣不少铜钱,吃了阳春面,可以随便加那荷包蛋。

冯康乐说要学陈平安当包袱斋,行走四方捡破烂换钱,到时候他的那个钱罐子可就不够用了,得换个大的。

桃板说以后自己也要开一家生意很好的酒铺,不当伙计,当掌柜,每天不干活,只收钱。

两个孩子,一边忙碌,一边嘀嘀咕咕,各自说着远在天边的梦想。

剑气长城面朝战场的城墙大字当中,老剑修殷沉坐在一块磨损厉害的蒲团上。这辈子无亲无故,无牵无挂的,老剑修都不知道活着到底是图个啥。

剑仙孙巨源脱靴,坐在自家廊道中,斜倚熏笼,手持酒杯,自饮自酌,衣袖曳地,有身姿婀娜的符纸美人,在庭院中翩然,姗姗可爱。

剑仙郭稼看着一旁女儿低头扒饭,妻子念叨着吃慢些,没人争没人抢的,饿死鬼投胎一般,就没点姑娘模样,以后还怎么嫁人。难不成要变成董不得那样的老姑娘才开心?

郭竹酒抬起头,咧嘴一笑,赶紧闭嘴,腮帮鼓鼓的。

买下了那座停云馆的郦采,出门散心,走到了已经空无一人的甲仗库门外。

太徽剑宗的那些剑修,在宗主韩槐子战死之后,就撤出了这座属于宅邸,返回浩然天下。

郦采站在原地,某次做客甲仗库,前辈韩槐子生前曾经对她笑言,浮萍剑湖多女子剑修,太徽剑宗却是男子太多愁道侣,以后双方可以多联姻。当时太徽剑宗的祖师堂剑修们,皆是当之无愧的年轻俊彦,一个个眼巴巴望向她这位浮萍剑湖宗主,郦采便应承下来,说以后会撮合两座宗门的年轻男女,多给些结伴游历的机会,到时候只要男女双方你情我愿,她郦采就愿意当这个月老。

身材瘦高的陆芝,其实姿容相当平平,不过因为阿良的缘故,结果莫名其妙被誉为了剑气长城的绝色。

在陆芝的私宅,那个酡颜夫人正在煮茶,这位刚刚一座梅花园子交予避暑行宫的上五境精魅,陆芝与她以道友平辈论,只是酡颜夫人私底下的言行举止,仍是一直以奴婢自居,此刻跪坐在竹席上,双手为陆先生递上一杯茶水。

酡颜夫人轻声问道:“先前老大剑仙召集陆先生在内的诸多剑仙?”

陆芝摇摇头。

酡颜夫人便识趣不再多问。

酡颜夫人忍不住以心声说道:“陆先生,剑修战死越多,剑气长城的剑道气运遗留越多,一旦城破,换了主人,谁得利最多?当然是那蛮荒天下的剑修。那个年轻隐官是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竭尽全力,当个吃力不讨好的新任隐官,确实值得钦佩,若是心知肚明,岂不是那沽名钓誉的……帮凶?这等人物,与浩然天下的纵横家何异?如何当得起陆先生的青眼相看?”

陆芝反问道:“你对陈平安似乎有些成见?”

酡颜夫人摇摇头,“我只是不敢相信,一个年轻人只因为心爱女子在剑气长城,就能够做到这个份上。”

陆芝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些都是老大剑仙的意思,陈平安照做而已。”

酡颜夫人突然眼神明亮起来,说道:“陆先生,有没有可能,将来某天,我们在浩然天下有个自己的门派?咱们只收女子修士?”

陆芝笑道:“女大不中留,就算山上只有女弟子,那她们要不要下山历练?下了山,岂会不去爱慕男子,你到时候还是会烦心的。”

酡颜夫人哀叹一声,以手扇风,“要怪就怪阿良、陈平安这样的男人,最惹情债。”

陆芝疑惑道:“阿良也就罢了,陈平安怎么就招惹情债了?咱们剑气长城,有女子喜欢他吗?”

酡颜夫人伸手扶额,“我的陆先生唉,多了去啊。只说那避暑行宫,我就发觉那个叫罗真意的女子,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的情思,还觉得自己处处冷眼看人,总觉得那个男子句句言语不中听,便是如何讨厌一个男子了。”

陆芝想了想,有点印象,好像是个挺俊俏的年轻女子。

陆芝说道:“她为何不喜欢愁苗?好像双方一直朝夕相处,照理说,她应该喜欢愁苗才对。”

酡颜夫人顿时神采奕奕,便觉得有大把言语可以与陆先生好好说道了,“陆先生,容我娓娓道来,这里边的学问,大了去。”

陆芝有些后悔,就要打住这种无聊话题,酡颜夫人幽怨道:“陆先生,你就当是解个闷儿。”

陆芝喝茶如饮酒,次次一饮而尽,递过茶杯。

酡颜夫人帮忙倒了一杯茶水,轻声笑道:“世间好些个男人,总以为风流误女子,却不晓得女子又不是眼瞎,其实那些个真正痴情人,才最让女子悄然开心扉哩。再说了,求之不得之好,愈发好。至于像米裕这种附庸风雅,喜好主动招花引蝶的,真真不入流。还好意思自诩为百花丛中醉神仙,最神仙?”

陆芝突然说道:“好像米裕与陈平安关系很不错。”

酡颜夫人碎嘴骂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躲寒行宫习武练拳的那些孩子,也难得被准许各回各家一趟。

太象街的姜匀,回了家,开始与自己爷爷吹嘘这武夫是如何了不起,剑修比不上的。

只有祖孙两人的时候,姜匀行走之时还在练习六步走桩,顺便耍了好几个年轻隐官传授的拳脚把式,问爷爷咋样。

姜础原本只是敷衍这个最宠溺的孙子,随便说些不着边的好话,只是当老剑修看到孙子使出一个所谓的顶心肘后,还真有点刮目相看。

老人犹豫了一下,由着孙子继续一路练拳,看似随口询问那教拳的老妪如何,姜匀说那老婆娘拳法凑合,就是脾气差了些,好像还喜欢故意针对自己。

姜础听到这里,不怒反笑,十分欣慰。在老人心中,宁府白炼霜,好像就没有变过模样,总是那么个面容清冷的少女模样。早年偶然间遇到了,厌烦他姜础看他,少年偏要多偷看她几眼。

小姑娘孙蕖回到了玉笏街的豪门大宅,那个早早是剑修的妹妹,心高气傲的孙藻,难得主动与她这个姐姐聊天,询问那个年轻隐官的拳法,真的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吗?还问孙蕖到底知不知道那个年轻隐官,是怎么以一人之力击退蛮荒天下五个天才剑修的,还问那个家伙真会隔三岔五帮你们喂拳?孙藻的问题太多,孙蕖有些措手不及,孙藻便有些不耐烦,白眼那个姐姐,练了拳,还是这么扭捏。姐妹二人,最后肩并肩一起坐在栏杆上,孙藻驾驭着那把本命飞剑在两人身边四处飞旋,孙蕖一个一个问题与妹妹说了,像是个学塾弟子在面对先生。

孙蕖试探性说道:“我与你说个老狐嫁女、山神娶亲的山水故事?”

孙藻满脸不以为然的神色,不过嘴上说道:“我听听看。”

结果一直等到家中长辈来喊孙藻练剑,小姑娘这才跳下栏杆,撂下句故事一点都不好听,跑去练剑了。

假小子元造化回了家中,与娘亲说起了那边的练拳事,所有的琐碎小事都一并讲了,只是独独不说那练拳有多苦。最后元造化有些伤感,说她很羡慕姜匀和许恭的练拳顺遂,也羡慕那个背竹箱的郭姐姐。妇人也不知如何劝慰,便将女儿搂在怀里,婉约笑着,轻轻柔柔,喊着女儿的闺名。

三个从小就熟的好朋友,这会儿一起在许恭的暮蒙巷宅子吃饭,许恭家中已经没有长辈,铜钱巷的张磐和唐趣却不是,两人家中亲人长辈都在丹坊那边做事。许恭与那悄悄离开剑气长城的张嘉贞也是朋友,经常一起做些短工营生,张嘉贞要比他们三人年纪都大几岁。

三人虽是关系极好的朋友,但是性情各异,许恭从小就稳重,张磐家境最好,反而胆子最小,唐趣鬼点子最多。

唐趣笑嘻嘻问道:“我们啥时候能喝酒啊?”

张磐赶紧说道:“刚刚练武之人,绝对不能喝酒的。要是被白嬷嬷晓得了,我们肯定要被打个半死,说不定还要被赶出去。”

唐趣撇撇嘴,“陈先生每次远远坐在栏杆那边,看咱们练拳的时候,喝酒多潇洒。陈先生的酒壶,据说是只养剑葫。眼馋死我了。”

许恭说道:“那是陈先生啊,我们不成的,先学了拳,年纪大了再说。不过咱们不喝酒,到底是为啥?”

许恭略作停顿,三人一起大声笑道:“没钱!”

老剑仙董三更站在自家府邸一处院门外。

曾是孙子董观瀑的住处。

董观瀑是被陈清都亲手斩杀的。

董不得和董画符两人站在老祖宗身后。不知为何老祖要把他们喊来这里。

董三更问道:“三秋那孩子不挺好的,你怎就喜欢不起来?”

董不得说道:“其实喜欢。”

董三更点点头,并不奇怪。

只有一个懵懵懂懂的董画符,不知道姐姐为何突然变了心意。

董三更说道:“那就去跟三秋直接说,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董不得摇头道:“不想说,不见面还喜欢,见了面就烦他。”

董三更回头瞪眼道:“瞧你这别扭劲,娘们唧唧的。”

董不得翻了个白眼。

董三更哈哈笑道:“没法子,瞧见了你和三秋,总觉得你是爷们,他是个姑娘。”

然后老人收敛笑意,“既然想通了,就别藏着了。”

董不得摇摇头,十分执拗。

董三更便不再勉强,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些孩子们的一时聚散,终究不似老人。

董三更望向董画符问道:“你就没个喜欢的姑娘?”

董画符摇摇头,干脆利落道:“么得空。”

董三更气笑道:“每天蹭吃蹭喝就有空了?”

董画符点头道:“阿良说他这辈子见过无数的奇人怪事,就只没见过走江湖不花一颗钱的人,从古未有。我做到了,要保持。”

董三更问道:“你小子还挺得劲?”

董画符点点头。

董三更啧啧道:“这么抠搜,你小子以后要是能找到个媳妇,我跟你姓。”

董不得实在是不想听这一老一小的絮叨,问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董三更说道:“年纪太小,和年纪大了,都容易记不住事,所以喊你们来这边看看。”

董不得说道:“董家丢掉的声誉,我一个姑娘家家的,挣不来撑不起,靠黑炭,还凑合。”

董三更笑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董家还不至于沦落到要两个孩子去撑门面,就只是要你们两个记住,以后做事情别那么想当然。”

叠嶂酒铺那边,来了个不是光棍的酒鬼,是新面孔,结果给一群剑修嚷嚷着“急就章”。

把那酒鬼给恼得不行,多要了几壶竹海洞天酒,回骂那些老光棍连床上急就章的机会都没有。

担任店铺伙计的少年少女都很茫然,醉话荤话听过不少,可这个文绉绉的说法,却是第一次听说。

少年就近与相熟的酒客一问,才恍然,少女也好奇,偷偷询问,少年却微微脸红,使劲摇头说不知。

有个最近两年吟诗作对有如神助的老剑修,与一个新拉来这边喝酒的朋友感慨道:“某个狗日的说过,有两种人,一定要小心,没喝醉过的时常饮酒之人,别去招惹。被欺负惯了却从不求饶的人,别去欺负。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那个朋友不太上道,问道:“哪个狗日的,是阿良,还是二掌柜?”

老剑修直接一扬手,“这是什么混账话,叠嶂,再来一壶酒,我得与朋友喝几碗罚酒。”

那个无缘无故又掏了一壶酒钱的剑修,点头道:“酒桌上,饮酒醉酒都安安静静,战场上,被打了还闷不吭声的。说的是咱们二掌柜啊,那么说这个道理的,应该就是阿良了。这些个读书人,尽扯这些弯来绕去的,教人摸不着头脑。来来来,趁着两个狗日的都不在,咱们多喝多骂,酒钱我不出,可是骂人有一句算一句,全部都算我账上,就算阿良和二掌柜在我跟前,老子还是这么句话!拼酒量,那俩加起来,也不是我对手!”

老剑修愣了愣,“你也是?”

那酒鬼会心一笑,故作高深。

宁府门外的街上,有个老人神色复杂,好像不知该不该敲门,老人最后还是叹息一声,返回姚家。

城头之上小茅屋那边,魏晋心生些许杂念,便不再刻意养剑。

老大剑仙站在一旁,笑道:“一直想不明白,喝酒一事,有什么好的。”

魏晋赶紧起身,“喝酒未必有多好,可能是习惯使然。”

陈清都望向北边的城池,说道:“知道为什么剑气长城的酒铺生意最好吗?”

魏晋与老大剑仙一起望向城池,点头道:“剑修太多,地方太小,好像只有饮酒可以解忧。在浩然天下,这么点大的地方,至多就是一两位剑仙的修道之地。”

魏晋问道:“老大剑仙,为何要我返回宝瓶洲,而不是去往扶摇洲?是我境界不够的缘故?其实我可以辅佐某位剑仙的。”

陈清都说道:“是也不是。”

魏晋无奈。

老大剑仙明摆着不愿意多说,他就不敢多问。

陈清都双手负后,独自散步。

先前十人齐聚城头,其实有个先后顺序。

齐廷济先到。

陈清都与他说了,齐廷济,你可以保留境界修为,去往扶摇洲开宗立派。离开之前,拿出点真本事来。若是还一味捣浆糊,就不用去扶摇洲了。

齐廷济询问自己为何不是去往北俱芦洲。

陈清都笑言你也有脸去北俱芦洲?!不说韩槐子,只说不过是玉璞境的郦采,你齐廷济能比吗?你除了裤裆里多出个把,与那女子比什么?

齐廷济沉默片刻,便说道:“所有齐氏子孙,剑修当中,我只带走齐狩一人!”

“他会跟随纳兰烧苇去往别处,你带不走。”

齐廷济喟然长叹。

实在是不敢与陈清都讨价还价。

在陈清都眼中,这个齐廷济,最像浩然天下的山巅修道人。选取齐狩,继承香火。还是看中了齐狩的资质。

只是讨价还价之外,齐廷济还真有些话,不吐不快。

齐廷济生平第一次直呼老大剑仙的名讳,“陈清都,眼睁睁看着那么多的剑修死在这里,你难道就没有半点愧疚吗?就因为剑修二字?”

陈清都嗤笑道:“没我在,能有你们?先来后到,都不懂?你真应该转去姓董。”

然后陈清都就懒得与齐廷济废话,喊来了第二人,继续以心声与之言语。

陈熙去往第五座天下。却需要兵解,生而知之。陈熙作为陈氏子弟,得向这座剑气长城,有个交代。

陈熙当时只有一个问题,三秋怎么办?

陈清都说去往浩然天下。

陈熙又问,陈三秋会跟谁同行。

陈清都却没有回答。

再然后,就是董三更,陈清都问他当真不后悔。

董三更只说年幼时第一次提起剑,此生一切所做作为,就没有任何后悔。

陈清都笑问道:“听阿良说你在蛮荒天下闯荡的时候,有过很多的红颜知己,生了一堆的私生子?”

董三更破口大骂。

结果陈清都来了一句,“骂人都不会,难怪成就有限。”

在那之后,陆芝,老聋儿,纳兰烧苇,先后被老大剑仙喊到城头之上。

纳兰烧苇,同样需要兵解转世,只不过是去往青冥天下。

老聋儿。大战之中,跌一个境界,就可以重返蛮荒天下,如果想去浩然天下,也没人拦着。

老聋儿说自己想要去老瞎子那边当苦力,省心,安稳。

至于陆芝,早有安排,她会带着酡颜夫人一起去往南婆娑洲,至于桐叶洲,则有左右,而扶摇洲又有齐廷济。

最后才是阿良和陈平安。

这会儿陈清都想起一件事,当了剑气长城的隐官,那小子还是太轻松了,不像话。

老人便对此刻正在避暑行宫的陈平安言语道:“你去趟老聋儿那边,做件职责所在的事情,放心,是好事,省得以后无事可做,一不小心就要道心崩溃。”

陈平安刚要询问到底何事,已经被老大剑仙丢到了老聋儿坐镇的牢狱门口。

看着老聋儿的怜悯眼神,陈平安就知道绝对不是阿良先前所谓的练拳养剑了。

肯定是老大剑仙的临时起意,陈平安总觉得有些不妙。

老聋儿一言不发,打开禁制,带着年轻隐官步入牢狱之中。

阿良火急火燎跑过来兴师问罪,“是不是疯了?!如此一来,他会被整座蛮荒天下的大道压胜!”

陈清都笑道:“这种小事算什么,我都熬过一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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