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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宝瓶牵马而行,寻访之人,是同乡长辈,是她爷爷的棋友,一个自称打遍福禄街棋道无敌手,一个号称桃叶巷第一高手,双方对弈,每次都很郑重其事,好像赌上了各自街巷的名声,不过李宝瓶不爱下棋,两位长辈下棋功夫高不高,不好说,倒是悔棋的借口理由,每次都换花样,与齐先生没法比。

当年老人家的祖宅就在桃叶巷的尾巴上,离着福禄街不远,当然对于那时候的红棉袄小姑娘来说,小镇就没有远的地方,去神仙坟找蟋蟀、纺织娘,去老瓷山吭哧吭哧捡碎片,去龙尾溪抓鱼虾、螃蟹,去某家某户大门看那高高挂的镜子,去骑龙巷跳台阶,远远就能闻着桃花糕的香味,听哪家突然有了一窝燕子叽叽喳喳得特别大声。

李宝瓶小时候的每一个明天,都好像有做不完的好玩事情,每天的行程,都满满当当,所以需要小姑娘一直跑得飞快,车轱辘转动似的不停歇,仿佛跑得太快,一下子把童年岁月落在了身后,人长大了,童年就会留在原地,偶尔回头望去,愈行愈远,模糊不真切。

茅屋那边走出一位高冠博带的清癯老人,大笑着喊了声瓶妮子,赶紧开了柴门,老人满脸欣慰。

好像几个眨眼功夫,小宝瓶就长这么大了啊,真是女大十八变,而且娴静了许多。

这还是那个喜欢跳墙崴脚、不知道是她抓了螃蟹回家、还是螃蟹抓了她顺便搬家的活泼小姑娘吗?

不过即便如此,老人依旧由衷喜欢这个晚辈,有些孩子,总是长辈缘特别好,福禄街的小宝瓶,还有那个曾经担任齐先生书童的赵繇,其实都是这类孩子。

李宝瓶牵马快步走到了门口,鞠躬行礼,直腰后笑道:“魏爷爷。”

老人姓魏名本源,是昔年小镇四族十姓之一的魏氏老家主,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之前,与外边有过书信往来,当时的送信人,就是个眼神清澈的草鞋少年,魏本源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记忆深刻,果不其然,那陋巷少年长大后,这还没到二十年,如今已经闯下偌大一份家业,还成了宝瓶丫头的小师叔,缘分一物,妙不可言。

魏本源见着了李宝瓶后,笑容就没少,道:“不用拴马,随便放了便是。”

李宝瓶便放了缰绳,轻轻一拍马背,那头神异骏马去了溪涧那边饮水。

李宝瓶问道:“桃芽姐姐呢?”

魏本源说道:“不凑巧,前些年去狐国里边历练,得了一桩小福缘,需要磨砺道心,真要成了观海境练气士,回头让她陪你一起游历山水。”

李宝瓶没说什么客气话,当然是不太愿意与桃叶姐姐一起走江湖,亲近桃芽姐姐,又不需要非要朝夕相处。

当好人,不是当老好人,次次点头说好,事事不去拒绝,其实很难当个照顾好自己、又能照顾好他人的好人。

而且从小到大,李宝瓶就不太喜欢被拘束,不然当年去学塾念书,她就不会是最晚上学、最早离开的一个了。

可这同样不妨碍李宝瓶对齐先生的敬重。

两人一起走入院子,有经得起雨淋日晒的石桌石凳,自然是仙家材质,老人打开方寸物,开始煮茶。茶具多瓷器,色泽明亮,哪怕不懂行的,也会见之心喜,都是魏家当年在小镇通过窑务督造衙门关系,截下的一些御用“次品”,所谓瑕疵,其实也就是某位真正管事官员的一句话而已,挑点小错,还不容易,督造官大人再随便点个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与大族大姓的老家主们,白拿一份人情,何乐不为。

魏本源与李宝瓶那个元婴境界的爷爷一样,都是早年小镇极为稀少的修道之人,不过李宝瓶爷爷偏符箓一道,造诣极高,只是不知为何,婉拒了宋氏先帝的招徕,没有成为大骊朝廷供奉。魏本源则擅长炼丹,早早就离开了家乡,魏氏除了祖宅留在小镇闲置着,魏氏子弟也都去往各地开枝散叶,魏家风水不错,子孙品性、资质都还不错,读书种子,修道胚子,都有。

魏本源自己则拣选了清风城郊外的这处风水宝地,桃林与溪水皆有讲究,适宜铸造丹炉,魏本源希望能够打破金丹瓶颈,这处世外桃源,是魏本源与清风城许氏以地换地,当年大骊先帝厚待小镇大姓,可以用极低价格购买西边的仙家山头,魏本源却嫌在那边修行,太吵闹,不清净,难免给人局促之感,就从许氏手上换来了这块珍藏千年的祖业福田,不过魏本源没答应成为许氏供奉,许氏妇人纠缠了几次,家主许浑都亲自跑了一趟,魏本源始终没松口。

魏本源有些忧心,李宝瓶那匹马,还有腰间那把刀鞘雪白的佩刀,都太扎眼了。

老人忍不住问道:“这次一个人游历,有没有意外?”

不等小宝瓶答话,老人就气呼呼道:“他李老儿也真敢放这么大一个心?臭棋篓子棋术差,肚子里半桶墨汁瞎晃荡,这都算了,如今脑子也老糊涂啦?”

李宝瓶笑道:“魏爷爷,我如今年纪不小了。”

魏本源说道:“我不管李老儿怎么个章法,如果有人欺负你,与魏爷爷说,魏爷爷境界不高,但是乱七八糟的香火情一大堆,不用白不用,好些都是留给子孙都接不住的,总不能一起带进棺材……”

李宝瓶摇头道:“魏爷爷,真不用,这一路没什么结仇结怨的。”

魏本源打趣道:“色胚子都瞎了眼?一个个瞧不见我们瓶妮子出落得如此好看?”

李宝瓶无奈道:“魏爷爷,劳烦拿出一点长辈风范。”

魏本源笑道:“我那孙子,真瞧不上?”

李宝瓶摇摇头。

魏本源突然大笑起来,“我家瓶妮子瞧得上那小子才怪了。”

老人其实在自家子孙那边,虽然从来不是那种板着脸、端架子的严厉长辈,却也不会这般笑声不断。

老人愣了一下,听到了李宝瓶的心声,老人点点头,以心声回答,示意此地无碍,并无清风城许氏的眼线,那座桃园,本身就是一座护山大阵,寻常元婴造访,都未必能够悄无声息,即便许浑不是寻常元婴,但是那位许氏家主体魄蛮横,精通攻伐术法,又有瘊子甲傍身,只以搏杀著称于一洲,所以茅屋这边,不用担心有人运转掌观山河神通。

李宝瓶这才取出两张青色符箓,交给老人,解释道:“这是我哥从北俱芦洲寄来的,信上没多说,只说了两张符箓的名字,一张是结丹符,一张是泥丸符,本来应该是我爷爷亲自送过来,刚好我要出门远游,爷爷就让我带在了身边。”

魏本源接过了符箓,听到了符箓名称之后,就放在了桌上,摇头道:“瓶妮子,你虽然也是修行人了,但是你可能还不太清楚,这两张符的价值连城,我不能收,收下之后,注定这辈子无以回报,修行事,境界高是天大好事,可让我做人别扭,两相权衡,仍是舍了境界留本心。”

魏本源微笑道:“是我自己闹别扭,你大哥的好心好意,我还是很领情的,不愧是我打小就教棋的希圣,真不是故意客气,魏爷爷是怎么样的人,瓶妮子你还不清楚?”

桌上那两张青色材质的道门符箓,结丹符,符胆如小小宅门福地,金光流溢,霞光满室。

那张泥丸符,绘有莲花符箓图案,好似一处法脉道场的宝座高台,四周紫气萦绕,气象极大。

李宝瓶好像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了,笑道:“我哥说了,要是不收下两张符箓,让我以后就再不来找魏爷爷,我听我哥的。”

魏本源摆了摆手。

大道修行,尤其涉及根本,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没这么儿戏的。

李宝瓶说道:“我真听我哥的。”

魏本源皱眉问道:“希圣一个人在别洲闯荡,肯定不会轻松,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大的福缘,为何要送出手?”

魏本源舍不得骂远游北俱芦洲的李希圣和近在眼前的李宝瓶,都是最好的晚辈了,哪里舍得说句重话,所以老人就又开始大骂李老儿,“老糊涂,真是老糊涂!浆糊脑袋,难怪棋术那么臭,棋品那么差!”

李宝瓶说道:“魏爷爷,我哥做事情,有分寸的。”

魏本源想了想,“我先收下,以后除非希圣与我说清楚,不然就当是魏爷爷替他暂且保管了。”

李宝瓶笑道:“这个我就管不着了。”

魏本源提醒道:“清风城是鱼龙混杂之地,你若是接下来还要去狐国那边游历,魏爷爷实在不放心。聪明人有坏水,当然要仔细提防,可是那些又蠢又坏的山上人,其实才是最惹人烦的,见利忘义,见色起意,发家立业全靠一个赌字,乌烟瘴气,世道一团糟。”

李宝瓶点头道:“好的,就让魏爷爷护送一程。不然我也怕去狐国找了桃芽姐姐,会因为自己惹来是非。”

魏本源苦笑道:“给你这么一说,魏爷爷倒像是在耍小心机了。”

桃芽那丫头,虽是魏氏婢女,魏本源却一直视为自家晚辈,李宝瓶更是不是亲孙女胜似生孙女。

李宝瓶笑着没说话。

自己爷爷曾经说过一番很奇怪的言语,那位魏老弟之所以一直无法破开金丹瓶颈,不是资质不够,而是在于心肠太软,心太好。一位修道之人,太过锐意进取、力求大道争先,未必妥当,可半点也无,就更不妥当了。

魏本源问道:“陪我下盘棋?”

下棋,垂钓,镜花水月,被誉为山上三大乐事,修行闲余,最能消磨光阴,

李宝瓶婉拒道:“魏爷爷,你是知道的,我打小就不爱下棋,那会儿看你们下棋,已经是我最大的耐心了。”

魏本源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抬头望向青山之巅,冷笑道:“鬼鬼祟祟,就这么见不得人?!”

若是李宝瓶没来,魏本源兴许会与那位不速之客,好脾气言语。

山巅那边,站着一位云雾缭绕遮掩身影的修道之人。

那人俯瞰山坳茅屋,微笑道:“丹灶初开火,仙桃正落花。炼丹手法不高,挑地方,倒是一把好手。许氏待你不薄,可惜你自己找死,连个挂名供奉都不乐意当,这人啊,”

他故意被魏本源发现踪迹后,光明正大现身,显得好整以暇,不急不躁。

自然不是仗着境界,一味托大。

而是在山坳阵法之外,他也精心布置了一道围困整座山坳的阵法。

破解魏本源的山水阵法,需要抽丝剥茧,先找到破绽,然后一锤定音,以蛮力破阵,只是一旦开始破阵,藏藏掖掖就没了意义。

魏本源袖中掐诀,山风水雾凝聚成朵朵白云,试图以此遮掩那人的视线。

不曾想那位以宝瓶洲雅言开口说话的练气士,似乎道法极为高深,视线所及,与山坳阵法衔接的白云,竟然自行散去。

魏本源环顾四周,这厮好手段,溪涧之水已经泛起了阵阵幽绿莹光,分明是有法宝隐匿其中。

那些莹光很快就蔓延上岸,如蚁群铺散开来。

炼丹最讲究一个水火交融,魏本源之所以选择此地筑炉炼丹,这条先天水运阴沉的溪水,至关重要,魏本源毫不犹豫,默念口诀,竟是想要以鳌鱼翻背之法,直接将那条溪涧的山根水运一并打碎,拼了炼丹不成,也要打断对方法宝对山水阵法的渗透。

那人根本无所谓魏本源的那点拙劣手段,自身的看家法宝、独门秘术,岂是一个连阵师都不算的金丹可以破解。

只是略作思量,担心魏本源是要折腾出一些动静,好与清风城寻求救援,他便默诵口诀,那些上了岸的幽幽莹光,立即遁地,魏本源的那道“翻山”术法,竟是无法撼动溪涧分毫,那人笑道:“术法极好,可惜被你用得稀烂,拿下了你,定要拘押魂魄,拷问一番,又是意外之喜,果然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那人视线偏移,此人望向李宝瓶,说道:“小姑娘的家底,真是丰厚得吓人了,害我早先都没敢动手,只得跟了你一路,顺便帮你打杀了两拨山泽野修,如何谢我的救命之恩?若是你愿意以身相许,以后当我的贴身丫鬟,如此人财两得,我是不介意的。一枚养剑葫,那把祥符刀,外加两张意外之喜的符箓,我都要了,饶你不死。”

李宝瓶拍了拍腰间小巧酒葫芦,“来抢便是,恁多废话。”

那人嗤笑道:“一个不善攻伐的破烂金丹,只会烧些丹药,四处结交人情,事到临头,可护不住你这小丫头片子。”

魏本源心中惊骇。

一来是他只觉得宝瓶丫头的那把狭刀,才是件山上法宝,根本不曾看破那银色酒葫芦的障眼法,反观那山巅修士,却十分了然,并且一口道破狭刀名称,跟了李宝瓶一路,显然是把握极大,才会现身,对方境界最少也该是金丹瓶颈,万一是那蛟龙蛰伏无数年的元婴老神仙,更是棘手万分。

魏本源后悔不已,若是答应清风城许氏成为供奉,有那勾连城池阵法的传讯手段,能够喊来许浑助阵,兴许对方还不敢如此胆大妄为,不曾想此处隔绝外界窥探的山水阵法,反而成了画地为牢。

魏本源深呼吸一口气,稳住道心,让自己尽量语气平静,以心声与李宝瓶说道:“瓶丫头,莫怕,魏爷爷肯定护着你离开,打烂了丹炉,声势极大,清风城那边肯定会有所察觉,你离开桃园之后,切莫回头,只管去清风城,魏爷爷打架本事不大,凭借天时地利,护着性命绝对不难。”

那人摇头道:“我看很难啊。金丹瓶颈都这么难破开,活着意思不大。”

魏本源顿时如坠冰窟,定然是那修为深厚的元婴境了。

大骊铁骑踏破一洲山河,处处支离破碎,这就导致了许多隐匿身形的山泽野修,开始纷纷离山入世,浑水摸鱼,大有人在。

李宝瓶说道:“魏爷爷,早知道就将符箓寄给你了。”

魏本源气笑道:“说什么混话!”

李宝瓶没有解释什么,心湖涟漪,一样会听了去,有些事情,就先不聊。

那修士视线更多还是停留在李宝瓶的那把狭刀之上。

人间美色,相较于长生大道,小如芥子,不值一提。

那把狭刀,他刚好认识,名为祥符,是远古蜀国地界神水国的压胜之物,是当之无愧的国之至宝,能够镇压和聚拢武运,这种法宝,已经可以被划入“山河至宝”的范畴,虽是法宝品秩,可其实完全是一件半仙兵了。

那枚养剑葫,只看出品秩极高,品相到底怎么个好法,暂时不好说。

反正得手之后,小心起见,干脆远游别洲就是了,反正如今的宝瓶洲,也不像是个适宜野修快活的地盘了。

李宝瓶轻声说道:“魏爷爷,等下如果打起架来,我可赔不起这块修道之地,没事,回头让我哥赔你。”

魏本源苦笑不已,现在是说这事儿的时候吗?

山巅那位修士,已经找到了完全破阵之法,依旧小心掂量一番,觉得所有意外都被算计在内。

谱牒仙师,下山历练,都喜好先拜山头,既然这个小丫头的靠山、背景,就是魏本源之流,连成为清风城许浑座上宾的资格都没有,就很稳妥了。

实在是由不得一位堂堂元婴野修不小心谨慎。

山泽野修境界再高,命只有一条。

那些躺在祖师堂功德簿上享福的谱牒仙师,哪怕境界再低,都等于有两条!

那就果断出手。

此人身形蓦然飘渺不定,大如山峰,竟是一尊宛如古老山君的法相,不但如此,金身法相,双臂缠绕青色的蛟龙之属,手持大戟,法相周身之山水灵气,无比紊乱,这尊同时兼具山水气象的巨大“神灵”,从山顶那边落向溪畔茅屋,有山岳压顶之势。

半空中,金身法相大笑道:“小丫头片子,好大的口气,你哥?若说是搬出自家老祖来吓唬人,我倒信你一丝一毫!怎的,你哥是那真武山马苦玄,还是风雷园黄河大剑仙啊?”

魏本源刚要祭出一颗本命金丹,与那元婴老贼搏命一场。

李宝瓶一步踏出,拇指推出腰间狭刀出鞘寸余,另外袖中左手,悄然多出一物,此物现世之后,毫无气机涟漪,所以远远没有那把狭刀出鞘来得让人留心。

可就在此时。

那尊金身法相不知为何,就那么悬停半空,不上也不下。

又不是小姑娘跳墙头,这还没落地呢,就崴脚抽筋了?

李宝瓶转头望向别处。

别处青山之巅,有一位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轻男子,凌空缓行,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旋转。

每一步踏出,远处云海便飘荡而来一朵白云台阶,刚好落在奇怪年轻人的脚下。

那尊仿佛被施展了定身术的巨大法相,就开始随之颠倒,沦为他人手中的牵线傀儡一般。

魏本源心中震动。

好一个神通广大的山巅人!

宝瓶洲有这般容貌的上五境神仙吗?

道家高真?神诰宗天君祁真?绝无可能,那一脉道门神仙,规矩森严,所戴道冠,所穿道袍,皆不能有半点纰漏。

更何况祁宗主何等高高在上,岂会来清风城这边游历。

年轻人那件颜色扎眼的法袍极为宽广,随风飘摇如天上云水。

最后年轻“道人”轻轻一跃,盘腿坐在了金身法相的头顶,手指弯曲,轻轻一敲,好似长辈训斥顽劣自家的晚辈,“喜欢装大爷是吧,装神仙气度是吧,你家老祖宗就在这里啊,真是贻笑大方。”

魏本源没有半点轻松,反而更加心急如焚,怕就怕这是一场虎狼之争,后者一旦不怀好意,自己更护不住瓶丫头。

魏本源喃喃道:“随随便便就隔绝了天地,将如此金身法相笼罩其中,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那个一出手就当了哑巴的元婴,苦不堪言,不是不想跑路,实在是动弹不得,对方随手造就出天地隔绝的大手笔,自身金丹也好,元婴也罢,那些旁门左道的秘法都派不上用场,如何逃遁?想破此死局,除非自己是元婴剑修才行,可自己如果是这类剑仙,还需要为了逃避仇家,东躲西藏数百年?

一袭粉袍的年轻道人就那么坐在魁梧法相的脑袋上,与魏本源微笑道:“魏本源,贫道早年曾经欠你魏家一个七弯八拐的人情,就不细说缘由了,老黄历翻来翻去,都是灰尘,翻它作甚。”

柳赤诚当然是在胡说八道。

没办法,顾璨不希望显露身份,柳赤诚只好找了个蹩脚理由,不过山上人,还真就都信这个。

比如魏本源就信了五六分。

李宝瓶却半点不信。

柳赤诚歪着脑袋,继续禁锢那尊金身法相,小小元婴修士,挣脱自己这点手下留情的束缚不难,不敢轻举妄动而已。

这是对的。

这次与顾璨一路同游,太闷。

所以柳赤诚觉得自己身边缺少一个跟班打杂解闷的,一个山泽野修出身的元婴修士,勉强有此殊荣。

若是柳赤诚最反感的谱牒仙师,这会儿应该已经死了。

打了小的来老的?有多老?那就去白帝城掰掰手腕子?任你是飞升境好了,柳赤诚哪怕站着不动,对方都不敢出手。

反正就要去中土神洲了,不留下点烂摊子,柳赤诚都担心顾璨不好好修道。

顾璨这种好胚子,唯有一次次身处绝境死地,才能极快成长起来。

根本不怕拔苗助长。

这就是白帝城那位师兄最喜欢的大道苗子。

柳赤诚突然眯起眼睛。

师兄好像这辈子偏偏最喜欢天大的麻烦?

眼前这个小姑娘?

更何况师兄的棋术,好像遇到了瓶颈,将破未破,此次自己准备带着顾璨重返白帝城之际,偏偏就遇到了她,是不是?

柳赤诚爽朗大笑起来,转头望向一处,以心声言语道:“由不得你了,正好,咱们三人,一起回去。”

顾璨不再隐蔽身形,同样是以心声回复道:“柳赤诚,我劝你别这么做,不然我到了白帝城,一旦学道有成,第一个杀你。”

没有任何急躁情绪,四平八稳,一如顾璨如今的为人和性情。

柳赤诚微笑道:“我怕师兄,还怕你?以后兴许会怕,那就以后再说嘛。”

李宝瓶见微知著,松开刀鞘,攥紧手中那块桃符。

这是她哥给她的,说是遇到事情,心念一动,桃符便会生出感应,哪怕歹人术法有些高,便是心念不动,也不用担心。

李宝瓶使劲晃了晃桃符。

大哥骗人?

没动静啊。

李宝瓶赶紧呵了口气,用手心擦了擦,还是没动静。

罢了。

李宝瓶打算从袖子里边拎出几张纸来,都是抄书抄出来的一些个文字,比较投缘的那种。

她倒是不怨大哥李希圣,就是有些埋怨小师叔怎么没在身边。

李宝瓶偷偷皱了皱鼻子。

算了算了,还能如何,明天再不喜欢小师叔好了。

顾璨没有任何动作。

不是不想阻拦,而是毫无意义。

双方境界太过悬殊。

顾璨心中大恨。

这个性情叵测的柳赤诚,将来必须得死在自己手上。

于是顾璨第一时间就与李宝瓶心声言语,“李宝瓶,我是泥瓶巷顾璨,你别冲动,先活下来。”

李宝瓶摇摇头,“舍不得死,但也绝不苟活。”

然后她笑道:“还不许别人好心犯个错?何况又没涉及大是大非。顾璨,我得谢你。你好好活着,记得告诉我小师叔,很想他啊。”

柳赤诚瞥了眼她的手中纸张,上边的文字在流转!

柳赤诚竟是眉头紧皱,神色凝重起来。

若是与学宫书院有关,还是有些麻烦。

毕竟整个浩然天下都是读书人的治学之地。

桃林那边,一个儒衫男子原本见着李宝瓶摇晃桃符那一幕,还忍着笑。

难得见到小宝瓶这么稚气可爱了。

这会儿,他深呼吸一口气,一步跨出,来到李宝瓶身边,抬起头望向那尊金身法相和那粉袍道人。

李宝瓶惊喜道:“哥?!”

李希圣点点头,转头笑道:“你哥在生气,不太想说话。”

李宝瓶哈哈笑道:“我哥也会生气?”

李希圣微笑点头。

柳赤诚直觉告诉他,大事不妙。

只是那个年纪轻轻的儒衫读书人,看着境界不高啊,也不像是施展了障眼法的关系,仙人境不可能,飞升境……柳赤诚脑子又没病。

离开白帝城之后,千年以来,就吃过两次大苦头,一次是被大天师亲手镇压,当然不需要那位祭出法印或是出剑了,只是术法而已。

之所以龙虎山大天师会亲自出手,无非是与白帝城表态,让柳赤诚那位师兄不要插手。

第二次,是在那小破庙,莫名其妙挨了一剑,一把寻常木剑罢了,就轻而易举破开了柳赤诚的护身法阵。

一瞬间。

坐实了柳赤诚心中直觉。

光阴长河停滞不前。

在自己小天地之外,又出现了一座更大的天地。

李宝瓶,魏本源,金身法相,山巅那边的顾璨,连心念都已静止不动。

除了对方故意放过的柳赤诚。

群动悠然一顾中,天高地平千万里。

柳赤诚苦不堪言。

看样子,根本没法打啊。

显然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硬茬。

“修道之人,出门在外,还是要讲一讲敬畏天地、心存良知的。”

李希圣缓缓前行,说道:“好了,这是以读书人身份说的话。”

柳赤诚笑道:“好的好的,咱们好好讲道理,我这人,最听得进去读书人的道理了。”

李希圣说道:“接下来我就要以小宝瓶大哥的身份,与你讲道理了。”

柳赤诚就要远离此地,驾驭小天地与那座大天地相撞,借此逃遁。

至于境界什么的,上五境修士的脸面之类的,丢在了地上,捡不捡起来都无所谓的。

天地之间,蓦然出现了一位中年道人的法相。

柳赤诚腿一软,刚抬起屁股就坐回去。

仍是拼命压抑那份差点当场崩碎的道心,摇摇晃晃站起身,打了个稽首,默不作声。

李希圣问道:“赔礼有用,要这大道规矩何用?!”

高如山岳的中年道人,抬起一臂,一掌拍下。

一巴掌将那柳赤诚和元婴修士的法相一并砸入大地当中。

没有任何术法神通,更无仙家法宝。

那法相道人就只是一巴掌当头拍下。

柳赤诚躺在大坑当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你们宝瓶洲的读书人,能不能别这样了。

李希圣收起法相之后,来到大坑之中,俯瞰那个奄奄一息的粉袍道人,掐指一算,冷笑道:“回了白帝城,与你师兄说一句,我会找他去下棋的。”

柳赤诚万念俱灰。

师兄曾经与他私底下笑言,棋术一道,能让白帝城不再高挂悬旌“奉饶天下先”的人,崔瀺有机会,但是机会渺茫,那个人不在浩然天下,而在青冥天下白玉京。

是道老二和三掌教陆沉的大师兄。

道祖座下首徒,陆沉最早都是此人代师收徒。

那么此人道法如何,可想而知。

柳赤诚再次挣扎起身,依旧沉默不语,只是诚心诚意,毕恭毕敬,打了个规规矩矩的道家稽首。

————

等到李宝瓶“回过神”,大哥李希圣依旧站在身边,那粉袍道人依旧坐在那尊金身法相的头顶。

一切如旧。

柳赤诚看似面带微笑,实则汗流浃背。

光阴长河倒转逆流!

关键是那个魏本源依旧独自位于某一段光阴长河当中,依旧静止不动。

“方才我与那位高人讲过道理,没事了。”

李希圣轻声笑道:“我这次前来,就不要与魏爷爷说了,不然非要拉我下棋,当年咱们家乡就那么几本棋谱,魏爷爷念叨棋理,翻来倒去,其实很烦人的。”

李宝瓶使劲点头。

李希圣身形消散,重返北俱芦洲那个偏于一隅的藩属小国。

这种跨洲远游,如今境界还是不高,其实并不轻松。

所以需要速来速回。

李希圣突然笑道:“偷偷长大,都不与大哥打声招呼的啊。”

李宝瓶咧嘴一笑。

李希圣笑着摇头,一闪而逝。

魏本源也恢复如常。

然后柳赤诚就立即站起身,告辞离去,只说与小姑娘开个玩笑。

至于屁股底下那位元婴修士,也已经收起法相,跟在柳赤诚身边一起御风离开,柳赤诚与顾璨心声言语了一句,我在清风城等你,不着急,你先叙旧。

顾璨忍住心中疑惑,御风落在了茅屋那边,开门见山说道:“李宝瓶,今天的事情,对不住了。论心论迹,我对错各半。”

李宝瓶有些惊讶。

这样的顾璨,怎么会让小师叔当年那么伤心?

还是说顾璨在这么短几年内,就改变了很多?

李宝瓶想了想,与魏爷爷说是与这个同乡人,去溪边散个步。

魏本源一头雾水,还是点头道:“小心些。”

李宝瓶与顾璨行走在溪边。

两人小时候只是打过照面,都没聊过天。

一个喜动,一个喜静,在家乡碰了面,也只是擦肩而过。

至多就是脚步匆匆的红棉袄小姑娘,觉得那个小男孩的两条小鼻涕,印象深刻。

小鼻涕虫当年则觉得那个年纪比自己大一些的红衣小姑娘,半点不像有钱人家的孩子,真是不晓得享福。

这么两个,几乎算是小镇最顽劣的两个孩子,无非是出身不同,一个生在了福禄街,一个在泥瓶巷,

红棉袄小姑娘,穿街过巷,呼啸而过,那些大白鹅都追不上。

小鼻涕虫则又有些不同,其实不愿意动,大太阳底下趴在田垄那边钓鳝鱼,守着老槐树,在树底下弹弓打黄雀。

顾璨家里有几块茶叶地,屁大孩子,背着个很合身的竹编小箩筐,小鼻涕虫双手摘茶叶,其实比那帮忙的那个人还要快。但是顾璨只是天生擅长做这些,却不喜欢做这些,将茶叶垫平了他送给自己的小箩筐底层,意思意思一下,就跑去荫凉地方偷懒去了。

毕竟刘羡阳是他的唯一朋友,又如何?

依旧只有泥瓶巷的小鼻涕虫,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亲人了。

溪涧水浅,清澈见底。

两人沉默许久。

李宝瓶说道:“多想想小师叔的不容易。”

顾璨说道:“想过。”

李宝瓶笑道:“不要误会,关于你和书简湖的事情,小师叔其实没有多说什么,小师叔一向不喜欢背后说人是非。”

顾璨笑了起来。

当然不会误会。

何况说了又如何,顾璨打小就不喜欢吃苦,但是挨骂挨打,都比较擅长。

他顾璨内心深处,依旧是根本不在意别人的任何看法。

连陈平安都不知道,顾璨比他更早去过福禄街和桃叶巷,听刘羡阳说那边有钱人多,钱袋子太满,经常掉钱在地上。顾璨就去捡过钱,只是钱一次没捡着,连顾璨都磨光了耐心,气得小鼻涕虫在桃叶巷那边,鬼鬼祟祟,一脚一棵桃树,从头到尾,一棵没落下,全被顾璨收拾了一通。期间只要遇到了行人,便立即佯装蹲在树底下看蚂蚁。

顾璨如今回想起来,当年那些落了地的桃花桃叶桃枝,应该拢一拢藏好的。

李宝瓶继续说道:“但是小师叔与你那么熟,你但凡只要有任何一点点出息,什么事情做得好了,小师叔都不会吝啬夸你几句。第一次与小师叔远游路上,小师叔关于整个家乡的话题,几乎都绕着你和刘羡阳,可是小师叔从书简湖回来之后,就没怎么聊你了。”

李宝瓶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一个人这里最会说真话,小师叔什么都没说,但是什么都说了。”

顾璨嗯了一声。

李宝瓶说道:“聊完收工。”

顾璨也不拖泥带水,告辞离去,突然停下身形,笑道:“李宝瓶,谢谢你。”

李宝瓶笑问道:“这会儿才想起说客气话了?”

顾璨眼神明亮,摇头道:“不是客气话,因为你是第一个陪着他走出家乡的人,当初如果没有李宝瓶在他身边,他后来可能就走不到顾璨身边。”

李宝瓶笑了起来。

顾璨也笑了起来。

遥想当年,在那座墙壁上写满名字的小庙里边,刘羡阳站在梯子上,陈平安扶住梯子,顾璨朝刘羡阳丢去手中碎木炭,写下了他们三人的名字。

位置极高。

顾璨最后说道:“李宝瓶,你应该会比我更早见到陈平安,到时候见了面,你就告诉他,顾璨在白帝城,修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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