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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屋内只有翻书声,一位位船主,做生意算账本,还是极为擅长的,毕竟是拿手好戏,看家本领。
得了隐官大人的授意,剑仙走了大半。
郦采,苦夏,元青蜀,谢稚,宋聘,蒲禾,都已经重返剑气长城。
米裕,高魁倒是留下了。
邵云岩依旧坐在大门口那边。堂堂剑仙,自家地盘,当起了门神,也不多见了。
谢松花还要亲自“护送”一条皑皑洲跨洲渡船离开倒悬山,自然不会就这么离开春幡斋。
一位剑仙的言语,岂可只拿来吓唬人?
晏溟和纳兰彩焕当然也需要留下。将来具体的商贸往来,自然还是需要这两位,联手邵云岩,在这春幡斋,一起与八洲渡船对接生意。
今夜春幡斋的这桩买卖,真不算小了。
浩然天下八洲版图,大大小小的数百座王朝、山上宗门、仙家豪阀,都会因为今夜的这场对话,在未来随之而动。
陈平安一直坐在主位上,喝着米裕送来的酒,并不催促任何一位船主。
一手持酒壶,一手轻轻握拳又松开。
纳兰彩焕兴许才是屋内,对陈平安恨意最深的那个人。
高魁此行,竟然就只为了一件事,杀她纳兰彩焕!
恨意多,又不能做什么,往往是恐惧比恨意更多的缘故。
纳兰彩焕的更大恐惧,在于年轻隐官与她心声言语,“这些外人,我都能捏着鼻子与他们做买卖,一个手握实权的自家人,偏就忍不了?没这样的道理,纳兰彩焕,我与你保证,亏不了纳兰家族太多家底。运气好,还有赚。只是运气一事,我就不保证什么了。”
纳兰彩焕也保证了一些事情。纳兰彩焕觉得自己与年轻隐官真正谈妥了,交心交底了。
只是非但没有改变她当下的困局,反而迎来了一个最大的恐惧,高魁却依旧没有离开春幡斋,依旧安安静静坐在不远处喝酒,不是春幡斋的仙家酒酿,而是竹海洞天酒。
纳兰彩焕静了静心,开始推敲今夜议事,从头到尾的所有细节,争取了解年轻人更多。
她先前与陈平安、二掌柜都没有真正打过交道,只是他成了隐官大人后,双方才谈了一次事情,不算如何愉快。
纳兰彩焕想到了一句年轻隐官类似盖棺定论的收官言语。
读书人的咬文嚼字,真是太可怕。
按照浩然天下的习惯,本该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是先前陈平安却偏要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情,是香火情。是九洲渡船生意人都忘记了的,反而是剑气长城依然没有忘记的念旧。
理,更简单了。是剑气长城的剑仙,剑修,飞剑取头颅。
在这之后,才是最市侩俗气的财帛动人心,大家坐下来,都好好说话,好好做买卖。
只是在这之前,其实陈平安最心狠手辣的威胁,不是剑仙随时会杀人的阵仗,而是做了一份切割,直指某些船主的切身利益。
撇开了任何的道义、买卖规矩、师门经营,都不去说,陈平安选择与对手直接捉对厮杀,例如吴虬、唐飞钱在北俱芦洲砥砺山一带的私人宅邸、以及两位上五境修士的声誉。
生不如死。
当然也有“南箕”江高台、“霓裳”渡船管事柳深的性命。
说死则死。
别跟我谈什么宗门底蕴,谈什么掀了桌子不做买卖的后遗症,只要谁从座位上起了身,那么剑气长城随后针对的,对症下药的,就只是年轻隐官眼前的某一个人。
与浩然天下许多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祖师堂嫡传,尤其是些心傲气高的豪阀子弟,谈这些,兴许谈不拢不说,还会彻底撕破脸。
但是与在座这些早已不算是纯粹修道之人的商贾,聊这个,最管用。
真正的那道分水岭,当然还是米裕取出的那些册子。
没有这个,任他陈平安百般算计,等到几十个船主,出了春幡斋和倒悬山,陈平安除了连累整座剑气长城被一起记恨上,毫无裨益。兴许隐官继续可以当,但是剑气长城的财权,就要重新落入她和晏溟之手。在这过程当中,剑气长城才是最惨的,肯定要被这些商贾狠狠敲竹竿一次。
纳兰彩焕恢复了几分神采,觉得终于知道该如何与年轻隐官相处了。
只说姿容气度,纳兰彩焕确实是一位大美人。
所以米裕便看了她一眼。
然后米裕摇了摇头,眼神有些怜悯和不屑,不再看纳兰彩焕,继续闭目养神。
若说那纳兰彩焕是光靠姿容就能让男子心动的女子,那么米裕更是仅靠皮囊便能让女子赏心悦目的男子。
坐在对面那位心中愤恨、悲苦至极的元婴女子,“无意间”瞧见了这一幕后,心中阴霾,便稍稍少了些。
这个应该被千刀万剐的负心汉,在说出那句应该遭天谴的混账话后,就再没有看她一眼,多次往对面座椅的游曳视线,次次都故意绕过了她。
若是米裕心中没有她,岂会如此刻意?
何况都说纳兰彩焕当年便曾经倾心于米裕,不也一样没能近水楼台,成为剑气长城的一双神仙道侣?
如此一想,这位女子便觉得自己胜了那纳兰彩焕一筹。
再看那米裕,神色萧索,有些落寞,他转头望向门外的大雪美景,怔怔无言。
与那之前狗腿兮兮为年轻隐官送酒的故作潇洒,判若两人。
她便没来由有些心酸,如今都是上五境剑仙了,米裕你还算是在家乡啊,也要受此窝囊气吗。
米裕这种人,该死还是该死!
可喜欢终究还是喜欢。
两者她都说了不算,最是无奈。
陈平安始终单手托腮,就这么一直瞧着所有人情百态的蛛丝马迹,在察觉到米裕那些极有火候的细微变化后,不得不有些佩服,痴心人只以痴情动人,米裕这种天赋惊人的负心汉,如果修道修道,只修男女之情,咱们这位米裕大剑仙应该是飞升境的水平了,与那姜尚真,估摸着可以切磋道法,一比高下。
陈平安打算找个机会,替这些痴情女子出口恶气,揍一顿米裕,剑仙不能还手的那种。
谢松花有些犯愁,江高台那条“南箕”想要乘坐,戴蒿那条“太羹”也不能错过,这位女子剑仙,视线游曳不定,背后竹匣剑意牵扯起来的涟漪,就没停过片刻。春幡斋事情了了,可她如今多出的这几桩个人恩怨,事情没完!皑皑洲这帮家伙,第一个冒头,起身说话不谈,到最后,好像求死之人,又是皑皑洲最多,这是打她的脸两次了。看看那魏晋和元青蜀,再看看他们对面的宝瓶洲和南婆娑洲修士,不就一个个很给两人面子?
怎的,老娘是个娘们,便不是剑仙了?!
戴蒿胆战心惊,不得不主动开口,以心声询问那个缓缓饮酒的年轻人,小心翼翼问道:“隐官大人,谢剑仙这边?”
戴蒿都没敢抬头望向主位那边,礼数不礼数了,真没辙了,暂时顾不上,不然他一个抬头,就谢松花那种连玉璞境妖族剑修说宰掉就宰掉的可怕剑仙,岂会发现不了蛛丝马迹。
陈平安笑道:“还记得今夜第一次见到谢剑仙后,她当时与你们这些同乡说了什么,你好好回忆回忆。”
皑皑洲所有渡船当中,谁最缺钱,她谢松花就亲自护送渡船,护送不利,可以怨她。
戴蒿松了口气,“谢过隐官大人的提点。”
魏晋是有意无意,没有与郦采他们结伴而行,而是最后一个,选择单独离开。
陈平安站起身,“我先送一送魏剑仙。米裕,你负责为客人解答疑惑。谈妥谈不妥的,都先记下。我还是那句良心话,落了座,大家就都是生意人,入乡随俗,挣多挣少,各凭道法。我也不例外,今夜这春幡斋大堂,挣钱的规矩,只会比隐官头衔更大。”
陈平安望向那个“霓裳”渡船的船主柳深,再有那个流霞洲“凫钟”渡船的刘禹,点了名后,笑道:“有劳两位船主,帮着记录双方的议事内容。”
陈平安将这位风雪庙剑仙一路送到了春幡斋大门口。
魏晋说道:“我不太爱管闲事,只是有些疑惑,能问?”
“没什么你不能问、我不能说的。”
陈平安笑道:“很高兴能够在剑气长城,遇到一位来自家乡的宝瓶洲剑仙,并且还能够半点不输其他剑仙前辈。”
陈平安说道:“这可是真话,如假包换,信不信由你。”
魏晋笑道:“你要不说这句多余话,我还真就信了。”
陈平安说道:“只管问。”
魏晋便问道:“谢稚在内所有外乡剑仙,都不想要因为今夜此事,额外得到什么,你为何执意要来到春幡斋之前,非要先做一笔买卖,会不会……画蛇添足?算了,应该不会如此,算账,你擅长,那么我就换一个问题,你当时只说不会让任何一位剑仙,白走一趟倒悬山,在春幡斋白当一回恶人,但是你又没说具体回报为何,却敢说肯定不会让诸位剑仙失望,你所谓的回报,是什么?”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缓缓道:“论心呢,是想着尽量好人有好报,论事呢,就是不想为剑气长城再欠人情,清清爽爽,就事论事,与这些外乡剑仙们做一桩问心无愧的生意,至于你询问的回报,因人而异吧,具体不与你多说了,涉及诸位剑仙的隐私。”
此外,陈平安没有藏藏掖掖,“不过一条底线,可以直说,那就是将来,每一位还有那机会回家乡去的外乡剑仙,可以从剑气长城带走最少一位的下五境剑仙胚子。不愿带人离开的,到时候就又另有报答了。愿意多带一两位的,只要剑气长城有这样的下五境好苗子,只管带走。”
魏晋苦笑摇头。
这都什么脑子啊。
外乡剑仙,跨洲渡船,剑气长城尚未成长起来的剑仙胚子,以前,现在,将来,总之都被算计进去了。
而这些如果真有机会“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年幼、年少先天剑胚,又能够在浩然天下各大洲开枝散叶,会是一种怎样的景象?
而那拨担任传道之人的外乡剑仙,无论各自性情如何,都是敢来剑气长城、敢死在城头之上的剑仙,又岂会不对这些嫡传弟子倾心传授,格外青睐?
这拨孩子一旦成长起来,最终崛起于各洲版图,相互间又岂会不抱团?他们抱团,已经离开剑气长城的返乡剑仙,又岂会不会随之抱团?
退一万步说,将来剑气长城就算不在了,这些未来剑仙的碰头聚首处,算不算是一处别样的剑气长城?
魏晋笑了起来。
他很期待那个场景。
这是魏晋在往后看,若是往回看。
遥想当年,双方第一次见面,魏晋印象中,身边这个年轻人,当时就是个傻乎乎、怯生生的泥腿子少年啊。
而且当年那少年,眼神还十分清澈明亮。
魏晋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转头看着那个习惯性搓手取暖的陈平安,“你一个外乡人,至于为剑气长城想这么多、这么远吗?”
陈平安笑道:“我有媳妇在这边,你没有,怎么跟我比?”
魏晋摇摇头,又想喝酒了,不想聊这个。
关于他以后的去向,陈平安开诚布公与他聊过,当时老大剑仙也在场。
魏晋没打算拒绝。
只是希望自己能够不比皑皑洲谢松花逊色,在剑气长城先立下一桩对得起“神仙台”的战功,再去扶摇洲做那件事。
魏晋对于风雪庙,没什么念想,师父一走,早就看淡了,但是师父既然把“神仙台”传到了自己手上,总得做点什么。
师父这些老一辈的修道之人,老人最好面子,魏晋这当徒弟的,就得帮师父挣了,以后上坟敬酒的时候,有了佐酒菜,才能不沉默。
陈平安说道:“与你说一件从未与人提及的事情?”
魏晋说道:“没算计的话,我就听听看。”
风雪庙魏晋,剑开夜幕,人未至剑已到。
那种剑仙气概。
梳水国宋雨烧,一人一骑,对阵大军。以一敌国。
那种武夫气魄。
藕花福地魔头丁婴,真正问拳的对象,其实是大道。
那种与天争胜的至大心性。
这就是陈平安心目中嚼出余味最多的几场战事。
魏晋听过了陈平安大致言语,笑道:“听着与境界高低,反而关系不大。”
陈平安点头道:“关系是不大。”
魏晋离开春幡斋。
陈平安独自转身,原路返回。
走到半路,在一处大院天井旁边蹲着,捧起积雪,胡乱擦拭脸颊一番,深呼吸一口气,搓出了个结结实实的雪球。
邵云岩站在年轻隐官身后,轻声笑道:“剑仙杀人不见血,隐官大人今夜举措,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平安摇头笑道:“妙不到哪里去,就像一个家族底子厚,晚辈借势做事,成了,自家本事,是有的,但没想象中那么大。”
随手将雪球丢到屋脊上去,提了提腰间那块玉牌的金色绳索,“换成晏溟或是纳兰彩焕,坐在了我这个位置上,也能做成此事。他们比我少的,不是心力和算计,其实就只是这块玉牌。”
邵云岩摇头道:“我看未必。”
陈平安笑道:“如果人人都像邵先生这般,分得清真心话客气话,听得出言外意,就省心省力了。”
邵云岩说道:“万一真要有赔礼一事,有孙巨源与米裕了,至于垫钱赔钱一事,先晏溟再纳兰彩焕再我春幡斋,还是其它顺序,其实差别不大,隐官大人唯一需要注意的,无非是需要垫钱到什么个份上,是赔光了家底,一了百了,还是三方先掏出一半?”
陈平安说道:“先垫一半吧,如果到了那个时候,财政运转一事,没有任何好转,或是出现意外,让晏家和纳兰家族注定赔本,就只能让邵剑仙转手贱卖掉整座春幡斋了。”
邵云岩笑道:“可以。其实我不怕意外,就怕做事没个章程。”
陈平安说道:“想要让那些船主离了春幡斋,依旧无法抱团取暖,再没办法像当年冒出一个山水窟老祖的年轻人,跑出来搅局,将人心拧成一条绳。想要做成这点,就得让他们自己先寒了心,对原先的盟友彻底不信任,貌合神离。先前我那些云遮雾绕半真半假的言语,终究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里边那些老狐狸,许多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不吃一棍子苦,便不晓得一颗枣子的甜。所以接下来我会做点腌臜事,其中不少,可能就需要邵剑仙出手代劳了。在这期间,需要我帮忙调用任何一位剑仙,只管开口。”
邵云岩笑问道:“隐官大人,不谈人心、愿景如何,只说你这种做事风格,也配被老大剑仙另眼相看、寄予厚望?”
陈平安哑然失笑,抬起头问道:“邵剑仙,说话不用这么耿直吧?”
邵云岩笑道:“朋友言语无忌讳。”
陈平安又掬水一般捞起积雪,双手轻轻一拍,瞬间雪屑纷飞,缓缓道:“做事情,并且还想要做好,总是比讲道理,当好人,更难的。”
外人看来,一个太不讲道理的人,其实他会有许多的道理来支撑这个“不讲理”。一个喜欢挣钱又能挣到钱的人,其实他付出了很多自以为不是代价的代价。
啊?竟然有这种人?
哦。原来是这种人。
视野所及,天地昏暗,四处碰壁,无非是听天由命。
视线清晰,天地明亮,反而会看到许多不美好。
一个遭罪。
一个糟心。
邵云岩说道:“以自身一人之苦难,否定整个世道全部善意。以大愿景,否定所有他人的悲欢离合。确实都不好。”
陈平安起身笑道:“洞悉人心,真知灼见,邵剑仙真乃高人也。”
邵云岩笑道:“不如隐官多矣。”
“哪里哪里。”
“客气客气。”
一见如故,把臂言欢。
“邵兄,那串葫芦藤,当真一枚养剑葫都不曾留在春幡斋?我就看一眼,见见世面而已,邵兄不用防贼似的看我。”
“确实没有留下一枚养剑葫,都让卢穗那小丫头带去了北俱芦洲,隐官大人若是不信,只管搜寻,找到了一枚,我再附赠一枚。”
“好的,麻烦邵兄将春幡斋形势图送我一份,我以后说不定要常来这边做客,宅子太大,免得迷路。”
“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邵兄再如此不爽利,我们就真是教人看笑话的纸蔑兄弟了啊。”
“哪里哪里。”
————
北俱芦洲渡船管事,对于那本册子所有物资、近乎繁琐的定价,皆无半点异议。
事实上,与其余管事船主的那种逐字逐句浏览,大不相同,北俱芦洲那些老修士,都是跳着翻书,要么饮酒,要么喝茶,一个个惬意且随意。
原本不太挣钱,如今有机会多挣些,还要奢望什么?
南婆娑洲渡船那边,小有异议。
宝瓶洲老龙城苻家、丁家两位船主,也就跟着小有异议。
中土神洲与皑皑洲、扶摇洲,三洲船主,尚未有人开口。
流霞洲与金甲洲是相邻大洲,大体上关系都不差,许多运往倒悬山的物资矿产,本就互通有无,所以早就在心声交流。
他们打算等吴虬、唐飞钱、江高台、白溪四人开口之后,再看情况说话。
那本厚重册子,是陈平安负责大方向,隐官一脉所有剑修,轮流翻阅档案,合力编撰而成,其中林君璧这些外乡剑修自然功莫大焉,许多隐官一脉的旧有档案记录,其实会跟不上如今浩然天下的形势变化,米裕抄录汇总,不敢说烂熟于心,但是在大堂,米裕与那些言语斟酌、已是极为得体的船主议事,很够了。
刘禹和柳深得了份额外的小差事,帮着提笔记录双方商议内容,邵云岩在离开大堂去找陈平安之前,已经为这两位船主各自备好了书案笔墨。
天底下如何挣钱,无非是开源节流四字。
年轻人说那八洲物产,各有所长。所以具体如何开拓财源,减少跨洲渡船的支出,大有学问。
其中在风物篇和渡船篇当中,册子上边各有小序言,皆有开明宗义的文字,希望八洲渡船与各自背后宗门、山头,各自建言。
所以今夜议事,还真不只是跨洲渡船与剑气长城相互杀价这么简单。
远远要比这更加复杂、深远,涉及到了所有跨洲渡船与各条旧有商贸渠道,需要重新去谈取货、议价、回报。
用那个年轻人的话说,反正都可以好好谈,敞开了聊,私底下聊,都可以。
纳兰彩焕一直冷眼旁观,只是越琢磨,越觉得里边的门道多,细细碎碎的,只要能够串联起来,就会发现,全是光明正大的算计。
若说以船主的切身利益作为威胁,是剑气长城在生意场上的一种蛮横出剑,是放。
那么年轻隐官的诸多暗示,提醒在座商贾可以考虑考虑自己的大道修行,不妨多计较一些个人得失,而剑气长城非但不拒绝此事,反而乐见其成,甚至帮上一点小忙。这就是剑气长城的出剑了却归鞘,属于收。
保证让所有渡船以后的生意买卖,不少挣,至多就是锦上添花。
但是如果能够让所有船主,自己收钱入囊,从“自家”山头的笼统生意,变成了真真切切的“自己”生意,那就是雪中送炭。
这一收一放之间,人心就不再是原先人心了。
只不过这一切谋划,到底结果如何,还得看经不经得起世事的推敲,扛不扛得住以后诸多风雨意外的冲撞。
临近春幡斋中堂,陈平安突然问道:“有没有极其出彩的算账人才?”
邵云岩惋惜道:“以前我有个嫡传弟子,是此道高手,春幡斋的买卖一事,都是他打理的,丝毫不差,有那‘无中生有’的本事。”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机会喊回春幡斋做事情?”
邵云岩笑问道:“信得过我的看人眼光?”
陈平安说道:“人心难测,难不在于以前、当下如何,更在以后会如何,所以不敢全信,好在我很相信剑气长城的纠错本事。”
邵云岩点头道:“那我试试看能否召回此人。他在术算一事上,天赋极好。对于繁琐枯燥的数字,天生就有一种直觉,并且乐在其中。我原本给了他一封密信,去投靠皑皑洲一个生意较大的商家宗门,如果能够先在新的春幡斋历练一番,估计便不需要我那封密信去当敲门砖了。”
陈平安说道:“绑也要绑回倒悬山。”
进了大堂,开始了一场堪称漫长的讨价还价。
纳兰彩焕又大为意外了一次。
因为那个年轻隐官,好像故意是要所有人都往死里磨一磨细节、价格,好像根本不在意重新编写一本册子。
因为连那打定主意不说话的北俱芦洲渡船管事,也被陈平安笑着拉到了生意桌上,细致询问北俱芦洲是否有那与册子物资相近、替代之物。
一来二去,那些老修士也烦了,既然隐官大人摆明了要在商言商,他们就不客气了,这一开口,便是几句话的事情了。
与那剑气长城一条裤子的北俱芦洲船主,都如此了,南婆娑洲更不客气,就连嗓门最小的宝瓶洲两条渡船,也敢多说些。
一些谈妥的新价格,年轻隐官就直接让米裕在册子上边抹掉旧有文字定价,在旁重写。
吴虬与唐飞钱,稍稍宽心几分,这才开口。
既有那将价格磨高了的,也有那不小心将价格谈低了的,总之,双方有来有往。
晏溟不再保持沉默,就连纳兰彩焕也没继续当哑巴。
越来越的船主管事,毫不掩饰自己在座位上的掐指心算。
先前一排十多个剑仙坐镇,杀来杀去的,落座主位的年轻隐官,你说了算。
如今这算账老本行嘛,算盘珠子滚上滚下的,谁胜胜负,可就不好说了。
皑皑洲船主那边,玉璞境江高台开口较多,一来二去,俨然是皑皑洲渡船的执牛耳者。
其余船主,对这江高台还真有几分钦佩,先前是鬼门关打过转儿的人,不曾想现在还是如此不怕死。
江高台神色自若,尽显上五境神仙风采,实则心中却骂娘不已,他娘的老子是被那隐官大人逼着狠狠砍价,真当自己这么没眼力劲儿,双手扛着脑袋当那碗口疤的英雄好汉?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大门外。
不知不觉,天亮了。
账本上,没什么一锤子买卖,往往是许多条款,改了又改,双方显然还有得耗。
关键是随着时间推移,各洲、各艘渡船之间,也开始出现了争执,一开始还会收敛,后来就顾不得情面了,相互间拍桌子瞪眼睛都是有的,反正那个年轻隐官也不在意这些,反而笑呵呵,拉偏架,说几句拱火言语,借着劝架为自己压价,喝口小酒儿,摆明了又开始不要脸了。
在座之人,都是修道之人,都谈不上疲惫,至于心累不累,则两说。
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今夜之事,成为最终定论,那么今夜在座任何人,为自己渡船在账本上争取到的一丝利益,哪怕是价格上一两颗雪花钱的细微偏差,以后都将是一笔极大的收益。
如此一想,便是心累,却也快意几分了。
正午时分,隐官大人提议可以各自返回先前庭院,一洲管事,关起门来再谈一次。
若是想要串门议事,春幡斋这边绝不阻拦。
大堂众人立即散去。
江高台较晚起身,不露痕迹地看了眼年轻隐官,后者微笑点头。
晏溟与纳兰彩焕也要去议事。
陈平安先找到高魁,说道:“有劳。高剑仙可以返回剑气长城了。”
高魁淡然道:“不过是起个身,瞪几眼娘们,再白喝一壶竹海洞天酒,什么有劳不有劳的。”
陈平安笑道:“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米裕笑呵呵道:“高魁,与隐官大人言语,说话给我客气点。”
高魁对这位剑气长城出了名的绣花枕头玉璞境,在以前,若是路上遇见了成天想着往娘们裙底下钻的米裕,多看一眼、多说一句都算他高魁输。
昨夜过后,对米裕印象也没太大改观,不过倒是愿意说些话了,当然不是什么好话,“米裕,以后别总这么混日子,你兄长米祜若不是被你拖累,早就该是仙人境了。要知道最早时候,岳青资质,是公认不如米祜的。”
高魁说完之后,便大步离去。
米裕无奈道:“这高魁活该老光棍。我喜欢女子最真心,女子喜欢我也真心,真情换实意,还错了?”
陈平安说道:“就你这鸟样,没被光棍剑仙们砍死,是得谢谢米祜大剑仙。”
米裕转头望向那个依旧百无聊赖坐着的皑皑洲女子剑仙,刚称呼了一声谢剑仙,谢松花就微笑道:“麻烦你死远点。”
米裕哀叹一声,走出大堂,跨过门槛,堆雪人去了,去个僻静角落,堆个形不似神似的姑娘。
米大剑仙,挑了春幡斋的一处花圃,大雪隆冬时分,依旧花草绚烂。
纳兰彩焕那个婆姨,是注定不会来这种地方的,长得是好看,可惜太想着挣钱了。但是那位中土神洲的姑娘,却多半会来此地,而且她一定会喜欢这一本雪下犹开的仙家牡丹。来了花圃,看了这花,便瞧见了偷偷立于花叶下的雪人儿,到时候她便知道自己的痴心一片了。
外乡剑仙离开剑气长城,本土剑仙往往都请客会喝顿酒。
就像当年的太徽剑宗黄童即将返乡,老剑仙董三更便亲自相送一场。
谢松花此去,自然也需要有人送行。
其实陈平安也就是将她送到春幡斋门口那边。
谢松花有些不痛快。
觉得自己不该就这么离开倒悬山。
陈平安便说可以去蛟龙沟那边等着,实在无聊,也可以去雨龙宗逛一逛,散散心。
谢松花立即来了兴致,问道:“这算是挑中了那个江高台?那个戴蒿呢?一并做掉如何?我欠你的那个人情,你这么会算账,总要物尽其用。都是往北去的,剑修御剑,反正极快。”
陈平安摇摇头,“到时候等我消息吧。”
谢松花埋怨道:“如此婆婆妈妈,若非欠你人情太实在,我懒得与你多说,以后到了皑皑洲,莫找我叙旧,么得酒喝了。”
陈平安笑道:“鹳雀客栈那两个小丫头,以后就交由谢剑仙护着了。”
谢松花一想起此事,便心情大好,“都是好苗子,我会好好栽培的。成为她们师父这般的剑仙,可能有点难,地仙剑修,跑不掉。陈平安,这事,还得谢你,不过不算欠人钱,与你道声谢,便算了。”
陈平安琐碎叮嘱了一番,什么两个小姑娘都是剑气长城市井出身,年纪太小,又未曾见过外边的天地,教剑传道一事,很紧要,但是如何能够让她们在浩然天下活得自在些,又不可忘本,都需要谢剑仙多费心了。尤其是在她们能够自保之前,切不可提及自己出身剑气长城,更不能在修道生涯当中,一有外人提及剑气长城的闲言碎语,便意气用事,话说得再难听,也该忍一忍,就当是学剑之外的修心了……
谢松花听得一阵头疼,只说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临近春幡斋大门口。
陈平安终于不再絮叨,问了个奇怪问题,“谢剑仙,会亲自酿酒吗?”
谢松花有些摸不着头脑,“当然不会。”
陈平安笑道:“我有个朋友,曾经说过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谢松花直截了当问道:“陈平安,你这是与那米裕相处久了,近墨者黑,想要调戏我?”
陈平安百口莫辩。
与女子打交道,陈平安觉得自己从来不擅长,远远不如剑仙米裕,更加不如那个从敌变友的姜尚真。说实话,连好朋友齐景龙都比不上。
谢松花爽朗笑道:“果然是个雏儿,别管平时脑子多灵光,仍是开不起玩笑。”
陈平安松了口气。
谢松花抱拳道:“隐官大人在此停步,别送了,我没那与男子逛街散步的习惯。”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无法想象,能够让谢剑仙心仪的男子,是何等风流。以后若是重逢,希望谢剑仙可以让我见一见。”
谢松花冷笑道:“风流?风他个娘的流,找了我还敢风流,砍死。”
陈平安无奈道:“谢剑仙,此风流非彼风流。”
谢松花哈哈大笑,“还是年轻,真当我连这点学问,都不晓得?能够让隐官大人吃瘪两次,心情大好,走了走了,见好就收!”
谢松花走在春幡斋外边的街上,大步离去,行出去十数步,举手摇晃,并未转身却有言语。
言语十分谢松花。
“腚儿又不大,腰肢儿也不细,瞧个啥,多瞅几眼纳兰彩焕去,那柳深也不差,桌面都快给压塌了。”
陈平安一脸苦笑,转身步入府邸。
手指敲击,缓缓而行。
师兄左右去往东南桐叶洲,会先找到太平山老天君,与山主宋茅。
魏晋要去往扶摇洲。
邵云岩与暂时未定的某位大剑仙,会去南婆娑洲。
邵云岩将来去往,不过有主次之分,毕竟邵云岩受限于当下的境界,一个玉璞境剑修,独自一人,挑不起那份担子。所以陈平安一直在纠结第三位剑仙的人选,必须是本土剑仙,必须是仙人境起步。
陈平安想过陆芝,也想过陈熙或是齐廷济之一,相较于师兄左右和风雪庙魏晋,当然会更晚动身。
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选择,会牵扯出诸多隐藏脉络,极其麻烦,一着不慎,就是祸事,所以还得再看看,再等等。
其实当初在城头上,陈平安真正信不过的,不是那个大妖之身、却肯死板恪守规矩的老聋儿,是巅峰大剑仙陆芝才对。
这不是说陆芝是蛮荒天下的内应,并非如此,而是陆芝绝对不愿意战死在城头之上,属于那种“眼见大局已定、那我便收剑远去”。
陈清都其实不介意陆芝做出这种选择,陈平安更不会因此对陆芝有任何轻视怠慢之心。
而陈清都当初选择让陆芝庇护隐官一脉,其实本身就是一种暗示。
陈平安想不通,无所谓,不会改变结局,万一心领神会,想到了,那么身为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就做些隐官大人该做的事情。
比如让陆芝更加问心无愧地离开剑气长城。
只要不在大战之中,叛出剑气长城,剑尖转向自己人,割取头颅,以此邀功蛮荒天下,皆可。
这就是老大剑仙陈清都的唯一底线,不过此线,万事随意。
剑气长城的万年历史上,不谈那些自己愿死之人,其中又有多少不想死的剑仙,于情于理,其实都是可以不死的,只是都死了。
一切缘由,只说根本,皆是陈清都要他们死。
设身处地,成了那位老大剑仙,会作何感想?
不是三年两载,不是百岁千年,是整整一万年。
本心如何,重要吗?
陈平安只会觉得换成自己,早就道心崩溃得支离破碎,心境碎片,捡都捡不起来,要么疯了,以此作为逃避,要么彻底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这些事情,不想不成,多想却无益。
陈平安便去想师兄左右在离别之际的言语,原本陈平安会以为左右会不给半点好脸色给自己。
但是很意外,师兄左右离去之前,还有笑意,言语也极为平和,甚至像是在半开玩笑,与那小师弟笑道:“学书未成先习剑,用剑无功再读书,师兄如此不济事,当师弟的,此事别学师兄。”
————
剑仙邵云岩此时已经站在书斋当中。
落座书案后,提笔写了一句心得,轻轻搁笔后,邵云岩十分满意。
“尽小者大,慎微者著,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
———
陈平安一路走回大堂,坐在主位上,只是暂时闲来无事,便伸手按在四仙桌的桌面,原本紧密衔接的卯榫出现松动,微微颤动。
当陈平安抬起了手,桌子便很快恢复了平静。
陈平安站起身,走出几步再转身,蹲在地上,看着那张桌子。
瞧着四平八稳万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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