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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分,那黑袍老者已经收起鱼竿,那银鲤先天喜月光而畏日照,唯有夜幕中,才会离开水底,四处游曳觅食,若是偶然白日咬钩,即便被拖拽上岸,通灵的银鲤也会选择玉石俱焚,使得两根蛟龙之须灵气消散,虽然不至于彻底沦为俗物,可难免品相大跌。

不过一行三人并未因此心灰意冷,在湖泽垂钓大鱼,别说是银鲤这等灵鱼,就是寻常山野渔翁向往的青、草大物,一夜苦等无果,都是常有的事情。老人收竿后,开始更换鱼线鱼钩,尤其是鱼钩,变得异常玲珑精巧,只有拇指大小,那少年也开始重新调配窝料,耗钱更巨,大概是要垂钓更为稀罕的金色蠃鱼了。

那少年记起一事,转头望向那棵大树,喊道:“道友,想要钓起蠃鱼,纯粹靠运气了,并无任何禁忌,要不要一起去湖心垂钓?我有竹筏,咱们可以一同筏钓。”

那女子扈从有心阻拦,已经来不及。

少年取出一枚大如稚童手掌的厚重铜钱,双手手心轻轻摩挲一番,凭空变出一只手指长短的袖珍竹筏,少年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丢入湖中,竹筏蓦然变大,湖水荡起一阵涟漪。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跃下树枝,往岸边走去。

那女子以聚音成线之术,提醒黑袍老者,那年轻人也是个武夫,而且境界比她只高不低。

昨夜此人在树上睡觉,呼吸绵长,如潺潺流水,拳意纯粹且凝练,是在武道真正登堂入室的高手。

武夫之酣眠,一般只有跻身炼神三境之后,才可以达到似睡非睡的境地,拳意流淌全身,如有神灵庇护。

所以这个年轻游侠,多半是位豪阀子弟。

黑袍老者以心湖涟漪告诉女子,“我只担心那些来路不正的地仙野修,若是个造诣高的年轻武夫,反而不用太过担心。我们三郎庙,最不怕那些不长脚的山头。放心吧,垂钓,我会多盯着点他,少爷身上又同时穿着法袍和甲丸,能够抵御金丹剑修两次倾力一击,出不了纰漏。”

陈平安走上了竹筏,那女子娴熟撑蒿,竹筏缓缓行划向湖心,坐在少年主动递过来的板凳,陈平安道了一声谢,从咫尺物当中取出自己的鱼竿,特制饵料自然是只能与那位少爷借了。女子眼神微微异样,武夫随身携带方寸物,可不常见,果然是一位豪阀公孙。老者倒是不以为意,神色自若,还跟自家少爷一起,与那摘了斗笠的年轻游侠闲聊起来,双方都心有灵犀,不提姓名家世。

一位身穿法袍行走四方的武夫,这就意味此人确实尚未跻身武道炼神三境。

那出身显贵的少年郎,显然是没怎么走过江湖的,与陈平安一起抛竿后,直截了当说道:“这位公子,我就觉得我们这些真心喜欢钓鱼的,少有坏人,你觉得呢?刘爷爷与樊姐姐对你处处提防,我觉得不太好。”

黑袍老者犹然悠哉,从木盆中捻起一些饵料,随手抛入湖中。

可那姓樊的女子扈从便有些尴尬。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酝酿片刻,讲了个折中的说法:“坏人可能也有,但肯定少些。下山历练,不管如何谨慎,都不过分。”

少年摇摇头,叹了口气,“我晓得你这话是出于好心,只不过我家太爷爷、到爷爷,再到我爹娘,每次我离家,他们的言语口气,都是这般,我实在是有些烦了。”

陈平安就不说话了。

一场萍水相逢而已,他人家事,说什么都不合适。

不过这少年,是不是太不见外了点?

得是多好的家世,才能如此心大?

陈平安心思微动,只是故意无所察觉,依旧盯着湖面。

黑袍老者转头望向远方,微笑道:“少爷,披麻宗杜文思快要来了,我们先前在兰麝镇那边逗留太久,多半是行程日期对不上,害怕我们出了意外,这位年轻金丹才有些坐不住。”

少年有些哀怨,他最烦这些应酬往来,意气相投的同辈还好,若是祖辈们的关系,他实在是不擅长打点关系。那女子武夫轻声道:“少爷,听说杜文思性情温和,与世无争,当年离开骸骨滩游历北方,路过咱们家门口,与老太爷投缘,成了忘年交,想必也会与少爷你聊得来。”

少年点点头,朝女子做了个鬼脸,笑道:“樊姐姐,出门在外的礼数,我还是懂的。”

女子眼神温柔,嘴角翘起。

陈平安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得嘞。

身边这个傻小子,一时半会,多半是理解不了他那樊姐姐眼神中的无声言语。

有身穿一袭雪白麻衣的练气士逍遥御风而来,天际远处雷声大震,如冬雷滚滚。

临近铜绿湖后,那位披麻宗地仙便放缓御剑速度,速度其实依旧不慢,但是动静几无,近乎无声无息。

他没有直接落在竹筏上,而是选择站在岸边安静等待,也无开口说话,应该是害怕惊扰铜绿湖的游鱼。

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

陈平安就要收起鱼竿。

不曾想那少年笑道:“你若是还想钓鱼,就接着钓,这竹筏留给你便是,我可能要先去一趟青庐镇,再回这铜绿湖钓那银鲤,你反正也有方寸物,我可以教你一门收放竹筏的口诀,简单得很,回头你捎去青庐镇,随便交予披麻宗修士即可。”

陈平安摇摇头,“不用,我要马上赶路。这次登筏垂钓,本就是为了散心。”

少年还不至于强行要求别人接受自己的美意。

一起返回岸边,少年收起了竹筏,向那披麻宗年轻金丹行礼后,灿烂笑道:“三郎庙袁宣,见过杜叔叔。”

杜文思笑着点头,“我就猜到你会在铜绿湖这边垂钓,所以原本打算再晚些来找你,只是竺宗主催促,不敢不来。你太爷爷如今身体还好?”

袁宣笑道:“硬朗着呢。”

杜文思笑了起来。

陈平安抱拳告辞。

陈平安与杜文思视线交汇的时候,双方几乎同时点头致意。

陈平安走出没几步,袁宣就追上他,轻声道:“若是去往青庐镇,最好走那条官路,绕归绕,可是安生。如果求快,就要经过那片大妖横行的蛮瘴之地,一个个裂土为王,胆子奇大,竟然合称六圣,抱团成势,联手抗衡鬼蜮谷中部的几位城主,很是凶悍。城池鬼物和这伙妖怪,经常往来厮杀,沙场交锋似的,据说还有位大妖专门搜罗兵书,成天钻研兵法,倒也滑稽。”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多加小心的。祝你垂钓成功,鱼获大丰,蠃鱼、银鲤一并收入囊中。”

袁宣使劲点头,先前说漏了嘴,便干脆自我介绍道:“我叫袁宣,是三郎庙弟子。”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道:“我叫陈平安,来自宝瓶洲。”

袁宣嘿嘿一笑,“其实听你口音,便知道你是别洲人氏了。”

陈平安笑道:“老江湖。”

袁宣一愣,“真心话?”

陈平安说道:“客气话。”

袁宣哈哈大笑,开心不已。

就说嘛,天下钓友是一家,没啥坏人。

自己自小就喜好垂钓,自然都是被精于此道的太爷爷带出来的,太爷爷老早就说过,智者乐水,嗜好垂钓,更是难能可贵,因为智慧机敏之人,反而最难心定,而钓鱼就最讲求一个定字。

双方就此告别。

三郎庙袁宣主仆一行,跟随杜文思沿着那条官路去往青庐镇。

陈平安则去往铜官山。

会一会那边的搬山猿和撵山犬,尤其是前者,要多领教领教它们的铜皮铁骨。

至于袁宣所在的三郎庙,陈平安在龙泉郡查阅俱芦洲风土人情的时候,就已经有所了解,三郎庙是北俱芦洲一座最大的兵器铺子,口碑极好,名副其实的交友遍天下。当然,三郎庙修士,最著名的,是一个个都很能打。

难怪。

少年袁宣会如此单纯心善。

与老龙城范二有些像。

似乎跟在那倒悬山拥有一座猿蹂府的皑皑洲刘幽州,也相似。

一个能够让披麻宗宗主竺泉都上心、杜文思亲自迎接的三郎庙弟子,鬼蜮谷那些山泽精怪,在他眼中,当得起“大妖”“凶悍”这类措辞?

说到底,还是在善意提醒他陈平安。

有钱人家的孩子,若是人人如此,大概就能世道太平许多吧。

只可惜书简湖黄鹤,桐叶洲大泉王朝边陲客栈遇到的皇子,还有那个风雪夜杀陈平安不成反被杀的皇子,这样的权贵子弟,很多。

即便遇上了都可杀,也皆杀,似乎总是杀不干净的,这些顺着各自脉络走到高位的货色,只会如雨后春笋,冒出一茬又一茬,春风吹又生的,永远不止是那青草依依。

是世间齐先生这样的人太少太少,还是崔瀺这样的人必须存在?

陈平安行走在山野荒芜小路上,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却发现是那山涧水了,而不是酒。

陈平安回望一眼自己在那日照下的背影。

陈平安脚尖一点,在枯黄茅草上飞掠,直奔铜官山。

那鬼蜮谷六圣之一的搬山大圣,就出身于那座铜官山,那头搬山猿,肉身淬炼得无比强横,使一双流星锤。

与陈平安分道扬镳的袁宣那边。

当少年发现杜文思是个言语不多的和蔼长辈后,他自己言语反而多了起来,将一路上的见闻趣事都说给杜文思。

期间杜文思有意无意转头一次,看了一眼那个年轻游侠的背影,这位在披麻宗与壁画城杨麟齐名的年轻金丹,若有所思,肤腻城那边有些状况,据说在乌鸦岭那边被一位年轻剑仙重创,范云萝差点没死在对方剑下,还是白笼城蒲禳出面阻拦,才没有惹起更大的风波。不知道袁宣是怎么与此人认识的。瞧着那人不像是个性子急躁的修士,为何如此锋芒毕露?到了鬼蜮谷应该没多久,就直接惊动了蒲禳?若是蒲禳执意杀人,鬼蜮谷没谁拦得住,宗主不行,京观城那位玉璞境英灵也未必可以。

蒲禳杀剑修,尤其狠辣,从不手软。

杜文思想起近年那些风吹草动,各大城池之间的暗流涌动,便有些忧虑。

冥冥之中,风雨欲来。

杜文思已经算是披麻宗最不理会修道之外俗事的练气士,而且从宗主到同门,也有意让他不掺和其中,只管安心打破瓶颈,可如今连他都察觉到那些蠢蠢欲动,鬼蜮谷事态的严重,可想而知。

至于肤腻城范云萝对外宣称自己是她的义兄,杜文思只觉得哭笑不得,还有些佩服她能够琢磨出如此想法,由着她去了。

修行之人的大道根本,如一座山岳,红尘种种,皆是过眼云烟,山上的草木枯荣,山涧流淌,无需留住,所以都可以不用计较。

陈平安缓缓而行。

思绪飘远,始终无法心静。

这个世界,可能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好。

但也可能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坏。

可是每一个“可能”,都意味着意外和万一。

在人生道路上遇到的每个人,可能都是别人牵肠挂肚的梦中人。

陈平安越来越明白那些为恶之人的心路脉络。

但是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为什么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比好人还好。

不知不觉,陈平安眼神深沉幽幽。

————

陈平安心头阴霾很快散去,他自己其实只是觉得有些郁闷而已,当他到了那座铜官山,别说搬山猿,就是一头撵山犬都没能碰到。

估计是杜文思先前的御风远游,动静太大,惊吓到了这边的精怪鬼物。

这让陈平安有些无奈。

若是平时,性情暴戾的搬山猿,只要给它嗅到了丁点人味儿,应该会很轻易就主动现身才对。

陈平安故意盘桓不去,可大半天功夫过去了,以寻常五境武夫的修为,四处逛荡,仍是没有一条鱼儿咬钩。

陈平安只好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歇脚,打算在此夜宿,如果一晚上没点反应,就此作罢,继续赶路。

就不相信之后那六圣妖物,一头都碰不着。

陈平安在入夜后,点燃篝火,坐了一宿,练习剑炉立桩。

只得离开铜官山。

铜官山上,一处腥臭无比的秘密洞窟中,透过一处巴掌大小的隐蔽窗口向外张望,一位并未选择幻化人形的银背搬山猿,虽然行走与人无异,可嘴脸体型,与那一身绒毛,仍是十分扎眼。

它招招手,身后很快凑过一位贼眉鼠眼的矮小男子,搬山猿沙哑道:“赶紧去禀报搬山大圣和那伙客人,就说这家伙真来了,确认无误,正是那个让肤腻城栽了个大跟头的家伙。”

矮小男子正要沿着一条地底通道离去。

搬山猿提醒道:“记得机灵一点,拣选一条隐蔽路线,宁肯绕远路,也别撞到那人剑尖上去寻死。你小子死了不算什么,耽误我家搬山大圣的正事,老子就将你那窝鼠子鼠孙一锅炖了。”

男子谄媚道:“绝不会误了大事。”

男子沿着那条地道,在远离洞窟的一处石壁缝隙中走出,向前一扑,恢复真身,是一头大如犬的巨大黑鼠,然后开始撒腿狂奔。

鸟有鸟道,鼠有鼠路。

这头鼠精看似肥硕,实则十分矫健,穿山越岭,快若奔雷,不敢有任何逗留,一路飞奔。

离了铜官山地界后,鼠精还骤然钻地消逝身形,约莫半炷香后,才从一里地外的树根处破土而出,探头探脑,确定无人跟踪后,这才继续埋头赶路。

只是鼠精怎么都没有想到,身后遥遥跟着一位陌生人,那人摘了斗笠、剑仙以及养剑葫后,往脸上覆上一张少年面皮。

鼠精已经足够小心敬慎,只是对方的道行似乎更高一筹。

正午时分,小心翼翼穿过两位大妖辖境接壤的边境线,鼠精终于来到那位搬山大圣的山头,恢复人形后,汗如雨下,气喘吁吁。

虽说六位大圣同气连枝,共同御敌,可是自家夫妻、兄弟之间还要拌个嘴,有点冲突摩擦没什么稀奇的,只是苦了它们这些修为不济的小喽啰,经常无缘无故就成了某位大圣爷爷的盘中餐,毕竟将它们饱餐一顿,是可以涨修为的。尤其是那些连人形都难以维持太久的半吊子精怪,更是贱命一条。

山路开阔,鼠精到了自己地盘,胆气十足,刚甩起袖子要登山,就发现另外一个方向的小路上,走来一个熟悉身影,佝偻驼背,摇摇晃晃,像是个走路都不稳的乡野老农,鼠精大喜,屁颠屁颠跑去,高声喊道:“小的拜见老祖宗!”

老头儿腰间缠绕一根粗麻绳索,脚穿草鞋,其貌不扬,眯眼成缝,似乎眼力不济,耳朵也不灵,歪过头,扯开嗓门问道:“你谁啊?说个啥?”

鼠精伸手挽住老人的胳膊,“是我啊,铜官山那边来的,与老祖宗还沾着亲呢。”

老人哦了一声,也不拒绝鼠精的殷勤搀扶,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脚步,嗅了嗅,瞪大眼睛,精光四射,哪里还有半点腐朽老态,他四处张望一番,厉色道:“不对劲,不对劲,有人味,肯定是人味儿!好家伙,真是够鬼祟的,藏得这么深,差点连我都给蒙蔽过去了。”

鼠精两腿战战发抖,差点瘫软在地。

敢情自己这一路,屁股后边就吊着个传说中的年轻剑仙?

老人咦了一声,“跑了?”

老人对那徒子徒孙怒喝道:“你这废物!给盯梢了都不知道,若是那群脏东西派来的密探,坏了我们的山水大阵,你一百条命都赔不起!”

鼠精彻底腿软,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好在没忘记正事,将铜官山那边的事情说了一遍。

老人神色变幻不定。

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身份可了不得,正是六圣之一,自号捉妖仙人。

身为精怪却腰缠一根缚妖索的老不死,在那缚妖索当中,便藏有两根铜绿湖千年银鲤的蛟龙之须,捕捉寻常妖物鬼魅,真是手到擒来,一旦敌人被束缚住,便要被活活搅烂寸寸肌肤、拧碎块块骨头,老人说这样的肉,才有嚼劲,那些点点滴滴渗出的鲜血,才有酒味儿。

老头猛然摘下那根缚妖索,丢掷而出,如蛇扭走,四处游曳,片刻后,闪电掠回,被老头握在手中,“的确跑了。”

老头腾云驾雾,不再徒步闲逛,火速去往那头搬山猿开辟出来的洞府。

数十里外,以少年面容示人的陈平安在山林中快速潜行。

不是什么知难而退,而是临时改了主意。

先前尾随那头鼠精去往搬山大圣的山头,远远看到一支队伍,皆是精怪,五花大绑了一位大活人,是个长得瘦弱斯文的青衫公子哥,手脚给捆在一根竹竿上,被两位幻化人形不全的喽啰,肩挑竹竿,走得晃晃悠悠。可怜那文弱书生给晃荡得气若游丝。

为首一位精怪,人模人样,儒士装束,附庸风雅,手持一把白骨折扇,扇面绘有一枝桃花,在胸前缓缓扇动。

身旁跟着位山羊须老者,一路闲聊,他们先前便是专程去接驾的,这位桃扇君子,是自家避暑娘娘最宠信的得力干将,经常能够从铜臭城那边拐来活人,给避暑娘娘改善改善伙食。

老者嘿嘿道:“君子老爷,读书人真是稀罕物了,味道一定极好,到底是怎么抓来的?给说道说道?”

持扇精怪颇为自得,缓缓道:“费了不少心思,这个愣头青在铜臭城附近游山玩水,我便上去与他聊了些诗词曲赋,聊得尽兴,骗他自己走出了铜臭城地界,半点麻烦都不会给咱们娘娘招惹,铜臭城那边就算事后察觉,我也不理亏。”

那文弱书生颤声道:“我是铜臭城钦点的新科进士,你们不可以吃我,吃不得啊……避暑娘娘若是真想吃人,我可以帮忙,我帮你们多骗几人回来,山野樵夫,或是那些仰慕我才华的女子,都行……”

持扇精怪讥笑道:“咱们读书人的话,也能信?瞧瞧,你不就是信了我,结果如何?”

那书生默默垂泪。

青庐镇附近那座十分奇特的铜臭城,鱼龙混杂,活人鬼物杂居其中,并且还能够相安无事,相对鬼蜮谷其余城池,铜臭城算是最安稳的一座,铜臭城四周地带,罕有厉鬼凶魅,城内也规矩森严,禁绝厮杀。

这与临近青庐镇有关,准确说来,是与虢池仙师竺泉有关。

而且有两万余阳世活人,世世代代扎根于此,早年是一拨门派覆灭的流亡修士逃难至此,与铜臭城交了一大笔神仙钱,得以繁衍生息,数百年之后,众多子嗣便安心定居于城内外,后来又不断有散修齐聚铜臭城,类似仙家山头附近的老百姓,与城中鬼物妖魅共处,双方都习以为常。

只不过铜臭城附近的活人,大多阳寿不长,往往半百岁数,就算是高龄长寿了,而铜臭城的世俗女子,即便没有半点修道资质,仍是生得明艳动人,十分尤物,不过容颜凋零极快,往往二十五岁之后便呈现出人老珠黄的迹象,令人扼腕痛惜。

铜臭城每年都会拣选一拨约莫豆蔻年华的秀美少女,交由教习嬷嬷精心调教一番后,送往其余城池担任权势阴物府邸中的侍妾、婢女,作为拉拢手段。

铜臭城城主有个名气半点不比他小的妹妹,每月初一十五,她有在城头抛洒金钱之嬉,其中偶尔会夹杂有一两颗小暑钱。

铜臭城还有一座金銮殿,有个小朝堂,城主一口气封了百余个文臣武将,六部衙门齐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每旬都要召开朝会,有模有样。

还有科举,只是没有什么乡试会试,只有殿试,毕竟铜臭城就那么点人,粗通文墨的,少之又少。

城主的妹妹,她就自封了一个“点校宰相”的官衔,亲自负责科举出题和阅卷一事。

自封“君子”的持扇精怪便与山羊须老者,聊到了鬼蜮谷北边的热闹事。

这位出了一趟远门的持扇精怪,在铜臭城那边听来些小道消息,内容十分夸张,但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睛。

他本来打算见着了避暑娘娘再显摆一二,只是山路漫漫,太过沉闷,便娓娓道来,“据说有两位水灵得不像话的外乡女修,其中一位,极有可能是壁画城那边的骑鹿神女,她俩乘坐一艘渡船,不知死活,胆敢直直去往京观城,气势太盛,前期一路上竟然没有任何城主胆敢拦阻。直到临近京观城,才有一位城主动用那架守城重器,嗖嗖嗖,窜出去至少百八十把飞剑。”

那山羊须老者震惊道:“乖乖,若是咱们,早给打成筛子了吧。”

“就你?人家每动用一次剑床齐射,知道消耗多少神仙钱吗?换成咱们娘娘,才有这般待遇。”

持扇精怪呵呵笑道:“言归正传,千钧一发之际,不曾想一位相貌丑陋的护花使者,自称周肥,人如其名,长得相当不堪,本事倒是恁大,直接撒下一张大网,传闻那厮亲口所说,那张网,是由大几千颗雪花钱炼化而成。总之一股脑儿收走了那些飞剑,嗡嗡作响,跟装了一大麻袋蚊蝇似的。城池那边不甘心,飞剑又去了一拨,你们猜怎么着?”

一位喽啰大大咧咧道:“跑路呗,还能咋的。”

持扇精怪一脚踹去,将其踢飞出去数丈远,然后自顾自说道:“那丑八怪男子又抖搂出一张网,一模一样,依旧是用神仙钱堆出来的法宝,还说他别的本事没有,躺着赚钱的能耐,他自个儿都怕。这般男子,也亏得丑了些,不然我都想往他头上撒泡尿了。”

众妖哗然。

只觉得在听天书了。

山羊须老者轻声问道:“后事如何?在京观城那边,是不是打得更厉害了?双方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那是最好不过了!”

“老羊啊,你长得跟那周肥有一拼,偏偏还想得美,这样不好,得改改。”

持扇精怪调侃之后,有些惋惜,“没啥后来了,北方诸多京观城的藩属城池便开始戒严,再无走漏风声到咱们南边,铜臭城的消息,就只有这么多。唉,那两位小娘子,多半是羊入虎口了,那个丑八怪的法宝再厉害,能有京观城城主的修为高?”

陈平安远远跟随。

有些疑惑不解,姜尚真为何重返北俱芦洲,并且还要与那位走出画卷的骑鹿神女,携手硬闯鬼蜮谷京观城?

难道骑鹿神女在摇曳河渡口碰壁后,便转头选择了姜尚真做主人?

至于另外一位同行女修,又是何人?

且不管这些,何况想管也管不着,如果真是姜尚真出手,与京观城纠缠,那就是一场真正的神仙打架。

先会一会这位避暑娘娘。

————

宝镜山半腰的深涧,杨崇玄坐在水边,百无聊赖,揉着脸颊,在这儿守株待兔好些年了,实在是有些烦闷。

机缘得手之后,一定要去北边走走,最好是在那座砥砺山上,跟人痛痛快快打上几架。

这些年久不露面,另外一个化名的威势,都给好些后起之秀给压了下去。

杨崇玄又挠挠头,前些年习惯了秃顶,还真是有些不适应了。

那句谶语到底准不准?虽说待在这边也算修行,只要有事没事就去水中泡澡,是可以打熬魂魄,可比起当年以那座火山岩浆淬炼体魄,其实还是差了许多。何况他的性子,从来就不愿意受拘束,如果不是家族那边下了死令,娘亲都快要搬出孝道来压他了,不然杨崇玄真不乐意跑这一趟,交给那个办事稳重、境界不低、名气极大的宝贝弟弟,不是更好?再说了,即便自己得了那把三山镜,家族最后还不是要交予弟弟炼化为本命物。

他倒不是对此心有芥蒂,见不得他那个弟弟更好,只是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宝镜山,太枯燥了,这也是那头西山老狐能够活蹦乱跳的原因之一,当个乐子耍,可以解解闷。

杨崇玄随手一抓,随随便便,就从雪白石崖抓起一把石块,手心一攥,碎成多颗石子,被他轻轻抛入水中。

他与那个声名赫赫的出息弟弟,兄弟二人,双方不对眼而已,却还远远不至于反目成仇。

他这个当哥哥的,看不惯弟弟自幼便老气横秋,书呆子一个。那个做弟弟的,打小就不喜欢他这个哥哥的到处闯祸。

如果兄弟身份互换,可能烦心事就要少很多。

他娘的早知如此,当年他不小心从娘胎里先出来,只要做得到,他一定赶紧爬回去。

杨崇玄哀叹一声,抬头望向北边,大声诉苦道:“我的亲娘唉,这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对岸那边,从树林中跑出一个魁梧青年,屁颠屁颠,怀里捧着一大堆从别处山头摘下的野果,嚷嚷道:“杨大哥,你也想娘亲啦?”

杨崇玄托着腮帮,懒得说话,自己每天都心很累啊。

那人跃过深涧,落在杨崇玄身边,递过去一颗野果,“杨大哥,这玩意儿嘎嘣脆,贼好吃。”

杨崇玄接过状若白梨的野果,啃咬起来,含糊不清道:“韦高武,你姐到底有没有暗中相好的如意郎君?”

原来这捧果献媚的魁梧汉子,正是那头西山老狐的幼子,撑伞狐魅韦太真的弟弟,韦高武,至于两个姓名,自然都不是他们姐弟的本命名字。

韦高武摇头道:“自然没有,我姐眼光高着呢,瞧瞧,她连杨大哥你都没相中,估摸着我姐这辈子啊,是注定要当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杨崇玄便不再追问。

这个看似蠢憨蠢憨的傻大个,在宝镜山一带的山精当中,是给人欺负惯了的,就是个扛旗巡山的喽啰鬼物,都可以对他吆五喝六,若不是实在长得不俊俏,估计每天都要洗屁股。

可韦高武其实不傻。

甚至可以说是一家三口当中,最聪明的一个。

聪明到了猜出他姐姐的最终命运,可能会不太好。

能做的,韦高武都做了,不该做的,一件都没有做。

可依然无法改变他姐姐的结局。

杨崇玄很好奇,真到了那一天,韦高武还不能不能继续装傻,是拼命?还是忍辱负重,在鬼蜮谷苟延残喘,奋力挣扎,希冀着将来能够向自己报仇雪恨?

这也是杨崇玄解闷的法子,想一想这些自己的芝麻小事、别人的天大惨事,就挺有意思。

杨崇玄又接过一颗野果,用破烂袖子擦了擦,随口问道:“粉郎城那边怎么说?”

韦高武笑呵呵道:“上次城主大人与杨大哥谈心后,我在破庙那边见着了他,还夸我是个有福气的,能够认识杨大哥这样的英雄豪杰,还邀请我去粉郎城做客呢。”

杨崇玄笑道:“这说明粉郎城城主,是个好说话的。”

韦高武咧嘴一笑,“我晓得的,其实还是沾了杨大哥的光。不然城主大人不小心瞧了我一眼,都嫌脏了他的眼。”

杨崇玄问道:“近期其它地方,有没有趣事发生?”

韦高武就是个帮着跑腿打探消息的,这头狐精的胆子,看似比针眼还小,可能一辈子都没发过火动过怒,可其实不小,附近山头,粉郎城,连兰麝镇他都敢去。不过韦高武接触的,当然只会是鬼蜮谷最底层的鬼物、精怪和野修。杨崇玄完全能够想象韦高武平日里与谁都是低头哈腰、憨笑不已的低贱模样。

韦高武点头道:“有的,我刚去了趟兰麝镇,听说砥砺山那边,最近狠狠打了一架,那个杨大哥你特别烦他的刘景龙,与一位贼俊俏的外乡道姑,在那砥砺山打了个天翻地覆。”

杨崇玄说道:“刘景龙竟然愿意与人厮杀?而且还是选了砥砺山这种最抛头露面的地方?刘景龙用了几招打死对方?”

韦高武轻声道:“两败俱伤,两人都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躺了老半天没能起来,最后算是刘景龙险胜,因为是他率先站起身,那道姑慢了些许。”

杨崇玄皱了皱眉头。

那个刘景龙,比他那个弟弟,名气还要大些。

人人争强好胜的北俱芦洲,无论是山上山下,都最喜欢排座次,也正因为此,打得更加惨烈。

道家天君谢实在内的山顶十人之外。

还有刘景龙在内的十位年轻俊彦,杨崇玄的弟弟位列第九。

刘景龙高居第三。

此人也被誉为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板上钉钉的未来一洲山顶十人之一。

杨崇玄烦他,是因为少年时的一场私下切磋,死活打不破对方的一个简单阵法。

要知道,刘景龙可是一位剑修,而不是什么阵师。

而且这个家伙比自己弟弟更惹人厌的地方,是刘景龙最喜欢讲理,不是那些高蹈虚空的清谈玄理,而是最低最浅的道理,所以反而更让杨崇玄憋出内伤。

杨崇玄笑道:“这一战过后,又让琼林宗挣了不少银子。”

韦高武好奇问道:“杨大哥,那琼林宗是个什么门派?”

杨崇玄道:“你们鬼蜮谷那座铜臭城,算是会挣钱的吧,如果见着了琼林宗,得跪地磕头认祖宗。”

韦高武有些神色恍惚,老老实实捧着那些野果,蹲在杨崇玄身边,望向远方。

杨崇玄说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可拳头不硬,你韦高武不管走到哪里,都只是鬼蜮谷的韦高武,除了个子高些,名字里边有个高字,其余什么都不高。外边没什么好憧憬的,你还不如待在鬼蜮谷混日子。”

韦高武轻声喊道:“杨大哥。”

杨崇玄拍了拍大个子的肩膀,“滚吧。”

韦高武重重唉了一声,将怀中野果轻轻放在一旁,跃过山涧,就此离去,到了对岸密林边缘,傻大个不忘转头挥手作别。

杨崇玄伸出手掌,轻轻张嘴一吐,手心多出一点米粒大小的猩红汁液,杨崇玄笑着摇头,还是不够聪明。

连自己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不清楚,就敢玩这些杂耍一般的小伎俩?

不过这韦高武肯定是打死都猜不出真相的,哪怕给他两次机会。

是练气士?

是纯粹武夫?

因为杨崇玄两者皆是,而且都成就极高。

这要归功于当初与刘景龙一战,当时两人既是同龄人,也算半个朋友。

那次交手,刘景龙未必在意,却让性情散淡的杨崇玄变了一个人。

杨崇玄是化名。

行走江湖的“杨进山”也是。

只不过杨崇玄这个名字,估计没谁在意,只是在北俱芦洲山上,游侠杨进山,以及绰号杨屠子,却是鼎鼎大名,远远比他的真实姓名,更加名动一洲。

他那个同样天生道种的弟弟,天生亲水,他这个哥哥,则天生亲山。

所以宝镜山,家族还是让他来了。

他娘的这种狗屁理由也能掰扯出来?

眼前这座深不见底的水涧又算什么?

杨崇玄拍了拍手掌,后仰倒去,混账理由之外,还有个玄之又玄的说法。

亲水的弟弟,极有可能会在宝镜山,遇到一场性命攸关的大道之争,那会十分凶险。

杨崇玄就纳了个闷了,在这鬼蜮谷,除非是京观城城主和那个蒲骨头架子失心疯,弟弟能有什么危险?这个弟弟,又不是什么软柿子,泥鳅似的,寻常元婴,哪里抓得住他这个擅长保命、且最会跑路的家伙。

披麻宗竺泉不傻,说不定还要帮着他庇护一二,小玄都观和大圆月寺那两位世外高人,更不是惹事的主儿,尤其是小玄都观那位,说不定还要对弟弟青眼相加,岂不是又一桩不大不小的善缘?

连同那句谶语,以及这些神神道道的说法,都让他觉得没劲。

杨崇玄突然没来由想起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

看得出来,跟自己其实是一路人。

不过杨崇玄当时没什么较劲的念头。

机缘将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老话,还是要听一听的。

难道就是此人?

杨崇玄开始深思,双手掐诀,默默演算,推衍一事,他虽然学得敷衍了事,可是比起一般的高人,还是要强上一筹,毕竟家学渊源。

只是片刻之后,杨崇玄就一个后仰倒去,开始闭眼睡觉,“关我屁事,日高三竿我犹眠,不管人间万里愁。”

杨崇玄喃喃道:“还是羡慕那火龙真人,醒也修行,睡也修行。不知道天底下有无相似的仙家术法,若是有的话,一定要偷来学上一学。”

一个醇厚嗓音在杨崇玄身边响起,“有自然是有的,一个在流霞洲,能够夜寐悟道,故而他的修行一途,事半功倍,如今此人来了北俱芦洲,若是贫道没有算错,正是此人得了壁画城那幅挂砚神女图的机缘。”

“至于另外一人,前因后果,刚好与贫道这一脉某位祖师,有些瓜葛,所以知道他是在宝瓶洲那骊珠洞天出身,只是如今已经在南婆娑洲,可以于白日梦中练剑,只要不意外夭折,大道可期。只不过这两人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大道之争。”

杨崇玄没有睁眼,微笑道:“原来是观主大驾光临,怎么,跟我一个晚辈争抢机缘来了?这不好吧,一把照彻妖物本相的光明镜而已,难道老观主也瞧得上眼。”

一位老道人盘腿坐在杨崇玄附近,无需动用丝毫灵气,不过心意一动,深涧水雾便已经自行凝聚出一张蒲团。

正是那位小玄都观的老观主。

老道人没有回答杨崇玄有些无礼的问题,只是望向深涧,感慨道:“再观此水,仍是会觉得造化无穷,匪夷所思。”

杨崇玄坐起身,叹了口气,“不曾想我也有靠家世的一天,才能稍稍安心。”

老道人笑道:“爹娘本事大,便是自己投胎的本事大,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小道友何须如此烦忧。”

杨崇玄咧嘴笑道:“观主,事先说好,我只求你别跟我争这宝镜机缘,至于什么传授道法、结个善缘的好事,我弟弟兴许来者不拒,至于我这边,观主就莫要做了,我不收的。”

老道人爽朗大笑,“贫道倒是觉得你比你弟弟更妙。”

杨崇玄双手抱住后脑勺,“就当是夸人的好话了。”

北俱芦洲中部最大的王朝,设有一座崇玄署,掌京都诸多观之名教,道士之帐籍与斋醮之事,再有管着寺庙以及所有僧人的谱牒。

而崇玄署的主事人,姓杨,既是一国国师,还拥有一座云霄宫,祖上曾经出过三位上五境修士,只不过都已先后兵解离世。

云霄宫是一座道家子孙丛林,类似龙虎山天师府。

权势之大,底蕴之深,不可想象。

年轻一代中,有两位年轻俊彦,是一对同胞兄弟,年幼时分便俱被誉为天生道种。

一位被天君谢实相中,由于谢实无法收徒,年轻人也无法拜师,但是谢实依然对其传授道法。另外一位,虽是兄长,但是年少时便喜好云游四方,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天生重瞳,既占了早出生的便宜,又比弟弟多出一桩异象,本该是名正言顺的未来家主,可惜性情太过散漫,家族苦劝无果,便放任自流了。

推着时间推移,前者便隐约成为了崇玄署下任羽衣卿相的必然人选。后者则被弟弟巨大的声誉阴影所笼罩,愈发沉寂无名。

老道人抬起头,望向远方,应该是鬼蜮谷入口牌坊楼那边,然后视线偏移,去往兰麝镇方向,微笑道:“此次前来,是告诉你,机缘来了。”

杨崇玄不为所动,“观主为何要跑来与我说这个?”

老道人神色凝重,缓缓道:“贫道先前算了一卦,竟是杀人大吉的卦象,可福祸相依,反而让贫道有些心神不宁。在本心与大道之间,出现了一丝瑕疵。最终我将选择让给了别人,此时既如释重负,守住了本心,又怅然若失,好似与机缘擦肩而过。”

杨崇玄讥笑道:“言下之意,观主是要借刀杀人?自己干干净净,让我当这个急先锋,冤大头?连观主都犹豫要不要杀的人,我就算能杀,代价之大,我这小胳膊细腿的,担得起?”

老道人摇摇头,“你是不在青冥天下那三脉之中的天生道种,何等珍稀。贫道才会离开小玄都观,与你说这些。”

老道人站起身,“好自为之。”

杨崇玄突然问道:“我有一事不解,还望观主解惑。”

老道人点头道:“但说无妨。”

杨崇玄问道:“最需要懂道理的人,恰恰是最听不进道理的。愿意听人讲理的,反而又不太需要那些道理。怎么办?”

老道人笑道:“这是那儒家门生该思量复思量的问题,至于你,多想一个念头也是累赘,何必自寻烦恼。世间多庸人自扰,乐在其中罢了,你去吵醒他们美梦作甚?骂你一句聒噪都算脾气好的了。心眼小的,还要视你为仇寇。如此一来,到底是他们傻,还是我们傻?”

杨崇玄哑然失笑,站起身,很正儿八经地抖了抖衣袖,竟是破天荒打了个稽首,“谢过观主解惑。”

杨崇玄随即脱口而出了一句肺腑之言:“大道修行,求真而已。”

老道人露出一抹激赏神色,轻轻点头,一闪而逝。

杨崇玄回过神后,摊开双手,握紧拳头,“强者开道,披荆斩棘,弱者盲从,随遇而安。”

他用掌心摩挲着下巴,片刻之后,憋了半天,忍着笑,有些辛苦。

那个问题,他哪里会在乎,其实是刘景龙这些年最为难的症结所在。

但是小玄都观老道人的答案,出人意料,确实当得起他一个稽首大礼。

重返桃林,老道人却没有着急去往道观内。

行走在桃树下,老道人一直仰头,望向天幕。

那个年轻游侠不管为何,婉拒了入观喝茶,其实依然不算结束。

所以老道人才会询问那好友老僧,需不需要留着那杯千年桃浆茶。

其实这种事情,小玄都观哪里需要老僧一个外人来决定?

而老僧当时只说了四个字,言多必失。

这让老道人心有所悟,立即警醒起来。

最终做出决断后,老道士重归心如止水的无垢心境,只是越推衍越觉得不对,以他如今的修为,便是鬼蜮谷京观城的城主,要来一场生死厮杀,都不至于让他乱了道心丝毫。老道人便使出敢说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本命神通,耗费了大量真元,足足毁去甲子修为,才得以施展远古神灵的俯仰观天地之术,终于被他找到了蛛丝马迹。

一条线的两端,一头在那身在京观城的贺小凉,一头在那个年轻人身上。

这已经足够奇怪,但是更骇人的还在后边一条线上,以贺小凉为起始一端,那条线离开骸骨滩鬼蜮谷,直去北俱芦洲天幕,像是与另外一座天下的某人有所牵连!

这让早已拥有无垢之身的老道人,收起神通后,都是大汗淋漓。

心中大恨。

贺小凉是谁的弟子?为何一个宝瓶洲的外乡女修,在北俱芦洲能够如此迅猛崛起,并且在天君谢实的倾力扶持下,成功开宗立派?!北俱芦洲,只要是真正站在山巅之上的,谁人不知?

老道人怒目仰望,恨不得立即杀向那座天下,去往白玉京,与那位掌教讨要个说法。

一旦顺着卦象杀人,福缘未必是假。

可你陆沉当我是一副牵线傀儡?一条去别家院门摇尾乞怜的狗吗?!

青冥天下。

白玉京。

一位年轻道士懒洋洋地坐在白玉阑干上,脚下是一层层高低不一的云海,皆是广沛灵气汇聚成海,他笑眯眯道:“大小玄都观,都有好手段。”

先前他一直歪着脑袋,双指虚捻一根细线,竖耳聆听,断断续续,十分模糊,听不真切。

这根线,便是他都不太愿意去亲手触碰。

此刻他坐直身体,屈指一弹,将那根线随意绷断。

本来就是顺藤摸瓜的小把戏,真不是他意图不轨,那小子如今是死是活,是福是祸,他可不去趟浑水了,而是贺小凉有件事情,她竟敢自作主张,做得很不爽利,拖泥带水不说,她自己还浑然不觉后果,所以那小玄都观的小牛鼻子,算是冤死他陆沉了。这笔账,记在自家天下的玄都观头上好了,回头就去那边撒泼打滚,一天不讨回公道,就在那边骂街一天。

陆沉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语道:“不过我这个小弟子,真是福气大的,还没真正出招呢,就差点莫名其妙宰掉了那小子。”

一位道袍、道冠都不在道祖原有三脉中的少年,来到陆沉身边,问道:“三师兄,有新鲜事儿?”

陆沉转过身,摸了摸少年脑袋,“小师弟啊,一定要争气啊,可别让我这小师兄又输给姓齐的一次,小师兄最记仇了,知不知道?”

少年笑容僵硬,看到陆沉笑容玩味,立即转头跑路。

可在这座天下,这座白玉京,少年能跑到哪里去。

果不其然,他好似被一只手掌拽住后领,直接丢向白玉京之外的云海,不但如此,还给那个小师兄禁锢了所有灵气。

数位仙人立即从白玉京各处飞掠而出,试图接住这位身份尊崇的新一任小师叔。

陆沉一巴掌一个,将那些仙人打飞。

少年急急下坠,

一位暂时担任少年护道人的飞升境修士,一咬牙,正要硬着头皮掠去救人,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少年摔落在地?

纯粹只靠肉身,便是玉璞境摔下去都得变成一滩肉泥。

那些云海可不是寻常之物。

道祖老爷自然是能救得活这位关门弟子,陆掌教也可以,可他这个护道人岂不是沦为整座天下的笑柄?

陆沉冷冷瞥了眼那位飞升境。

后者立即道心涣散,赶紧束手而立,稳住心神。

就在少年即将坠地之际,天幕处几乎同时破开两个大窟窿,声势浩大,惊世骇俗。

然后有两抹虹光砸向白玉京这边。

虽然两处窟窿很快就自行填补起来。

但是在那刹那之间,就有几道阴影迅猛流窜进入青冥天下,都刻意绕开白玉京,试图隐匿起来。

陆沉面无表情,伸手指指点点数下。

那几道阴影疯狂逃窜方向上,凭空出现一尊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灵,将一道道阴影分别打烂。

陆沉轻轻一跃,转瞬间就来到白玉京脚下。

少年悬停在离地一尺的空中,手脚僵硬,万念俱空。

陆沉蹲下身,缓缓道:“护道人是身外物,道祖弟子身份是身外物,自己的生死还是身外物。”

额头渗出汗水的少年点点头。

陆沉按住少年脑袋,轻轻往下一按,活生生的一位道祖关门弟子,顿时变作一滩肉泥。

陆沉微笑道:“不真正死上一回,如何真正知……道?”

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道人出现在陆沉身边,一挥袖,笼起少年所有魂魄入袖后,皱眉道:“你就这么当师兄的?”

陆沉笑道:“总比你当年强些吧。”

高大道人摇摇头,一跺脚,拔地而起,去往白玉京最高处。

陆沉突然给一人用手臂勒住脖子,那个灰头土脸的家伙,应该是个子不高,得稍稍踮起脚跟,与这位陆掌教半点不生疏,嬉皮笑脸问道:“我方才这一拳如何?角度刁不刁钻?道老二的老二这会儿肯定还疼着。”

陆沉点头道:“风采依旧。”

那人的胳膊加重力道,使得陆沉身体微微后仰,那人眯眼问道:“有笔旧账,咱们算一算?”

陆沉笑道:“天外天,我是不去的,在这里打,你没有剑,又伤不到我。再说了,这会儿白玉京多少仙子,都瞧着咱俩呢。”

那人这才松开胳膊,陆沉拍了拍袖子,有些无奈。

那人面朝白玉京高处,瞪大眼睛使劲望去,突然低头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掌心互搓,然后高高举起双手,从前往后,狠狠捋了捋头发。

他觉得这会儿要是手里有把镜子,估计都得当场炸裂。

他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正要开口说话。

陆沉无奈道:“不用自我介绍了,白玉京上上下下,都知道你叫阿良。”

那人依然一本正经与白玉京仙子们自我介绍道:“善良的良。”

陆沉笑问道:“既然坚持自己是一名剑客,你的剑呢?”

那人反问道:“剑客一定要有剑吗?”

他自问自答:“我看未必。”

陆沉点头道:“天地有侠气处,即痛快出剑处。我知道你的想法,若是成了,一定会很壮观。”

那个子不高、相貌……其实也就那样的汉子,同样是一跺脚,拔地而起,却不是去往白玉京寻找道老二,而是拳开天幕,重返天外天。

陆沉负手而立,仰头望去,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总有一些人,无论敌友,都会让旁人心生钦佩。

这一点,这个阿良,其实比自己和齐静春,都要做得更好。

陆沉突然想起一件事,会心一笑。

大概那位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未必会这么想吧。

————

那避暑娘娘的洞府,建在一座名为剥落山的地方,山势不高,算不得太好的风水宝地。

她本就是六圣当中势力最弱的一个,只是不知为何,剥落山始终在鬼蜮谷屹立不倒。

反观搬山大圣,不但麾下兵强马壮,自身修为更是高出她一大截。

搬山大圣是一头血统不纯的搬山猿,虽然才五百年,可凭借着一副天生强韧的体魄,最喜好与鬼物或是练气士近身厮杀,还重金购买了一副品秩极高的甘露甲傍身,又拥有一对杀力巨大的流星锤,如虎添翼。

剥落山的戒备,稀疏不堪,三三两两的精怪扎堆,忙着赌钱,很是心无旁骛。

不过剥落山有三处极其巧妙的连环山水禁制,虽然不是什么护山大阵,但是只要外人贸然潜入,很容易触发,惊动整座剥落山。

府邸悬挂“广寒殿”匾额,倒是打造得金碧辉煌,半点不寒,十分喜庆富贵,应该花了不少神仙钱,而且里里外外种了不少桂树,不过都不是什么奇珍异种。

在后院那边,一位身姿曼妙、一张脸庞却坑坑洼洼的妇人,站在台阶上,她身穿一袭雍容华贵的宫装,见着了那位挂在竹竿上的书生后,眼睛一亮,腮帮鼓起,一起一伏,她抹了把口水,笑得花枝乱颤,不等那已经酝酿好措辞的持扇精怪邀功半句,就被她连同所有碍眼的喽啰一并驱走。

竹竿被放在地上,书生姿势别扭至极,躺在地上,手腕勒痕已经淤青,他艰难开口,嗓音颤抖道:“避暑娘娘?”

妇人蹲下身,伸手抚过文弱书生的脸庞,她眼神迷离道:“好久没见着这么俊朗的男子了,真好。小哥儿,放宽心,我是个会疼人的妇道人家,别听外边瞎传,什么避暑娘娘喜好爆炒、不喜清蒸的混账话,我吃人的法子,最是销魂了,男人都要喜欢万分的,我这剥落山,哪里是什么龙潭虎穴,真真是你们男子的快活福地。”

言语之间,妇人情难自禁,吐出极长极宽的一条古怪长舌,嘴角更有垂涎滴落在书生脸上。

书生欲哭无泪。

似乎吓傻了,然后直愣愣看着她。

这位避暑娘娘妩媚笑道:“瞧什么呢?莫要猴急,帮你松绑后,你我同去鸳鸯榻,什么都给你瞧。”

书生缓缓说道:“你这只蟾蜍,倒是没有胡吹法螺,还真是月宫种啊,不虚此行。”

妇人愣了一下。

一瞬间,黑烟滚滚,煞气冲天,将这位避暑娘娘笼罩其中,传出她一阵急促凄惨的哀嚎之后,很快就悄无声息,唯有一大滩鲜血,在地面如花绽放。

片刻之后,变成了书生蹲在地上,避暑娘娘躺在地上,只剩下一副白骨。

书生满嘴鲜血,也不擦拭,打了个饱嗝,一边伸出手掌蘸了些鲜血,一边转头望向墙头那边,笑问道:“热闹看够了吗?”

饶是陈平安都大吃一惊。

精怪鬼魅害人此人,不少见,狐魅戏弄勾引书生,也常有。

可“书生”吃妖,是陈平安头一回见。

陈平安蹲在墙头上,腰间已经重新悬挂好养剑葫,问道:“这位修为平平的避暑娘娘,明显是有一座大靠山的,并且不会是那其余大妖,你半点不怕?”

书生笑道:“不是刚好有你来当替死鬼吗?”

陈平安也笑道:“稍微讲一点江湖道义好不好?”

养剑葫内的初一十五闪电掠出,没有纠缠那位书生,而是直接没入土地。

吃一堑长一智,范云萝的车辇遁地,让陈平安记忆犹新。

双方同时沉默。

书生应该是忌惮这位年轻剑仙的那把剑,会不会快过自己的独门遁术。

陈平安则是怕他跑得太快,就这么没影了,这笔账还怎么算?

至于被这个家伙栽赃嫁祸,其实无所谓,后边的麻烦,来什么接什么,本就是来此历练的,太过安逸,陈平安反而不习惯。实在不行就动用金色材质的缩地符,配合剑仙,暂时逃离鬼蜮谷,等到摸清了对方大致底细,再进鬼蜮谷,用钝刀子割肉这个笨法子,慢慢磨,就看谁的耐心更好了,打不过再跑,跑了再来。

陈平安和书生几乎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住口。

书生擦拭嘴角血迹,“你先说,剑仙嘛,我生平最为敬重了。”

陈平安说道:“你先说,还是你们读书人更金贵一些。”

书生一脸惊讶,“咱俩就这么耗着?”

陈平安点头道:“你高兴就好。”

书生眼睁睁看着那家伙手中多出一把长剑,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袖一挥,那些鲜血被聚拢为一颗圆球,萦绕在他身边,缓缓打转,然后他试探性问道:“既然你讲江湖道义,那我也讲一讲和气生财?”

陈平安问道:“怎么个生财?”

书生指了指高墙以外,正气凛然道:“这不是还有五头妖物嘛,不像这位家境寒酸的避暑娘娘,其余的,个个家底丰厚。咱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一起为民除害去!”

陈平安点头道:“好。”

书生蓦然破口大骂道:“好你大爷的好,你的杀气藏得好,可你那把剑就差长出一张嘴,对老子喊打喊杀了!”

陈平安眯起眼。

书生缓缓起身,神色漠然。

他虽然是头一回碰到这位事迹已经传遍鬼蜮谷南方的年轻游侠。

所以不会清楚,此时此刻的陈平安,会让所有熟悉他的人,无论敌我,都感到陌生。

可书生知道一件事。

这家伙,好重的杀心。

竟是压过了那把剑的剑气!

书生觉得也好,不如放开手脚厮杀一场。

杀人夺宝,富贵险中求,他这辈子赌运奇佳,还没输过!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晃了晃脑袋,然后抬手拍了拍心口,笑容灿烂道:“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晕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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