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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城高楼内。

身为大骊国师的崔瀺,今夜已经接连搁置了三把飞剑传讯,始终没有理会。

崔东山沿着那座金色雷池的圆圈边缘,双手负后,缓缓而行,问道:“钟魁所写内容,意义何在?阮秀又到底看出了什么?”

崔瀺两句反问,就随便打发了崔东山,“你当我是道祖啊?所有推算出来的最终真相,都需要大量的消息汇总,这点常识都没有了?”

崔东山更绝,“无聊,找点话聊聊,你还当真啊。”

崔瀺又收到了一把极其隐蔽的传讯飞剑,与之前所有飞剑如出一辙,并不是从书简湖辖境上空飞掠而至,而是在这栋高楼内先出现一道泉眼,然后泉水潺潺流淌,便有飞剑破空而至,然后泉眼消散。

这自然是大骊军方的最高机密之一,耗费了大骊墨家修士的大量心血,当然还有数量惊人的神仙钱。

崔瀺还是没有打开飞剑,缓缓道:“以人为本,且先不谈鬼魅精怪,是坐镇一洲的书院圣人,必须得有的高度,然后还要去想天下,想一想‘人’之外的事情。这就高出了君子的学问,君子只须惠泽一国之地,再去谋一洲。故而君子立本在人。”

崔瀺又道:“陈平安想出这个圈子的范围,不谈学问身前,只说大小,其余与青鸾国大都督韦谅,提出世间律法,必须以人为本,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意味着与一切山精鬼魅说人间律法,是不适用的。”

崔东山问道:“所以你才将法家子弟韦谅,视为自己的半个同道中人?”

崔瀺点头道:“在走到道路尽头之前,还算殊途同归,而且与事功学说,能够大道互补。”

崔瀺转过头,笑道:“对了,你之前为何不求我帮忙遮掩渡口气象?不怕惹来不必要的关注视线?”

崔东山继续沿着那座金色雷池绕圈行走,随口道:“不用,终究是我们都能想明白的东西,更别提老秀才当年参加两次三教辩论的那个高度了。陈平安这门学问,吓不死人。真正能够吓死人的,还是老秀才那些直接吓破了佛子灵台金身、道门真灵无垢心境的言辞。”

崔瀺似乎认可这个说法,“陈平安算是走在了半山腰,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火飘摇,微微映照四周的脚下小路。你我不算,裨益不大,那么只可惜见者唯有钟魁、阮秀二人而已。”

崔东山停下脚步,瞥了眼摊放在崔瀺身前地面上的那幅山水画卷,讥笑道:“其余人等,看到了也觉得碍眼而已,全然看不懂,倒还好了,看了个半懂,就是上半圆里边的最左手,愈发心虚。世事人心如此,陈平安都能看透。顾璨,青峡岛那个门房修士,你觉得他们看到了又如何?只会更加烦躁而已。所以说人生悲喜命中注定,最少一半是说对了的。该是泥泞里打滚的蝼蚁,就一辈子是如此。该是看见了一点光亮,就能爬出粪坑的人,也自然会爬出去,抖落一身粪,从外物上的泥腿子,变成心性上的翩翩佳公子,比如那个卢白象。”

崔瀺的脸色,淡然闲适。

这对“本是一人、魂魄分离”而来的老狐狸和小狐狸,这一番从头到尾都云淡风轻的闲聊,言下之意,似乎极有默契,都在有意无意,去压低陈平安那个渡口圆圈的高度和意义。

接下来两两无言。

崔瀺开始依次打开那四把传信飞剑。

由于支撑这样一把飞剑“游走于光阴长河缝隙之间”所需神仙钱,极其巨大,所以信上阐述每一件事情的篇幅,往往不长,措辞尽量简明扼要。

这也是崔瀺成为大骊国师之后,着重治理官场繁冗方向后的成效之一。

尽量在大骊文官武将之间,说一些大家相互都“听得懂”的言语。

崔瀺看似在处理繁忙政务。

崔东山是灵犀所致,在心中反复默默诵读一句话,曾经老秀才与一位远游浩然天下的大佛子,在私底下论道,提及的一句言语,一句“大话”。

“我心光明,夫复何言。”

崔瀺有条不紊处理完所有军政事务后,一一回信。

然后崔瀺寂然而坐,以内视之法,沉浸于心神当中,那个“崔瀺”元婴,在本命窍穴当中,席地而坐,将渡口圆圈的那条直线,扭转了轨迹,于是变成了道祖当年在人间所绘的阴阳鱼图案。

然后伸手一挥袖,将这个圆轻轻推到一边,然后重新观看原先的圆,看着被切割为六大块版图,六块,陈平安当时提及曾经不从高往低去看,而是绕圈而行,那就是只有左右之分,搬山倒海,迁徙人心,这叫轮回不息!

崔瀺的心神元婴,越看越脸色发冷。

崔瀺骤然之间,将心神拔出,睁开眼睛,一只大袖内,双指飞快掐诀,以“姚”字作为起始。

此后某个时刻。

“崔东山!”

“崔瀺!”

一老一少,几乎同时喊出对方名字。

崔东山飞快拿出那幅曾经给裴钱看过的光阴走马图,摊放在地上。

崔瀺则迅速来到崔东山那座金色雷池的边缘,沉声道:“只挑出龙窑窑头姓姚之人的画面!所有!”

崔东山恼羞成怒道:“那个杨老头,比你更是个老王八蛋!肯定是他故意藏掖了姚窑头的所有轨迹,瞒天过海,我们先前那点本就不用心的推衍,根本就是给杨老头带到臭水沟里去了!这他娘的,肯定是杨老头和姚窑头之间的一笔买卖!崔瀺,你我可不许为他人作嫁衣裳,我崔瀺,可以是被儒家文脉逼死的,被天下大势碾压而死的,但绝对绝对,绝不可以是蠢死的!”

崔东山情急之下,都不去计较自己自称“崔瀺”的口误了。

崔东山越想越疯癫,直接开始破口大骂:“齐静春是瞎子吗?!他不是棋力高到让白帝城城主都视为对手吗?骊珠洞天的前五十九年,不去说它,齐静春他只有失望而已,可他在决定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失望,选择寄托在陈平安身上之后,为何还不管管?听之任之,视而不见?!我就说佛家,作为收取骊珠洞天三千年租金的那个存在,绝对不会如此简单!说不定那个苦行僧,都只是障眼法!”

相较于崔东山的气急败坏,崔瀺要沉稳许多,问道:“陈平安身上那两把飞剑,在初一十五这两个名字之前,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崔东山皱眉道:“我只知道那把被陈平安命名为初一的那把,是黄庭国,老秀才的那幅山河画卷出现裂缝后,老秀才走出画卷后,交给陈平安的。第二把飞剑十五,则是杨老头,这个跟东海那个臭牛鼻子活了差不多岁数的万年老王八,跟陈平安要了一点不值钱的破烂东西,作为交换,主动送给了陈平安,杨老头说是就叫十五,明摆着是顺着陈平安对初一的改名,而随口胡诌的狗屁名字。”

崔瀺低头凝视着从那幅光阴长河走马图中,以独门秘法撷取出来的一幅幅片段画面。

崔东山伸手指向楼外,大骂道:“齐静春睁眼瞎,老秀才也跟着疯了?”

崔瀺淡然道:“是谁费尽心思,要陈平安去研习佛经?”

崔东山使劲朝金色雷池外边吐了一口唾沫,往崔瀺脑袋上飞去,“滚你娘的,不是你要设立此局,坑害我们师徒二人,我会让陈平安去通读三教百家的那些正经?”

崔瀺头没有抬头,一挥袖子,那口唾沫砸回崔东山脸上。

崔东山随便抹了把脸,愤愤不平,依旧在骂天骂地。

看完了第二遍,所有关于陈平安嘴中那个“姚老头”的画面。

崔瀺轻声道:“别忘了,还有齐静春帮忙讨要而来的那张‘姚’字槐叶。一棵槐树那么多祖荫槐叶,偏偏就只有这么一张落下。将这段光阴长河,截取出来,我们看一看。”

崔东山照做。

在真正的大事上,崔东山从不别扭矫情。

画卷上,齐静春在为陈平安要到了唯一一张愿意离枝头的槐叶后,他曾悄然转头,望向槐叶最高处,笑容有些讥讽。

齐静春就看了这一眼。

却恰好是多年之后两人“俯瞰”画卷之时,双方三人,宛如隔着一条光阴长河的对视。

巧合?

故意的?

崔东山心中悚然,崔瀺脸色阴沉。

崔东山喃喃道:“齐静春到底是在嘲笑那些槐荫姓氏老祖宗的不长眼,还是在笑话我们两个,根本猜不到他在做什么吗?或者,两者都有?”

崔瀺闭口不言。

在心中缓缓推敲、演算此事。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嚎道:“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啊?老王八蛋,你比我修为高,岁数大,吃过的秤砣多!不如你来说说看?我现在心里堵得慌,就像我家先生如今心田干涸,在渡口那边都几乎写不动字了,我这会儿,也心累,骂不动你了。”

崔瀺装聋作哑。

崔东山双手挠头,“这日子苦啊,先生揪心,学生也揪心,有福没同享,却有难同当,没法过了,不过了不过了。”

崔瀺突然笑了起来,“你比我还要怕齐静春,所以我知道,其实在破局之初,你比我更希望齐静春已经死绝了,但是这会儿,是不是改变主意了,希望齐静春能够再来一次阴魂不散?”

崔东山黯然无语。

崔瀺伸手指了指走马图,“收起来吧,多想无益,如今猜测齐静春的用心,已经意义不大。”

崔东山挪动屁股,一点一点来到那幅走马图旁边,一巴掌拍在画卷上齐静春的脸上,犹不解恨,又拍了两次,“天底下有你这么算计师兄的师弟吗?啊?来,有本事你出来说话,看我不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崔瀺说道:“不嫌丢人吗?”

崔东山气呼呼收起那幅走马图。

崔瀺转移话题,“既然你提到了掰扯,那你还记不记得,有次吵赢了佛道两家,老秀才返回学塾后,其实并没有如何高兴,反而难得喝起了酒,跟我们几个感慨,说遥想当年,那些在史书上一个个籍籍无名的百姓,道路上遇见了至圣先师,与礼圣,都敢掰扯掰扯自己的道理,并不畏惧,有所悟便哈哈大笑,觉得不对,便大声辩驳。我记得很清楚,老秀才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慷慨,比他与佛道两教辩论时,还要心神往之。这是为何?”

崔东山愤愤道:“老秀才心比天高!”

崔瀺一口气问了一大串问题,“为何现在读书识字,相比远古时代,可算越来越轻松,但是对于百家圣人和圣贤道理,世人却越来越心生敬畏?儒家门生,竟然会觉得自己的学问,一定高不过圣贤,今人注定不如古人。为何世间学问越来越多,后世之人的心性上,越来越矮?”

崔东山叹了口气,“大概是当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我们对待这个世界就会越来越迟钝,就像当年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祇。”

崔瀺眯起眼,“对我们而言,只要熬过了接下来那场大劫难,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吗?”

崔东山脸色僵硬。

崔瀺冷笑道:“后悔了?”

崔东山浑身颤抖。

这对于终日没心没肺、无法无天的白衣少年而言,是破天荒的事情。

崔瀺突然站起身,“你找了个不错的先生。别的人,比如就说这书简湖里边九成九的货色,就算同样给那个臭牛鼻子,丢到藕花福地的那条光阴长河里去,别说是三百年,就是给他们看三千年光阴,也看不出什么花来。”

崔东山疑惑道:“说这个作甚?你每次说好话,我就瘆得慌。”

崔瀺望向楼外的月夜湖色,“如今大骊事务繁多,我不可能在这里每天收取最重要的飞剑传讯,会耽误你我真正的大事。我与你不一样,这一坎,陈平安过不去,你就要跟着被连累,我则早早就立于不败之地了。所以我和你的主次之分,不是没有理由的。”

崔东山似乎并不奇怪崔瀺的离去,没有多说什么。

崔东山眼珠子悄然转动。

崔瀺背对着崔东山,“我劝你拿出一点骨气来,别想着趁我不在,捣鼓一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你如果这么做,我会对你很失望的。”

坐在地上的崔东山,轻轻挥动一只袖子,就像是在“扫地”。

崔瀺说道:“趁我还没离开,有什么问题,赶紧问。”

崔东山倒也不客气,立即问道:“真由着刘老成出手,打死顾璨?你不管管?”

崔瀺摇头道:“反正跟死局关系不大,我又不是陈平安,在意一个毛头小子的死活做什么?打死了顾璨,刘老成还不是得跟我们大骊做买卖,无非是从刘志茂换成了刘老成而已,你看看,连姓氏都一样。其实这样更好,刘志茂自身无法服众,书简湖野修那一套行事风格,跟腐朽王朝官场上的阳奉阴违,没什么不同。还不如换成刘老成,此人更知道大势,以后与我们大骊合作,会很爽利,不至于像刘志茂那般极有可能深陷泥潭,得了好处,做起事情来,有心无力,容易当缩头乌龟,说不定还给了刘志茂趁机坐地起价的机会。所以哪怕刘老成当上江湖君主之后,待价而沽,要价更高,前期大骊难免会割肉更多,可长远来看,大骊还是可以赚回来的。”

崔东山赶紧又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齐静春真阴魂不散了,你这一走,他来了,咋办?”

崔瀺回答道:“我自然留了后手,在书简湖暗处,就像骊珠洞天,道家留了个陆掌教在那边。我不是你,我说了的事情,我就做得到。别猜了,你一旦逾越雷池,不守规矩,我也有其它后手,可以针对你。”

崔东山默不作声,这次是挥动两只袖子扫地了。

崔瀺感慨道:“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老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搬动粮食,是在偷东西。”

他转过头,笑问道:“那我们人呢?证道长生不朽,如果更高处有不可知的存在,它正在看我们,我们人又是在做什么?”

崔东山嘀咕道:“早就想明白的事情,问我做什么。不就因为得想明白,我们才选择做的那件事情嘛。所以,藕花福地画卷四人当中,最有意思的那个朱敛,才会隔岸观火,得出正确结论,说你我是那察见渊鱼者不祥。”

崔瀺笑了,“我是怕你成为下一个顾璨,忘性大。”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崔瀺微笑道:“我与齐静春,骊珠洞天,书简湖,两次都是君子之争。”

崔东山脸色古怪。

崔瀺说道:“你会怀疑,就意味着我此次,也曾经有所自我怀疑。但是我现在告诉你,是君子之争。”

崔东山再问,“齐静春可以眼睁睁看着赵繇转投其它文脉,毕竟是儒家之内。齐静春也可以留下三本书给宋集薪,为宋集薪阐述法家精义,毕竟儒法之争,并不过火。可如果齐静春把陈平安推到佛门里头去,陈平安再不回头,这算怎么回事?哪怕齐静春当初坐镇骊珠洞天,对佛法多有深思,可我不觉得他真是逃禅了,这一点,我深信不疑。那么,陈平安之于齐静春,到底是小师弟?李宝瓶、赵繇、宋集薪三人的传道人,护道人?还是齐静春真正的香火传承之人?!又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是?”

崔瀺笑呵呵道:“不知道。”

崔东山喃喃道:“就知道。”

崔瀺如同长辈指点晚辈,对崔东山说道:“小兔崽子,以后别再对人说‘我认输’。人的那一口精神气,下坠容易提起难。下棋之人,心里认输,投子棋盘就行了,有谁会开口说我认输的?”

崔东山意兴阑珊,“少对我指手画脚,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崔瀺并未收起地上那幅画卷,自然是留给了崔东山,他最后笑道:“你这会儿应该感慨一句,我家先生,忧患实多。”

崔东山没有反驳,反而附和道:“远看青山多妩媚,身在山中路难行,路上更有山中贼。”

崔瀺一步跨出,如过门扉,一闪而逝。

在确定崔瀺真正离开后,崔东山双手一抬,卷起袖子,身前多出一副棋盘和那两罐彩云子。

正襟危坐,神色肃穆,郑重其事。

下起了五子棋。

————

陈平安约莫是在秋分时节,从大骊匆匆忙忙动身赶来的书简湖。

到了书简湖辖境,乘坐马车到了湖边那座池水城,一路上所见风景,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在那之后,见到了顾璨,青峡岛见过了秋高气爽的江湖画面,此后露气开始逐渐重而稠凝,书简湖天寒夜长,风烟萧索,水雾弥漫,陈平安去了趟云楼城,借助那对父女,再去了趟石毫国边境关隘,看了那一条线,也看到了一番另外的风景,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

回到青峡岛后,悄然入冬,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化为蜃。

在四处游历诸多岛屿的时候,由于详细了解书简湖历史变迁与风土人情,陈平安还真专程拿出小半天功夫,守在锦雉岛,去欣赏“野鸡入湖化蜃”的画面,只是这种景象极难遇见,只能碰运气,就像当年陈平安遭遇过山鲫,只能苦等久候,才有机会找出那条金色过山鲫,陈平安没办法耗费太多光阴去碰运气,只得悻悻然离开,有些遗憾。

人总不能活活憋死自己,总得苦中作乐,找些法子排忧解愁。

希冀着能够亲眼目睹雉入水的场景,是如此,在青峡岛朱弦府,与门房红酥询问她的那些故事,也是如此。

到了青峡岛后,陈平安几乎很少喝酒,多是偶尔喝上一两口,用来提神醒脑。

旧岁近暮,寒风绕枯枝,飞鸟疾厉。

就在陈平安误以为会一直这样缓缓前行,宫柳岛那边继续吵吵闹闹,他这边则安安静静,埋头做着事情,可能哪天抬头望去,视野所及,就是那柳色早黄浅,水文新绿微了。

突然有一天。

宫柳岛那边不吵了,顾璨带着小泥鳅返回山门口,找到正在精研魏檗所传一桩秘术的陈平安,说是定下来了,反对势力中,嗓门最大的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座岛屿的岛主,先前嚷嚷着要与青峡岛双方各自派遣三人或是五人,谁赢谁来推荐人选担任江湖君主,但是就在青峡岛打算答应下来的时候,青冢岛老岛主和天姥岛的一位首席供奉,两个最有希望打擂台的强大地仙,竟然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就同时销声匿迹,彻底没了人影。

形势急转直下,粒粟岛岛主强撑大局,单独一人,在宫柳岛,亲自找到刘志茂,一番密谈之后,应该是谈拢了条件。

刘志茂就这么登上了江湖君主的宝座,简直好就是不费吹灰之力,要知道连同弟子田湖君在内,十余座藩属岛屿的大佬修士,都做好了血战一番的准备,在注定会无比残酷血腥的战事之中,谁死都有可能,不过刘志茂和顾璨肯定不在此列,对此大家都心知肚明,也无太多怨言,怨气倒是未必没有,可大势如此,由不得人。

估计那位截江真君睡觉都能笑出声来。

陈平安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轻松起来。

有些事情猜得出来,比如粒粟岛极有可能就是大骊宋氏的棋子,青冢、天姥两岛的重创,是国师崔瀺的秘密手笔。

但是有些事情,陈平安猜不出,例如朱荧王朝有没有后手,如果有,会是谁,到时候试图扭转局势的雷霆一击,是针对刘志茂,还是顾璨和小泥鳅?或者,干脆就知难而退了?边境线上狼烟四起的朱荧王朝,其实已经自顾不暇,干脆就丢了书简湖这块鸡肋之地?

说不定连同自己身在青峡岛的潜在影响,都在那头绣虎的算计在内,这大概就叫物尽其用?

陈平安只是要顾璨在这段时间,最好不要轻易外出,小心朱荧王朝的疯狂反扑。

顾璨笑着点头,说这个自然想到了,刘志茂也提醒过他,近期不可得意忘形,不管是谁的酒局,都不可以参加,只需要等个三两个月,到时候就算是去青冢岛和天姥岛的祖师堂门口撒尿,都不敢有人管了。所以刘志茂特别小心谨慎,就连庆贺自己登基的筵席,都故意拖延到了明年开春时分,怕的就是到时候青峡岛打开山水大阵,前来恭贺之人,鱼龙混杂,真要那个时候给人捅一刀子,青峡岛是要伤筋动骨的。

陈平安和顾璨当时一左一右坐在小竹椅上,闲聊了片刻。

隆冬时分,湖上飞鸟几乎绝迹,偶有点点。

应该快要下雪了。

顾璨走后,陈平安走到渡口那边,深思不语。

就在这天的黄昏时分。

陈平安在书案那边猛然抬头,快步走到窗口附近。

只见青峡岛外,有一位老修士悬停空中,冷笑道:“我叫刘老成,来这里会一会顾璨,无关人等,全部滚蛋。不然之后谁帮你们收尸,也得死,死到无人收尸为止。”

不等言语落定,老修士就已经一挥袖子,一张张泛着金光的黄纸符箓,连绵不绝地画弧飞掠,最终形成一个大圆,就像是将整座青峡岛勒住了脖子。

老修士身旁浮现出一尊身高百丈的金身法相,身披一具黑色火焰的古怪宝甲,一手持巨斧,一手托着一方印章,名为“鎏金火灵神印”,正是上五境修士刘老成的最关键本命物之一,在水运昌盛的书简湖,当年刘老成却硬生生凭借这件火属本命物,杀得众多岛屿遍地哀嚎,修士尸体飘满湖面。

那些品秩极高的破障符箓,不断收缩包围圈,“嵌入”青峡岛山水阵法之中,一张张砰然碎裂后,护山大阵被崩出一个个大窟窿,如果不是靠着阵法中枢,储备着堆积成山的神仙钱,加上田湖君和几位心腹供奉拼命维持阵法,不断修缮阵法,可能瞬间就要破碎,即便如此,整座岛屿仍是开始地动山摇,灵气絮乱。

这名在书简湖消失很多年的老修士,根本没有多余的言语。

刘老成身边那尊巨大法相,一斧头直直劈下,当场就将号称坚不可摧的青峡岛护山阵,给劈得崩散。

一粒黑点掠出春庭府邸,在空中现出真身,变为一条长达三百余丈的巨大蛟龙,撞向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那尊金身法相。

蛟龙瞬间缠绕住金身法相,一起砸入书简湖当中,惊起一阵滔天巨浪。

法相并未一撞后仰倒地,双脚在湖底扎根,后滑出去。

由于临近青峡岛,此处湖水并不算太深,身披火焰宝甲的金身法相,双脚站在湖底,湖水只在腰部附近。

一印章狠狠砸入蛟龙头颅之上。

不去拔出。

这尊法相,将身躯远远比它还要庞大的蛟龙,直接砸得直接坠入湖中,一脚踩中后者头颅,一斧头砍下去。

刘老成嗤笑不已。

得了那么大一块琉璃金身碎片,自己最近可没闲着,本就在玉璞境瓶颈上停滞了两多百年,现在虽未跻身仙人境,但也差不远了!

除此之外。

为了对付这条元婴境蛟龙,还专门耗费巨资,掏出足足九十颗谷雨钱,做了件很没有性价比的事情。

那就是请一位上五境大修士,在那把斧头之上,篆刻了一句道家“真言”,“射虎不成重练箭,斩龙不断再磨刀”!

至于“磨刀”之说,用在了巨斧之上,显得很是滑稽,可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对于山泽野修而言,根本不用在意。

管用就行!

血肉模糊。

书简湖湖水急剧翻涌,沸腾不已,从蛟龙伤口处流淌出来的鲜血,腥气冲天。

不过蛟龙到底是以肉身坚韧著称于世的大妖,并不是完全没有一战之力,拼死挣扎之后,也曾数次将金身法相掀翻在水中。

刘老成向青峡岛某处伸手一抓。

整座春庭府与山根相连的地皮,开始崩裂出无数条裂缝,竟是仿佛要被老修士一抓之后,拔地而起。

刘老成定睛望去,讥笑道:“还想躲?已经找到你了。”

刘老成另外一只手,手心向上一抬,然后屈指一弹,只见春庭府当中一个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给扯到府邸上空后,如遭重锤,整个人撞入背后的青峡岛山体之中。

刘老成根本不用去看身后书简湖的战局,视线偏移,“刘志茂,怎么说?弟子就要被我活活打死了,还这么客客气气?”

寂静无声,没有回应。

刘老成扯了扯嘴角,“既然青峡岛这么客气,那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伸出并拢双指,轻轻向前一挥。

那枚被金身法相拍入蛟龙头颅之中的法印,如一抹流萤划空而去,砸向那个已经深陷山壁之中的顾璨。

刘老成笑了笑,“呦,青峡岛修士里边,总算还是有个爷们的。”

视野之中。

一个身穿金色法袍的年轻人,脚踩两把飞剑,悬在顾璨身前空中,伸手一招,春庭府邸当中,掠起一条金色长线。

他伸手虚握,那把剑仙,刚好悬停在他手中,只是仍未真正握住攥紧。

面对那枚让书简湖所有老一辈修士吓破胆的鎏金火灵法印。

年轻人握住那把剑仙。

青峡岛上空,风起云涌。

刘老成皱了皱眉头,心思微动,并未驾驭本命法印,直直撞向那个年轻人与那把半仙兵的剑尖,而是让火灵神印画出一个圆弧,停在那个年轻人身侧百余丈之外。

山泽野修,出手果决且狠辣,可算计得失,更是锱铢必较。

刘老成很快就舒展眉头,若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青峡岛账房先生,已经完全炼化了那把半仙兵,还算有点棘手,既然并未炼化完整,那就不算回事了。

————

在青峡岛一座藩属岛屿之巅,站着一位儒雅青衫老人,和一个身材矮小的精悍老者。

皆是外乡人。

玉圭宗老宗主荀渊,与无敌神拳帮老帮主,高冕。

高冕察觉到荀渊的细微异样,问道:“荀渊,是你熟人?”

荀渊微笑点头,“挺熟。除了你,是我在你们宝瓶洲,最早认识的人之一,在老龙城那边遇到的,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杜懋就是在他手上吃了大亏,这么说起来,刘老成还得感谢他,才能得到那么大一块琉璃金身碎块。”

高冕问道:“那要我提醒一声老刘吗?我怎么听着,老刘是在做恩将仇报的缺德事?”

荀渊笑着摇头,“不用提醒。这算什么恩将仇报。不然除了刘老成,我们玉圭宗,上上下下,连我在内,一样需要将这个年轻人当活菩萨供奉起来。”

高冕咧咧嘴,笑呵呵道:“真不用?老刘一旦杀得兴起,到时候我都拦不住,除非你出手,舍得将一个板上钉钉的下宗首席供奉,白白变成敌人。”

荀渊缓缓道:“那个年轻人,有个观点,与你我大致相同,行走江湖,生死自负。既然如此,那我为何要出手相救,沾染那么多红尘因果,好玩啊?”

高冕瞪了一眼荀渊。

他娘的胆肥了,你姓荀的,敢这么跟老子说话?

荀渊赶紧抱拳告罪。

高冕这才心满意足,看着那边的对峙,结局已定,只要刘老成再次出手,顾璨和那个年轻人,不但会死,而且在这书简湖,就真不会有人收尸的。

高冕略带唏嘘道:“可惜了,只凭他是青峡岛上,唯一一个胆敢拦阻老刘的晚辈,我就觉得这人不坏。”

荀渊语气平淡道:“活了我们这么一大把岁数的老头子,亲眼所见的可惜事情,还少吗?死在我们手上的修士,除了该杀的,有没有枉死、却不得不死的?有的吧,而且注定还不少。这就叫哪个郎中门口没有冤死鬼。”

高冕双臂环胸,撇撇嘴。

荀渊缓缓道:“说句难听的,下宗选址书简湖,是我玉圭宗的头等大事,是一桩千秋大业。那个年轻人如果与玉圭宗起了大道之争。我是不介意做第二个杜懋的。杜懋傻就傻在自恃修为,将宝瓶洲视为弹丸之地,全然不占理,就出手了,可我如果出手,好歹还占着点理,终究是在礼圣圈定的规矩之内行事。当然,最后是生是死,各凭本事了,独独不可女子作态,怨天尤人叫委屈。”

高冕点了点头,“能说出这番话,让我对你有些刮目相看。”

荀渊微微一笑,“刘老成想要杀人立威,可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比你想象中要大很多。”

高冕问得一针见血:“是今晚打小的,还是以后打老的?”

荀渊说道:“就在今晚。”

高冕终于有些好奇了。

青峡岛那边。

陈平安双指捻符,轻轻丢出。

日夜游神真身符,现身。

再将那条以蛟龙沟老蛟龙须制成的金色缚妖索,交给了其中一尊夜游神。

然后猛然之间,陈平安真正握住了那把出鞘的剑仙。

刘老成哈哈大笑,眼神却极为阴沉,“书简湖都在传你是一位很奇怪的剑修,不管如何,我还是对你比较上心的,不比刘志茂少。就看你有没有那个真本事,让我再次亏钱了。”

不见刘老成如何动作。

那方悬停在空中的鎏金火灵神印,流淌坠落下一滴滴金色火焰,然后每一滴火灵金液在空中蓦然变大,变成一具句淡金色披甲武卒,手持各色兵器,数十位之多,在青峡岛落地后,向那两尊日夜游神真身符傀儡,蜂拥而去。

不但如此,书简湖水当中如有仙人汲水,一道道粗如井口的水柱冲出水面,向陈平安激射而去。

陈平安手持剑仙,一次次挥剑而已。

一条条水柱,与金色剑气长线搅在一起,在空中一同化作齑粉。

刘老成好整以暇,就这么耗着便是了,一点灵气而已。

对方却是要拼命,才能一次次斩碎那些势大如世俗王朝最大床子弩的水柱。

更要小心翼翼分出心神,防着自己那枚本命法印的偷袭。

陈平安握住半仙兵的那只手,已经血肉磨光,可见手指和掌心白骨。

刘老成如同猫逗耗子一般。

时不时还会给那个年轻人一点意外之喜,比如莫名其妙从青峡岛山崖处撞出的石块,可能是大如亭台楼阁,气势如虹,也可能是小如拳头,悄无声息。

刘老成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那个年轻人的神色,实在是太平静了。

分明是形骸枯槁,心田干涸,所有的精气神,早已是强弩之末。

人未死心先死?

空空如也。

是一口气将其打死了算了,还是?

刘老成难得有此犹豫。

刘老成心中盘算利益得失,出手却没有丝毫懈怠。

他倒要看看,这个神魂早已不堪重负,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的年轻剑修,那一口气能坚持多久。

书简湖内,手持专门一柄压胜蛟龙之属的巨斧的金身法相,与那条满身伤口纵横交错的大泥鳅,打得翻江倒海,湖水皆是鲜血。

两尊日夜游神真身符,金光逐渐黯淡。

鎏金火灵法印,源源不断滴落火灵金液。

这两处战场,胜负毫无悬念。

只是出剑不停的陈平安四周,几乎缠满了流萤长久不散的金色细线。

刘老成看着那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年轻人,杀意渐重,开始多过不杀之心。

以白骨手掌握住那把半仙兵的陈平安,终于出现了一丝气机凝滞的凶险破绽。

刘老成毫不犹豫,稍稍调动几乎深不见底的气海灵气,青峡岛四周,随之轰隆隆巨响,如雷炸响湖面,一瞬间,数百条水柱同时冲出水面。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

心中默念两字。

只是握住剑仙。

那些离开书简湖的水柱不断汇聚,从四面八方围杀那一人一剑。

就像一个大如山峰的碧绿水球,将陈平安困在当中。

片刻之后,那些湖水凝固静止,悬在空中。

早已不见那个年轻账房先生的渺小身影。

青峡岛在内,十数座藩属岛屿的数千修士和杂役婢女,都认为那个年轻人死定了。

更远处,也有无数人在旁观这场荡气回肠的厮杀。

有人松了口气,有人幸灾乐祸,但也有寥寥无几的修士和寻常人,这拨人哪怕认识那个账房先生不算太久,可仍然有些遗憾,比如珠钗岛刘重润,还有一些个跟账房先生打过交道的婢女,觉得这个陈先生与一般神仙老爷不太一样的人,有人百感交集,比如朱弦府鬼修,甚至是伤心,比如门房红酥。

空中。

那巨大的碧绿水球表面,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微碎裂声响。

显露出一丝金线。

声响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震撼人心,如市井坊间,那正月初一里的爆竹声。

蓦然之间,青峡岛上,就像下了一场冬雨。

刘老成神色自若,以心湖涟漪,问话那个年轻人。

得到答案后。

刘老成点了点头。

至于在战战兢兢的青峡岛修士眼中,只见那个账房先生依旧悬在原地,并且做了一个奇怪动作,手腕一拧,倒持长剑,依旧没有说话,但是面朝刘老成,双手抱拳,像是在致谢。

刘老成点点头。

收起了书简湖里的那尊金身法相,以及那方本命印章。

就此一掠而走。

————

夜色中。

三位老人御风同游,去往宫柳岛。

一场大战之后,刘老成气定神闲。

这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底蕴。

何况刘老成连真正的杀招都没有拿出手。

那尊金身法相一旦露出最近才炼化而出的半琉璃真身,那才是大杀四方的时刻。

高冕奇怪问道:“为何不杀掉那个年轻人?斩草不除根,可不是你老刘以往的作风。”

刘老成无奈道:“你嗓门那么大,故意说给我听,我耳朵又没聋。”

荀渊笑而不言。

刘老成带着两人落在宫柳岛山门口,三人缓缓前行。

刘老成说道:“既然与我晋升十二境契机的那块琉璃金身,有些渊源,我就得念这份情。再者,一个能够从杜懋手底下活下来的年轻人,我与他反正没有直接冲突,那就做人留一线。杀人立威,伤人也可以立威,差不多就行了。何况那小子比较识趣,与我做了笔买卖。”

高冕笑呵呵道,“念情和忌惮,哪个多些?”

刘老成黑了脸。

荀渊突然说道:“如果那个年轻人,当时没有那个抱拳动作,老刘肯定就会当场反悔,已经宰了他。”

刘老成嗯了一声,“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不会养虎为患,那家伙是真心还是假意,看得出来。”

荀渊突然笑道:“你们信不信,哪怕是在书简湖,陈平安可以比那个顾璨,活得更长久。”

高冕摇头,不以为然道:“未必吧,我认可此人的人品,是一回事,混江湖,是另外一回事。”

刘老成却点头道:“事实如此。咬人的狗儿不露齿。之所以不杀他,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刘老成环顾四周,“在书简湖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所谓的狗屁聪明人越多,若是有个人还愿意傻乎乎讲规矩,本事又足够,最少我刘老成,是敢放心跟他做大买卖的。”

高冕不理会刘老成这位山泽野修的肺腑之言,只听进去了一句话,怒道:“你他娘的,连荀老儿的马屁都拍?有没有点出息?你咋就从来不拍老子的马屁?”

荀渊满脸无奈。

刘老成斜眼,道:“我见过你给人打出屎的惨状,怎么敢拍你马屁?我怕拍完之后,就是一手的屎尿屁。”

荀渊眼睛一亮,“还有此等往事?说道说道?”

刘老成有些尴尬,“好汉不提当年勇,聊什么聊。”

高冕哈哈笑道:“他早年遇上我们宝瓶洲仅有的一位武道止境宗师,是崔氏的当家人,一言不合就跟人卷袖子干架了。给人干翻撂倒之后,心服口服。在那之后,他就给自己取了个武十境的绰号。只是那位武夫,后来失踪了,听说好像去了趟中土神洲,估摸着跟这位武十境的下场差不多,在那边,一山还有一山高,不知生死。”

荀渊说道:“纯粹武夫,每一个能够走到九境、并且摸着了十境门槛的人,都是有大毅力的。我们桐叶洲那边,一洲武运就不太行,竟然还不如你们宝瓶洲这么小的地方,奇怪吧?”

高冕是直肠子,“奇怪个卵的奇怪,你们桐叶洲的武夫就是不济事,这会儿有几个十境?两个有没有?知道我们宝瓶洲现在有几个吗?如果加上我最佩服的那位,再算上那个去拆了你们桐叶宗祖师堂的李二,和大骊藩王宋长镜,三个!”

刘老成却似有所悟。

荀渊笑了笑。

所以说他会与这位无敌神拳帮帮主,成为朋友。

与更聪明的刘老成,只会成为盟友。

————

大战落幕。

陈平安背着顾璨,缓缓下山。

日夜游神真身符已经收入袖中,符胆之内的那点神光,几乎消耗殆尽,下一次恐怕“请神下山”,不用一炷香,根本无需与人厮杀,就要自行消散了。

顾璨满脸血污,面容惨败,受伤极重。

但是总算活了下来。

那条奄奄一息的蛟龙,尾巴轻轻一摆,去往更远的地方,最终沉入书简湖某处水底。

在那边,它这些年,偷偷挖掘出了一座“龙宫”的粗糙雏形。

刘老成在青峡岛大展威风,以上五境修士的无敌之姿,将顾璨和那条蛟龙之属,一并打成濒死的重伤。

作为新一任江湖君主的刘志茂,青峡岛的主人,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反而是那个账房先生,出手阻拦了刘老成。

最后那个曾经有一句话名言传遍书简湖的刘老成,那个亲口说出“杀人杀到心软,都不可以手软”的宫柳岛岛主,竟然还手下留情?

一时间,整座书简湖数万野修,都觉得是雾里看花,越看越迷糊了。

山路上,随着小泥鳅进入巢穴,开始进入休眠状态,顾璨的伤势便稍稍好转些许。

他抱住陈平安的脖子,轻声道:“陈平安,你是不是要把小泥鳅收回去了?炭雪对你其实还是挺怕的,毕竟你算是小泥鳅真正的主人,跟了你,我也不担心她会受委屈,换成别人,一旦我护不住她,我恨不得炭雪死了算数,但是你拿走,我能接受,而且以后我肯定不后悔。你是知道我性子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你留着吧。炭雪如今跟在你身边,我才能放心做自己的事。”

“到底是为啥?不怕炭雪跟着我,纯粹是为虎作伥吗?”

“我以前在桐叶洲得了件仙家法宝,是一把剑,名叫痴心,也可以叫吃心,吃人心肝的吃心,往人心口一戳,就可以提升品秩。我一开始特别反感,别说拿着它跟人厮杀,就是看一眼都觉得膈应,后来总算想明白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君子不器,才能驾驭万物。算了,这些道理,你也不爱听,我不说便是。”

“说吧,不知为什么,以前觉得心烦意乱,现在听你唠叨这些,倒也不算听进去,还是会左耳进右耳出,可是听着挺顺耳的。陈平安,你说怪不怪?”

陈平安却转移话题了,“这是第二次了。”

顾璨哦了一声,“我心里有数的,一次是没有离开青峡岛,这次是救了我。再有一次,你就不会理我了,只把我当做陌生人。”

陈平安淡然道:“还算知道点好歹,有点良心。”

顾璨笑道:“哈。不多的,也就对我娘亲,对你,两个人。我那个死鬼老爹,没啥印象,委实是亲近不起来。至于到时候一家团圆了,与他见面了,会不会改观,不太愿意去想这些。”

陈平安嗓音愈发沙哑,“慢慢来吧。”

“陈平安,我还是想要知道,这次为什么救我?其实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失望,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会带着小泥鳅经常去屋子门口那边,哪怕没有什么事情,也要在那边坐会儿。”

“不要说话了。”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小泥鳅已经在水底老窝趴着,我已经感觉好些了。陈平安,说说看呗,我还想听……听一听你的道理。”

陈平安喉结微动,强行咽下那口鲜血,只要顾璨愿意听他说,他就愿意说给顾璨听,脸色已经比顾璨还要雪白的陈平安,胸口急剧起伏,轻轻吐纳几次,略微平稳之后,沙哑道:“我与你做过了切割与圈定,这是弈棋衍生出来的说法,也能够拿来练剑,简单来说,前者,就像我搬出春庭府,去住在山门口的屋子里。后者,就是我一直在看着你,你只要不走出那个我认为没有犯错的圈子,我就帮你,我就还是你最早认识的那个泥瓶巷邻居。”

“那如果你到了青峡岛后,我还是滥杀无辜呢?你会离开吗?还是打死我?”

“我会尽力拦着,让你不犯错,就像今天拦着刘老成杀你一样。而且我也不会离开书简湖,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去做,既是为你,也是为自己。”

“这么活着,不累吗?”

“当年在泥瓶巷,每天过着好像一辈子都熬不出头的苦日子,就不累了?也累的,只不过你忘了而已。”

“可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活得开心和痛快吗?”

“关于这个又绕回原点的问题,我的答案,当然可以给你,可你未必听得进去,就不去说了。所以我希望将来你可以走出书简湖,自己去亲眼看看更大的江湖。对了,我收了开山大弟子,是个小姑娘,叫裴钱,以后你如果离开书简湖走江湖,或是你回龙泉郡的时候,我又不在,就可以找她。我觉得你们两个,会比较投缘,嗯,也有可能会相互看不顺眼。”

顾璨有些开心。

因为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与自己说到了与他陈平安“捆绑”在一起的将来事。

顾璨迷迷糊糊道:“陈平安,我有些困。”

陈平安轻声道:“那就睡一觉,之后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有我在。”

顾璨竭力让自己不昏睡过去,轻轻呜咽道:“陈平安,我很怕我一睁开眼睛,你就偷偷离开青峡岛了。”

陈平安说道:“不会的。”

顾璨嗓音渐渐小去,“真的不骗我吗?”

陈平安反问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顾璨轻轻点头,放心睡去。

顾璨已经睡着。

所以他才没有察觉到,没办法擦拭脸庞的陈平安,不断有鲜血滴落在顾璨的手臂上。

————

春庭府内。

顾璨躺在床上。

妇人坐在床边,伤心欲绝。

田湖君带来了青峡岛秘藏珍贵丹药。

但是当她看到那个站在床边的账房先生后,竟是有些心颤,还有手抖。

陈平安瞥了眼她手中的药瓶,沙哑开口,“没有问题?”

田湖君使劲点头,“以性命保证!”

陈平安说道:“回去之后,告诉刘志茂,我近期会找他。”

田湖君只得应下。

给昏迷中的顾璨服下丹药后,田湖君落荒而逃。

妇人仓皇失措,只是反复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陈平安动作微颤,搬了条椅子坐在旁边,反问道:“为什么不会这样?”

妇人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那个面容消瘦许多的年轻人,这一刻,突然感到是如此陌生。

陈平安再问,“是不是还想问我,是不是故意看着顾璨重伤?”

妇人视线游移。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不是这样的,我当下能做到的,就是这么多。”

妇人叹了口气,眉眼低敛,满脸泪痕,点点头,“我信你,陈平安。”

这一刻。

陈平安有些伤心。

跟顾璨和婶婶有关系,却关系不大。

那夜在渡口,他其实已经想明白了死结中的一个症结所在。

他陈平安想要证明这一点,不难。

只需要在顾璨面前,不露痕迹地展现一两个细节,例如对某件身外物的重视程度,要超出顾璨更多。

顾璨的本心,跟陈平安有关的那块心田,一样会荒废,很快就变得杂草丛生,最终说不定以顾璨容易走极端的性情,还会与他陈平安反目成仇。

陈平安不愿意去验证,不想去试探人心。

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

撇开所有,只说恩怨和利益得失的话,不是怕顾璨会对自己的看法,会从亲人变成仇寇。

陈平安在自己心安之时,并不畏惧任何敌人在拳头上的强大,小巷蔡金简和苻南华,再到搬山猿,到之后所有道路上的敌人,都是如此。

陈平安不希望自己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那个小鼻涕虫,再失去一个初衷是为了娘亲、走到这一步的书简湖顾璨。

更不想顾璨与自己一般伤心。

世事人情,是不是一个人想得越深,就越与人无话可说?

陈平安坐在椅子上,闭眼休憩片刻后,站起身。

妇人紧张问道:“陈平安,你去哪里?”

陈平安说道:“我只要在青峡岛,在哪里都一样,婶婶放心好了。”

妇人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不敢强行挽留。

陈平安一走出春庭府,就立即捂住心口,一手捂住嘴。

强提一口气,缓缓走向山门口的屋子。

到了那间屋子,打开门,关上门,点上桌上灯。

陈平安坐在背对窗户的长凳上,颤颤巍巍,取出杨家药铺买来的药膏,强行咽下。

一人独坐。

桌上搁放着养剑葫,飞剑初一和十五,各自在门口和窗边。

非人情,不可,难近,难亲。

便有了失望。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似乎便有了希望。

可到头来,还是会失望的。

吃下那杨老头炼制的药膏后,从体魄到神魂,都已经毫无知觉的陈平安,怔怔看着那里灯火,灯花渐瘦天将明。

眼神死寂如古井深渊的年轻人,转头望向窗外。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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