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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看着少女走来,她脚步轻盈,走在灯火朦胧的廊道,像夜色里的年幼麋鹿。
朱鹿再没有平时的颐指气使,仿佛一位青梅竹马的邻家少女,巧笑盼兮。
陈平安似乎有些不敢置信,脚步放慢,趋于站定,瞪大眼睛,凝视着那张有些陌生的清秀脸庞。
朱鹿从背后抽出左手,朝陈平安挥手打招呼,边走边说道:“陈平安,棋墩山石坪上的事情,我爹希望我能够跟你说一声……”
五步之隔,二境巅峰修为的少女,身形猛然发力前冲,仅仅两大步,刹那之间就来到了陈平安身前,几乎面面相视,两张脸庞纤毫毕现,少女脸庞上带着狰狞、愤怒和快意、解脱,复杂至极,少年眼神黯然之外,更多是凌厉,视线中带着那种用斩龙台磨砺出来的柴刀锋芒。
朱鹿左手一拳直击少年额头,此举作为障眼法,少女甚至故意稍稍放慢了出拳速度。
真正的杀手锏,在于右手,当她闪电出手后,手握三根锋利竹签,直直捅向少年的心窝。
在竹签就要刺穿少年心口的时候,暴起杀人的少女,她之前未曾说完的那句言语,刚好顺势脱口而出,“对不起!”
此刻少女哪有什么娇憨神态,唯有狠厉。
但是下一刻,朱鹿满脸惊愕,心知不妙,就要后撤。
陈平安右手迅猛抬起,不但格挡掉少女的左拳,还借着她胆敢示敌以弱的机会,手臂顺势向前,一把掐住朱鹿的脖子。
与此同时,少年左手死死握住朱鹿暗藏杀机的右手手腕,向外一扯,不让三支糖葫芦竹签刺中自己的心窝,攥紧她脖子的手骤然发力,将少女往自己这边一扯,一记膝撞狠狠撞在少女腹部,势大力沉,撞得少女差点吐出胆汁苦水,身躯情不自禁地弯曲起来,整个人顿时失去了战力,陈平安没有任何掉以轻心,犹不罢休,当头一锤猛敲下去,以额头撞额头。
少女踉跄后退。
陈平安一腿蹬去,腹部又受重创的少女如断线风筝,重重摔在两张之外的廊道青石板地面上,挣扎了两次仍是无法起身,嘴角渗出血丝,面如金纸,花容惨淡。
一气呵成,毫不留情。
朱鹿用手肘抵住地面,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竭力让身躯向后倒退,尽量远离那个草鞋少年,哪怕多出一寸一尺也好。
陈平安环顾四周,并无异样,这才走向战力几无的狼狈少女,浑身肌肉紧绷,依然小心谨慎。
朱鹿陷入莫大恐慌,顾不得擦拭嘴角的鲜血,带着哭腔解释道:“不要杀我,陈平安,我只是跟你开一个玩笑,真的我不骗你,如果我要杀你,我怎么会用这几支糖葫芦竹签,再说了我为什么要杀你啊……”
陈平安一针见血道:“之前在观水街分开,你拉上你爹朱河说是去逛兵器铺子,是不是想挑选匕首之类的趁手兵器,容易隐藏在袖口之内,我猜应该是铺子关了吧,所以只好用竹签代替。”
朱鹿蓦然笑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咳嗽得厉害,捂住嘴,猩红鲜血仍是不断从手指缝隙渗出,她松开手,仿佛认命一般,仰头望着那个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少年,视线从上往下,最后看到一双粗糙低贱的草鞋,少女再次抬起头,好似魔怔失心疯了,不哭反笑,死死盯住越来越靠近自己的少年,沙哑笑道:“没想到你没我想象的那么蠢,但是我很奇怪,你是怎么看出我要杀你的?”
少女提高嗓音,原本清秀可人的脸庞,扭曲而癫狂,“陈平安,在杀我之前,可以不可以让我死个明白?!”
陈平安脚步不停,反问道:“为什么?”
少女刚要尝试着坐起身,就被陈平安一脚踩塌在额头上,后脑勺重重撞在青石板上,少女呕出一大口鲜血,这次彻底放弃了挣扎起身的企图,虽然她内心深处,最大的耻辱,是让一个穿着草鞋的陋巷少年站着跟自己说话,而她却只能躺着,连坐起身都成了奢望。
朱鹿用手背抹去鲜血,笑道:“还记得我家二公子寄给小姐的那封家书吗?我家公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尤其擅长行书,就像公子的为人性情,潇洒不羁,但是我家公子在离家赶赴京城之前,突然说要学习楷书,因为他说要学会懂得遵守外边世界的规矩,他要开始约束自己的心性了。”
陈平安蹲下身,掰开她的五指,取出那三支竹签,自己握在手心,然后坐在廊道长椅上,面无表情地盯住朱鹿,不让她有任何折腾出幺蛾子的机会。但是显而易见,朱鹿杀他杀得毫不含糊,一点拖泥带水的犹豫都没有,可要陈平安反过来,杀她杀得心无芥蒂,很难,因为这中间夹着那个红棉袄小姑娘,性情爽朗的汉子朱河,以及这个什么李家二公子。
陈平安在看到她从廊道远远走来的第一眼起,就知道朱鹿不怀好意了,而且少年的眼力极好,少女的隐藏掩饰,远远不够精湛,颤颤巍巍的睫毛,咬住牙根的鼓起腮帮,低敛视线的狠辣,陈平安一目了然。
但是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她会真的杀人。
当少女提起那个“自家公子”,整个人的气态就摇身一变,扭头看向草鞋少年的眼神,就又像是人在看狗。
“当时小姐在枕头驿跟我第一次提及家书内容,公子说大骊烽燧点燃的太平火,绵延千万里,一直从边关传递到京城。但是小姐并不知道,你们所有人都不知道,公子在这之前,从未跟我说过这‘边境以太平火,向君王报平安’的事情。公子跟我说了什么趣闻轶事,自我懂事起,我记得一清二楚!”
“所以我当时就觉得事情不对劲,向小姐索要了那封家书,果不其然,我看出了学问玄机,这个世上,也只有我朱鹿能够看得出来!”
陈平安低头看着满脸狂热的少女,少年一言不发。
朱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一刻,又变成了倨傲自负的李家婢女,初出茅庐的武道天才,她继续说道:“然后我仔细看了两遍,只用了两遍,我就找出了正确答案,解开了我家公子故意留给我的这道谜题!”
她看着少年那张冷漠的黝黑脸庞,少女嗤笑道:“小姐是心性不定的跳脱孩子,当然领会不到公子的良苦用心,所以公子一开始就没有把希望寄托在小姐身上,而是选中了我。那封家书洋洋洒洒两千余字,几乎全部以行云流水的行书写就,唯有七个字,是楷书!”
少女几乎要笑出眼泪,断断续续道:“大骊柱国姓氏,陈氏嫡长孙,杀马贼,太平火,报平安,得诰命。”
那七个字,正是“杀陈平安得诰命”!
书生杀人不用刀。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朱鹿捂住绞痛不止的腹部,翻江倒海,让她满头冷汗,可嘴上仍是讥笑道:“是不是连‘诰命’这两个字,听也没听过?”
朱鹿挣扎着背靠少年对面的长椅,这次陈平安没有阻止她。
她望着那个被自家小姐称呼为小师叔的少年,“知道我除了杀你之外,最想做什么事情吗?你不是识字很多了吗,我就想把那封家书交到你手上,说不定你还会自惭形秽吧,觉得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字,如此好的文采,任你陈平安翻来倒去看十遍一百遍,却不知真正的学问,竟然只是那七个字,是不是很好笑?我觉得很好笑,都快要好笑死了!”
陈平安安安静静坐在长椅上,身边刚好散落着那些冰糖葫芦,一颗颗无人问津,少年看着朱鹿,扯了扯嘴角,“如果不是朱河,你今天就真的要好笑‘死’了。”
陈平安站起身,缓缓说道:“我知道,这些话你其实是说给你爹听的,而且你这次挣扎起身,是为了引诱我对你出手,你要让朱河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么我杀你,要么他杀我,对不对?”
朱鹿脸色阴沉,不再说话。
朱河不知何时站在廊道之中,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满脸痛苦,男人望向那一双少年少女。
一个是自己心爱的闺女,一个是自己欣赏的晚辈。
朱鹿伸出大拇指,使劲抹掉嘴角的血迹,微微低头,眼睛却盯着草鞋少年。
她缓缓转头,少女破天荒脸色平静,对那个熟悉身影说道:“以我们小姐的脾气,如果知道了这一切,我就算不死,也要脱一层皮,这辈子就算是毫无希望了。爹,我求你了,不要心慈手软,趁着那个风雪庙的阿良还没有回来,赶紧动手!公子说过,当断不断,必为其乱!”
陈平安突然转身弯腰,随手捡起一颗糖葫芦,放入嘴里咀嚼起来。
然后少年站在廊道中央,与朱河对峙。
少年对少女轻声道:“你会死的。”
朱鹿心一沉。
她爹和陈平安相距约莫十五步。
陈平安虽然武道境界不高,但是身形矫健,少女见识过。
她有些恼火,爹就不应该这么光明正大出现在那么远的地方。
生死之争,讲什么高手风范?!
朱鹿扭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有本事你就试试看。”
她望向父亲,提醒道:“爹,今天你要是不出手,我就死给你看!不管如何,先把陈平安拿下再说!”
至于拿下之后,她爹不愿出手杀人,她来便是。
朱鹿早已强提一口气,随时准备应对陈平安拿她要挟父亲。
她爹曾经无意间说过,一旦对上这个出身泥瓶巷的低贱胚子,若是点到即止的武学切磋,她有胜算,但是生死搏杀,她必死无疑。起先她是半点不信,但是那场发生在棋墩山石坪的风波,当她与白蟒对峙,朱鹿吓得毫无斗志,只能束手待毙,反观陈平安无论是胆识气魄,还是对时机的把握,全在她朱鹿之上。
这其实让她的习武之心,几乎绝望了,一旦心境崩碎,武道之路就算走到了尽头。
所以哪怕在进入红烛镇之前的棋墩山边界,土地爷魏檗送给他们人手一份临别赠礼,她在朱河的强硬要求下,拿到了那本所谓的仙家秘籍《紫气书》,无数人山下武人梦寐以求的武道宝典,少女其实并未提起多少的心气。
心气一事,自古易坠难提起。
这一切,粗糙汉子的朱河,醉心于武道攀登的纯粹武人,又如何晓得?
但是那封书信的到来,宛如自家公子在面授机宜,就像一场雪中送炭,让悟出其中玄机的少女,重新燃起希望,告诉自己,一定要习武,最少要成为爹那样的武道宗师,一定要在沙场立下汗马功劳,让那个“诰命夫人”来得天经地义。
尤其是他们父女二人,如今拥有了真武山英雄胆,和那部山上神仙手笔的《紫气书》,就像朱河亲口所说,如今他连第七境的风光,也敢去想一想了。那么她朱鹿,为何不敢去想一想自己以前不敢想的风光日子?
只是所有锦绣前程、所有阳关大道,建立在一个小小的前提上。
陈平安必须死。
所以自知正面搏杀不是少年对手的少女,需要一场暗处的袭杀,如少年揭穿的真相那样,她需要一把匕首。不凑巧,
不凑巧,兵器铺子关门歇业,买不到。
刚好他爹朱河说到与陈平安道歉一事,而陈平安与小姐李宝瓶,又提过要买糖葫芦。
匕首能杀人,冰糖葫芦的竹签子,用在二境巅峰的武人手里,也可以。
为了担心一根竹签容易折断,少女便借口带给陈平安李宝瓶两串,三根竹签握在一起,她不信还捅不穿少年的心窝。
环环相扣。
朱鹿之机敏急智,可见一斑。
那个从未露面的李家二公子,识人之明,用人之准,同样显而易见。
因为朱鹿真正的厉害之处,还在于她既给自己找了一条退路,又给身为武道五境的朱河,替她爹选择了一条没有回头的路。
她死,或者陈平安死。
朱河望向那个束发别玉簪的贫寒少年,说了一个本该由他女儿诚心诚意说出口的三个字,“对不起。”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路都是自己选的。”
草鞋少年不合常理的笑意,给人森寒之意。
这种荒诞感觉,不远处的少女尤为清晰。
当初在棋墩山辖境内,与朱河切磋之后,少年察觉到自己体内三座气府,竟然让那条横冲直撞的气机火龙,都只敢过门不入,陈平安直到那个时候,才意识到那三处,藏有三缕极小极小的剑气,与他心意牵连,使用起来,毫无门槛。
之后炸烂那条白蟒的头颅,少年用掉了一缕剑气。
为了活命,再用一缕剑气,陈平安觉得不亏。
但是少年觉得下一次动用剑气,必须要有赚才行,总这么不亏,也不是个事啊。
这场用心险恶的陷阱。
少女朱鹿说了很多很多。
陈平安不过开口数次,加在一起也没几个字。
所以少年觉得要说点什么,为自己,也为那位需要自己活着她才能活着的神仙姐姐,否则心里有些不痛快。
少年一只草鞋向前踏出,一只草鞋向后挪去。
少年双膝弯曲,身形下坠,双指并拢,直指廊道远处的男子,嘴唇微动。
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祖荫庇佑,少女朱鹿没来由满怀惶恐,尖声喊道:“不要!”
朱河更是头皮发麻,堂堂武道五境的小宗师,竟是心神陷入泥泞,四肢丝毫动弹不得。
少年默念道:“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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