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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不愿歇,好似哪家顽劣孩子的哭不停休。

下马嵬驿馆后院,龙爪槐挂满了白色。

少年死士戊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取了两块木炭做眼睛。

徐凤年见轩辕青锋躺在藤椅摇摇晃晃,十分惬意,不让她独乐乐,又托童捉驿添搬了一条藤椅进院子,两人在檐下躺着闲聊。

童梓良送椅子的时候,徐凤年问了几句有关兵部侍郎卢白颉跟人比剑的盛况,此时躺在椅子上,自言自语:“姓温,挎木剑,你娘的该不会是温华吧?”

轩辕青锋冷笑道:“就他?”

徐凤年不乐意了,斜眼道:“温华怎么了?当年你我他三人在灯市上碰头,我手无缚鸡之力,你好到哪里去了?如今我又如何?窃取所谓的儒家浩然,来养刀意,再借力于元婴,就在御道上一气撕裂了两百丈。再说说你自己?”

轩辕青锋默不作声。

徐凤年突然笑道:“这次带你来京城,躲不过那些躲躲藏藏的眼睛,也算你第二次递交投名状,回头我找机会补偿你。”

轩辕青锋转头玩味笑道:“才发现跟你做生意,实在是不怎么亏。”

徐凤年微笑道:“那是。”

轩辕青锋好奇问道:“你这次入京带了一柄北凉刀,为何不带春雷了,而只是带了那柄春秋。”

徐凤年平淡道:“才二品内力,带那么多兵器做什么,当我是开兵器铺子的吗?”

轩辕青锋嗤笑道:“你这话真是睁眼瞎话了,十二柄飞剑算什么?”

徐凤年无奈坦白道:“春秋剑在我手上,很为难。”

轩辕青锋刨根问底道:“怎么说?”

徐凤年轻轻吐气,吹走几片斜飞到檐下的雪花,平静道:“不知为何,春秋时不时会有颤鸣。”

轩辕青锋不再追问,她对那柄剑没有半点觊觎之心。

徐凤年自顾自说道:“这柄剑,我一开始是想送给羊皮裘老头的,后来他死了,我想着送给邓太阿也好,也算回礼。不过估计他也不会收下,而且这辈子也未必能见上一面了,就想着万一,万一见到了温华那小子,干脆送他好了,出门摆阔,他也容易拐骗女子。”

一袭紫衣的轩辕青锋躺在椅上,闭上眼睛,“真不知道你堂堂北凉世子,为何那么在意一个没出息的浪荡子。”

徐凤年笑眯起那双丹凤眸子,这些天心中阴霾一扫而空,轻声道:“不懂就对了。”

————

狐裘女子轻叩门扉,始终蹲在檐下发呆的吴六鼎皱了皱眉头,松开以后懒洋洋说了一声请进,李白狮低头跨过柴门,朝吴家剑冠施了一个万福,风情万种,却媚而不妖。吴六鼎朝屋里头喊了声温不胜有人找,正趴在床上欣赏霸秀古剑的温华挎好木剑,骂骂咧咧走出,看到院中女子,愣过以后大惊喜,也不掩饰什么,讪笑着小跑过去,在她身前几步停下,说道:“李姑娘怎么来了,事先说一声,我也好跟六缸借钱,找个大些的地方待客。反正借他十两是借,一百两也是借,江湖儿郎相逢是缘,就不能小家子,你说对不对,路边捡来的六只缸?”

吴六鼎看到那个朝自己使劲使眼色的无赖游侠儿,只是翻了个白眼,侧身望向另一边院墙。李白狮手里挽着一竹篮子新鲜果蔬,篮子里还有几尾用凿冰出湖没多久的鲤鱼,一根草绳串鳃而过,都还能活蹦乱跳。她柔声道:“吃过了没,要是没吃,这趟我不顺路,不过可以顺手给你做顿饭。”

才两碗酸菜面下肚的温华挠头道:“吃了两碗面条,不过不顶事。”

李白狮嫣然一笑,“这就给你做去,不合胃口就直接说,下回也好将功补过。”

温华嘿嘿道:“放心,我这人最不矫情,向来有话直说。”

她轻轻看了他一眼,温华想起两人初见,哑然失笑。她往里屋走去,恰好跟剑侍翠花擦身而过,女子之间也就是点头即止,京城名士见上一面都难的李白狮竟然真下厨去了。吴六鼎蹲着,翠花站着,温华手足无措地在房门口进退失据,犹豫半天还是来到吴六鼎身边,靠着红漆早已斑驳剥落的廊柱,大雪纷飞,温华练剑以后,成就高低自己不知,但最不济如今不惧这份寒意,但仍是下意识收了收袖子,过惯了穷日子的小人物,每逢冬季大雪,衣衫单薄,无处可躲,那可就是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老天爷揪下来揍一顿,别说李白狮身上那件价值千金的裘子,寒苦人家一炉子炭都舍不得烧,温华当年寄人篱下,跟哥哥嫂子一起熬岁月,嫂子嫌弃他不务正业心比天高,哥哥总护着他,但难免被嫂子唠叨,而温华也知道自己的德行,嘴巴刻薄,说话毒辣,从未说过几句好话给嫂子听,其实她人不坏,那么多年让自己白吃白喝,就是说话难听一些,却也从未想过真把他赶出家门去吃苦,于是哥哥就里外不是人,温华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偷鸡摸狗的勾当干了不少,然后就撞见了小年,当时一起在瓜农地里偷瓜,双方都心虚,斗智斗勇了半天,才他娘知道是一路货色,那块瓜地就彻彻底底遭了灾,这算不算不偷不相识?厮混在一起后,小年总取笑他见了任何一个有胸脯有屁股的女子就饿虎扑食,这样的一见钟情不值钱,温华对情情爱爱哪里懂,只是就跟饿疯了的人见着馒头就是天底下顶可口的美食一个道理,那次惨淡却不孤单的游历中,一见钟情的次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两人离别时,小年说了一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文绉绉的,温华当时眼睛泛酸,加上也觉得总跟着他蹭吃蹭喝不算个事,也就痛痛快快转过身,独自游历江湖,一路往西北走去,然后在襄樊城附近遇上了此时鸠占鹊巢的李姑娘,初次见到她,是她从一辆豪奢富贵的马车里走下,将一块银子弯腰放入断腿小乞儿破碗中,温华当时看到她不光给了银子,还笑着摸了摸小乞丐的脑袋,那会儿,温华就告诉自己这次一见钟情,是他最后一次了。因为最喜欢讲歪理还让人服气的小年说过一句话,女子漂亮一些不算了不起的大事,漂亮女子心地好,不抢回家当媳妇好好心疼,活该天打雷劈!温华当时奋不顾身就冲了上去,当街拦下马车,照旧是市井泼皮调戏良家女的三板斧路数,没啥新意,小姐芳名小姐芳龄家住何处,不过温华还添了一句,说自己是立志于练剑练成绝顶剑客的游侠儿,他不耍无赖,只想着姑娘能多等上几年,等他练出个大名堂,若是几年以后杳无音讯,那就不用等他了。温华一开始觉得傻子才信自己这番诚心话,可那姑娘还真就自报姓名了,还问他自己是青楼女子,不嫌弃?温华说不嫌弃,然后她就说等他三年。她果真等了他三年,再见面,已是泱泱京城,他遭受白眼无数的温华哪怕被嘲笑温不胜,可好歹再没有小鱼小虾都可以不把他当盘菜,温华练剑,不求利不求钱,只求名,只求那一口憋了太多年的气,徐凤年说人这辈子吃喝拉撒还不是最平常的事情,而是那一呼一吸,什么时候最后一次只呼不吸,便是人死卵朝天了,那会儿,那死前呼出的一口气,得爷们!好像还有酒入豪肠吸剑气张口一吐摧五岳的说法,前半段说得直白,温华记得一清二楚,后半段酸文了,他也就记不太清楚,跟黄老头练剑以后,他便一直狠狠憋气,咬牙想着如何他日一口吐气,就让江湖震动,让那李姑娘青眼相加,让小年觉得他温华这个兄弟没有白结交!

新邓太阿的桃花枝是举世无敌的杀人剑,温华不想学。老剑神李淳罡的剑为后人逢山开山逢水开水,他又学不来。温华只想练自己的剑。想练了剑,娶上心爱的媳妇,过安稳日子。再跟兄弟徐凤年好好相聚,把那一年欠下的酒欠下的肉欠下的情,都慢慢还上。

李白狮做了一桌子饭菜,色香味俱全,看得温华不饿也饿了,狼吞虎咽。

她仅是夹了几筷子素菜,便不再动筷子,只是看着这个年轻男子,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

倒是温华给她夹了一筷子,笑道:“多吃一些,身体要紧,吃胖了也无妨,反正你长得太好看了,稍微不好看一点,不打紧。”

李白狮这回终于笑了。

陋巷陋室一顿饭,很快临近尾声,她不忘如勤俭持家的妇人收拾干净碗筷,只挽了那只篮子离去,温华当然要送行,可她只他送到院外巷子。

一路无言。

拐角之前,她柔声说道:“温华,记得要当天下最有名的剑客,你答应过我的。”

温华重重点头道:“这个你放心,我就算去杀皇帝也敢,大不了跟你一起浪迹天涯。”

他笑着赶忙补充一句:“只要你愿意。”

李白狮点了点头,低下头去,神情复杂,抬头以后眼神便清澈,轻声道:“不许送了,可以做到?”

温华笑道:“听你的,不过你自己路上小心一些。”

李白狮妩媚一笑,“当年我所乘马车动了以后,我偷见你在后头站了半天,这回你先走,我等你。”

温华大笑着转身离去,也不拖泥带水,拖雪带泥才是。

李白狮轻轻捧手呵出一口气,等温华进入院子,这才走过拐角,进入那辆马车,看到老人还在,有些愕然。

黄三甲语气平淡道:“我不过去了一次下马嵬附近,就给元本溪那半寸舌给盯上了,有些事情得提前一些。”

李白狮颤声道:“这就要去跟温华直说?可院子里还有吴家剑冢的剑冠剑侍二人啊。”

黄龙士笑道:“襄樊城芦苇荡截杀徐凤年,这两人本就是我挪动剑冢的一次落子。陪我坐一会儿,约莫个把时辰后我去院子,你等消息,回去后打开这只锦囊。”

李白狮接过一只锦囊。

手脚冰凉。

一个时辰后黄龙士缓缓走下马车,马车渐渐远去,消失于风雪中。

黄龙士没有急于入院,而是在巷弄来回走了两趟,这才推开门扉。

短短一炷香后,一名年轻男子断一臂,瘸一腿,自断全身筋脉,只存一条性命,只拎上那柄原本就属于自己的木剑,离开了院子。

巷中雪上长长一条血。

“在老子家乡那边,借人钱财,借你十两就还得还十二三两,我温华的剑,是你教的,我废去全身武功,再还你一条手臂一条腿!”

他在院中,就对那个黄老头说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这个雪中血人在拐角处颓然蹲下,手边只剩下一柄带血木剑。

年轻游侠儿泪眼模糊,凄然一笑,站起身,拿木剑对准墙壁,狠狠折断。

此后江湖再无温华的消息,这名才出江湖便已名动天下的木剑游侠儿,一夜之间,以最决然的苍凉姿态,离开了江湖。

刺骨大雪中,他最后对自己说了一句。

“不练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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