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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的发话比预计提前了一点。

不过苏颂还是按照预定计划出班回了一句,“请陛下训示。”

“先帝不幸早弃天下,将天下和皇帝托付于吾。”

“吾才浅德薄,垂帘十载,也只是勉力支撑。”

很有几个朝臣脚动了一下,想要出班回话,告诉太后,他们绝对没有这种想法——这是正常的君臣互动:皇帝故作谦虚的时候,做臣子的就必须要贴心的给他点面子,不能毫无反应,更不能点头附和,否则就要面对唱了独角戏、丢了脸面的皇帝的恼羞成怒,太后也是一般——只是谨慎心让他们多观察了一下理应先开口的宰辅。

正是看到宰相毫无反应,他们才立刻改了念头,打定主意要多等一阵。

而太后,也没有等着哪个臣子跳出来告诉她,百姓安居乐业,太后劳苦功高,这十年的盛世华年完全可称为元佑之治。

一个响亮的尖细嗓音在殿中回荡,继续转达着太后的发言,“这十年,天下或可曰无事,可这宫中却是每每多生事端。”

“说起来,还是吾心思放在国事上太多,无暇训导皇帝,以至于为奸人所引,尽做些昏徳悖逆之事。”

太后的话说得很慢,说上一句,歇上片刻,才有下一句。

本已是拟定好的开场台词,用上了半刻功夫,方才说完。

蒲宗孟快要受不了太后这种诡异的说话节奏。

想要抓住机会,必须找对开口说话的时机,贸然打断太后的发言,不仅抓不住机会,反而会受到责难。

他几次想要开口,几次都强自忍住,直觉告诉他,太后的话还没说完。直到此时,听到昏徳悖逆四个字,蒲宗孟的精神更加集中,真正的戏肉就要来了。

天子到底如何昏徳悖逆,其中的具体事迹,从来没有在朝堂上公开过。太后想要名正言顺,并且顺利得到群臣的认同,就必须将小皇帝过去所行种种恶事都一五一十的告知群臣。

那时候,时机可就到了。

这时,苏颂慢悠悠的上前,“臣等受先帝重托,辅佐今上。如今天子失德,非陛下之过,乃臣等之罪也。”

蒲宗孟闻言一愣,太后还没说皇帝做了什么,苏颂怎么就直接承认天子失德?

霍光行废立之事,好歹还历数了昌邑王登基二十七日所犯下的一千一百多条罪过来。

其实若是按照霍光废昌邑王的旧例,应该先是宰相们共议,然后联络群臣上书,太后批准就可以了,不应该由太后主动开口。

不过宰相们这么做,也有可能是怕担一个权臣的罪名。反正太后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天子都能服药来陷害太后,太后还需要在乎什么?

“天子若是亲政,宰相不能谏阻,自是宰相之过。如今天子尚未亲政,一干昏德之事,是吾管束不严之过。”

“家宅不宁,贻笑于外,此事事小,若是宫中之乱,推及天下,致使亿兆元元受难,败了这大宋万里江山,吾日后难见熙宗于九泉之下。”

“若是还有些时间,吾当好生教训皇帝,使他能迷途知返。只是吾如今病重,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

太后再说起话来,还是一句一顿,

说出的话也根本不是她日常的口吻,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如何讨太后欢心才是重点。

太后一句‘没有多少时日’话声刚落,蒲宗孟便如离弦之箭,赶在所有朝臣之前蹿出班列,“陛下小病,不久当愈。何来没有多少时日之语?”

如果遇上有人说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不论此人是君上、家人还是友人,甚至是陌生人,普通人都知道该如何说话。

这与之前太后故作谦虚的情况不同,做臣子的可以开口也可以不开口,但太后说自己时日无多,哪个臣子敢干站着不当一回事?

蒲宗孟抢了头啖汤,甚至压了宰相一头,接下来,心急难耐的朝臣们,抢在宰执之前,一个个全都出班相劝,告诉太后,她的身体很快就会康复。

只是说同样的话,结果究竟如何,也要看人。

韩冈对病人说没事,与蒲宗孟以及普通朝臣对病人说没事,结果自然不会一样。

“好了!这等话吾听得多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要是还能多支撑一阵,吾也不会在今天说此事。”

内侍的传话缺乏抑扬顿挫,但太后的不耐烦还是能从词句中听得出来,跳出来的朝臣慌忙请罪归班。

隔着屏风,向太后冷眼看着下方的朝臣,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安心。

这一想法,眼下只有宰执班中的成员才把握到了。

“诸位卿家,你们跟吾说说,皇帝的事该如何办?”

怎么办?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除了废掉皇帝,另立新君,还能怎么办?

宰相与太后明显有了密议,太后的一番话也明显是经过斟酌的结果。

到底怎么处置皇帝,早在朝会之前就已经决定下来。

现在太后只需要有人把话接上来,让她可以废掉皇帝。

朝臣们的心中都有所明悟,也有许多人跃跃欲试,想抢一个首倡之功——尽管不如早就进入实际操作的宰辅,但表面上的功劳亦是功劳——可赶在所有人之前,先行出班的又是蒲宗孟。

看见蒲宗孟仗着身居前列,抢先出班,多少双眼睛含恨望向那个紫袍花带的身影,但他们也无可奈何,只能听着蒲宗孟侃侃而言,抢走了这份功劳。

“皇帝少时即失望于天下,太皇太后丧期,皇帝又乱于宫中,而今皇帝变本加厉,竟与太妃合谋,欲以巫蛊鸩药谋图太后。”

蒲宗孟含糊的跳过赵煦弑父这一事,当初高太皇、戾王赵颢和宰相蔡确以此为由起兵作乱,现在旧事重提,倒显得他们造反造得名正言顺了。

不过除了当年弑父弑君的过失,赵煦的行事也有颇多可以指摘之处。尤其是最近的这一次太妃与天子合谋,欲陷太后以污名,这可是明摆着的不孝。如今外界已经有太后发病,是太妃、天子作祟的传言。

检出最严重的几桩,蒲宗孟理直气壮,“五辟之属,不孝为大,士民犯之,国法可绳,皇帝犯之,何法可纠?!”

这一句质问,正是天下臣民最为忧虑的地方。皇帝不孝种种,皆在世人口耳相传之中播于天下。

儒家讲究推己及人,又以孝为百善之先。连生养之恩的父母都不孝顺,怎么可能去善待他人?故而不孝之罪与谋反谋逆并称。世人也不会相信不孝之人有忠义仁善可言。如今皇帝不孝于父母祖辈,还能指望他顾念更加疏远的亿兆生民,做一个好皇帝?肯定是跟商纣王、隋炀帝一般,把大宋江山闹得民不聊生。

不孝诸事确凿,无人为赵煦辩解。蒲宗孟义正辞严,他罗列赵煦不孝之事,自是为了最后这一句:

“故而以臣之见,陛下宜告于高、熙二庙,废此不孝天子,于宗室之中另择贤良。”

这是第一次,戾王宫变之后的第一次,有人在朝堂上公然说出废掉皇帝的话语。

蒲宗孟确信,只凭今天的首倡之功,他肯定能够晋身宰执之列。至于日后所立新君,会不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把定策勋臣打入另册,他则没有多考虑。

所谓倒行逆施缘日晚,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本就离致仕不远,好好享受几年两府的权柄,等到新君亲政,自家不是业已入土,就是已经致仕归乡,逍遥度日。根本就不必担心新君过河拆桥的问题。

蒲宗孟能想得到的,其他人也能想得明白。蒲宗孟虽抢下了头功,但定策之功,还是足够很多人去瓜分的。

出班建言废立的朝臣一个个迫不及待,要不是有朝规约束,早就蜂拥而上。

也有些人没有头脑发热,而是望向了有着最充分的理由反对此议的王安石。

要知道,王安石若是让人把皇帝废了,他把孙女捧成皇后的举动可就成了今年最大的笑话了。

但再度令人惊讶的,是王安石对此没有任何动作。

王安石的脸上不见喜愠。原本就黑如锅底的一张脸,也让人分辨不出他的心情究竟如何。

只有熟悉他的人处在近处,才能发现他眼下的坏心情。

可心情再坏,王安石也没有出面的打算。

王安石很清楚,如果他出来说一句‘蒲宗孟丧心病狂。妄言废立,岂是臣子可为。’韩冈肯定会出班回上好一通‘蒲宗孟是议政之一,只要有关军国重事,他都有资格与闻。即使是废立天子,他也有一份说话的权力,不论这番话对错如何,在这个朝堂之上,议政任何时候都有资格表达自己的意见’。

不过,王安石不打算出班为赵煦辩护,更因为他相信韩冈会遵守承诺——不是说他相信女婿的人品,而是王安石明白韩冈的真实用心,在历年的信函中,在前日夜中的一番深谈中,王安石已经十分深刻的了解到了韩冈他到底有着什么样的一个计划。

眼下王安石的选择有很多,但每一个选择都带不来他所希望的结果,现在的选择已经最好的--或者说最不坏的。

王安石不想向女婿低头,也还记着先帝托孤之念,但彻底站在皇帝一边,先不说能不能赢得了太后与宰辅重臣们的同盟,即使侥幸获胜,也要把女儿、外孙的性命给赔进去,而且还要冒着一个昏君上台的风险。

选择中立,至少韩冈可以承诺,保证孙女婿的性命和地位。只要自己站在这个朝堂上,就能保证韩冈践行他的承诺。

他把孙女嫁给皇帝,眼下又提前上京,就是为了保护熙宗皇帝唯一的血脉,眼下就能达到目的,王安石也不打算、同时也无法奢求更多。

而作为一名士大夫,韩冈所描述的未来,对王安石来说,多多少少也有那么一点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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