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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翟工来到了齿轮。
原本他与罗南商量好,晚上带着交流材料过来,供罗南参考,也陪着熬夜加班,赶制后天授课的教案。
然而罗南上午就跷课了,其间两人联系了一回,便决定将时间提前,早做完早心静。
交流材料对翟工来说无压力。他作为工程师,实验记录几乎就是本能,素材数据绝对足够,再加上交流材料注重的就是真实经验和感受,无需过多修饰,昨天上聚餐后,借着酒劲儿带来的小兴奋,几个小时就完工了。
不过翟工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另一位莫名兴奋的家伙。
“专业人士来了。”
罗南摇摇晃晃地从躺椅上站起来,没等翟工到近前,便嚷道:“翟工,有件事情要请教!”
翟工隐约觉得罗南有些古怪,刚下意识应了声,便被扯过去,听他呜拉呜拉说起对手臂模块的改造要求。
还好翟工无愧于“专业”之名,平常也对外骨骼技术有一定的研究,听了罗南的要求,再勘验几遍实物,便道:“这是要打造脉冲武器结构,只需要考虑脉波变形的通路就可以了。唔,还有场致发射的结构,不另外挂载吗?功率上怎么保证?隔离防护呢?”
翟工的疑惑也是专业级别的,前军官也好、两位社会人士也罢,都不知道该怎么搭话。
罗南却知道自己找对人了,喜道:“不用管那些,我就要这种样式的,改造起来麻烦吗?要多长时间?”
翟工脾气虽好,却是个很严谨的人,闻言眉头微皱,正要再问,便见旁边猫眼、章鱼两人都对他使眼色,高德的表情也很怪异。
这时候,翟工终于确认,罗南的状态有些异常——至少是太过奔放了。总算他也是心智成熟之人,强忍没多问,只对罗南笑了笑:“手边有趁手工具的话,半个多个小时吧。”
罗南不说话,直勾勾地看高德。后者微窒,但还是及时醒悟过来:“深蓝行者自带基础维修模块,工程机也配有简易维修台。”
“好极了。要做的有很多,我们抓紧时间!”
“很多?”
翟工又愣了愣神,视线转向面前的“折叠椅”——能直接上手深蓝行者,对他这样的工程师来说,确实是难得的机会。可这里面林林总总十几个复杂模块,总不会都要改掉吧?
就凭罗南空口白话?
还有,他过来不是为了琢磨教案吗?
一分钟后,翟工总算从专用频道中得知了罗南目前状态的来龙去脉。对这位能把安眠药吃出兴奋剂效果的少年,他也是服气了。
专用频道中,同谋者又多了一位:
“所以,现在局面有些失控了?”
“呃,还好吧,至少他的注意力已经开始涣散。虽然兴奋,可思路跳越很大,而且不相统属,空白片断越来越多,勉强算是进入状态了……”
“非要用这种办法?”
“没办法才这么做的。这两天采集的数据实在不乐观,自从首次注射药物后,他已经连续六十个小时处于高度兴奋状态,而且超量用脑现象突出,脑内代谢蛋白含量严重超标,简直就是随时可能爆血管的状态。”
翟工想到昨晚上看到的情形:“他看上去确实很疲惫,又强行去兴奋的样子。”
“所以他现在需要睡眠来调节,时间不用太长,一个到两个阶段循环就可以了。”
翟工回忆了一下有关常识:“也就是三个小时?”
“能有一个完整睡眠周期更好——嘿,看啊,脑波进入5赫兹区间了,现在成功进入了第一阶浅度睡眠!”
猫眼瞥去一眼,顺手在频道里发了个中指:“你家睡觉睁眼转珠子啊?”
章鱼正关注监控设备,闻声愕然扭头,恰与罗南移转过来的瞳仁相触,下意识尴尬一笑:“那个……还好吧?”
“很多,很乱!”罗南确实听到了章鱼的话,也做出了回答,第一时间说出的是直接感受,接下来则是更真切的心情和感慨:
“我离得越来越近了!”
周围一帮人再次面面相觑,罗南却再次咧着嘴笑起来。他突然能够理解,为什么像虚脑app、神秘姿势这些根本想象不到的发现会纷至沓来,带给他越来越多的困扰和挑战。
因为他到了某个标准,就像婴儿刚睁开眼睛,看到色彩斑澜的世界;因为他离爷爷、父亲和母亲曾经触及的领域越来越近,发现了更多未被时光湮灭的足迹;还因为他的成长速度越来越快,就像高速跑过无人开垦的原始丛林,枝条每时每刻都在击打他的面颊,留下一个又一个印记。
所有的这些元素,他都需要,可太多了,太多了!骤然铺陈开来,就有无数的细节,无数的解读,无数的歧义。
就像这两天,原本罗南满心都是瑞雯的“千分之二”,是祭坛框架的铺设;可虚脑app跳了出来、爷爷和父亲的照片跳了出来、现在又强行填入了外骨骼改造……
而且别忘了,在云端世界还有一个超凡种;在汹涌的资本洪流中,还隐藏着量子公司那样的巨鳄。
不同的任务和项目,同步的时间进程,简直就是人脑的天敌。
虽然统筹术的根本要诀之一,就是在瞬间的时序上,捕捉到更多的信息,得到更精确的意义。可截然不同的领域,广阔无垠的范围和层次,又如何才能融为一炉?才能得出有意义的结果?
这是罗南最后一点儿清晰的念头。
接下来,他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空茫状态。所有的事物都在眼前罗列,可是“意义”这个东西似乎在慢慢地褪色。
他看外接神经元,在虚无中闪耀;渐渐的魔符也清晰起来;各个傀儡、信众包括整个封闭体系次第显现。
当然还有外部世界,不断进击的灵魂披风,已经覆盖了夏城周边范围,在大海、在荒野,不期然到了极限,又骤然闪回,整个地收缩,凝合成最中心的自己,然后继续……却变成了漫天的星辰。
那是虚脑中的星空,璀璨而混沌。
等等,刚刚他看到什么来着?无数的亮点、五彩斑澜的景色、似曾相识的人和怪物、缭绕不散的强光。
可什么是光?什么是景色?什么是人?什么是怪物?那些究竟是什么?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那些东西……
罗南恍惚着、混沌着、迷失着,毫不挣扎、毫无恐惧,原本兴奋的脑区一个一个地进入抑制状态,神经元之间的突触连接暂时关闭。位于生命最底层的强大本能,放射出唯一的信号:
休息,休息!睡觉,睡觉!
罗南几乎要睡去了,也许他也确实睡着了。可来自于本能的强烈信号,却在完成了它的任务之后,不那么精确地逾越了一点儿界限,抑制和刺激霎那转换。
空茫混沌中,罗南一点儿灵光闪现,大脑仅有的些许运算资源,就面临这样一个问题:
睡觉?什么是睡觉?
意义将明未明之际,又发生了流变,新的元素被发掘出来:我怎么能睡觉?
他不知道确切的意义,本能却有一份强烈的抗拒,那是他意识陷入彻底混沌前,残留的一份执念印记。
残留与萌芽碰撞在一起,又一个模糊概念迸发出来:
不能睡,要动!要动!
两种概念分判犹未分明,各个脑区功能已经在动荡中缓慢复苏,依照昏昧前的模式,自发去收集周边的信息,只是功率未足,范围有限,只在狭小的区域内流连。
密集而刺眼的光点,不辨方向的黑暗,让罗南本能地让开了最醒目的区域,去寻觅更简单的元素。
也在这时,一组最简单不过的结构,在界面右上角呈现出来。有限的几个光点,还有光点之间的连线,简单至极,又莫名熟悉。相应的概念由此衍生:
嗯,那是人。
一个甩手踢脚,好像在跳舞的小人。简易却又充满了动感……动,动!
“哗拉!”
罗南骤然站起身来,一屋皆惊。
此时天色渐晚,厅里光线昏暗,时间已经流过了六个多小时。说起来“睡眠计划”已经基本获得了成功,章鱼开始在群里撒花庆祝,猫眼则在旁边冷嘲热讽。
翟工一直留在这里,完成了手臂模块的改造之后,又与高德交流深蓝行者的各种原理和细节。
秦一坤则有些吃力地盯着角落里的瑞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小姑娘不复前两日的安静,忽隐忽现,几如飞魂幻影,往往是一眨眼就不见人,再一眨眼又回来了……搞得人神经衰弱。
就是这么个情境下,罗南全无先兆地站直了身子。
这醒法……不妙!
猫眼一个翻纵,跳过沙发,借着障碍物阻碍视线,往外蹿走;高德和秦一坤同时扭头;翟工手一抖,沉重的金属构件前端点地;还有瑞雯,专注地看过来。
至于章鱼,他就在监控仪器前,离得最近,可被罗南吓了一跳,也慢了一步,眼看两人之间触手可及,只能嚷道:
“你听我解释……哎?”
罗南就从他鼻子前面走过去,对周围的人和情境完全无感。往前迈出两步,感应器什么的纷纷脱离。
章鱼只能庆幸,早前针管已经拔掉了。
下一刻,他就瞪大眼睛,眼见着罗南摆出那个被猫眼叫卖的搞笑姿势。抬腿曲臂折腰,头颅回望,呼吸有声……哦,是在喃喃念颂着什么。
音节较多,但因为连贯缩读,听不到具体的意义,却觉得空气嗡嗡震鸣,以至于他的嘴唇、面皮都有些发麻。
数秒钟后,新的声音加入进来:“哗啦啦,哗啦啦”!
像是金属锁链的抖动,环绕周边,莫知其始终。这诡异的情景,使得章鱼下意识想错开距离,身子却莫名僵硬,又好像被无形的力量捆缚,胸腹手足都给勒住,别说动弹,呼吸都开始觉得困难。
章鱼真有点儿慌了:“喂,搞什么啊这是!”
他的呼叫转眼就淹没在了激烈的锁链震鸣声里,连自己都听不到。
有那么一刻,章鱼几乎以为天地间只余下这一种声音,完全被无形的锁链充斥、环绕、密织,逐渐抹去所有的空隙。
而他眼前的罗南,姿势却又在变化、在旋转,手足顺着旋转的势子,上下起伏,交错顿落,简直是在翩翩起舞。
完蛋……梦游,癔症了!
周边的情境、情绪,对罗南而言无意义。
事实上,现在他所接触的一切、所感应的一切、他所做的一切,都缺乏一个明确意义。
不睡,为什么不睡?
动了,为什么要动?
那些人物,那些景象,那些刺激……纷沓而来,缭绕不散,又究竟该怎样演化,何方去向?
哗啦啦的震鸣声密织,层层堆积,渐化为汹涌澎湃的力量,喷薄欲出,要为自己“正名”。却隔了一张纸,一层雾,无论如何也辨析不明。
该怎么样、该是什么?
罗南的意志再次弥漫在天地间,搅动夏城的夜幕,寻觅那一个已经到了嘴边,却再难寸进的答案。
夏城及周边的图景一次又一次铺开、收缩,进行着好似全无意义的循环。可每一次循环,都使他的意志,从人们无法感知的领域次第下挫,仿佛倾压一城的阴云,孕育着浑茫而躁动的力量。
当这份力量即将逾越极域的界限,进入渊区乃至更浅层的精神层面时,越来越多的能力者发现了这个趋势,夏城内外穿梭的电波和灵波,变得更加复杂和微妙。
也在这一刻,城郊某处疗养院里,一位老人梦中惊悸,骤然坐起,大口喘息、咳嗽,还断断续续地嘟哝着什么话。
警示灯闪亮,特护匆匆过来,想给老人注射镇定剂,这本来是惯常的做法。哪知老人已经被幻觉折磨到极限的瘦弱身躯内,不知怎地又迸发出强大的能量,他一把推开特护,面对窗外的沉夜和冻雨,张开双臂,放声大笑:
“万物皆备于我,吾心即是宇宙!”
嘶哑的声音裂喉而出,如同连绵雨夜里碾过的雷声,有形的音波困拘于室内,可无形的震荡,却破开了一切阻碍,穿透物质与精神的区隔,与数十公里外的血脉,嗡然共鸣。
雷音潜至,电光惊来。
刹那间的闪光,贯通了所有的一切,捅破了那张纸,挥散了那层雾,显现出那份应出未出的答案。
形态、读音、情绪、神韵。
种种元素,汇结为一个概念,一个意义,又是一个具体而微的文字。也许可以还可有些细节的变动,可核心的要素坚不可移:
我!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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