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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到天亮,崔腾一伙人后半夜就回来了,敲击城门、大叫大嚷,要进城休息,崔腾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违犯了军法,公开向同伴嚷道:“下回再走,多带几匹马,还有干粮和水,你们这帮没用的家伙,也不提醒我一声。”
城门紧闭,等外面的人稍稍安静,门楼上的军吏大声道:“没有镇北将军的命令,任何人马不得进出城门。”
“妹夫生气了。”崔腾不为然地笑道,向上喊道:“那就去通知镇北将军,告诉他我回来了!”
门楼上的军吏回道:“将军休息了,说只要不是匈奴人进犯,谁也不准打扰他,你们是匈奴人吗?”
崔腾大怒,嘴里骂骂咧咧,然后又是威胁又是劝诱,门楼上的军吏一开始还回话,最后干脆连人影都不见了。
没多久,崔腾累得喊不出话,城外诸人面面相觑,塞外的夜晚寒风呼啸,虽说是荒凉之地,隐隐似乎有猛兽潜藏……累、渴、饿、惧四样俱全,崔腾的脾气又倔起来,大声道:“跟我走,就算死,也不能死在这儿。”
崔腾调转马头,又向南方驰去,除了他的两名随从,其他人全都犹豫不决,互相看着,没有追随。
一刻钟之后,马蹄声响,崔腾回来了,怒不可遏,举着马鞭披头盖脸地甩去,“叛徒!全是叛徒!你们跟东海王一个德性。”
众人也不敢躲,只能以手护脸,等他怒气稍减,一名同伴说:“等天亮城门就开了,咱们还是……等会儿吧。”
崔腾又骂了一会,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再跑下去,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只得下马,靠着城门站立,他在里面,其他人围在外面,马匹在最外一圈,稍挡些风寒。
“韩孺子……”崔腾一边发抖,一边诅咒妹夫不得好死。
苦捱了一个时辰,天边终于放亮,城门却没有开,崔腾实在没力气,让别人大声叫喊,门楼上又有军吏探头出来,回道:“没有将军的命令,城门白天也不开。”
受怒火刺激,崔腾又恢复一点力气,跑出十几步,转身指着门楼大骂,可上面的军吏已经躲起来,只有几面旗帜无精打采地飘扬。
崔腾很快败下阵来,向南望去,只见崇山峻岭绵延不尽,转看别的方向,唯有风吹沙起,目力所及,近在咫尺的碎铁城是仅有的人类建筑,西边似乎还有一座小城,但他已经跑不动了。
既疲惫又委屈,崔腾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不仅周围的同伴吓了一跳,门楼上也有人探头出来观看。
一名勋贵子弟小心地上前劝道:“二公子,咱们不如……负荆请罪吧。”
“会有用吗?”崔腾抽泣道,他现在只想进城,什么手段都能接受。
“肯定有用,镇北将军没有派人将咱们抓进城,那就是等咱们认错呢。”
“我、我就是想回家,有什么、什么错?”
那名勋贵子弟的嘴唇都被风吹裂了,强行挤出微笑,“有错没错不重要,先认了再说。”
其他勋贵子弟也上来相劝,崔腾多了几分面子,擦去眼泪,问道:“我不会被笑话吧?”
“谁敢笑话二公子啊?”众人七嘴八舌地说,同时伸手,将崔腾按在地上,然后他们也跟着跪下。
崔腾半推半就,真跪下之后觉得比站着还要舒服些,大声道:“求你们转告镇北将军,就说我认错啦,瞧,我已经跪下求饶了。”
门楼上的人头很快消失。
崔腾靠在一名随从身上,对关系最好的一名同伴哼哼道:“我要是死在这里,你一定要将我的尸骨送回京城,一定,明白吗?”
同伴哭笑不得,只好点头,含糊应允。
又过了两刻钟,城门终于打开,出来一队士兵,崔腾一喜,正要站起来,被左右拉住,好不容易可以进城,绝不能再得罪镇北将军了。
一名将官宣读了镇北将军的命令:所有逃兵都要去修理城墙,一共三十六人,运土石若干。
崔腾等人只想进城,哪还在意处罚是什么,立刻磕头谢恩,然后在士兵的押送下进城,没有去往勋贵营,而是直接拐向南城仓库。
休息了小半日,吃了一顿粟菜粥,从午后开始,三十六名逃兵开始跟城中的奴隶一块劳作,搬运土石,加固破损的城墙。
看着装满泥块的柳条筐,崔腾傻眼了,“妹夫来真的啊。”
一名随从小声道:“二公子,忍忍吧,我们已经打点好了,您扶着筐意思一下就行,我们雇人替您完成定量。”
碎铁城中的奴隶有二百多人,基本上都是发配到塞外的囚徒,女犯洗衣舂米,男囚干粗活,崔腾等人与一百四十余名男囚编为一营,修理南城的一角,那里裂开一道口子,重建是不可能的,只好在城内堆放土石,防止墙破。
虽说不用亲自抬筐,可是吃得差、睡得少,两天过去,崔腾苦不堪言,又想逃跑,可这回没人跟他走了,连两名随从都劝他别再折腾。
第三天,韩孺子来探望崔腾。
崔腾想了一百种办法狠狠报复此人,可是一见面,他却忍不住哭了,泪水越流越多,哀求道:“放过我吧,妹夫……”
韩孺子有备而来,冷冷地说:“逃兵乃是死罪,罚你们劳作一月,已是宽宏大量。”
“一个月?”崔腾看看浑身尘土,觉得自己连一天都坚持不下去,“换种处罚吧,实在不行……把他们杀了吧,我记得从前好像有过替死的例子。”
两名随从吓得腿都软了,扑通跪下,“二公子,我们一直忠心耿耿……”
“我知道,现在又是你们效忠的时候了,我会记得你们两个的。”崔腾只想自己摆脱困境,顾不得别人的死活。
韩孺子没想杀人,扭头问跟来的军正:“还有别的处罚可以替代劳作吗?”
军正回道:“有爵削爵,无爵也可以钱赎刑。”
“我有爵有钱!”崔腾眼睛一亮,“原来还可以这样,你倒是早说啊。”
其他勋贵子弟也凑过来,都愿意以爵、钱赎刑,聪明一点的更愿意交钱,他们的爵位都不高,但是一旦被削,今后还得重新争取,比交钱麻烦多了。
削爵要经过朝廷许可,罚钱比较方便快捷,军正给出数额,随从的罚金都算在主人头上,十二位勋贵子弟带来的金银不够,记在账上,算是欠债。
众人灰头土脸,可事情还不算完,镇北将军说:“你们在这里虽然只劳作两日,却得到过不少帮助,就这么走了可不行,应该宴请众人,以示感谢。”
“都是花钱雇的,一点都不便宜……”崔腾还想解释,其他勋贵子弟已经忙不迭地同意,所需钱物,照样记账。
碎铁城里没什么好东西,能吃上腌肉、腊肉,喝上几碗酒,对终年劳作的囚犯们来说就是一次极大的改善了,二百多人在城墙下席地而坐,大吃大喝,不少人端着酒过来感谢镇北将军和出钱的勋贵子弟们,崔腾等人苦笑应承。
处罚逃兵只是韩孺子的一个目的,他来此是要见一个人,杨奉特意向他推荐的房大业。
大多数囚犯都过来敬酒,胆小一些的就跟着别人一块来,站在后边喝口酒,就算完成了任务,只有极少数人不肯过来,不是太老,就是太横,就算皇帝亲临,他们也只管吃喝。
房大业两者兼而有之,身材魁梧高大,坐在人群中颇为醒目,头发草草地系成一个圆髻,一捧黑白相间的髯须却打理得一根不乱,直垂腰间,脸色不太好,像是重病未愈,饭量却不小,动作不急不徐,眼前的酒肉消失得比别人都要快得多。
韩孺子已经下令这顿饭要管饱、管够,于是不停地有士兵去添酒添肉,有人好心地提醒房大业该去感谢一下将军,他却连头都不抬。
韩孺子正想着怎么将房大业叫过来问话,身边的军正早已注意到镇北将军的目光,小声道:“唉,可惜了一员猛将,竟然沦落到与囚徒为伍。”
“猛将?你在说那个老头子吗?他有什么事迹,配得上猛将之称?”
军正脸色微变,讪笑道:“卑职也是听别人乱说,当不得真。”
韩孺子没有追问,等宴席进行得差不多了,他说:“将军府后院的墙也不牢固,找五个人修修。”
“是。”军正应道,明白镇北将军的意思。
韩孺子回府,崔腾等人归营,无颜见人,在房间里躲了两天才出来参加骑兵训练,从此老实许多,崔腾偶尔还有胡闹的心事,却没人应和了。
韩孺子没有立刻召见房大业是有原因的,他查问过,房大业早年间一直在边疆效力,积功升迁,加上年事已高,被派往齐国担任武职,齐王意欲造反,为了迷惑朝廷,特意派房大业护送世子进京。
齐王世子被抓入狱,房大业一开始并未受到牵连,他只要什么都不做,就能顺利躲过此劫,可是谁也想不到,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将,竟然带领十几名亡命之徒,想要劫狱救出齐王世子。
劫狱失败了,房大业的亲友上下打点,才让他免除死罪,发配边疆,永不录用。
韩孺子还记得齐王世子,心里明白,房大业对自己大概不会有好印象,杨奉给“学生”出了一道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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