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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初霁,三天已过。
身心疲惫接近透支边缘的秦慕白,总算获得了良好的喘息与调养。近一年多来,从东宫事发被陷害入狱时起,秦慕白就没有得到过哪怕片刻的休息。体力的虚耗倒是不打紧,主要是精神上的压力与折磨。
妖儿之死,父亲之死;朝堂,阴谋,陷害;兰州,吐蕃,噶尔钦陵……一件件一桩桩,接蹱而来。
直到幻月谷大捷,秦慕白一直绷得极紧的心弦才稍作放松。然后三天之内,在陈妍与小楼儿的陪伴之下,几近干涸的身心得到了良好的滋润。
虽是已为人母,陈妍仍不失初见时的侠爽与利落,丝毫没有糟糠黄脸的痕迹,反而平添了许多成熟的妩媚与丰韵。更重要的是,与她在一起,秦慕白依旧不会感觉到任何的压力,完全没有“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的感觉。夫妻之间的柴米油盐,并没有冲淡二人之间的和谐与甜美。
床闱之内,每当秦慕白与陈妍云雨缠蜷时,看着平常那样冷艳无双清傲孤绝,又睿智过人、宛如临家大姐般的陈妍,在自己身下媚态尽显的喘息和扭动,秦慕白总有一种近乎邪恶的快感。
这天底下,有哪个男人不想征服江山,美人。
小楼儿越发聪明伶俐玲珑百窍,而且越长越漂亮。现在她,可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连李道宗都把她视为掌上明珠,每日捧在手心里逗玩,比自己的亲孙女还要亲。
三天之内,鄯州接连收到好消息。一是张同那边递来的捷报,说成功炸毁布哈河水淹大非川军营。
同时张同也回报了一个重要信息,说,幻月谷发出“地震巨响”的那当天,吐蕃大营中奔出无数铁骑,似是前往幻月谷方向,后来这拨人马再没回来。而且没过多久,留守大非川的吐蕃军队,开始神秘的撤退。这导致了,水淹大非川并未达到预期的效果。
紧接着,大非川关西军阵前主将侯君集,也送来了战报。说,他率军赶到大非川,恰遇张同炸堤泄洪水淹军营不久。他马上率大军追歼敌军、抓捕俘虏、抢救军资。此一役,一共歼灭吐蕃敌军三万余人,俘虏两万余,但另有近十五万吐蕃大军,诡异的提前撤出了,现正驻扎在原晴罗原以北的旧屯里。据俘虏交待,现在统领吐蕃残部的,仍是噶尔钦陵!同时俘虏也交待出一条重要信息——就在幻月谷天葬之前,噶尔钦陵突然接到了后方急报,说格尔木大本营被洪水灌淹,守备大军全军覆没,粮草颗粒无存。因此,噶尔钦陵才突然发兵去要追回,领兵征伐鄯州的丹巴乌尔济,追回失败后马上便下达了撤退令。
现在,侯君集正在整顿人马疏导洪流抢救军资,争取尽量缩小大非川所遭受的灾害,并就在原来的军营里驻扎屯兵,与噶尔钦陵遥相对峙。按照秦慕白事先的嘱咐,趁噶尔钦陵军中断粮,我军不出击、不应战,一个字——熬!
这两封轻飘飘的纸页军报,却如同两只天降神手,搬去了压在秦慕白等人心头的大石。这甚至比三天前的幻月谷大捷,更加振奋人心!
“太好了!格尔木被淹沉,那就是断了噶尔钦陵的老根,这可是釜底抽薪哪!”连李道宗都禁不住惊喜异常,说道,“接连两场大捷,大大的挫伤敌军锐气,并令其折损过半。现在噶尔钦陵又断了补给,如此一来,不用出手,一个冬天,能熬死噶尔钦陵和他十五万残兵!”
“最理想的就是这样了。但,噶尔钦陵怎么可能坐以待毙?”秦慕白笑道,“受伤了的野兽反而更加凶残。现在就看,侯君集能否顶住得噶尔钦陵的攻击了。”
“难说。”李道宗说道,“如果只论手中的兵力与征战的能力,侯君集兴许稍逊噶尔钦陵一筹。但,现在我军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且占据主动,侯君集能增加一点胜算。不过反过来说,噶尔钦陵的确是出类拔萃,他若当真全力背水一战,结果不一定。而且,不排除噶尔钦陵暂时撤退的可能。”
“撤退?”秦慕白眉头一皱,“这绝不是他的风格。”
“别忘了,他不仅仅是一名军事统帅,也是吐蕃的权臣。”李道宗说道,“打输了想赢回来,是个带兵的人都会这么想;但站在噶尔钦陵的位置想一想,他会否拿整个吐蕃王朝的命运与气数,去赌一战之胜负呢?”
“有道理……”秦慕白微拧眉头点了点头,说道,“而且,我们不能忽略了弃宗弄赞。噶尔钦陵虽是煊赫一时权倾高原,但他毕竟还不是赞普。如果他胜了,那吐蕃的一切就当真由他做主,随后所有的军事计划,也轮不到弃宗弄赞插嘴了。但现在他败了,他没了底气和资本。弃宗弄赞,就有足够的理由,让他撤兵,保存实力。”
“慕白,你此前就早在这方面下了功夫吧?”李道宗说道,“从你诈死开始,你就对噶尔钦陵与弃宗弄赞进行离间。不管你是否当真成功了,他们之间肯定有了裂隙。因此如今一场大败,葬送的不止是十五万吐蕃敌军,还有可能,是噶尔钦陵的权柄!”
“这才是我真正的目的!”秦慕白双眉一沉,重重吁出一口鼻息,说道,“吐蕃,地处高原天寒地冻,全民皆兵战力彪悍,想要光靠我们自己的绝对武力去征服他们,难上之难。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只要噶尔钦陵与弃宗弄赞君臣失和相互猜忌,那么,我们会真正拥有获胜的良机!不管是幻月谷大捷、大非川大捷包括水淹格尔木,都不过是一时之小胜,如同扬汤止沸。要想踏平高原征服吐蕃,就必须先要分化噶尔钦陵与弃宗弄赞!否则,杀他十五万兵马,淹他百万石粮草,用不了几年,他又恢复原气卷土重来,而且会更加凶狠。我等,只是空费力气!”
“高明。”李道宗大赞一声,说道,“慕白,你已经不止是一名出色的统帅,而是真正具备了谋军谋国的能力与!你说得没错,古往今来,凡中原与异族的战争,或胜或败,或和亲或纳贡,反反复复纠缠不休。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说到底,哪怕是我们胜利了,大多数也只是扬汤止沸,没能釜底抽薪。现在我相信你几年前在我府上说的那番豪言壮语了——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矛盾已是不可调和,只有通过战争来解决,只有彻底的征服高原将吐蕃融合到华夏民族中来,才能真正的解决这个大问题!就从眼前这一场大战役,我看出了你出众的谋略与高远的眼光,还有你的呕心沥血与舍命拼搏。”
说到这里,李道宗欣慰的展颜一笑,拍了拍秦慕白肩膀,说道:“好男儿,当如你!”
秦慕白看着李道宗的微笑,心中却是莫名的一痛。
这种眼神,这类微笑,多像已在天国的父亲?
如果现在,拍着自己肩膀的是父亲秦叔宝,那该多好……
“王爷过奖了。我其实也不过是全无退路了才下光赌本,放手一搏罢了!”秦慕白微笑答道。
“报——”
突然一声长喝,打断了二人的交谈。临时都督府的门卒,大叫奔入。
“何事?”秦慕白问道。
“报少帅——现有阳关守将朱半城,在外坦身负荆,跪地求见!”
“什么,阳关守将?跪地求见?”秦慕白与李道宗相视一眼,眼神中各自流露出“不好”的神色。
“叫进来!”
秦慕白与李道宗便在都督府大厅里正坐下来,看到几名小卒,领着一个汉子进了府。
那汉子头发散乱一身脏黑宛如囚徒,裸着上身,被五花大绑负手于背,背后还背了一捆被冰雪冻得如同铜钉的荆棘,背上鲜血淋漓。
他走进大厅来,双膝重重一跪,“罪将,右威卫翊府左郎将朱半城,叩见王爷、叩见少帅!”
秦慕白与李道宗心中各自一震,不良的预感越发强烈。
“起来说话,谁捆你,发生何事?身为右威卫将勋,为何不在阳关守城,而是到了鄯州?”秦慕白喝问道。
朱半城缓缓抬起头来,脸上一片死灰,眼神中却尽是悲怆与悔恨,他说道:“回少帅,是末将自己捆的自己,前来请罪。”
“何罪?”
“阳关……失陷了!”
“什么?!”李道宗实在按捺不住了,拍案而起,“薛万彻呢?他是干什么吃的!”
“薛将军,与守关的一万三千六百五十五名兄弟,尽皆战死殉国……”朱半城答了这一句,重重的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脸皮颤抖,似在强忍悲愤与伤心,说道,“末将,奉薛将军之命,率领一百兄弟突围而出,特来少帅面前领罪!”
秦慕白坐着没动,口中也未言语,只是脸色已然铁青,双手紧紧握着坐椅的扶手,嘎吱作响。
看到秦慕白这样的脸色,朱半城痛苦的闭上了双眼,猛然弯腰,在地上死命磕头。
“罪将,代全关一万余名兄弟,向少帅请罪!”
秦慕白终于起了身。他走到朱半城面前将他拉住,扶起,正视他的双眼,说道:“我了解薛万彻的为人,更对他的能力充满信心。跟我说说,实际的战况是怎么样的?”
“是……”朱半城应了一声,说道——
“吐蕃共计八万大军,困守围攻阳关与玉门关。由于阳关城薄兵少,他们就将主力投在了阳关,每日拼命的攻杀,不死不休。大约在一个月前,阳关就已经断粮了,阵亡将士过半,伤兵满营。”
“虽是如此,薛将军仍然率领残余的几千兄弟们,誓死守城。吐蕃数万大军,不可撼动城关未能前进一步。直到有一天……”
说到这里,朱半城突然双眼通红咬牙怒瞪,声音也发起抖来,“丧尽天良的吐蕃贼厮,居然捉来一批汉人俘虏,来到阳关城前!他们喊话,让我军开关迎敌或是干脆投降,否则,就当众屠杀汉人!”
“畜生!!!”李道宗怒拍几案,咬牙暴喝!
秦慕白握拳于背,牙关咬得骨骨作响,“说下去。”
“第一天,吐蕃人砍下十个人头,就扔在城墙下……”
“第二天,二十个……”
“第三天,四十个……”
……
“最后,全军上下还有六千多余能动弹的将士,一起请命薛将军,与吐蕃人开关一战!我等,实已无法再忍受下去!——少帅,你别怪薛将军违抗军令开关迎战,陷了城关!此罪不在他一人,我阳关一万多名兄弟,愿与薛将军共领!”朱半城几乎是在咆哮了,说罢这些,他突然又单膝跪下,以头贴地,绑在身后的手露了出来,手里正捏着一份血迹斑斑的帛书,“这里,有阳关兄弟的联名请罪书,请少帅过目!”
秦慕白的手,颤抖了。
他伸过来,拿起了这厚厚的一叠血迹帛书,挥手一扬将它。
一张极大的污脏白帛,上面密密麻麻,用血迹写满了名字。
抬头有最大最醒目的八个大血字——“忍无可忍,血债血偿”!
旁边有落款,“罪将,凉州都督领星海道行军总管,薛万彻”。
秦慕白一行行一目目的看过去,手指关节骨骨作响,脸色紧绷如梗在喉。
李道宗走了过来,从秦慕白手中拿过这份帛书,看了几行,仰天长啸:“大唐多英烈,关西出鬼雄!薛万彻与一万将士,虽败犹荣、气壮山河!”
秦慕白弯下腰,再度将朱半城扶起,将亲手解开他的束缚并取下荆棘,脱下自己的锦袍给他披上。
“少帅,罪将……但求一死,以偿罪孽!”朱半城怆然泣下,抱拳道,“此前,薛将军在少帅这里领了军令状,关在人在关失人亡。如今,薛将军必须与阳关共存亡,无法到少帅这里来领罪了。末将临行时薛将军说,城关一开,必定关失人亡。他到死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信奉承诺守住阳关,到死,也未能亲至少帅面前请罪受罚!因此,罪将突围而出,一则是为通报敌情战况,二则,是代为薛将军请死而来!——有请少帅麾前十六红衣刽刀,赐末将一死!待末将,追随薛将军而去!”
朱半城,第三度跪下。
秦慕白,闭上了双眼,转过了身。
因为他不想,也不能,让属下和旁人,看到自己的眼泪。
“你先起来,大小事由,自有少帅定夺。”李道宗走过去,扶起朱半城
厅中再无人说话,死寂之中,只剩一片令人滞息的凄怆与悲壮。
“天杀之罪!”
突然,秦慕白口中喝出这四个字,宛如晴天霹雳,将李道宗与朱半城都骇了一弹。
“何错之有!”
秦慕白转过了身来,脸色前所未有的震怒与激动,大喝道:“朱半城,我以及我麾前的十六把红衣刽刀,都没有勇气来砍你的人头。我不管你将来是战死沙场还是无疾终老,到了黄泉之下,你将我刚才说的八个字,转达给薛万彻!”
“是,少帅!”朱半城声音颤抖,抱拳领了诺。
“你还可以告诉他,换作是我秦慕白,一样会开关迎战!”秦慕白说道,“仗打输了,兵家常事;城池丢了,可以再夺回来——不能丢的,是男人的血性!”
“少帅!……薛将军,和一万名右威卫兄弟,死而无憾了!!”朱半城终于放声痛哭。
“慕白……”李道宗走上前来,似要说话。
秦慕白抬起右手,微然一笑,说道:“王爷,什么也不必说了。即刻,点发两万骑兵,驰援玉阳二关!不必点谴大将,我——亲自带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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