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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残阳挂西山,入秋的西风袭卷晴罗原大战场,浓厚的血腥味与滚滚的黄沙一同飞舞。天地之间仿佛拉起了一桔红色的纱幕,朦胧之中透着几分肃杀和凄怆。
远远看去,夕日蓝天碧草牛羊遍野的晴罗原大草场,就如同一个人间鬼域修罗道场。残肢断骸随处可见,横七竖八的插着许多刀枪剑戟,残破的旗帜与失落的战马孤零零的在四处飘荡,死寂一片……
一辆十八头牦牛拉着的大毳车缓缓的驶入了战场核心停住,噶尔钦陵走了出来,四面八方很快奔来数十骑,相继向他报告——
“报元帅,唐军大营之中寂静一片与往日无异,但军寨的弓厢之内增加了至少一倍的弓弩手,加强戒备!营中旌旗不倒战马穿梭刁斗森严,并无半分败乱或是撤军之相!”
噶尔钦陵轻轻点了点头,对身边的副将们说道:“预料之中。如若秦慕白真是个不堪一击的酒囊饭袋,大唐的皇帝也不会点派他来了。今日他虽是战败了,却并无半分败军之相,可见此人的确是有几分将帅之风。”
“报元帅,我等在战场中极力搜寻那一拨红衣唐军用过的兵器,一无所获,只是,找到了这些奇怪的铁珠。在一些阵亡将士们的身上,也发现了这类铁珠。”说罢小卒双手捧了上来。
噶尔钦陵接过几粒火枪发射的火弹细下看了看,又在鼻尖闻了闻,皱眉道:“这与往日,那些大炮轰炸出的土坑里的气味相似。由此可见,的确是同一类物什。但是,那种大炮沉重无比极难搬运,仅能用来守城或是拔寨。眼下,秦慕白手中居然有了这种可以装备步骑的小火炮……该是比弓箭厉害!啧,以后遇见,必须小心!”
“报!——元帅——”这时,一骑从远方奔来,跳下马后急道,“报元帅,赞普驾到!!”
噶尔钦陵眉眼一抬甚是惊愕——“什么?”
“……赞普,驾到!”
“班师,回营!”
此时,唐军大营帅帐之中。
一名老军医让秦慕白伸长脖子仰起脸,细细的检查了好一阵,吁了一口气道:“万幸,万幸。箭矢无毒,而且没有伤到骨头。要是再往上斜拉一寸,少帅这左眼怕是就要没了。”
秦慕白想笑,但脸一颤,左脸颊就一阵撕疼,说道:“我是用箭的,说不定瞎了一只眼睛能更准。说了也怪,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负的伤,兴许是在战场上被流矢刮过了脸颊。回来要不是你们告诉我,我都不知道。”
“战场之上太过紧张与刺激,这等小伤的确是不会在意。”老军医一边絮叨一边给秦慕白上药,“少帅别动也别说话,老夫给你上药了。”
……
李雪雁就站在一旁,脸色发白眼神惊悸的看着秦慕白,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看他那个样子,现在赤膊着上身,头发上都还结着血绺子,脸上带了一处伤身上尽是血迹,大腿上还中了一刀,刚刚被止了血现在包包严严实实。
“少帅!少帅怎么样了!——别挡俺,让俺进去!!”这时,帐外传来一阵奔雷怒吼。
秦慕白伸手轻轻挡开了老军医,说道:“让他进来吧,别把他憋死在外面了。”
宇文洪泰便像头饿极的狮子似的猛冲了进来,跑到秦慕白前面蹲下瞪大铜铃一般的眼睛上下将他打量了好一阵,问道:“没事吧?”
“你说呢?”秦慕白勉强的笑了一笑,拍拍宇文洪泰的肩膀道,“放心,祸害遗千年,我没那么容易死。对了,陌刀队伤亡怎么样,你负伤没有?”
“俺没事,头发丝儿都没少一根!”宇文洪泰重重的拍了几下胸膛,又叹了一声连连摇头道,“只是可惜了,阵亡了一千多陌刀!……全是力大无穷使得好刀的精锐老兵啊,可惜了!”
“算了兄弟,要是没了伤亡,那就不叫战争了。”秦慕白微笑的安慰他道,“我这没事了,你厮杀了一场,回去吃饱喝足了好生歇息。说不定明天又得打。”
“好!”宇文洪泰站起身来应了声,突然一扭头狠狠的瞪了李雪雁几眼,吼道,“你再吵啊,闹啊,怎么不吵不闹了?你不是要嫁吐蕃蛮子吗?嫁去啊!在这儿看咱们又死又伤的,痛快了不?全是你那没过门的男人干的!!”
李雪雁始料不及的挨了一顿劈头痛骂,如同狂风骤雨之中无处栖身的小麻雀,惊栗的颤抖的看着宇文洪泰,都要傻了眼。
“黑子,不得无礼!——还不出去!”秦慕白喝斥道。
“哼!老子就是看不惯你们这种生来锦衣玉食,还整天不知死活、不知廉耻的王公子弟!”宇文洪泰一发不可收拾,反而骂得更起劲了,大声道,“看到了吧,今天你都看到了吧!咱们这些人莫非就不是爹生娘养的?咱们就当真个个该死?咱们在这里提着脑袋跟人家玩命,你们在后面好吃好喝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和亲、和亲?和你娘的亲,这和认贼作父有什么区别?!人家胡蛮子可从来不会客气半分!该杀人的照样杀人,该抢地的照样抢地!到头来,是咱们赔了女人送了嫁妆还丢脸!咱大唐要是再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索性去认吐蕃人当祖宗就好了,还称什么泱泱天朝!”
李雪雁呆若木鸡,已然不知所措,宇文洪泰那粗大如铁杵的手指头,都要指到她鼻尖了也忘了退后避让。
奇怪的是,秦慕白反而不吭声了,安静的坐着,静静的看着宇文洪泰。
更奇怪的是,宇文洪泰突然就不骂了。虽然他憋了一肚子的怒气和难听的话想要发泄出来,但一看到旁边秦慕白冷眼瞅着他,他只得生生的都咽了回去,咬牙抱拳道:“三哥,今天俺们还就是以下犯上了。军法该怎么办的,就怎么办,俺无话可说!——可是有话不骂出来,俺非活活憋死不可!——俺先告辞了,要办军法,你差人来拿俺就是!”
说罢,宇文洪泰就虎虎生风的大步走了,沿途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秦慕白依旧安静的坐着,表情沉寂得如同一潭深秋古井。老军医拿着药膏呆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出。李雪雁则是闭上了眼睛,仿佛在深呼吸,极立的控制自己的情绪。
过了半晌……
“慕白,能帮我一个忙吗?”李雪雁开口了,声音还算平静。
“嗯,你说。”秦慕白轻声道。
“请你法外开恩,不要责怪宇文洪泰。”李雪雁说道。
秦慕白略感惊讶的挑了一下眉梢,“为什么?”
“因为他说的对,骂得好!……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直来直去毫无保留的骂过我,如同当头棒喝,让我幡然醒悟。”李雪雁面带微笑,只是笑中明显带有一丝苦涩与无奈,轻声道,“正如他所说,我这样的人,从小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就算读过几本诗书,也不过是舍本逐末矫枉过正,活在自己编织的梦幻之中而忘却了现实的珍贵。我错了,慕白,我真的错了!……我非但请求你不要责怪宇文洪泰,我还要去感谢他,真心的!”
“不至于。”秦慕白微然笑了一笑,说道,“他就是个火烈直肠的大老粗,从来是对事不对人。他反感的只是和亲,并不是你本人。多一事不如少事,我不处罚他就是,你也别再去招惹他。”
“多谢……”李雪雁咬了咬嘴唇,轻轻点头。
秦慕白招了一下手,老军医回过神来,继续给秦慕白上药。
“不如,我来吧?”李雪雁上前两步,说道,“我虽不懂医术,但眼神好心细手轻。”
“只是上个药,倒也简单。也好,就让公主来吧!老夫这眼睛的确是不太好了,油灯一熏更不管用。”老军医便将药瓶等物交给了李雪雁。
“以后,少帅的药就都由我来换吧,老先生你可以去照顾更多的受伤将士。”李雪雁说道,“至从来了这里,我尽添乱没干过正事,以后我就跟老先生学一点简单的医术,诸如包扎上药之类的总是能学会。我好歹,也能做点事情了……”
“这……”老军医犹豫了一声,看向秦慕白。
秦慕白正仰着面闭着眼睛,沉默了半晌,说道:“好。”
李雪雁如释总负,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的浅浅笑意,先将老军医请了出去,然后跪坐到秦慕白身前来,低声道:“谢谢你,慕白……”
“谢我什么?”秦慕白睁开眼睛,微笑道。
“没有什么比事实更有说服力;也只有你,才真正了解我的心结所在……要不是你将我点醒,我恐怕就要成为一个背祖逆宗为人唾弃的不孝之女了。”李雪雁说道,“方才被宇文洪泰一顿痛骂之后,我本该愤怒和伤心,可是很奇怪,我突然有一种十分轻松的解脱之感,仿佛压在我心头许久的一块巨大顽石,瞬羊被搬走了……我知道,我的心结已经被打开了。”
“呵呵!”秦慕白只是笑。
“你笑什么?不许笑!”李雪雁有点恼了,轻声急道,“宇文洪泰骂出的那些话有够难听,大概也正是许多人想骂的,这其中应该也就包括你。只不过,你会顾及我的颜面骂不出口罢了!”
“怎么,被人骂,还这么开心?”秦慕白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了,笑道,“那要不要我抽你几鞭子,更加轻松更加解脱?”
“好啊,你可以试试!”李雪雁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答道,只是给秦慕白上药的手上稍稍的重了两分。秦慕白顿时疼得呲牙咧嘴,叫道:“喂!不用这么小心眼当场就报复吧!”
“女人都是小心眼的,你莫非方才听说?”李雪雁婉尔一笑,心情仿佛当真是轻松了不少。这一笑,也显出了消失已久的恬美与妩媚。
秦慕白暗吁了一口气。心道:“好了,这个问题儿童的心结,该是解开了!”
“为什么,人们往往要经历过大是大非或是大悲大痛,才能明白许多浅显易懂的道理?”
……
李雪雁方才给秦慕白上好药,两名军医忙前来报说,澹台双双伤得极重,一时半会儿恐怕是醒不过来了。若非是她武艺出众身体底子也十分不错,此时恐怕早已是命丧黄泉。现在,她半条腿就踏在鬼门关那里,什么时候回来或是什么时候完全掉进去,那可就全靠她自己了。
秦慕白的心里堵了一堵,爬起身来要去看澹台双双。可是大腿上被划了一刀,虽然伤得不深,可是下了战场放松下来后,还当真是疼得彻骨,刚站起身就差点倒下,吓得李雪雁惊叫一声急忙去扶。
正当这时,侯君集来了。他站定之后冷冷的瞟了抱了一起的秦慕白和李雪雁一眼,淡淡道:“少帅是先享艳福,还是先听属下报说军务?”
李雪雁的脸时红到了脖子根儿,急忙闪开到一边。
侯君集这个性子,大家也都习惯了,秦慕白也没在意,说道:“公主你先去探望一下双双。闲人退下——侯君集,来坐下说话。”
待众人走后,侯君集也不客气就在秦慕白面前坐下,拿起桌上一壶茶就猛灌了半壶,然后长叹一声,连连摇头,却不吭声说话。
“怎么了?不过是输了一阵,就变成了落汤鸡丧家犬?”秦慕白说道。
侯君集依旧摇头,把茶当酒,一顿牛饮。
秦慕白也着急,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仿佛是收拾好了心情,侯君集说道:“秦慕白,你我当真是多此一举了。”
“何出此言?”
“此前你不是授计于我,让我详装败阵么?”侯君集摇头苦笑,说道,“原来,根本不用详装。”
“你是想说,你的确不是噶尔钦陵的对手,是吧?”秦慕白轻松自若的微笑道。
“今日一战,我已拼尽全力了。”侯君集抬起头来,满脸汗珠眼神惊悸的看着秦慕白,仿佛有无限恐惧与后怕,颤声道,“噶尔钦陵,昆仑铁骑,太可怕了!真的!我戎武半生征战无数,所挡无不披靡,多精锐的部队也遇到过,多难的仗也打过,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的无助和绝望!”
“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吗?”秦慕白依旧淡然,说道,“昆仑铁骑布成的离而为八阵的确十分强悍,我们不也破了他两回阵,然后安然撤离了吗?”
“安然撤离?亏你说得出口!”侯君集狠狠的啐了一口,说道,“如果噶尔钦陵愿意,他完全可以将我们一击而溃彻底打败,就在晴罗原、就在今天!”
秦慕白笑而不语。
“你笑什么?!”侯君集有点恼怒。
“战争,没有如果可言。事实是什么样,那就是什么样。”秦慕白说道,“侯君集,别让我瞧不起你。胜败兵家常事,不过是输了一阵,没你想像的那么严重。”
“有。”侯君集斩钉截铁的道,“今日一战,胜负完全就在噶尔钦陵的股掌之间。他想赢,那就能赢;他要放我们一条生路,那我们才能安然撤离。这叫什么?……这是猫玩耗子!”
这时,秦慕白皱了一下眉头。
“怎么,被我刺到心里的软肋了?”
“侯君集,要是连你也有了这样的想法,那噶尔钦陵就当真成功了。”秦慕白说道,“他这叫欲擒故纵,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一招的确是狠,明明可以对我们进行大剿杀甚至一战而定,可他偏不。他还就放我们回来了,让我们自己心生恐惧信心败丧,从而军心涣散一溃千里。”
“这道理,我懂;话,谁都会说。”侯君集急切的抢白道,“可是,谁又能控制自己的心眼,不去想这些?”
“我能。你,也必须能。”秦慕白干练直白道,“将者军之魂。要是将帅都乱了分寸,就好比一个人已经魂飞魄散,那这仗的确是不用打了。”
侯君集沉默不语,眼睛直直的盯着茶壶,仿佛发了呆。
“在想什么?”秦慕白问道。
“我在想,你没想到的一个问题。”侯君集死气沉沉的道。
“说出来听听。”
“好吧,我就说给你听。我要看看你究竟是如你自己所说的那样沉得住气,还是只会夸夸其谈。”侯君集冷笑了一记,说道,“噶尔钦陵的强大,不仅仅在于昆仑铁骑与兵法韬略,还有他精深的城府和心术。这头一场交锋,他就派出了自己的嫡系精锐昆仑铁骑,誓在必得要取首胜。除了是要击溃我们信心,更是要做给一些人看。”
秦慕白微然笑了一笑,说道:“照你这话的意思,噶尔钦陵急需一场胜利在稳住他们的赞普,同时也给我施加压力,同时让陛下和朝廷对我失望或是猜忌,对吗?”
侯君集甚是惊讶的抬起头来,“你果然不傻!”
“只是偶尔。”秦慕白习惯的笑了一笑,却疼得脸皮直抽搐,说道,“历来,胡人跟我们打仗都喜欢玩这一出。他们知道,我们这些中原的将领领兵在外,不仅要面对敌人的威胁,还要承受来自身后的压力。尤其是这一次,尤其是我。现在我首战败绩,噶尔钦陵不知道要派出多少细作前往长安,拼命的煽风点火鼓吹造谣了。反过来,我却对他用不上这一招。”
“咱们大唐可,是有不少饱读诗书却不受教化,反而生了一肚子坏水和小心眼的大人物。”侯君集撇着嘴冷冷的笑道,“在他们看来,我们这些当兵的就是爹不亲娘不要活该送死的货色。咱们提着脑袋喝着臭血跟人家玩命,仗打赢了,那是应该的,功劳少不得还得分给他们一大半;仗打输了,黑锅全是我们来顶。秦慕白,大非川首战,可是全天下都瞪大眼睛盯着的。现在输了……你想想吧,该怎么办?一句‘胜败兵家常事’,可是堵不住那些烂嘴和小心眼的!”
“我心里有数。”秦慕白淡然道,“既然来了这里,我就早已做好了面对任何变故的准备,包括胜负。朝廷那边,是得小心应付,但我倒是不大操心。因为我对皇帝陛下有信心。当时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以他的为人秉性,是不可能因为一时之得失而信念动摇的。反倒是……这个噶尔钦陵,越来越让我感觉到难对付。兵法韬略、强兵悍将是一回事,刚刚我们撤退时他没有率军来对我们进行掩杀,就让我清楚的认识到,他不仅仅是一名良帅上将,更是一个统筹军国的战略宗师。他要的,不时一仗之输赢一时之胜负,他的眼光看得很远,心机用得很深。”
“现在你明白,为何他在吐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他父亲虽是做了大论,但实际上支撑起整个吐蕃的顶梁大柱,就是这个年纪轻轻的噶尔钦陵。”侯君集说道,“文韬武略济世安邦,他都远胜于你。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咱们大唐,也都还找不出这么一个人物。”
“我认同。”秦慕白轻轻的点了点头,暗道:武略,他肯定不如李药师,文韬,他自然比不上房玄龄……可是说到综合实力,这个噶尔钦陵,的确是强得发指!
“上兵伐谋,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令其自乱。噶尔钦陵这是在琢磨着怎么不战而屈人之兵!”侯君集站起了身来,凝视着秦慕白,语气沉重的说道,“秦慕白,噶尔钦陵比你厉害,你最好是收起以往的自负,小心一点。战争,现在才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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