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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李秀萧索有些佝偻的身影,温暮桥禁不住一叹,说道:“李郡王后人,怕是要泯然众人矣!”

虽说韩道铭出面保下李家,之后又千方百计的促成李家人流放下蔡,温暮桥自然知道韩谦还是想用李秀,但看李秀这样子,不仅有些悲观。

“李秀受此打击,意气消沉是难免的。而棠邑军这次北上,倘若不能收获可观的战果,即便不遭受惨败,我们与寿州军的攻守之势也会发生逆变,下蔡将成为双方拉锯攻夺最为激烈的地区——李氏及家兵子弟家小五六百口人,都被我扔进这片或将注定血腥之地,确实难以叫他振作起来,”

韩谦看着李秀远去的身影,平静的说道,

“不过,李郡王的子嗣,意志应该没有那么容易磨平掉,或许他心里对我多多少少还有着怨气未消的!”

“要不是你,我看沈相与杨致堂都有可能血洗李家立威,他心里还能有怨恨?”冯翊撇着嘴,不屑的说道,“即便他此时回过味来,猜到我们之初就有引蛇出洞之意,但难道他还能将李家落到如此地步怨恨到我们头上来?李秀真要如此不识好歹,那如温公所言,李郡王后人真是要泯然众人了。”

“是怨气,而非怨恨,”韩谦纠正冯翊的字眼说道,“在李秀眼里,或许我还是用阴谋胜过阳谋之人,他心里还有那么一丁点的骄傲没有磨平吧!”

韩谦跟温暮桥、郭荣说起当年在广德与李遇相见时的情形,说道:“李郡王病逝前曾说及想安葬于广德城南,李秀最终还是在李郡王病逝后,将其葬到他当时驻守的金钟岭——李秀心里终究是跟李郡王都憋着劲呢。”

温暮桥却是不知道竟然还有这桩秘辛之事,细想其中的三味,说道:

“想当初李郡王权倾天下之时却激流勇退,大楚臣民或赞其仁德忠贤,但临晋侯当年才三十出头,李秀更是有后起名将之誉、十七八岁正值年少最风光、得志之时,却不得不随李郡王隐退山林,心里怎么都不可能甘愿的。这么说来,李秀违拧李郡王的遗愿葬其金钟岭,之后与昌国公、吕轻侠走得那么近,以及此时这般模样,心里还真是最初憋着的那股劲未消啊——而等他真正识得大人胜过他人之处,大人便又得一良将。”

“……”韩谦笑了笑,看盯着李秀身影颇有所思的曹霸说道,“李秀意志消沉,是料得下蔡必有血战要打,你要是不嫌弃从队率兵头改过悔新,可与李秀一起去找冯宣……”

只要能上战场冲陷阵,曹霸都不嫌弃做个士卒,但想到要与李秀共事,甚至想到李秀初到下蔡,就得任县参事,说不定等到敌军真杀到下蔡城下,大人就要任他担任县尉,自己只是一个县兵乡勇队率,岂非要听他的号令?

想到这里,曹霸由不得讨价还价起来:“大人要不叫我追上咱家温爷,给咱家温爷扛大旗去?”

“你这混帐家伙,要是连一队兵卒都带不好,这辈子都会叫李秀瞧扁了。”温暮桥喝斥道。

“谁说我连一队兵卒都带不好,我也曾是都虞候,手下带过三千健儿,杀得李知诰哭爹喊娘。”曹霸不服气的说道,但看到温暮桥吹胡子瞪眼,又赶紧灰溜溜的跑下崖头追李秀而去。

韩谦哈哈一笑,说道:“曹霸这样的勇将,温博能用好,却不知道李秀能不能用好——温大人不介意我将他塞给李秀操练吧?”

“曹霸与李秀二人能做到刚柔相济,对他们二人都有大好处。”温暮桥说道。

“那我们便拭目以待吧。”韩谦负手身后说道。

……………

……………

“李秀!”

“怎么,还有什么事情?”李秀疑惑的看着曹霸从后面追过来,疑惑的问道。

“你们未必认得冯宣的营帐在哪里,我领你们过去……”曹霸当然不会承认他被派到下蔡县乡勇里当个队卒兵头,摸着鼻子说道。

“……”李秀疑惑的扫了曹霸两眼,心想曹霸随温博投附棠邑之时,就已经是都虞候一级的高级武将,真有这么闲吗?

“我领你们去大营见冯蛮子。”曹霸催促道。

李瑶作为延佑帝的废后,怎么都不可能放逐出去,但除了她留在金陵为延佑帝守陵外,李家不仅留在金陵城的子嗣及家兵,都在放逐之列,郡王府留守洪州看守族业的子弟也都削爵为民,天佑帝、延佑帝所赏赐的上万亩田宅、数百口奴婢,也都由洪州刺史奉旨悉数征没充官。

偌大的郡王府,如树倒猢狲散,此时除了洪州还有二十多名子弟投奔下蔡,与临晋侯府众人会合外,除了十数嫡系家将还随李碛在华阳外,李家连同家兵眷属在内,上上下下六百多口人,此刻正仓皇不安的停在窖山峡浮桥北岸的一处空地上吃着干粮歇脚。

监押他们到下蔡的衙兵,正跟下蔡的官员交接。

临晋侯的家产连同府邸也都悉数充公,还是临行前韩道铭着人送来十数匹马及车乘,以便府里年幼的孩童以及老弱病残途中能乘坐,不至于太辛苦,但其他人,哪怕是妇女都只能徒步而行。

好在李家即便是女眷,也没有几个娇滴滴的,又主要是在淮西境内赶路,餐食不缺、夜有住宿,却也谈不上有多辛苦。

只是令众人心生迷茫的是,今后的李家将何去何从?

与其他被命运折磨得麻木的普通民众不同,除李秀、李池等人之外,诸多家将乃至李家女眷,对时局都有着远比普通人更深刻的见识。

下蔡注定是四战之地,特别是棠邑在窖山峡修造了浮桥,一旦魏州叛军在涡水两岸站稳脚,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会想方设法拔掉这颗直刺北岸的钉子。

而棠邑此时也表现保住这个北岸突出部的决心,也必然会不惜付出多惨烈的代价。

这时候全族老小六百口被放逐到这个地方来,谁能对未来抱有一丝期待?

一名中年妇人坐在石头上歇息,周遭有一群妇孺环护,她看到李秀、李池回来,只当曹霸是下蔡负责接洽他们的普通衙吏,问李秀道:“你们去见韩谦,他怎么说?”

曹霸刚才也只是匆匆将李秀、李池喊走,没有跟其他李家人接触,这时候看中年妇人气度,再听她坐着跟李秀、李池说话的口气,猜测她应该是李长风的妻室郑氏。

李遇生前有一妻两妾,但都在四五十岁左右染病而亡,郡王府内宅近二十年都是这个长子媳郑氏在主事。

曹霸听说宫变之夜,便是这婆娘下令家兵将李普尸首夺回,在侍卫亲军衔尾追来,想要强闯进侯府,也是她下令家兵将乱兵打杀出去,守到韩道铭将李秀、李瑶送归。

相比较郑氏,其子李池性子却显得弱了许多,熟读诗书,却不像是李家将门出来的人。

“我与李池都可以在下蔡县任事,但李家必须留在下蔡。”李秀看着一地的老弱妇孺,惭愧的说道。

“一丝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郑氏蹙着眉头问道。

“没有。”李秀摇了摇头,说道。

“看样子韩谦是逼着咱李家跟下蔡共存亡了。”郑氏叹了一口气说道。

“爹爹,什么时候能将我的刀弓讨要回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从一个三旬年岁的貌美妇人身边挣扎过来,跑到李秀跟前问道。

他的年纪太小,还不知道什么家族生死存亡,也不知道什么叫血腥杀戮,只满心想着将离开金陵时被没收的木刀、猎弓讨回来。

“犬子李旦。”见曹霸盯着自己的儿子打量,李秀说道。

“你李家的崽怎么不练枪,改练刀了?”曹霸瓮声问道。

李秀还没有回曹霸的话,一个二十多岁的秀美少妇,牵着一对四五岁儿女的手,怯生生的从人群后挤过来问道:“小伯哥,可有问到阿碛的消息?”

“李碛此时领着龙雀军老卒在商州华阳县,朝廷并没有治他罪名的意思,已经颁传诏令过去,着他协助梁军修造双龙沟栈道,李碛他会照顾好自己。”李秀宽慰他说道。

“要不要写封信派人送到华阳去?”那少妇又问道。

“这待我们见过冯宣之后再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韩谦虽然保住李家没有受到血腥清算,但要是认为身为一方霸主的人是心慈手软之徒,那就大错特错了,李秀心想即便要家兵去华阳找李碛,还是先跟冯宣招呼一声为好,这时候给大嫂介绍身后的曹霸,“这位曹将军,是温家人,以前大哥领左骧营时,他曾在左骧营任执戟士。”

这时候有两名小吏过来,将李氏家小带到大营东北侧约十四五里外的一处宿营地。

宿营地里有数十间伐木搭建的棚房,围有一圈木栅墙,一看就知道这里应该曾经是援汴军在北岸的一处前哨营地,距离新建的下蔡新城有七八里的样子,四面低浅处还有洪水泛流过后的痕迹。

此时淮河的水位降了下去,低浅的沟槽里皆是泥浆。

两名小吏递给十数张军票,着李家自行安排人去辎重营领取米盐柴炭衣锅被褥等生活必需品,便离开了。

家小眷属安置之事,由郑氏带着一干妇人、少年子弟负责便行了,李秀还是带着李池,随曹霸赶去见冯宣。

看冯宣给他们指定的宿营地在下蔡新城之外,甚至要居东侧一些,也就意味着敌军越过涡水横扫过来,李氏家小安置的营地将是下蔡防御体系的一个重要支撑点。

这样的局面,比他们最初所预料的还要糟糕百倍。

滁州刺史由韩成蒙接任,此时调任窖山峡大营副都总管的冯宣,实际是棠邑在北岸下蔡地区的主将,他除了身兼第一镇师第一旅都虞侯的将职外,还兼领下蔡县令,要负责北岸下蔡的驻防、防线修筑以及流民接收及疏散等事,每天忙得脚不着地。

当然,李氏今日流放到下蔡之事,他不会忘了。

有关李氏族人的处置,韩谦早就有过决定,冯宣也不需要额外再请示。

李秀带着李池过来求见,冯宣抽出时间跟他们见面,也不理会李秀要将族人放到下蔡新城安置的要求,只是说道:“你可以招募一千二百户流民安置于李家新寨附近,丁壮皆以乡勇入编,所需兵甲以及修造营寨的工具、牲口等,你这两天列个数字交给我……”

“棠邑诸多能臣名吏,不会预料不到一旦援汴军主力推进到郸县境内,叛军主力很有可能将会同蒙兀骑兵主力从东岸渡过涡水,切入郸县与下蔡之间,到时候你们要怎么打?”李秀问道。

“这不是你这时要关心的,”冯宣看了李秀,说道,“李家子弟何时畏难而不战了?”

虽然十年之前的冯宣只是叙州仅百余户的藩民小寨之主,受同姓大宗压迫,没有多少耕地,苦逼到只能带着族人在沅江岸边拉纤为生,后背都被粗糙纤绳磨得鲜血淋漓,到处都疤痕,但这一刻他只是淡淡看着有新生代名将之谓的李秀,不容李秀置疑他的决定。

“李秀以下,李家男儿绝不畏死战,但请冯将军通容一二,将家小妇孺安置到下蔡城中,李秀没齿难忘冯将军的通容之情。”李秀放低姿态恳求道。

“李家五百八十七口人,要么上城垣充当苦役,要么男女老幼都拿起兵刃,负责守东翼的李家新寨,”冯宣说道,“李秀,你自己选择吧!”

“我要棠邑军正卒的兵甲战械。”李秀咬牙说道。

“那等你将人马拉出来再来跟我谈,”冯宣说道,示意身边的军司马将令符等物交给李秀、李池,看到曹霸躲躲闪闪的站在李秀身后也不吭声,问道,“曹爷今天怎么有闲情逸致的给李家跑腿了?”

“这个,这个……”曹霸结结巴巴的说道,“我闲来无事,特地在大人跟前讨了一个队率兵头的差遣——冯将军缺不缺个近卫头领啊?有老曹在你身边,除了第一旅都被敌军给灭了,要不然老曹保你连根头发都不会折。”

“冯某承受不住曹爷的伺侯,既然大人将你送到下蔡来,那你便跟着李参事行事吧。”冯宣猜想韩谦也不会无缘无故的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将曹霸这个麻烦人物交给他处理,想也不想就将他跟李秀踢到一起去。

李秀颇为意外的看了眼曹霸,还以为他今天只是穿了一身便服,却不想他早就没有将职在身,这时候才捞到一个队率从头爬起,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刚才看温暮桥这老贼在韩谦身边悠然自得,也不像是温氏在棠邑被当作杂系受排挤打压的样子。

当然他也没有资格嘲笑曹霸的处境,当下只是带着曹霸、李池返回什么都不是的、所谓的李家新寨。

他们在冯宣那里耽搁的工夫不多,回到李家新寨,带着十数家将骑马,绕新寨走了一圈勘测地形,李秀便看到三四十匹矮种|马驼着满当当的背囊,从大营方向往新寨方边逶迤而来——从下蔡新城以及北岸大营到新寨这边的驿道还没有修通,土埂路被之前的兵马践踏得坑坑洼洼,之前两天又下过大雨,马车无法通过,只能用军马分散驼运物资过来。

领头之人是他年仅十六岁的三侄子李延以及他那个无知无畏、渡过淮河后却显得有些兴奋的儿子李旦,此时带着十数家兵带领马队过来。

想也不用想,这是他们刚从大营领授的物资。

只是这么短的时间里,第一批叫五六百口人在这寨子里安身立命的物资就运来,棠邑军的效率之高,还是叫李秀心惊。

有两名佐吏带队跟着李延、李旦及李氏家兵过来,赶过来与李秀、曹霸、李池见面。

下蔡的情形比较特殊,在军事编制上是副镇军、副行营级别,但在行政体系之内则是归濠州所辖管的县,李家新寨也是要作为乡司纳入行政管理体系。

冯宣的意思是李秀以县参事兼领乡司巡检接纳流民、组织乡勇,李秀带着曹霸、李池走急了,还有好些细节之事没有来得及沟通,而李秀对棠邑的乡司行政体系也不甚熟悉,冯宣特地派了两名佐吏带着十数人过来给李秀充当助手。

“周乔安、管锥见过李将军,冯帅吩咐过,当务之急,李将军只需要负责招募流民精壮、编训乡勇,筑寨修路编户等繁琐事吩咐我们便行。”两名年纪与李池相当的青年佐吏拿着冯宣的签令,走到李秀跟前说道。

李秀他身处一座缓坡,能看到西边抢修出来的驿道上络绎不绝如蚁群般从北往南蠕动的流民潮,他要从中挑选一千多年富力强的丁壮,编户到新寨来不是难事。

然而短短一个月内,不要指望这些新募乡勇有什么野外列阵而战的能力,但结寨以守的话,身后这座栅寨,孤悬下蔡城之外,在如潮水涌来的敌兵面前,能守住多久?

李家新寨距离下蔡新城的距离不远,仅七里许,理论上是可以互为犄角、援应的,但新寨与下蔡城之间有两道虽然不怎么宽,却颇为深陡的沟槽,目前仅仅是用四五艘小舟用绳索捆绑在一起、上铺栈木,搭建了简易浮桥,供人马通过。

不过敌军从北往南逼近,这两座小型浮桥北侧没有防寨庇护,很容易就会被敌军纵火烧毁,那李家新寨就会被敌军切割在下蔡城之外。

到时候没有来自下蔡城的精锐兵马援应,李家新寨被敌军团团围困住,仅凭一道单薄的栅墙、上千草草集结的乡勇,能守住三天都要算超长发挥了。

“大营有多少辎重兵,能为这边所用?”李秀问周乔安、管锥两名佐吏道。

流民精壮挑选出来,也只能干些精浅的力气事,甚至未来一两个月内,更多的精力要放在紧急的守寨操训上,但李秀知道棠邑极重视工造,战时也必然会从各地征调工师、匠工编入辎重队伍,使得营寨、道路、桥梁的建造能力,要比禁军及侍卫亲军都要高出一大截。

只是棠邑军此时在北岸全力建造下蔡新城,李秀怀疑真能往新寨这边倾斜多少人力与资源。

“李将军有需要,可以从大营调一支六十人编制匠师队过来,一些粗糙的力气活,即便丁壮需要紧急操训,但还是要从流民征用一些健壮的妇人补充!”佐吏周乔安回道。

李秀知道资源及人力不可能往新寨倾斜太多,但听到只能调一支六十人的匠师队过来协助加强新寨,心里也是一片瓦凉,同时心里也是困惑,棠邑这些年培养了这么大规模的工师、匠师,这时候出手怎么如此吝啬?

要在最快的时间、尽最大可能加固新寨,还要在李家新寨与下蔡城之间抢造出两座不易纵火烧毁的铁梁桥,李秀以为新寨这边即便能征用一些劳力,但冯宣至少也得给他调六七百名匠师、匠卒才够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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