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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历阳城,韩谦还是没有办法歇下来。

虽然温氏族人被秘密扣留在历阳城里,也着王樘到李知诰军中商谈防务之事,强行往罗山城送了信,之后并往乐安、潢川两城增派了千余骑兵以及三千余匹军马,提高孔熙荣所部的机动作战能力,但他们还是需要随时密切关注罗山城的动向。

难保李知诰那边不会将柴建所部左神武军主力也从桐柏山北麓调往光州西部,硬要强吃下罗山守军。

东湖濒临巢湖东岸,青苍山、须濡山之间修造长堤,开辟出宽阔的地域,利于发展各种工造、港口贸易,甚至从青苍山往北到巢州城之间的沿湖地域都能开垦成千上万顷的优质农耕粮田,但夏秋水涝灾情严重,制置府还是暂时移到相距仅三十里的历阳城里。

目前历阳也是整个淮西的中枢所在。

虽然郭荣、冯缭他们更主张将治所设于位于整个淮西中心位置的巢州城,但巢州城在这些年的战事中都被打残了。

而目前有限的钱粮要尽可能快的先帮助各县恢复农耕、建造更多的工坊以及安置民众,巢州城的重建计划被无限期的延后了。

郭荣、高绍、奚发儿等人都在历阳,得知韩谦与王珺赶往历阳,即便是深夜也都匆匆赶到涟园来,却不见冯缭以及今天秘密迎接的曹干的人影,还颇为讶异,听冯翊解释,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照我说啊,长乡侯发动兵变篡位,未尝不是坏事——他要发动兵变了,赵孟吉、王孝先怎么还有可能继续进攻关中,不赶紧率兵马赶回蜀都?”冯翊跟郭荣、高绍他们解释了一通,大口喝着茶饮解渴,看韩谦一脸苦闷的样子,劝慰他道,“你一直都担心蒙兀人会渔翁得利,现在不正好解了关中之忧,管他蜀国会打成什么鸟样?”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郭荣说道,“王邕发动兵变,必然也是要等赵孟吉、王孝先打入关中、与梁军残部纠缠不清之时,那时赵孟吉、王孝先再率部回撤,关中梁军已经被打残了,但从武关、潼关以及汾水河谷进攻关中另三路兵马却不会停止攻势。”

冯翊没有考虑到这么深,迟疑的问道:“那我们提前将消息泄漏出去,揭穿王邕这家伙的狼子野心也不成喽?”

“当然不行,”郭荣摇头说道,“我们泄漏消息出去,提前揭穿王邕的野心,是能解关中之围,但蜀主王建及蜀世子王弘翼转过头,便会率兵马去灭王邕。而这些年来,我们暗中支持王邕坐大,当年为了夺下婺川河谷,也有意助王邕清除掉王弘翼在左清江军之中的势力,这些账,蜀世子王弘翼、蔚侯王孝先等人心里必然记得一清二楚。再说蜀军自以为错失夺取关中的最佳时机,到时候蜀主王建又想为称帝造势,王弘翼又想为立嫡造势,你觉得他们会将数万蜀军精锐的怨气往谁的头上引导?真到那一步,我们能守住叙州都很勉强,只能眼睁睁看着黔中等地落入蜀军的手里了……”

“靠,我说韩谦怎么愁眉苦脸的,原来还是老郭你想得透彻。幸亏当年贼后没怎么用你,要不然我们日子可没有现在这么好过。”冯翊咂舌说道。

“我哪里是大人跟冯大人您的对手啊?”郭荣苦笑一下,跟冯翊揶揄道。

“你也别谦虚,韩谦一定要用你,自有用你的道理——我们当时就想着将你抓到哪间水牢里关一辈子呢,”冯翊信口胡扯道,“现在这个难题,你说要怎么解?”

“大人都愁眉苦脸成这样子,我哪有善策?”郭荣摊手说道。

“梁帝朱裕乃用兵大家,赵孟吉、王孝先未必就能打得进关中。”高绍看韩谦愁眉苦脸的样子,劝慰说道。

高绍的话并没有叫韩谦感到宽慰,将地形图铺开,盯着关洛山川地势出神。

诚然如高绍所言,子午道、陈仓道、褒斜道以及骆谷道作为梁州与关中之间的主要通道,横跨秦岭山脉,曲折蜿蜒五六百里到近千里不等,赵孟吉、王孝先兵分四路,未必能打得进关中,甚至极有可能有一两路兵马会在梁帝朱裕手里吃大苦头,但问题是战略上的巨大劣势,绝非战术上的一两场胜仗所能扳回来的。

梁帝朱裕目前在关中勉强可以说是有六万精锐可用,南线楚蜀联军分五路,总计近七万精锐进攻关中,梁帝要用多少兵马部署在南线,并指望能成功击退这五路兵马?

而分兵南线之前,梁帝在河津及潼关,又有多少兵马能封堵蒙兀精锐及魏州叛军的进攻?

而倘若楚蜀联军进攻关中,乃是灌江楼在暗中始作俑者,韩谦相信萧衣卿或王景荣绝不会忘了派去人游说居秦州以西的平夏人首领李思敬出兵进入关中分一杯羹。

“你们先去歇息吧。”夜色已深,转眼便要天亮,韩谦要郭荣、高绍、冯翊他们先去歇息,大家手头都有各自的事务要忙,不需要陪他在这里干熬,他要好好的理一理思路。

郭荣、高绍、冯翊也知道干熬不是办法,留下来反而会乱韩谦的心思,便都先各自回住所。

各人回到住处,思绪纷乱,也没办法躺下去歇息,看着晨曦初起,听到有马蹄声驰入城中,猜想可能是冯缭深夜从东关镇赶回来。

众人又都纷纷披衣赶到议事大厅来,想确切知道冯缭跟曹干到底聊了什么。

冯缭急冲冲的赶过来,连口水都没有喝,跟众人前后脚走进议事大厅,便见韩谦衣袍未解,坐在长案后,案前铺开一大堆地图等书册,正埋头翻看。

除了王珺外,奚荏、赵庭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前衙大厅来,帮着翻阅各种资料。

“曹干这次过来,到底是不是我们所猜测的意图?”冯翊却有些迫不及待的拉着他哥冯缭问道。

见韩谦放下手里的书册抬头看过来,冯缭咽了口唾沫,说道:“曹干虽然没有明言,但应该是这个意图了——”

冯缭坐下来说及韩谦离开后,曹干提及的诸多事,也可以说是渝州对棠邑这边的请求,归总下来为两点:

第一点是借蜀楚联军北伐关中为由,要从叙州购入大量的各类兵甲、战械,越多越好,至少要能装备一万人左右的兵马;

第二点是希望韩谦在叙州维持辰州危机时的军事动员,渝州会制造借口,使得叙州能将大部兵马移驻到婺川河谷,同时也希望韩谦能派遣郭却这样级别的高级将领作为联络信使前往渝州。

“渝州那边除了在起事之前想扩充兵马,还是想着万一有什么意外,能以最快的速度直接从叙州借兵啊,真是打的好一副如意算盘啊!”高绍感慨说道,“曹干有没有提渝州能给我们什么回报?”

“渝州这几年误判黔江地方对巴南井盐的需求,致使渝州几年下来囤积逾二十万石的井盐,可以作为兵甲采购款,一次性支付给叙州,或直接运到棠邑来……”冯缭说道。

婺川初置县时,婺川井盐产量还没有提升上来,受叙州控制的盐铁监院为满足黔江边贸所需,以每石两千钱的高价大规模从巴南采购井盐,售往黔中地区,第一年采购量便高达六万石,但第二年就下滑到四万石,而最近两年就维持在两万石有个意思。

不过,渝州却一直未料到婺川能大规模生产井盐,打开头在巴南盐场投入人手及物力,便是照年产十万石井盐这个目标去的,却未想手里会囤积大量的井盐无法消化。

然而不管怎么说,布匹、井盐以及粮食都是硬通货。

渝州有大量的井盐囤积无法在川蜀腹地销售,但棠邑制置府控制淮西、叙州三十余县、一百三四十万百万人口以及沅江、黔阳上游的商路,每年内部及外销的食盐却高达二十六万石。

婺川受产能限制,每年所生产的井盐目前也仅能满足一半,每年还需要从盐铁转运使司高价承接十二三万石的海盐。

倘若渝州积囤下来的井盐,转移到棠邑制置府手里,花两三年时间消化掉,差不多能节省对盐铁转运使近三十万缗钱的支出。

曹干代表渝州,这批井盐仅作价二十万缗钱,同时还是采购工造局所铸造的兵甲、战械,里里外外能叫棠邑额外多得近二十万缗钱的净利,抛开所谓的大局不谈,这已经可以说是相当有诚意的条件。

“渝州这也太小家子气了,他们难道不知,叙州进行全面的军事动员,要损失多少?”冯翊嘀咕道。

之前为流寇之事对辰州发难,叙州进行过一次军事动员,现役兵马一度扩张到八千余人,其中有五千精锐老卒都是从诸工坊矿场征调预备役兵员,前后持续约三个月,所产生的军资开销以及耽误生产所产生的间接损失,差不多折合钱粮高达十万缗,换作其他地方都抵得上普通州府一年的岁入。

渝州从叙州购入兵甲战械却也算了,还想要叙州进行全面的军事动员,保证他们控制不住局势,能从叙州有兵可借,即便不考虑整件事对周边州县所造的负面影响,仅仅是额外产生的军资开销及相关间接损失,就绝对不止十数二十万缗钱。

这也不怪冯翊抱怨长乡侯这些人小家子气了。

冯缭苦笑道:“渝州对叙州的动员机制确实缺乏深入的了解,但条件也不是仅有这点——他们会根据叙州动员将卒的规模,初期照每人每月四缗钱的军资开销折算兵饷,并会直接先期支付折合二十万缗钱粮的蜀锦、药材给我们,后期会保证所拖欠钱粮,均可以西蕃战马折算给我们。”

目前叙州是能从黔中、南诏等地收购马匹,但以山地矮种|马为主。

黔中、南诏所产的矮种|马,耐力强,但暴发力不足,适合补充农耕生产所需的畜力不足,却不适应作冲锋陷阵的战马。

川蜀西临的西蕃、松蕃地区,所产的战马,蜀国每年能以茶布盐铁等物产易获得,却严格控制流入大楚。

渝叙两地通过黔江进行边贸,长乡侯也仅同意每年交易一千匹西蕃战马给叙州,根本不能满足棠邑军扩编骑兵部队的需求。

这个条件,相当于是说长乡侯王邕一旦篡位成功,便会放开对棠邑军的战马贸易限制。

棠邑军壮大到今日之规模,依旧以步卒为主、水军为辅,侍卫骑兵总计编三千余骑,尚不成规模。

然而即便不逐鹿中原,仅仅是据守淮河南岸,淮河上游往南到淮阳山,中游往南到巢湖北岸,皆一马平川。

入春之后一直延续到深秋,淮河浩荡,有水军协防,当然不用担心敌军能渗透进来,而近五六十年以来,冬季的天气尤其的寒冷,淮河每年差不多都有两个月的冰封期。

没有大规模的骑兵参与协防,难不成棠邑以后还能在淮河南岸,从钟离到潢川以西建造长达逾七百里的壁垒长垣,以庇南岸的农耕生产?

良种战马可以说是此时棠邑最为急缺的军需物资。

听冯缭这么说,冯翊都忍不住点头,说道:“这还算是差强人意——要不咱们就跟王邕合作得了,反正天下糜烂已成定局,也非我们大发善心、想救便能救的,好歹我们也能保江淮之地不受胡骑侵凌。”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韩谦轻叹一口气,手撑长案,坐直身子,叫腰背积累的酸痛稍稍缓解,说道,“既然都有七八成把握,能确定萧衣卿或王景荣暗中跟渝州接触,他们对长乡侯发动兵变篡位之事,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的察觉?”

韩谦将长案上的一堆书牍,直接推到地上,露出案面上的地形图,将冯翊喊过去,说道:“来来来,你过来看看,梁军主力在关中被击溃后,蒙兀人消化河东、河津、上党、太原、河朔等地是需要时间,我们也可以支持长乡侯发动兵变夺得蜀中,但即便蜀世子王弘翼落到长乡侯的手里,你不要忘了赵孟吉、王孝先在梁州以及关中还有数万精锐兵马啊。这时候蒙兀人支持赵孟吉、王孝先反攻蜀中,你说说看,王邕能在蜀王这个位置上坐多久,而不是一击即溃、败逃回渝州?”

冯翊怔怔的傻看了地图片晌,迟疑的问道:“你是说灌江楼就是最大的幕后黑手,而长乡侯这次按捺不住,也是灌江楼有意唆使?”

“也不会尽然是灌江楼唆使,”韩谦说道,“长乡侯没有这个心思,以及这些年他没有暗中筹谋这事,也没有人能拿刀剑架到他脖子上逼他兵变篡位,萧衣卿、王景荣这些人可能仅仅是因势利导、推波助澜而已。而长乡侯他们将事情想得太简单,真以为事有不顺,我借他数千精锐就能抵什么用了——抵个屁用……”

冯缭、郭荣半晌无语,见韩谦口无遮拦,想必也是苦思一夜无果心烦意乱所致。

蒙兀人或许消化河朔、河东等地需要时间,但王建统治下经营二三十年的川蜀,在王邕、赵孟吉、王孝先等人掀起的内乱里打得面目全非、实力尽损之后,蒙兀人再从关中出兵取之,将易如反掌。

那时候中原地区可能还正打成一团乱麻呢。

棠邑在淮西、叙州经营得再好,往东受限于淮东,往西受限于襄北,南面金陵城内一干王公大臣勾心斗角,他们又怎么可能承担起庇护江淮大地的重任?

韩谦这时候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跟冯缭等人说道:“温暮桥到历阳做客也有一个月了,我该是去见见他了……”

冯缭等人一愣,看韩谦已经朝大厅外走去,都急忙跟上去,但心里还是疑惑。

韩东虎劫掠温氏族人走海路回到历阳,将他们秘密囚禁于历阳城中已经有一个月了,但韩谦一直都没有见温暮桥,监管看押乃至着温暮桥写下投给温博的信函,都是由郭荣在负责。

众人却不知道韩谦为何在这时候去见温暮桥。

…………

…………

几乎是兵不血刃的夺下完整的历阳城,除了涟园等少数住宅,韩谦与众人充当府邸之外,这几年主要是用作东湖学堂的校舍,目前有近三千名师生居住其中。

温氏族人被囚禁在历阳城东北角的一座兵营之中,距离韩谦所住的涟园不远,四周高墙围护,有两百多兵马驻守在外围,高墙之内有两百多间房舍供温氏族人居住。

除了严禁与外界接触外,每日供给盐油米面菜蔬及少量的牛羊猪禽,有伤病也会及时派医护进入诊治,也算是善待。

霍厉带着百余侍卫精锐先行进入,控制中庭等院,将温暮桥、温朝忠(温暮桥族弟,曾任兵部侍郎)、温占玉(温暮桥长子、温博长兄,早年乃天佑帝牙军虞侯,在大楚开国之前受创致残,受封荡寇侯后便不再领军)、曹锟(温氏家臣,其子曹霸乃温博牙军指挥)等温氏重要人物召集到前庭院中。

温暮桥已经八旬多的年纪,须发皆白,很难想象他及族人被劫持到棠邑来,却是面色红润,越发显得鹤发童颜。

“侯爷如今权倾朝野,还真是难得一见啊。”温暮桥站在积满落叶、四周皆是棠邑虎贲环伺的院子里,看着韩谦等人走进来,声音沙哑的说道。

韩谦阴沉的目光在温暮桥及他身后数名温氏族人身上停了好一会儿,才问温暮桥:“徐后谋杀先帝时,你当时也在其侧吧?”

“温某确实在场——你是想问先帝手诏之事?”温暮桥问道。

安宁宫及太子密谋篡位之时,冯缭就在金陵城里,事后能确认天佑帝及大楚皇宫已经彻底落入安宁宫叛军的控制之中,但当时还是有人将一封天佑帝的手诏送到兰亭巷,召韩道勋入宫议事。

明知是陷阱,但韩道勋不顾众人阻拦,还是持手诏先去见温暮桥,从而一去无返,直到车裂于市。

当然,事后大家都倾向认为那是章新春、牛耕儒及温暮桥等人所伪造,再说原件早就不知所终,即便当时兰亭巷有几个人亲眼目睹过手诏,即便事后能拿到天佑帝的其他手迹,也无从对照了。

韩谦没有应声,温暮桥继续说下去,道:“或许侯爷不信,我们这些自诩聪明一世的老家伙,最终还是被先帝爷摆了一道——先帝临终前说韩道勋外放之初就献上叙州之谋,令徐后深忌之,而召韩公入宫议事之手诏也确实乃是先帝亲笔所书……”

“先帝是吃错什么药,要助你们加害韩谦他父亲?”冯翊忍不住站出来嘲讽道。

“是啊,温某对这件事也困惑了很久,一直到侯爷以拒婚为由头、离开繁昌返回叙州之后,温某才算是想明白过来,说到底还是先帝爷最早看明白了侯爷的能耐啊!”温暮桥轻叹一口气说道。

“你是说先帝助你们加害韩谦他父亲,实是要韩谦替他找你们报仇,这怎么可能?”冯翊震惊问道。

“怎么不可能?”温暮桥看向冯翊反问道,“侯爷出使蜀国迎亲、召韩公入京担任京兆尹,皆是先帝爷的旨意;我想那时候新帝在岳阳,应该也得到先帝爷的密诏了,但可惜新帝在繁昌时还是太心慈手软了一些——说来也是我们在真正下定决心之前,谋事还是不够周密,而先帝爷身边还是有几个不怕死会给他卖命的人啊。”

“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冯翊质问道。

“这是先帝最后召韩公议事的手诏原件!”温暮桥从袖袍里取出一封用油纸布包裹好的信书,手颤巍巍的发开来,将保存数年、纸张都有些发黄的手诏展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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