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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入十一月,巢州北岸的江淮平原上,就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在淮西大地之上对峙的两支敌对兵马,双方都无险可守,这也注定双方在进入冬季之后加倍的风声鹤唳。
在几次挫折之后,寿州军犹编有逾一万的骑兵,溪河冰封,淮西平原之上一马平川,没有高峻山岭的阻拦,最有利于骑兵快速迂回穿插,棠邑北翼的防线哪里敢有半点放松?
而韩谦去年就是借冰雪掩护,率突袭兵马穿插进淮阳山,寿州军今年伤疤都没有愈合呢,又哪里敢有半点松懈?
差不多在入冬之后,双方都将平时承担繁重生产任务的屯兵、辎重兵都集结起来,诸县也是更大规模集结乡兵,在冰天雪地里拿起弓弩刀戟操练起来,为不知何时会爆发的战斗厉兵秣马。
淮阳山东翼局势紧张之余,千里淮阳山的北坡的峰岭沟壑纵横在大雪之下,北横冲便是以淮阳山北坡一道南北向的溪沟为名。
除了夏秋雨水充沛时短暂的汇聚山洪、水势还颇为汹涌外,北横冲一年当中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一条旱沟。
溪沟从四五里外的山嵴延伸下来,沟深谷险,怪石嶙峋,到山脚时,地形才平坦下来。
虽然每年山洪爆发,沟脚处有被山洪冲溃之虞,但山洪行经之处的土地也额外的肥沃。北横冲的沟脚处,早些年就分布有一座较大规模的村寨,但乌金岭一役过后,南淝水河谷两侧临近淮阳山的民户,都被强制北迁。
山脚下的这座村寨也就废弃在那里,在风雪中偶尔有传出数声被遗弃却还没有被猎杀的家犬的吠叫。
北横冲的西溪槽顶,有一座武帝庙。
武帝庙用一道齐胸高的夯土墙围起来,一亩大小,夯土墙头长着衰败的杂草,里面建有三间土殿,院门上还残留一些红漆斑驳不堪,一扇倒在地上,一扇被朔风刮的吱呀作响。
一只灰色野兔从夯土墙的泥洞钻进院子里,警惕的盯着吱呀摇晃的院门,好一会儿才确认安全,待要往殿前蹦去,却不想“嗖”的一声,左偏厢的窗格里里射出一支利箭,利索无比的从灰兔前胸斜插过去,狠狠的扎在硬实的冰土里。
一名披着灰色斗篷的汉子从土殿里走过来,将四脚还在挣扎的野兔连同箭支,从冰土里拔出来,看野兔还在挣扎,伸手从脖梗后用力一握,直接将野兔的脖梗捏断,这才走回到土殿里,高兴的说道:“没想到这鬼天气还能捉到这么肥的兔子打牙祭,你们看这兔子是不是够肥呢,剥了皮也要有四五斤吧?这兔皮子也大,要是这趟不出去,却是能给我家囡囡鞣件小袄……”
毫不起眼的土殿里,七八名精壮汉子正靠墙小睡,身下堆满干燥暖和的干草,没有搭理他的一惊一乍。
麻布斗篷都打着好几个补丁,也就能勉强抵挡风雪。除了容易藏在斗篷里的短柄挎刀外,诸人随手仅有一张四尺长的猎弓,只是很难想象普通的猎弓能射出那般急速而有力的箭支。
那汉子见没有人理他,焦急的又抖了抖手里的肥兔子,说道:“你们都不吭声,那我就只能将这兔子扔出去喂野狗了?”
“这么冷的天,地都冻得结结实实的,谁有力气为吃一顿兔子就挖无烟灶来?石如海,你他娘要有气力,还不如跟我们一样好好眯上一觉,夜里好赶路。”有名汉子嘀咕道。
“这一路要穿过梁境,摸到晋国去,怎么也得一个多月,要是不找点事情做,可不无聊得紧?大豁牙,帮哥一把,他们不干活,就馋死他们。”那个叫石如海的汉子见有人搭理他,立即凑过去说话。
斥候野外行军,最忌白天生火,一旦有烟柱升起,极易暴露行踪。
因此,不管多辛苦,摸入敌境的斥候一般都用干肉脯、麦饼、冷水充饥。
一定想要生火,挖灶就极有考究,至少要挖六七尺长的引烟道分散烟气,才不至有明显的烟气升起。
这么冷的天,要在院子角落里的冻土里,用随身携带的工具挖一座无烟灶,极耗体力,但是大家最终还经不住那汉子的鼓动,又或者是抵不住一只肥兔肉的诱惑,大家七手八脚的爬起来。
除了两侧藏在树林里的望哨不动外,其他人捡柴挖灶剥皮摘野菜香叶分工合作,很快就将一只野兔烤得滋滋冒油,还拿融化的雪水与麦饼、肉脯烧一锅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面糊汤。
“豹爷回来了!”一人摸回来,看到院子里生了火,说道,“你们就等着豹爷骂娘吧,都还没有出淮阳山呢,一个个都熬不住要打牙祭了?”
“你这孙子莫要伸手。”石如海抬脚就要将那人伸出来的手踢开。
“反正会被你们连累挨骂,挨骂之前还不得沾点荤?”那人涎脸笑道,
片刻之后,又是一小队人马冒雪走进武帝庙,为首轩昂汉子嗅了嗅鼻子,虎目往院子里扫过一眼。
“豹爷,这是给你留的份。”石如海立时堆着笑,将油纸布包裹好还热乎乎的一只大肥兔腿递过去。
韩豹接过兔腿,坐在石墩子上边啃边骂道:“你们这些孙子,要不是我回来路上没有看到有烟升起,不然非操|死你们不可,这才走出多远的地,一个个都觉得肚子里面没油水了?”
“不是主要试试学堂教的东西管不管用嘛?我们生火时,叫左右的望哨盯紧着呢。”石如海笑着说道。
“就你石如海事多,我们的份呢?”后面的人凑过来问道,七手八脚就往石如海身上摸来,搜出另半只兔子,每人盛了一碗面糊肉汤,蹲大殿廊前热乎的吃起来。
石如海这时候才注意到韩豹他们五花大绑捉了两名汉子过来,看他们嘴里塞了布团子,正狰狞的嗷嗷挣扎着直叫,踢了一腿,叫他们老实点,好奇的问道:“这两个是从下面的寨子捉的察子?”
“你眼瞎了?没看他们里面穿的袄子?”韩豹没好气的瞪了石如海一眼,说道。
石如海揭开两名汉子破旧的袍子,就见里面的袄棠划破一道口子,露出雪白的絮子来:“逃兵?你们这些孙子,吃香的喝辣的,他妈长腿敢逃跑了?”识穿这两人的身份,石如海动起手来更是不留情,倒拿着刀柄往这两人胸口捅,戳得他们脸更狰狞扭曲。
虽然里侧的棉袄没有特殊的标识,但淮阳山以往的人家,富贵者冬衣要么是皮裘,要么填充的是极为昂贵的丝絮,哪里有几户人家穿棉袄的?
他们这次北上,里面的衣裳还特地换上狗皮袄。
“住手,”韩豹喝止住石如海,吩咐道,“将他们松开,也不知道他们逃出来几天,看他们应该饿狠了,拿两碗肉汤给他们。”
众人也不怕这两个饿得肚心贴肚皮的家伙能折腾出什么波浪来,当下给他们松了绑,各盛了一碗肉汤给他们喝下。
两名削瘦汉子也是饿狠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如狼似虎的将一碗肉汤喝下去,看到韩豹手里还没有啃完的兔腿直咽口水。
“这两孙子,这时候还惦记着一口吃的,心挺大啊。”石如海骂道。
韩豹将他们喊到跟前问道:“你们之前是哪个营的,都叫什么名字,营指挥、队率都叫什么,你们是什么时候加入棠邑制置军的,又是什么时候逃出来的?你们老实交代,我们不会为难你们……”
两名削瘦汉子,年纪都不大,都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虽然削瘦,但骨骼关节粗大,气力也大,这时候缓过劲来,才回答问道:
“我们是如松寨的守卒,营指挥是霍厉,队率是周城,大家都叫他周麻脸。我们弟兄俩原本是北横冲下面的村民,三月中被俘,六天前出寨子押送粮谷,逃了出来——我们只是想跟家人团聚,绝对没有他想。”
韩豹盯着这两名叫张士贵、张士民的弟兄俩。
如松寨位于乌金岭东北麓的山口,与梅塘山等寨形成兵逼北面淮西南平原的刀锋,营指挥霍厉及下面的几名队率,韩豹都熟悉,知道张士贵、张士民弟兄俩没有说谎,说道:“有些事,你们没有说谎,但你们弟兄俩怎么编入一个营的?你们能瞒过入伍前的盘询,心眼还是不小啊……”
乌金岭大捷,棠邑前后共俘获敌卒及民夫两万五千余人,绝大多数人都在扩军时编入左右军或辎重屯营兵。
不过,为了防止这些将卒不安分,父子兄弟通常都会拆散开编营。
张士贵、张士民兄弟俩能同时在如松寨当值为卒,说明他们一开始就耍了心眼,瞒过最初比较粗浅的盘查。
“拿他们怎么办,不可能多跑三四天,将他们押回去吧?”石如海凑过来,小声问道。
制置军从大量编入俘获的敌卒及民夫开始,兵卒千方百计的逃亡归乡就难以避免,但是韩谦废除对逃兵的残酷肉刑,会由司军监根据情节的严重程度,判处数月到数年不等的拘役。
他们这次出发,从北横冲往霍州中部潜入有重要斥候任务在身,不能泄漏行踪,也不可能耽搁三四天时间将他们押送回距离最近有驻军的鹤塘沟寨受审,唯一的选择,已经明显摆在他们面前。
张士贵、张士民兄弟俩也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将是什么,脸色惨白,想要求饶,却腿肚子打颤,话都说不圆溜。
“看你们也是聪明人,怎么就没有想到你们逃回来,寿州军知道后还不是要将你们当成奸细捉起来杀了?你们到最后还不是害你们家人一起受牵累?你们啊,真要是那么想跟家人团聚,还不如期待咱家侯爷早日打寿州呢!”虽说石如海提醒韩豹要果断,但终究是于心不忍,忍不住数落他们。
“杀了我吧,各位爷饶士民一命吧,他不想逃回来的,是我想着妻子有孕在身,老娘、老爹又老眼昏花,不知道他们这个冬天怎么过活,实在忍心不住,才拉着士民逃回来的——士民真没想逃回来,他是被我拉回来的,没想到回来,寨子也早就空了!”张士贵崩溃的跪地求饶。
“你们起来吧,跟我们一起走,但是你们要是在路上给我们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就不要再怨我辣手无情了,”韩豹叫张士贵、张士民兄弟俩站起来,吩咐石如海道,“这一路你专门负责盯着他们,不要让他们出岔子……”
张士贵、张士民能瞒过最初盘查,又从防塞逃出来,也非笨拙之人,而逃出来六七天,忍饥挨饿,还能龙精虎猛的挣扎,气力实在不弱,将他们二人带上,不会是累赘,其他人也都不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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