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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携着暮色垂挂在九重宫阙的飞檐下,夕阳里金铃的碎声清越。

傍晚的时候,寂寥了一整天的重明宫的宫人们,迎来了今日的第一个访客。

静妃娘娘带着几个宫人,来给陛下送自己做的晚膳。

一整日的清净让忙碌了大半年的重明宫人们很是不习惯,又怕这种不习惯会蔓延到皇帝身上,因此引发某些不大好的情绪,因此都十分殷勤地将静妃接了进去。

等皇帝听见内侍传报,还在犹豫要不要让她进来时,静妃的脚步声已经到了殿下。

铁俨也便算了。

这大半年来,静妃常常会来求见他。铁俨理解为思念女儿,寻求安慰,心中不忍,只要不是太忙碌,也会留她呆一阵。

毕竟之前的忧患已经解除,而她是太女的亲娘,该有的抬举还是要有。

甚至有几次,或雨或雪,或气氛太好,暗香浮动,竟引得他难得情动,纱帘深垂,龙兽焚香,留她过了夜。

事后每次看静妃面带桃红和憧憬之色出去,心中莫名又觉得懊恼。

有次静妃竟然当着他的面,做起了孩子的小东西,他以为她是替哪位亲眷做的,细细想来她在盛都又没什么亲眷。

直到静妃满面期待又含蓄地和他说起,如果阿慈能有个弟弟……

他没让她说完,大发雷霆,将她给赶了出去。

在铁慈回来之前,静妃已经有一阵子没能见到他。

后来他夜半回思,又觉得自己过分,静妃一个妃子,深宫寂寞,除了想要帝王的宠爱和孩子,还能要什么呢。

阿慈又一直和她不甚亲近。

正好铁慈回来,借着这个机会,他也让两人下了台。

总不能让铁慈看出父母之间的尴尬。

好在静妃是个没记性的,他给了台阶,她绝不会使小性子,不仅欢天喜地地下了,而且又开始往他这里跑。

铁俨心中懒懒的,人也懒,见她来了,也懒得把人往外赶,不然传到铁慈耳朵里,免不了不安心。

如今风雨欲来,大事在即,还是别添乱了。

席上,静妃小意温存,红袖添汤。

殿中燃起了火盆,红炉向火,暖香不绝。

夜里似乎下了细小的冰雹,细细地落在明瓦之上,丁玲有声。

将重重帘幕深处,浅浅的呻吟和喘息淹没。

……

数日后,铁慈在瑞祥殿接见已经进京的入选十人。

除定好的那几人之后直接去内阁外,剩下那几位是要给父皇挑选的,铁慈不放心,又亲自召见嘱咐一番。

简奚换了一身青色女官官服,跟着赤雪亦步亦趋,行走在瑞祥殿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她垂头看着自己的倒映在地板上的影子,眼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抬,看见大殿尽头几案后端坐的正在看折子的皇太女殿下。

和书院里看见的,衣着简单态度亲和的太女不同,坐在几案后的人,长袍玉带,敛眉垂眸,捏着奏章的手指雪白,自然一股高华气度。

偏偏没有戴冠,随便用了一支毛笔卷了乌发当簪子。

尊华里便又透出一股随意与散漫风流。

威严华贵的大殿,大乾政治中心的皇宫,赋予了其间主人无与伦比的尊贵。但她居于其间不见骄矜,含笑看过来的眼眸令人心折。

简奚心悦诚服地跪下,感谢上天和眼前的人,让她有机会走到这里,去做自己这一生能做到的最好的事。

铁慈看着她,举止有度并不见畏怯,满意地点点头。

她就知道简奚看似怯弱其实勇毅,是个能扛住事的。

几人中,除了方怀安有些习惯性地拘谨外,双胞胎和祁佑都态度自若,楚行白伤势未愈,吊着个膀子,先感谢了殿下那日帮忙寻凶之恩。又道容院长正在全力追查凶手,一有消息就会报来。

铁慈心知对方做得很干净,一时半刻也寻不着端倪,她的人也正在查。点了点头便让几人去重明宫。

不多时,那边派人传话,说留下了楚行白兄弟。

铁慈细细问了情形,内侍道:“去的几位中书,陛下其实都很喜欢。本想留下楚中书和祁中书,但考虑到双胞胎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最后还是选了双胞胎。陛下说双胞胎才貌俱佳,而且一胎双生,都如此出色,说出去也是佳话。若是接待外国使节,也有个可炫耀处。”

铁慈笑了起来,对这个选择并不意外。

最终方怀安去做了内阁中书,负责内外奏章的整理和写节略。祁佑做了内阁行走,专门负责行走内阁和重明宫瑞祥殿之间,传递奏章文书,有出入宫禁之权。简奚留在铁慈身侧作为掌墨女史,楚行白白行楚兄弟领内阁行走,专职伺候皇帝笔墨。

几人各安其职,做的都不错,朝廷因此和几大书院关系更亲密了些,铁慈也很是满意。

如此几日后,铁俨偶感风寒,几位重臣进宫探望陛下。

进来的时候正看见铁慈出去,铁慈一边下台阶一边接过内侍递来的手巾,擦去手上的沾着的药汁,看来是亲自伺候汤药了,太医正站在一旁,微微弯腰和她禀报皇帝的脉案。

铁慈看见几位老臣进来,抬了抬手示意免礼,认真听太医正说完,点了点头,嘱咐了好生伺候,才匆匆离去。

几位阁臣躬身相送。

自从铁慈从燕南回来,威权日重,这些往日里见她还撑着几分架子的重臣,现在在她面前,都凛凛惕惕,不敢有失。

段延徳凝视着太女的背影,感叹道:“太女真是至诚至孝。”

阁臣都纷纷称是,萧立衡淡笑不语。

他这大半年收敛了许多,先是称病很久,后来上朝了,也一副万事不问模样。

不仅自己这样,也约束了在朝的萧家门生子弟,人人安分,龟缩不出,连都察院最近都没有咬任何人。

几位阁臣心里有数,皇太女针对萧家撒的网一步步在紧缩,在接连失去萧常萧必安,盛都内外防都被清洗,老家生乱,萧雪崖又拒不理会家族之后,萧家已经几乎没有了和殿下对抗的本钱。

不过萧家经商有道,麾下产业遍及全国,利用那些年的权势,掌控了全国好些重要经济命脉,当初萧立衡就是用这一条威胁了太女,现在也不知道太女对此有无准备。

但从太女商定计划事无巨细,唯独不谈经济后患来看,应该也是有所安排了。

阁臣们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暗自佩服老萧,这种时候还能若无其事继续上班,就也很能扛得住了。

但转念一想,换成自己,这种时候也必须得好好上朝,就怕被太女抓住小辫子吧。

重臣们想象了一下,心中唏嘘,得罪太女,日子不好过啊。

又或许,老萧还觉得自己当初的威胁有效,还能保个家族平安呢?

一众人心中波涛汹涌,面上神色平静,进去探望了铁俨,见铁俨不过是寻常伤风,并无大碍,都放了心。

不敢多扰陛下休息,坐了一会便告辞,容首辅最后起身,动作比较慢,铁俨看着他,忽然道:“首辅且慢行一步。”

容麓川含笑转身施礼。

其余人都出去了,容麓川坐在榻前,给皇帝掖了掖被角,笑道:“近日天气转寒欲雪,陛下保重龙体。索性太女也回来了,陛下有什么烦难的,交托给太女就是。陛下放心,老臣等人,一定如事陛下一般,全力辅佐殿下的。”

铁俨凝视着他,笑了笑道:“朕也是如此打算。”

容麓川便笑道不扰陛下休息,缓缓起身。

却听见铁俨在他身后道:“既然如此打算,自然要白纸黑字才算数。”

容麓川回头。

就看见铁俨从榻边暗箱里,取出了一份缎卷。

黄缎玉轴,两侧飞银色巨龙,暗绣祥云瑞鹤。

最高等级的圣旨。

容麓川神色微微一僵,缓缓跪下,接过了铁俨递来的旨意。

铁俨道:“首辅且打开瞧瞧。”

容麓川沉默了一会,缓缓打开了旨意,看了一眼。

他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皱纹深刻,八风不动,此刻也不过眉梢微微一抽,便道:“陛下春秋正盛,何以便生禅让之念?”

铁俨道:“我女铁慈,英睿仁德,能识出众。有女如此,自该早日将江山交托,我也可以早点享清福。”

“陛下盛年禅位,只怕会让天下百姓误会太女。臣信太女一定坚辞不肯受,也请陛下为太女多想一想。”

铁俨凝视着他,笑道:“朕这便是想了。首辅啊,这世上有心人太多了,无论怎么做,都会有闲言碎语,非分之心。朕不想自己在那样的闲言碎语中变得面目可憎,也不想身边的人,成为闲言碎语的操控者,更加面目可憎。”

容麓川这回眼角也抽了抽。

有那么一瞬间,他还是那岿然不动模样,却又让人感觉他忽然被扇了一耳光。

还是他以为绝不会扇出来的人扇的。

“世上最难看穿的是人心,最简单的也是人心。”铁俨道,“首辅且去吧。朕相信太女,她能解决所有疑难和争端,做好你们的主子。朕相信她会比朕强,会站在这九重宫阙之巅,俯瞰江山万丈,铁氏皇朝列祖列宗,终将都以她为荣。”

容麓川长久沉默,缓缓拜倒:“臣亦以为如此。”

铁俨笑着摆了摆手,道:“旨意先不急着宣,请入太庙,祭告列祖列宗之后再宣。也不必太早告诉太女。在此之前,内阁和礼部,早些将禅让大典准备起来吧。”

“臣,领旨。”

容麓川携了圣旨,缓缓起身,动作比先前,更慢了几分。

铁俨忽然又道:“朕既然打算禅位,自然要给太女留下示恩的机会,看来看去,令孙才能卓著,将来必有大用,首辅觉得如何?”

容麓川手微微一抖。

皇位新旧交替之际,老皇常会黜落一批看好的重臣,好让新帝起复,给新帝留下施恩的机会,从而收获死心塌地的未来臂助。

皇帝的意思是要黜落容溥。

但容溥本身还不是重臣,在跃鲤书院不过刚站稳脚跟,一走很可能就被人摘了果子,而且既然要黜落,做戏做足,苦头是一定要吃的。

容溥那身子骨,如何吃得苦头?

而且他心知肚明,皇帝说要示恩不过是个借口,其实就是拿他病弱的嫡孙来威胁他。

这一黜落,可能就是永远。

甚至可能丢了命。

在今天之前,容麓川可能还不觉得皇帝会如此狠心,毕竟他看着铁俨做了傀儡那许多年,心底印象早已根深蒂固。

然而今天之后,他再不敢这么想。

说到底,不过是惩罚他,逼他做选择罢了。

他垂下眼,轻声道:“陛下,容溥在朝中无实职,无建树,当不起如此重托。如果陛下允准的话,老臣愿为先驱,助殿下千金买骨。”

铁俨淡淡道:“无故黜落首辅?皇朝无此先例,朕担不起。再说首辅已近古稀之年,便是将来要起复,怕你也等不起。”

“臣已近古稀,年老体衰多病,本就已经难承朝务。”容麓川深深下拜,“请陛下允准老臣乞骸骨。”

殿内很安静。

几乎听不见人的呼吸。

很久之后,铁俨听见皇帝道:“准。”

容麓川闭了闭眼。

“臣,谢陛下恩典。”

他捧着圣旨,慢慢走了出去,推开门,原本以为已经走了的贺太傅和段延徳,竟然都还在,贺梓负手站在檐下,没有回头,段延徳微带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段延徳道:“我们等在这里,好随首辅一起将旨意送往太庙。”

容麓川微微攥紧了圣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某一次在府中,争吵之后,容溥对他说的话。

“祖父,您仕途得意,久掌大权,自然是一等一的聪明人、操局者。但便是如此,您也不能小看了天下人。”

“陛下和殿下,都非可欺之主。陛下和殿下,也父女情深,绝非寻常皇室父女可比。”

“您若轻视他们,妄图在他们面前操弄权术,有朝一日,必遭反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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