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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师弟吭哧吭哧几声,对着慕容翊喷了口气,慕容翊头一偏,那口气喷到水里,立即就有死鱼翻着肚皮浮了上来。

慕容翊叹道:“二师弟皮薄肉美,本该以炙烤孜然待之,奈何卿本佳猪,浑身带毒。”

铁慈把猪给他也是这个意思,这群猪身上有毒,慕容翊反正一般也不怕毒,不如带着当个武器,说不定还能和他身上的毒以毒攻毒。

两人对看一眼,有些话不能大声喊,却又不能近身来问,不由齐齐叹口气,返回到附近一艘战船上。

铁慈上了甲板,看见萧雪崖正站在甲板上,还是戴着帽子,和她沉声道:“齐灵源等人都被烫死了。”

铁慈皱皱眉。

对方就是来杀人灭口的,当着她的面,从容来去。

她还没吃过这么这么大的瘪,关键还无可奈何。

这位,会是当初尘吞天说过的在西南的那位三狂五帝中的最强者吗?

如果是他,为何会被人指使,来和她作对?

指使他的人会出自燕南武平王府吗?

这样的人,会轻易受人驾驭?

到了铁慈这样的层面,其实朝局博弈政治纷争,对她已经没有了多大的制约,寻常的官场陷阱阴谋更是不可能撼动她分毫,毕竟她就是掌握权力的那个人,她只需要掌握更多的武力,就可以一力降十会。

她来燕南,首先要保证周边黔州和南粤的安定,然后趁着燕南王府继承权不稳,扶持燕南王府中愿意臣服朝廷的那一支,打压不安定分子,再以此为条件,朝廷派兵或者换防,收回燕南军权,或者干脆收回燕南爵位,此地也便等于回归了大乾。

而这样的决策,有利于朝廷也有利于千秋万代,朝中明面上不会有阻力,暗地里自然会动了人家的奶酪,但那些人也没法通过大义或内阁的压力来给她下绊子,能做的,也只有拦住她,阻碍她,甚至杀了她。

同样是一力降十会的手法,单看谁更有力,更粗暴。

在这种情形下,这突然出现的绝世高手,就像一个bug,给铁慈的前路抹上了一层阴影。

铁慈就算有大军,也很难将这种高手留下来,这善于使毒,甚至可能掌握慕容翊所中之毒的解法的高人,却能够在铁慈的前路上阴魂不散。

更不要说这个高人背后很可能是一个和现今燕南王府掌权派形成同盟的神秘家族。

她沉吟一会,对丹霜道:“派一队人前往黔州首府阳城,查一查黔州都司最近的动向。”

萧雪崖和她说了,之前那十几艘满载火油的船,虽然船上抹去了所有的记号,但是军船的制式和民船不同,可以看出来应该是水上巡检司派出来的军船。

而西州属于黔州管辖,黔州境内所有水上巡检司的船只,都属于黔州都司直管,西州巡检司的千户今晚就在齐灵源招待铁慈的酒宴上,方才已经在底舱被烫死,但凭他的权力,还不够调动这许多的船只。

丹霜领命,去安排人手,同时和她道:“慕四说要帮我们在九卫中挑选训练一支专门用来打探消息,审讯人犯的队伍。”

这自然是慕容翊的意思,铁慈想了想道:“绣衣使?”

对面,慕容翊遥遥对她笑。

铁慈早就发现了慕容翊审问犯人很有一套,行事风格也十分凌厉阴损,之前就怀疑过他和绣衣使有关,只是这事应该是慕容翊在辽东的最大的立身之本和最大秘密,她不好问。此刻慕容翊等于自己揭了开来,她心中微微一热。

她也明白慕容翊的这个提议,等于让她组建类似于绣衣使的皇家监察侦讯百官的秘密机构,这确实会让她日后行事方便许多,但是她亦是受师傅教育长大,师傅没少给她讲过这样的机构带来的各种弊端。

锦衣卫东西厂血滴子,帝王巩固权柄的杀器,所向之处百官哭号,留下的是杀戮勾连的斑斑血痕。

师父说,权力是双刃剑害人刀,很少有人持之而能维持长久清明,便是帝王也不能。

更不要说普通人和阉人。

当帝王为了固权举起匕首,当匕首有了自己的意志,百官和百姓便要遭殃。

再说信任难得,多疑却是人类通病,用锦衣卫来监察百官,再用东厂来压着锦衣卫,谁又来制约和监督东厂呢?

师父说过的那个热爱推行恐怖统治的大明王朝,锦衣卫缇骑四出,上至藩王,下至平民,都处于他们阴鸷的目光之下,至于公报私仇,株连攀咬,更是不计其数。南北镇抚司大牢里人满为患,多半无辜,而有明一朝,这样的场景绵绵不绝。师父说,那个曾经疆域广大的强盛王朝,最终并非亡于流寇,而是亡于厂卫。

会这样做的皇帝,内心里归根结底,是对于自己权力的不自信和永远存在害怕失去的恐慌吧?

她道:“可以学学一些技巧和方法,但不必照搬他们的章程和机制。”

丹霜点头领命而去。

萧雪崖走了过来,对她道:“殿下身边,似乎没有专司侦缉查探的人才。”

铁慈心想你倒也想到这一块去了,不过不是我不想有,而是还没来得及有。

毕竟一年多以前,太女九卫还不完全是她的,这样的秘密人才,是不敢用太女九卫来培养的。

而狄一苇倒是有这样的人才,但是军中这样的人很难培养,当然也要紧着一线使用。

她心血来潮,问萧雪崖:“你是建议孤也组建一个绣衣使吗?”

“殿下觉得有必要吗?”萧雪崖深深注视着她。

铁慈笑了,把自己的想法简单和他说了说。末了她笑道:“有了这样一把刀,掌控力确实强了,事半功倍了,但是人心也散了,信任也没了,最后人都玩死了,百姓都给玩离心了,又能驾驭谁呢?”

萧雪崖一直没有说话。

他袖袋里还有一封信,刚到了不久的,现在还硬硬地咯在那儿。

信里有和之前许多封信一样的催促规劝,字字句句焦灼,也有很多本不该他知道的信息。

太女的喜好,作息,性情,一些不为人所知甚至她自己也不在意的小癖好小秘密。

这些都是来自萧家的密探机构。

萧家有自己的密探组织,多年经营,掌握着这朝中上下绝大多数官员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有些用上了,有些待机而用。

这些信息以往也给了他很多的方便,特别是在他掌兵、换防,初初掌权之时,那些试图下绊子的,懒怠轻慢的,自以为是的,意图争权的,总会得到教训。

时间长了,似乎也就有了瘾。

仿佛这样做,本就天经地义。

直到今日在江上,听了铁慈这样一席话。

听了本最该掌握这般利器的皇室储君,说出了这样一席话。

他忽然就出了一身冷汗。

储君不愿执刀织网向天下,倒是萧家先把刀握在了手中。

而他竟然习以为常,坦然受之。

权力是欲望的温床,多少人于其上默默腐朽。他自以为不染尘埃,却早已成为一个玩弄权术的人。

眼前的人,才是真正心地清明的人。

他忽然道:“多谢殿下。”

铁慈以为他是谢自己一言相劝保住了战船,微微一笑示意无妨。

他的船也是她的船嘛。

就算暂时不是,迟早也是。

她有信心。

两人擦肩而过,江面风大,忽然一阵风过。

萧雪崖还在出神,没注意到自己新戴上的帽子帽结松散,即将被风吹起。

铁慈忽然一伸手,将他帽子往下一盖。

萧雪崖:“……”

原来先前还是被看见了!

铁慈干脆好事做到底,手指非常灵巧地帮他把系带打了个结。

萧雪崖似乎想说什么,铁慈雪白的手指无意中擦过他的喉结。

萧雪崖浑身一僵,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眼前人太近,近到一垂眼就能看见她暖玉一般的颈项,修长地延伸至衣领内,隐约一抹锁骨精巧纤细,仿佛轻轻一敲便能碎了。

他的手指下意识动了动,指节摩擦到腰后负着的剑,似乎那剑太过冰冷,他的手指一颤弹开。

铁慈毫无察觉,三两下系好,知道这位太爱面子,怕他发疯,挥挥手就走。

她走出好远,萧雪崖才喉结滚动,唇角抿起。

咽喉发干,而喉间肌肤却又微微发痒,他抬手似乎想碰一碰,却又极快地放下手。

放下手的时候,袖间摩擦微响。

家书硬硬地梗在那。

他手指微微一动。

身边忽然落下一个人,他停了手,看见是慕容翊,立即往旁边站了站。

慕容翊看看他,往他面前凑了凑。

萧雪崖又让了让。

慕容翊又凑了凑。

萧雪崖这回不让了,淡淡道:“给你半刻钟,说完要说的话。”

慕容翊就像没听见,在袖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两根粗粗的棍状物,外头是一层黄色粗粝的皮纸,里头卷着些金黄色的草状物,慕容翊掏出火折子点燃,抛给了萧雪崖一支,自己将另一支架在了唇中,深深吸了一口。

萧雪崖下意识接在手中,顿时闻见了一股极其浓烈刺鼻的气味,冲得人头脑一醒,又觉得有些熏人,他愕然道:“烟膏?”

“不是一样的东西。这种是南洋那边的吕松传来的,是一种草叶,叫淡巴菰,燃烧之后的烟气颇为提神醒脑,那边的土著用空芦苇管子装了,燃烧草叶闻那烟气。我麾下的船队曾出海带了些回来,用自家制造的黄皮纸卷裹了,抽起来更得劲儿。”

萧雪崖看了慕容翊一眼。

组建船队不是件简单的事,海图首先就是万金难卖的宝物,一条路线完整安全的海图可以保证海上商队的安然来去,从而保证长期的源源不断的巨额利益,而海图本身需要海客长期行走于海上,花费毕生心血绘制。可以说一张海图可保一个家族数代兴盛,能顺利出海且拥有船队的,无一不是当世豪门。

“你吸不吸?不吸就还给我,很贵的。”慕容翊看他拿着那东西不吸,十分心疼地抢过来,灭了火头又收了起来。又深深吸一口自己那棍儿,吐出一个雪白圆润的烟圈。

萧雪崖默了一默,心中千头万绪,实在槽点太多不知该选哪个吐,好一会儿才冷冷道:“辽东世子竟然经商有道,实在令人意外。”

慕容翊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己身份,说实在的,他陪铁慈一路至燕南,也没用心去掩饰什么,寻常人哪里能像他这样,拥有可商可战武器齐全的大船,拥有精悍勇猛水陆两用的护卫,萧雪崖既然承担护送铁慈入燕南的任务,必然是要查他的,甚至萧雪崖都不需要查他,萧家在御苑出手失败之后应该就查过他了。

萧雪崖应该早就接到消息,却一直不动声色,慕容翊却看不惯他装逼,忍不住就要来撩撩他,却也没想到这家伙这么不经撩,吐个烟圈,就忍不住来刺他了。

还以为他要装冰山装多久呢。

他笑:“过奖,过奖。”

萧雪崖对他侧目而视。

传闻里辽东新世子心狠手辣,杀神再世,曾硬生生追杀自己的父亲兄弟从永平至辽东,一路解决了五个兄弟,手段百出,逼得他父亲无人可选,不得不立他为世子。

而在此之前,他已经将最有可能的几位继承人解决干净,包括了长子和实力雄厚的嫡次子。

萧雪崖不涉争斗,但他读书,史书上写过各种形式的夺嫡手段,大多玩弄阴谋,合纵连横,可从来没有见过慕容翊这一款的。

竞争者多,杀光就完了。

萧雪崖乍一听说的时候,觉得这个新世子一定是个杀心极重的莽夫,然而回头再想想,对付定安王那样思虑极深的枭雄,用什么手段都可能弄巧成拙,唯有这一手釜底抽薪,反而会让定安王另眼相看。

没见的时候猜测过这该是怎样一位阴鸷人物,等到真见了人……真是一言难尽。

但他没有明白的是,慕容翊既然为了王位不择手段,为什么不留在辽东趁热打铁,交结权臣,巩固权位,反而丢下这一摊事,跑来大乾皇太女身边。

难道是想要拿大乾皇储作为给定安王的投名状?

这确实比什么都能巩固他的辽东世子之位。

而皇太女对他显然极其信任……

萧雪崖心头忽然掠过一丝烦躁,冷冷道:“阁下何必再打马虎眼?辽东不安分,定安王野心勃勃,不尊朝廷,你却留在太女身边,大献殷勤,所为何来?”

“所为何来?”慕容翊失笑,“自然是为阿慈而来。”

“巧言令色……”

“我说为了太女来,你就说我巧言令色,甚至不愿听我细说。”慕容翊打断他的话,“是不是因为你心里觉得我在撒谎,觉得子弟的行事都应该和家族利益一致?”

萧雪崖忽然闭嘴。唇线紧抿平直如一。

“去年滋阳初见你的时候,你似乎并不是这样想。那次你明知那批渊铁刀剑和萧家有关,但还是选择了亲自追回。”慕容翊道,“但是现在,你好像想法有了改变。”

萧雪崖依旧沉默,肌肤深情沉冷如石上雪。

“你好像在犹豫,在徘徊,在权衡和思量,这在你凌厉决断的人生里显得非常少见,你在犹豫徘徊权衡思量什么呢?”慕容翊眯起眼,对着江水惬意地喷出一口烟圈,“嗯,我猜猜……要不要救萧家?要不要杀了皇太女?”

萧雪崖霍然转头,目光如刀似冰。

慕容翊却看也没看他,还是那个不急不慢的语调,声音好听得令人膝盖发软,说出口的每个字却都像要给人刮骨,“说什么雪帅崖岸,玉洁冰清。其实都是架上去的梯子下不来的台阶,萧家一手遮天的权势,给了你睥睨天下的机会。在滋阳的时候,因为萧家势盛,所以你可以做自己,万事不理,只理会人间准则。可现在的萧家,让你觉得你再不理会便要消亡。而萧家消亡令你恐惧的,并不是会失去荣华富贵,你不至于在乎这些,你害怕的是失去你的兵权,失去你的战场,失去你征战四方,开疆拓土的机会和梦想。”

萧雪崖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的眼珠子比寻常人淡一些,日光下清透如琉璃,一瞬不瞬盯着人看的时候,有种彻骨的寒。

慕容翊却始终笑着,连眼角都是弯弯的,衬着飞扬的眉,有种薄薄的媚,眸光却透着冷眼看世间的讥诮。

“所以谁又知道呢,冰山一般的雪帅,其实是个软弱的人呢。仰仗着萧家的势力成就伟业,却又不齿萧家的行事总想割裂,好成就自己公正公义的名声。但真到生死关头该决裂的时刻,却又舍不下萧家的如山背景和雄厚资源。到最后,子不子,孙不孙,将不将,臣不臣,你还能做个什么?”

一截燃尽的草卷从他丰润红唇间掉落,他轻轻一吹,便化了飞灰在这天地间。

他笑:“你觉得我像个谀臣,可在我眼里,你连谀臣都做不好。”

萧雪崖盯着他,江面上的风此刻都似乎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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