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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并不寂寂,太平盛世之下的大都城,从繁华之地不断地传来靡靡之音。远处似是有个歌女在夜色中哀哀地唱着歌。
顾闻白的衣袍被秋风轻轻翻着,他却岿然不动,眼眸中染了一丝嘲讽:“那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等本事。”
黑衣人笑了:“三公子,老奴也算是你的启蒙之师,不过才数年不见,虽然老奴已然老了,但若是要将你绑了,还是绰绰有余的。”他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一如他在顾长鸣身边多年的低调,却是充满了狂妄。
黑衣人叫马古,是跟在顾长鸣身边甚少说话的长随。从顾闻白记事起,他便好像永远俱是一个隐形人似的。后来有一日,卫英与卫真调皮,相互在书阁外打闹着玩,马古忽而幽幽出现,二话不说,挥起鞭子便朝二人打去。卫英与卫真躲闪不及,竟是被他狠狠各打了一鞭,当即痛哭流涕,连连求饶。却是从那时起,顾闻白才发觉,原来父亲身边,竟是卧虎藏龙。亦是因此,他带着卫英卫真二人四处寻访武师,学习武艺。不说别的,打狗还尚看主人,呸,卫英卫真自不是狗。二人不过才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在书阁外不过是打闹着玩,何至于挥鞭相向。出来呵斥一声便是了。却是那时,他才省得,原来父亲身边长随的态度,便代表了父亲对他的态度。
如今这马古竟是口口声声称他是他的启蒙之师,可真是不要脸极了。
二人对恃着,巷子外,一辆马车辘辘路过,似是有人吃醉了,在喃喃自言:“竟是,又死了一个……”
有人低声斥道:“别胡说!”
马古忽而放缓了态度:“三公子,老爷这几年,老矣,对公子甚是思念,若是公子非要执意回京,老爷怕是护不住公子……顾家,还是留一点血脉在外头的好……”
这是硬的不行,来软的了。
顾长鸣竟然用老了来博他的同情吗?顾闻白想起他离京之时,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亲了,他致仕后,日日躲在书阁中,甚少出来。
大约是日日躲在书阁中,不理会世事,不操心俗务,是以年过半百的父亲,与年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仍旧风度翩翩,俊秀不凡。唯一有变化的,是他身边的那两个长随,似是老了一些。尤其是马古,变得越发的阴沉起来。
或许,人心中藏了太多不能说出口的秘密,所以才变得喜怒无常吧。
顾闻白笑了:“留着血脉有何用?将来清明祭祖的时候,或许无人知晓他这一位过于严厉、失职的祖父。”
马古的声音越发的软和:“三公子,老爷当年,是迫不得已……”
外头又辘辘地使过一辆马车,这辆马车里的人倒是没喝醉,只在热烈地讨论着:“听说那天下居又死了一人!”
“听说是从汴京来的……”
“这下洛阳府热闹了。”
“你可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马古闻言,却是变了脸色:“三公子,得罪了!”话音未落,手上的鞭子便朝顾闻白缠了过来。
顾闻白仍旧站在原地,看着那鞭子朝他袭来。
马古正欢喜,眼看鞭子便要将顾闻白缠住,却不料下一瞬,顾闻白伸出手来,只轻轻一挥,方才还张牙舞爪的鞭子便软塌塌了下来,断作两段!
马古满脸差些挂不住的惊愕:“你……”
顾闻白举起手中锋利的短刀:“我特意花了重金让人打造的断鞭刀,自从打造成之后,还没有试过鞭命呢,你这条鞭子倒是荣幸,是第一条。”
哪个喜欢这样的荣幸!
马古一张老脸越发的阴沉,只不过他脸上罩了黑面罩,顾闻白压根瞧不见,便是瞧见,也不会给他几分面子。
削断了鞭子顾闻白心情愉快:“你不是要请我到天下居去吗?方才听说死人了,说不定是你家老爷,走罢,趁着尸体还热乎,我们赶过去还能收尸。”
马古闻言,气得差些撑破黑面罩:“三公子!你怎能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
顾闻白却是负手,朝前面走去:“马古,还想不想我去见你家老爷了,若是还想,趁早带路。”
马古扯了扯脸皮,将鞭子的尸体收好,赶紧跟上去:“三公子,这边请。”虽然老爷从来不寄重望与三公子,但听说三公子被姜弘任命为正三品侍郎兼钦差大臣,老爷还是有些诧异的。不管怎么说,三公子还算是老爷的亲生骨肉,以后老爷的一切,还是要交到他手上的。以前老爷并不重视这些,可自从怀着身孕的卫碧娥与老爷大吵一架,私自跑掉,寻也寻不着之后,老爷郁郁了十数年,忽而才想起自己与于嘉音,还有一个儿子,才稍稍振作起来。
不过,老爷差了于海往新帝旁侧一打听,却是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
原来那新帝,竟是存了要害顾闻白的心思。
老爷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当初与卫碧娥在一起时造的孽。虽然新帝在太子时没有报仇,可如今是天下之主了,他想要弄死顾闻白,还不是像捏死一只蝼蚁那般简单。
是以老爷一思量,便急急领了他与于海,到这洛阳府城来等候顾闻白。其实顾闻白他们始入城,老爷便省得了。本来想过了今晚,再召见顾闻白,却不成想,他们在天下居的隔间用饭时,于海竟是又听到了一个对顾闻白不利的消息。
老爷才不得已,差他来寻顾闻白。
马古这辈子无儿无女,也不曾成亲,又常年跟在寡言少语的顾长鸣身边,顾长鸣的才华倒是没学会,却学会了顾长鸣的冷淡与不善言辞。
方才他还想,若是真的请不到顾闻白,便要出动老爷的那支神秘暗卫,直接将顾闻白给绑了。
或许顾闻白对顾长鸣,还是存了那么一丝爱戴的。
马古领着顾闻白往天下居而去。
一路上虽然净挑些捷径走,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一些寻欢作乐后返程的马车。马车里头,好些男子喝得醉醺醺的,正在说胡话。马古偷偷地看了一眼顾闻白,后者的脸上冷冷淡淡。
小主人,应该不会像马车中的那些人一般,整日浑浑噩噩,寻欢作乐罢?
数年不见这位小主人,马古自是觉得,在外头历练过的男人,比起在温室中,自是要坚毅一些。他可是记得顾闻白数年前离开顾家时,那身子单薄,一阵风儿都能将他刮倒。他听说顾闻白领着他那两个小侍卫,跟着谁拜师学艺,很是不屑。他与于海的武艺,可不比外头的那些人强?可老爷,却是始终没开过口,让小主人跟着他们练武。
可如今,身子单薄的小主人竟然割烂了他的鞭子。
马古咬了咬后槽牙,认下了。
说不定以后,替他收尸的,可能是小主人。
若说起天下居,却是极负盛名的。
天下居起源于江南府,出名于汴京,后来更是在全国各大府城开了分店,曾有过一段时间,好些有钱的权贵商贾俱以能住进天下居的云溪间为荣。听说那云溪间服侍的侍女俱是容色上等、才艺非凡的,若是荷包没有几张数额喜人的银票,还是不要去丢人现眼罢。
而每个府城的天下居中的云溪间,俱是有当地特色的。
洛阳府的云溪间,便是糅合了洛阳府的特色,打造成了一间牡丹花盛开的楼宇。
云溪间,顾名思义,自是穿梭云层中,手可触抚云彩;下则嬉戏于溪水中,坐观云起云落。
穿梭云层,自是夸张的说法。但天下居的云溪间,的的确确,巍峨挺立着,傲视全城。
若是秋风吹来,站在上头,张开双臂,衣袖鼓鼓,似是欲乘风归去。
顾长鸣便是站在最高层的楼宇上,宽大的衣袖随风飞扬,衬着他瘦削的身影,竟然恍惚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顾闻白与马古由一位容色姝丽的女子引着,进入云溪间。虽不是牡丹盛开的季节,云溪间却处处可见盛开的牡丹,便是那摆件、屏风、窗纱、帐幔、地板,无一不是牡丹的模样。便是那女子,也名唤白牡丹。据她介绍,这云溪间中服侍的侍女,人人俱是叫牡丹,只不过除了姓氏不同。
白牡丹身上自是穿了牡丹样式的长裙。她姓白,里头便着一身绣着牡丹花纹的素白襦裙,外头罩一件同样绣着牡丹纹样的半臂,只是那肚兜,倒是红艳艳的绣了一枝盛放的牡丹,傲然挺立,掐得细腰盈盈,一摆一摆的走在前头。
说是天下居死了人,可如今的天下居,热闹依旧,压根儿不受影响。更不要说这宛若仙境的云溪间了。
自然,死的也不是顾长鸣了。
木制的楼梯质感很好,三人脚步轻轻,绕了一阶又一阶。每一层的云溪间,布置俱不相同。
白牡丹转身的时候,余光偷偷看向顾闻白。这公子可真俊,只可惜面容冷冷,与云溪间入住的客人的神情一模一样。
白牡丹阅人无数,虽是常年伏在这云溪间中,可迎来送往的,俱是非富即贵的客人,见识也不少。
才上了两层楼,白牡丹便断定,这俊秀的公子,与云溪间的客人,大约是兄弟。瞧二人的长相与气质,竟是十分相似。说的口音又十分相近,难不成,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也不省得后面的这位成亲否,不若的话,她倒是可以自赎,倒贴钱去养他。
白牡丹暗暗投来的秋波,顾闻白自是感觉到了。
他微微蹙眉,瞧着前面的白牡丹,又见她送来两股秋波,当下道:“姑娘,这楼梯狭窄,你若是不看前面的路,小心滚下去。”
白牡丹的眼角抽了抽,心中暗暗唾道:“可真是不解风情的憨木头。”
此时,不解风情的憨木头心中正想着,也不知落儿睡得可好?这洛阳府秋风吹得急,竟是觉得十分干燥。自从进了北方的地界,苏云落便常常抱怨,北方的气候太干了,她的美颜膏竟是不够用了。待到了京城,还得让人到药铺去买药材,新制几瓶美颜膏。
于海垂着手,安静地守在门口。
见白牡丹领着顾闻白与马古进来,他朝顾闻白轻轻一颔首:“三公子。”态度与之前一样高傲。
顾闻白浑不在意,视线掠过于海的面容。于海是负责打理顾长鸣日常起居以及外头接洽的,比起马古,于海要外向一些,操心一些,自是也老得快一些。他前额上的发丝,竟然花白了好些。甚至他的个子,像是矮了一些。而在顾闻白印象中,一直跟着顾长鸣的几个长随,俱是高大威猛的,往于扶阳面前一站,于扶阳怕是吓得屁滚尿流。
岁月可真是不饶人啊。也不省得那顾长鸣,他那亲爹,模样可否有变。
方才马古在外头摘了他的黑面罩,换回青衫,发髻上佩了玉冠。再收起他那两截烂鞭子,竟然变成了一个文质彬彬、秀才模样的老者。手上没拿鞭子,倒是摇着一把折扇,扇面亦是牡丹盛开的丹青。
如此一对比,马古比起于海,竟是要年轻得多。
顾闻白忽而有了一股莫名的危机感。他想起李遥与自己来。李遥年纪也不轻了,可看起来与他竟是差不多。顾闻白开始考虑,是否让苏云落做多几瓶美颜膏,自己得空也保养保养。
白牡丹察言观色,见几人并没有让她服侍的意思,便笑吟吟道:“如今西域来的葡萄正甜,还有天下居厨子做的馄饨,更是一绝。几位贵客且候着,奴家且去端了便来。”说着便福了一福,腰肢一扭,又下楼去了。
其实吧,楼上风景虽然独好,但要爬好几层楼的楼梯,有时候还要端着好些沉重的食物,行走起来是十分累人的。白牡丹挺了挺胸脯,往下走了。
于海看着白牡丹的身影消失在旋转的楼梯中好一会,确定白牡丹已经走远了,他才不冷不淡地对顾闻白说:“三公子,老爷便在里头,你进去罢。”
听听,这都是什么语气?
顾闻白连个眼神都吝于给他,推开门,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一股冰冷的秋风袭面而来,窗边帐幔鼓着风,舞动个不停。背着光,一个男子坐在窗边,面容冷清,语气冷清:“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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