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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洛岑其实没有什么偷听别人说话的习惯,刚才无意中听了个开头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转头就走。
然而这两人所说,恰是这几天易醉正在打听的事情。
因而程洛岑不仅硬生生顿住了脚步,还更放轻了几丝呼吸和气息,生怕惊动到那边。
却听那两名散修继续闲聊。
“嗐,我也不过道听途说一知半解。渡缘道那个地方,你也知道,说是释法光明,渡一切苦厄,但事实上,我反而觉得邪乎得很。你说这世间苦厄灾难如此之多,且不论凡人,修道修仙本就是大道争锋,大家为了一份机缘头破血流,兄弟残杀之事还少吗?胜者为王,败者就是苦厄,他们渡得过来吗?”
“是这么个道理没错,所以我向来见到光头的,都离得远远的。不过这与那个秃驴有什么关系?”
“你仔细想想,他们要渡人,若是人不让他们渡呢?若是想要渡这苦厄,却发现渡不了呢?总之这其中玄之又玄,个中缘由当是比我寥寥几句话描述得要复杂许多,我也说不清,反正结果就是,真就有人想不开,着了相,然后觉得这种念经拜谒的法子行不通,应当入世。”
另一人听得有些惊讶,程洛岑也从未听过这些秘闻,更是对渡缘道几乎一无所知,一时之间也在消化这其中的信息量。
倒是老头残魂一声长叹,说得比那散修更清楚一些:“这件事在我的时代,我便已经有所耳闻,这便是渡缘道所谓的温和派和激进派了,激进一派主张入世,既然入世,便要亲手渡厄,而所谓亲手呢,便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程洛岑心中一凛。
老头说得婉转,他却已经听懂。
而另一侧的散修也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了下去:“……具体有个什么大事我也说不清,总之就是上一次蚀日之战的时候,激进派的和尚们做了些什么,导致这一次的大战比往次甲子之战更加惨烈,而之后,渡缘道便将其中一支逐出了山门,那个黑白僧袍的和尚,就是这一支的,我记得似乎是教长泓还是什么的。”
另一人显然觉得他说了宛如没说:“……你这么一长段,直接总结说这秃驴是般若山的不就行了,跟谁在这儿卖弄关子呢?”
两个人互怼了两句,找了书,继续拌着嘴,下了楼。
程洛岑听到两人步伐彻底远去,又等了一会儿,才从书架后面有些沉默地走出来。
那两人所说之事他分明闻所未闻,可听他们的语气,又好像这些事情根本就是天下皆知,是以他不免有些疑惑,是否自己埋头在千崖峰太久,且不论他们之前所说的那些有关渡缘道的事情,便是般若山这个名字……他也好像是第一次听。
晚一些的时候,他思量再三,还是去找了一趟易醉,将自己听到的事情说与他听,易醉微微一愣,却又有意料之中的感觉,眼中也有了些:“原来是般若山。”
再看似乎还有些懵的程洛岑,易醉大概意会到了什么,主动解释道:“知晓此处的人确实已经不太多了。蚀日之战后,此处便被逐出渡缘道,各门各派又刻意封锁了有关此处的消息,所以反而许多散修知道这里,但宗门中人却鲜少有人听过……对了,你带多余的符纸了吗?我传讯符用完了,拖了好几天没给二师姐回讯了,再不回,我怕是要被打死。”
程洛岑默默从芥子袋里往外掏符纸,很难解释为什么自己不是符修,却竟然真的带了符纸。
易醉却已经自动意会,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愧是你啊,还记得帮我和二师姐带符纸,好样的!”
程洛岑想说倒也不是,大概是之前做散修时的习惯有些根深蒂固,就像是见了妖尸便要去掏妖丹一样,见到多余的纸就顺手塞进芥子袋而已。
……穷过,就知道收集的好处,比如上次报出自己一袋子妖丹的数量时,震惊全场。
但既然易醉已经为他找好了理由,他也就默默咽下了到嘴边的解释。
老头残魂突然笑了一声:“方才是老夫的错。我……”
程洛岑顿了顿,有些什么想说,但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声笑:“那你细数一下自己错在哪里了?”
老头残魂被噎住:“你小子,少在那儿给我蹬鼻子上脸啊。”
既然开得起玩笑了,便是这点儿鲠不在喉了,程洛岑方才有些怅然的心情自然也烟消云散。
易醉有了符纸,百米冲刺到桌子旁边去画符,回复虞兮枝道:“就他俩的事儿啊,就男男女女那些,说也说不清楚来着,孩子还小,不敢看,不敢看。”
抖出这段以后,易醉屏息凝神等回复,然而虞兮枝那边却了无反应。
易醉心底顿时一慌。
完了,秒回的二师姐不回他了,他是要完。
……
虞兮枝当然不是不回他了,而是她已经入了剑冢。
这一次入剑冢,与上次截然不同。
上次,她几乎是被谢君知一把拉进去的。
而这次,既然钥匙在她自己手上,那么只要她想,自然便可以一步踏入其中。
进入剑冢后,虞兮枝脑中闪过了一个问题。
……既然这样,谢君知为什么上次非要带她下一遭山?
不过这个年头不过刚起,便被冲散。
她自己走入的剑冢,一眼看去,依然是那样的焦土黑山,沉默的剑将丘陵变成真正的剑山,沿途望去,峭壁蜿蜒起伏,有千万剑,便如有千万英魂沉眠。
好似一切都与上去一般无二,却又并非完全相同。
上一次,她要用神魂蔓延于剑身,才能和那些剑打招呼,但此刻,她既然承载这些剑意,那么便是站着不同,竟然也能听到千万声音。
有些吵。
不,不是有些,是非常、极其、特别吵。
千万声音哪怕都是温柔细语,这样铺天盖地而来,也足够让人感到冲击,更何况,剑意凌厉,这样喧嚣之时,自然嗓门也高低不一。
“君不见——君不见——明镜高堂——堂什么来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匹夫,纳命来!”
“看我这一剑如何!”
“好无聊啊……好无趣啊……”
有高低不平的许多长啸,又有疯癫或洒然的许多大笑,有声音吟诗作赋,有声音慨然铿锵,也有声音呜咽哭泣。
这许多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尽数入了虞兮枝脑中,她肩上有满山剑意的凌厉,脑中有满山剑灵的声音,刹那间,她双目有些失神,怔然站在原地。
如果说,那次谢君知将剑意交给她时,她所感受到的,是剑意罡风带给神魂和躯壳的割裂般痛楚的话,那么此时此刻,她甚至几乎要在这样多的嘈杂和喧嚣中彻底迷失自己,任凭自己的神智与存在被这些声音冲击成碎末。
再猛地回过神的时候,虞兮枝发觉自己竟是跪在地上,双手撑地,面前一片血色,口中更是有些腥味,显然是被那些声音冲击到了。
思及之前谢君知跃跃欲试地让她试试满山剑意的样子,虞兮枝甚至有些怀疑,让自己这样进剑冢,莫不是也是他故意给她的考验。
但很快,她就想起了上次谢君知带她入此处的样子。
少年分明信步闲庭,游刃有余,与她说笑闲聊,她根本没有看出任何异样来。
这样想的同时,虞兮枝已经用了许多法子,捏了很多法诀,游走了好几次灵气,终于确定,这些声音根本挥之不去,更不可能被隔绝。
所以谢君知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冲击和喧嚣吗?
千崖峰过去只有他一人,也或许他实在无聊,也会来这其中,听一听声音,又或许与这些剑灵们聊聊天?
她想得出神,觉得有些有趣,却又有些莫名难过。
便是有再多声音,此处到底是冢。
寂然空荡的冢。
她慢慢站起身来,稍微有些踉跄,看向前方的时候,眼中却仿佛出现了谢君知孑然一身白衣的背影,少年百无聊赖地甩着小树枝,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剑灵们的声音,分明吵得他眉头紧锁,但他的眼神却也还是愉悦的样子。
虞兮枝正有些发愣,却听到谢君知的声音断续地响了起来:“能……听到……吗?”
这道声音与那些直接进入她脑中的声音区别还挺大的,虞兮枝强令自己击中心神,摸出自己之前画的符,回应道:“可以,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谢君知回得很快,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之外还有些杂音传来:“有一点不清楚,可能还需要多试试。”
虞兮枝不疑有他,她准备充足,直接从芥子袋里掏了小矮桌符纸和笔墨出来,想要现场改一改符。
只是之前她未曾想过自己进入剑冢竟然还会听到这么多声音,此刻集中精神画符居然如此之难。
许是之前在那个六十六剑洞之中练剑时的感觉与现在颇为相似,都有一种明知不可为而非要为之的逆流而上感,越是难以集中精神,虞兮枝便越是努力,虽然花费了些时间,却也到底真的成功了。
她再抖了新版传讯符:“现在呢?我刚刚重新画,花了点时间,现在有清楚一些吗?”
这次果然清楚了许多,甚至好似效果好过头,还窜了点音出来,谢君知发回复回来时,虞兮枝怀疑自己像是听到了一句“不酸不甜不要钱”一类的吆喝声。
“有清楚一些,不过一张清楚代表不了什么,你多传几道试试看。”谢君知如是道,里面奇怪地有些风声。
虞兮枝觉得言之有理,于是又坐下挥笔写了好几道,再一口气抖了出去:“现在呢?怎么样呀?”
“谢君知谢君知,呼叫谢君知!”
几道发出去以后,她又觉得自己这几次说的话太短,必须得试个长的,一时之间却又有些无话可说。
电光石火间,她猛地想到了方才莫名其妙出现的那一声吆喝,于是开口便道:“冰糖葫芦~冰糖葫芦~三文钱一串的冰糖葫芦,好吃的冰糖葫芦客官要来一串吗?每天现做现卖,文火熬糖,山楂现摘,不酸不甜不要钱……”
谢君知的回音倏然响起,这一次比之前要清晰了许多,竟然好像就在耳侧:“一共十张符,每一道都很清楚,出来吧。”
虞兮枝回首一数,确实是抖了十张传讯符出去,看来的确效果斐然,于是她再一步从剑冢之中踏出。
脑中喧嚣如流水般褪去,她终于松了口气。
一串冰糖葫芦伸到了她的面前。
谢君知两只手指捏着串糖葫芦的竹签,微微俯身,递到她面前,声音有些低,却带着浓浓的笑意。
“不酸不甜不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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