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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少师,吉寿延绵。”
人日,太子詹事夏至岩敲响了慕容毫家的大门,被管家请进去后,笑吟吟朝慕容毫拱手。
窃文案发不久,夏至岩就没再见过慕容毫,如今再见,只一眼就能发觉慕容毫苍老了许多,已是风烛残年之态了。
一旁的慕容德模样也不太好,眼眶深深凹陷,眼底浓重的青黑仿佛透着一股子死气,曾经那些意气风发再不见了。
“如今人人对老夫避之唯恐不及,夏詹事倒是半点儿不忌讳。”慕容毫冷冷淡淡说话,脸上的褶子皱成一个刻薄的表情。
“夏某行得正坐得端,倒是不怕那些。”夏至岩瞧了一眼送上来的粗茶,轻笑一下,没动茶水,“慕容少师,夏某今日来是为劝您自己上表向圣人请罪的。”
“夏至岩!你——”
慕容毫尚未有动静,慕容德就已经先暴跳如雷了,全然不顾文人的体面,握拳朝夏至岩冲去。
夏至岩大惊,慌忙从坐褥上站起来,连连后退躲避。
“住手!”慕容毫喝住儿子。
“父亲?!”慕容德握拳的手都是抖的,在慕容毫的逼视下不情不愿放下手,退回自己的位置。
夏至岩这才放下心,理了理衣摆,笑说:“到底还是慕容少师明理。”
那小人得志的嘴脸看得慕容德简直要气炸,当初涎着脸巴结他们家,现在来落井下石,无耻小人!
夏至岩坐回坐褥上,正色道:“少师该知道,事到如今你只能自己求退。你自己求退,还是保留最后一份颜面,否则……”
“胡说八道,什么窃文,分明就是诬陷,莫须有的罪我们不认!”慕容德愤慨道。
“是莫须有还是真有,这重要吗?”夏至岩道:“少师这些年为宣扬你的理学,党同伐异,控制天下文人喉舌,圣人不喜良久。”
慕容毫苍老嘶哑的声音响起:“你说得对,这不重要。”
“父亲!”慕容德惊喊。
“少师是明白人。”夏至岩笑了。
慕容毫对儿子说:“圣人不喜慕容理学,所以才一直召袁志美入朝,让袁志美在国子监推行新学。为父究竟有没有窃文不重要,圣人想让天下人都认为为父窃文了才是重点。”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此一时彼一时。”慕容毫叹了一口气:“夏詹事说得没错,为父主动求退,圣人为安抚天下文人,或许还能给为父留一两分体面。否则……死在流放路上的人还少吗?到时为父身败名裂,全家遭罪,谁又会抱一声屈呢。”
慕容德大恸,他这些时日四处求人帮忙,饱尝人情冷暖,连嫡子在诏狱里都没管,全靠着一股劲儿支撑着,可现在他还没有放弃,他还想洗脱污名,他的父亲却先一步放弃了,这让他……
呜呜……
慕容德掩面痛哭,不惑之年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一个三岁孩子。
看着儿子这般,慕容毫也不好受,可又能怎么办呢。
他一生小心谨慎,就年轻时办错了一件事,临到老了却要为此遭大罪,还连累了家人。
唉……
“那太子呢?”痛哭的慕容德忽然抬起头,宛如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父亲,我们去求太子殿下帮忙!”
慕容毫一怔。
夏至岩嗤地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慕容德冲夏至岩吼。
夏至岩说:“太子可是被令尊窃文一事连累得威望大跌,民间许多人都在说令尊无德无才,教出来的太子恐怕也是德不配位。”
慕容德怔然跌坐。
慕容毫问夏至岩:“你今日来劝我,其中有太子授意吗?”
夏至岩道:“有没有重要吗?太子是大周储君,君上是不会犯错的,尤其是臣子自己犯错还连累了君上的声名。少师,陛下曾重用你为太子少师,教导太子,难道你想让陛下向天下罪己识人不明吗?”
慕容毫失神了一瞬,然后嘶哑地笑出声:“好好好,老夫知道了,老夫知道了……”
把话带到,夏至岩就不多留了,朝慕容毫拱手一礼,缓缓步出慕容家正堂,走到阍室处,身后追出来一人,冲他喊:“我们慕容家帮太子良多,现在我们家出事了,太子就急着撇清干系,这等君上,让人如何效忠!夏詹事,今次是我慕容家出事了,焉知此后你不会有事,届时太子亦抛弃你,来日你就好好回想是如何来我家落井下石的吧!”
夏至岩停住,回头看着状似疯魔的女子,皱眉道:“慕容娘子,本官体谅你被夫家休弃大受刺激,但你该体谅自己的家人,他们无条件接回你这个弃妇,你不该胡言乱语给他们招祸。”
“哈哈哈……我等着,等着看你这个太子詹事的下场,等着看慕容静那贱妇的下场,哈哈哈……”
几名仆妇跑过来,将疯狂嘶吼大笑的女子拖走。
夏至岩心中不悦,看着愁云惨雾的慕容家,眉头紧锁,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为刚才的疯妇道歉,他更加不爽了。
果真是个落魄户。夏至岩在心里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回到东宫,夏至岩去向太子复命,从宫人口中得知太子去看慕容良娣了,便请人去通报,等了好一会儿太子秦峥姗姗来迟,身旁竟还跟着慕容良娣。
“殿下,少师已经答应上表请罪了。”夏至岩行礼后直接说道。
秦峥点点头,叹息道:“没想到老师竟然……唉……是孤无能,救不得老师。”
慕容静就轻轻握住秦峥的手,柔声劝道:“殿下,祖父如今的境况说到底是咎由自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祖父当初既然窃了别人的文章,就该有心理准备会有事发身败名裂的一天,此事怪不得殿下。”
秦峥说:“可孤到底没有为老师施以援手,孤怕老师会怪孤。”
“不会的。”慕容静摇头,说:“祖父咎由自取,怎么敢怪罪殿下。因为祖父的缘故累得殿下声名受损,妾尚且为殿下心疼焦急,祖父更该为殿下着想才是。殿下的威望比什么都重要。”
秦峥回握住慕容静的手,感动道:“孤这些时日寝食难安,好在有静娘陪在孤左右,宽慰孤。”
慕容静温柔笑道:“能陪着殿下,是妾毕生之幸。”
秦峥说:“有你这个女诸葛,才是孤的毕生之幸。”
一旁夏至岩面无表情看着太子和慕容良娣你侬我侬,心中已经没什么想法了。
同样一个主意,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就被太子呵斥,从慕容良娣嘴里说出来她就是女诸葛,他能怎么办呢?他只能拱手行礼告退!
秦峥手一挥,让夏至岩退下,不要打扰他亲亲我我。
夏至岩走出东宫,今日阳光不错,晒在身上暖融融的很舒服,然而他却忽然想起了慕容家那个朝他吼着等着看他下场的疯魔妇人。那是慕容毫的嫡长孙女儿,慕容毫窃文传得沸沸扬扬之时被夫家休弃了,她在事发不久就来东宫求见慕容良娣,不过慕容良娣不见她,只让一个宫人带了一句话。
没人知道那是一句什么话,而那妇人听了后就破口大骂慕容良娣,形容便从那时疯魔了。
夏至岩忽然打了一个冷颤,心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凉气。
-
人日过后的第三日,慕容毫上表皇帝请罪辞官。
他在辞表中并没有认窃文一事,而是痛哭自己有负皇恩,因己身之过而累及天家声望云云。
辞表递到皇帝御案,被暂且按了下来。
“慕容老匹夫倒是精明得很,此时上表请辞,以退为进,真当那些脑子不清楚的学子闹一闹就能保得了他?”秦峰讽刺着说。
去宫中给母亲崔贵妃请安过后,秦峰在兴安门前遇上秦崧秦峻,二人正在说慕容毫上表请辞之事。
“我倒不觉得他是以退为进,他这是保命。”秦峻说:“只不过他更贪心一点儿,还想保留体面。”
秦峰嗤笑一声,转脸向秦崧:“大兄也觉得是这样?”
秦崧不答,反说:“太子詹事前几日去了慕容家。”
秦峰霎时眉目舒展,笑道:“这是终于下定决心要自断一臂了。”
秦峻看向秦崧,后者依旧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看不透在想什么。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秦崧淡淡说道,不等二人有什么反应,翻身上马就走了。
“老大还是这样,性子越来越古怪了。”秦峰笑着对秦峻说。
秦峻哈哈一声:“有吗?我怎么不觉得?我也有事,就不陪四弟了,听说四弟也要准备娶正妃了,贵妃在帮你相看各家淑女,恭喜啊。”说完也翻身上马走了。
秦峰脸阴了。
刚才去给母妃请安,母妃拿了好几副画像让他选,都是京中有贤名的高门贵女,一个个都是家世清贵的,但这些贵女们以及她们身后的家族都不让秦峰满意。
崔贵妃就说这些都是他父皇挑选的人家。
听到这话秦峰就明白了,他想娶林福是彻底没戏了。
可是他父皇选定的那些人家,别说比不上东平侯府,比老三定下来的岳家,将要降等袭爵的英国公府也是比不上的,顶多也就是太子妃母家那种水平,这让秦峰很不满。
林福是多好的楚王妃人选,父皇竟然不同意,不同意便罢了,还给他安排那么平庸的妻子,他有哪点比不上老三,为何父皇在婚事上这么偏心!
秦峰越想越愤慨,翻身上马,重重一甩鞭,马儿吃痛一路狂奔,出了皇城到朱雀大街上,马速过快,街上一个玩耍的孩童迎面看到奔来的高头大马,吓坏了躲都不知道躲,好在秦峰及时勒马,险险在孩童跟前停下。
小孩儿愣了几息,然后“哇”一声大哭,小孩儿的父母上前来把他抱开,不住向秦峰赔罪。
秦峰脸色不太好看,知道自己这主街纵马差点儿伤人恐会被御史弹劾,按捺下怒气,让随扈给了小孩儿父母一贯钱,让他们走开,然后让典军牵马慢行。
果不其然,第二日御史在早朝当廷弹劾楚王秦峰纵马伤人,秦峰虽辩解自己没有伤人还配了钱,但依旧被皇帝申饬,让他在府中思过几日。
秦峰这事让秦峻好一阵大笑。
“他是对父皇挑选的楚王妃人选有意见呢,我听说了,他一个都看不上,就认准了林福。可惜,不说父皇同意不同意,林福也看不上他啊,否则她干嘛宁愿自请外放去扬州。”秦峻畅快大笑:“哈哈哈哈……”
秦崧语气淡淡说:“林福也看不上你。”
“哈哈呃……”秦峻犹如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瞬间没了声。
秦崧在秦峻不满的瞪视中,幽幽说:“否则她干嘛宁愿自请外放去扬州。”
秦峻:“……”看破不说破,兄弟还能做。
秦崧悠然喝茶。
秦峻……秦峻换个话题:“既然说到这个扬州,正好有一件事要告诉大兄。”
“何事?”秦崧放下茶盏。
秦峻凑近了小声说:“我的人打听到,扬州刺史须永寿之前跟东宫属官秘密见过面,虽然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是太子竟敢插手扬州事务,父皇那儿……”
秦崧说:“你打算怎么做?”
秦峻凑得更近,小声如此这般说了,最后问:“大兄觉得如何?”
秦崧说:“异想天开。”
秦峻:“……大兄你就说可行不可行吧。”
秦崧:“可行。”
“哈哈哈……”秦峻畅快大笑:“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秦崧想了想,说:“如今的滁州刺史之前是太子宾客,不如就从他下手吧,正好之前全焦县县令等人六条人命还没有定论。”
秦峻笑道:“大兄聪慧,弟弟佩服。我这就去安排。”
秦崧颔首,把秦峻送走后,兀自喝着茶发呆。
不知阿福在扬州可好……
-
被秦崧惦记着的阿福,此刻正在扬州兴风作浪。
须永寿不在扬州,她就是扬州最大的官,山中无老虎,猴子……呸呸呸,哪里有猴子!
一州之刺史掌清肃邦畿,考核官吏,宣布德化,抚和齐人,劝课农桑,敦谕五教。巡属县,观风俗,问百姓,录囚徒,恤鳏寡,阅丁口,务知百姓之疾苦。
其吏在官公廉正己清直守节者,必察之;其贪秽谄谀求名徇私者,亦谨而察之,皆附于考课,以为褒贬。*
林福代行刺史职,所以,从初五州府开衙始,就让功曹谷为用整顿衙内作风,要肃清州中吏治。把几个县的县令都叫来,还强逼着司马庞子友与自己唱.红白脸,噼里啪啦把县令们一顿教训。
粮仓、盐仓、钱监、漕运、屯田等等,一通下令查,把扬州城和下属县都搞得人仰马翻,一个个嚎着想让须刺史快回来。
还是冉旭,被林福杀鸡儆猴。
“多日不点卯上值,不想干了,本官这就让人扒了你这身官服,发去修城墙!”林福把州府衙门里所有官吏都叫来,当众训斥冉旭,然后罚俸打板子写请罪牒一个不少。
冉旭被笞的伤好才没多久,又被打了,又躺在了床上,恨不得生啃了林福泄愤。
“林长史怎么能这样对冉贤弟,定是嫉贤妒能。”“言东”扇阴风点鬼火:“冉贤弟,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你一定要给林长史好看!”
“嬴风”不断点头:“就是,那么多人,凭什么就打冉贤弟你一人,你又没做错什么事,以前不都是爱点卯不点卯么。不点卯不上值怎么了,衙门里没了冉贤弟难道还能天下大乱不成。”
晏陈把眼珠斜过去看应凤岐——这话都能说得出,是在下输了。
应凤岐暗暗叹气——生活不易。
冉旭趴在铺得软乎乎的床上,咬牙切齿:“我与林福那女人不共戴天!你们等着,等姐夫回来了,那女人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言东”“嬴风”一齐点头:“好好好,我们等着。”
冉旭忿忿捶床板,却扯痛了背后伤口,顿时龇牙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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