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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元日,扬州城里家家户户都在扫尘,备下屠苏酒、五辛盘、假花果,胶牙饧等等食物,城中廛市卖桃符的小贩刚把桃符摆上不一会儿就能卖空,州府的傩公傩婆也在操演准备着除夕日的傩仪。
“往年皆是须刺史主持傩仪,今次须刺史去了京城朝贡,就请林长史您来主持除夕的傩仪。”州府衙门主簿向林福汇报元日前后的安排。
扬州现在最大的官就是林福这个长史,一州政务皆向她汇报。
须永寿刚启程去京城那几日,有几人不知是自己自作主张还是被授意,将大量的闲杂事务上报给林福,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是想累死她。
林福也的确是手忙脚乱了一阵,之后找到一个由头把这几人发作了一番,给他们的考课评了个下下——明年的。
“今年的考课已经结束了。”那几人还特别不服。
林福看了几个傻逼一眼,话都懒得说。
扬州司马庞子友在一旁抱着手炉笑呵呵:“今年的考课的确已经结束了,但是还有明年,难道诸位打算辞官不做了?那的确是管不到你们明年的考课了。”
几人表情大变,惶然不已。
这考课评了下下,罚俸贬谪是没跑了,贬到穷山恶水之地这辈子怕是也没出头之日。
此等惩罚简直是杀人诛心,不当场罚了,却又告诉你,你的年终考核完蛋了要被贬谪了,还要整整煎熬一年。
这几人不仅埋怨起撺掇他们的冉旭,要不是他,他们也不会故意为难林长史,以致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你几位若是接下来一年好好表现,这个‘下下’也不是不能改,若是表现优异,上上也不是难事。你们好生掂量吧。”林福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看几人面上表情缓和了,又说:“诸位身为朝廷官员为圣人办事,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该你们做好的事情做不好,那有的是人能做得好。谁让你们来做这种蠢事,目的为何,自己好生想想,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几人面上表情变了几变,极为丰富,最后向林福恭敬叉手行了一礼。
这之后,衙门里暂时消停了,年岁末除了元日这件大事也没有其他重要的事情,林福代行一州之长权还是比较轻松的。
出头的那几人后来去找冉旭,双方说着说着就撕破脸皮吵起来,若不是须府家丁拦着,他们就要把冉旭揍一顿。这些后续都是晏陈和应凤岐告诉林福。
啊,对了。冉旭撺掇几人找林福麻烦这件事,就是“嬴风”“言东”两人给出的主意。
“有一件事,我们觉得心中没底。”晏陈应凤岐让察事听子传话,将林福请来酒垆说话,“我们这次去须永寿的私宅,好巧不巧遇上了庞子友,他在京城见过我们的。不过他看到我们,似乎惊讶了一下,但是假装不认识我们。”
“你们说,他这是什么意思?”晏陈眉头皱得死紧,对林福说:“当初税粮案,他还在户部,咱们还在屯田司,他可是恨不得把咱们摁死,搞得咱们跟他杀父仇人一样。现在看到我居然装作不认识。”
林福说:“难道他喊你一声‘晏御史’,你还敢答应不成?”
晏陈:“……”
“你们之前和冉旭混了那么久,之前怎么没遇上过庞子友?”林福问。
应凤岐说:“我们先头都是和冉旭约在外面,这次去须永寿的私宅还不是因为冉旭在养伤。”
庞子友的态度着实暧昧,林福冷眼旁观着,他点卯上值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做事不与同僚相交,对扬州官员的示好视而不见,三不五时出门访友,喝醉了放浪形骸大冬天去小淮河里冬泳,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奇奇怪怪的。
当初税粮案发,秦崧就让人查过庞子友,出乎意料,庞子友不是太.子.党,且还挺看不上慕容毫的慕容理学,又与扬州、益州没有关系,与吴王、楚王的人也不亲近,也不是皇党。
他在京城也没有相交过密的同僚,不附党不结派,娶的妻子亦是普通庄户人家的女儿,他游走在户部这个权力场,凭一己之力在不过而立的年纪就坐上了四品户部右侍郎,却又像是从没有走进去过一样,太奇怪了。
“既然他装作不认识你们,你们就也当做不认识他吧。”林福决定暂时不在庞子友这儿纠结,须永寿不在扬州,此地现在是她说了算,焉能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之前你们说的粮草方面的异动,我这边已经在安排人查,等明年春种之后我这边查起来会更方便一些。追杀你们的人还没查出来,你们就暂且在冉旭身边蛰伏,顺便探听一下扬州盐务。扬州白氏的白五郎在广陵盐仓当差,听说是个虚荣浮夸之人,冉旭应该与他有些来往,你们想办法结识一下他……”
林福将事情一连串吩咐下来,嘱咐他们小心谨慎些,正要悄悄离开,忽然又想起一事,停下脚步,说道:“我瞧你们身边连个能打的护卫都没有,这样,我去找几个身手好的,正月后你们假装去牙行买人,把他们带回去。”
应凤岐与晏陈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那就多谢林长史了。”
林福秀眉微挑:“你们挺有默契啊。”
应、晏:“同榜之谊,患难之交,自然默契。”
林福点点头。
晏陈说:“说起来,我们三人皆是同榜。”
应凤岐看看晏陈,又看看林福,嘿,可不是么。
林福:“对,我是那一榜制科状元。”
应、晏:“……”
应、晏:“林长史,好走不送!”
林福摇头叹息:“嫉妒使人面目全非。”
应、晏:“……”
从酒垆出来,跟来的护卫们往拉货的马车上一坛坛搬屠苏酒,林福站在一旁动口不动手:“这几坛大的运回去,咱们元日里喝,这几坛小的单独放,我待会儿要去拜访长平县主,这是送她的。”
“林长史,好巧。”
林福循声看过去,打招呼的竟是胡尤启,一个人牵着一头毛驴。
她不动声色地扫了四周一圈,没有形迹可疑之人。
“红山先生,真巧啊,怎么一个人出门了?”
“友人相邀。”胡尤启瞧见马车上的酒坛,再往酒垆看去,“林长史在此处沽酒?怎么不去城东蒋氏酒垆,他们的酒才是扬州城里最好的。”
林福笑了一下:“本官初来乍到扬州,人生地不熟,也没人同我说蒋氏酒垆的酒最好,本官感到很失望。”
胡尤启笑道:“林长史话里有话哪。”
林福说:“怎么会呢。你们这些文人就是容易想太多。”
胡尤启说:“林长史这是对文人有意见哪。”
“不敢。”林福表情变得似笑非笑,“本官在京城就好生领教了你们文人的那张嘴那杆笔,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骂起人来几句话就更将人气死,惹不起惹不起。”
胡尤启哈哈一笑:“林长史说笑了,一样米养百样人,总会有害群之马。”
“红山先生这句话倒是说得对。”林福深以为然地点头:“连太子少师都敢窃文害人,处处都有害群之马。”
胡尤启脸上笑容淡下来,没接林福的话。
林福不以为忤,自顾自道:“红山先生应友人相邀,想必就是去说太子少师窃文之事吧。这些时日扬州城里的文人士子闹哄哄的,各酒家食肆里皆是高谈阔论。所以说,人不能行差踏错,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还不是几十年后被翻了出来,以致晚节不保。”
胡尤启淡淡道:“林长史说得对。”
“红山先生,有句话本官一直觉得很有道理,说与你听听。”林福轻巧一笑,目光锐利盯上胡尤启的双眼,沉声说:“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胡尤启被林福盯着一字一顿,一时竟有些想闪躲她的目光,他定了定心神,拱手:“在下多谢林长史指点。”
“指点不敢当,红山先生吃过的盐比本官吃过的饭都多,不过是说出来共勉罢了。”那边护卫已经搬完酒坛在马车旁等着,林福就朝胡尤启潦草拱了拱手,“本官还要去拜访长平县主,先走一步了。”
胡尤启执礼:“林长史慢走。”
林福拢着大氅,姿态矜贵地登上马车,临进去时,指着酒垆对胡尤启说:“红山先生若有闲钱,可到这万花酒垆,扬州城中毕竟不只有蒋氏酒垆才有好酒。”
“在下受教。”胡尤启再行礼,等林福的马车走远了,他转头看向一旁的万花酒垆,想了想,走进去要了一壶梨花白。
酒垆里头打算等林福和胡尤启都走了再出来的晏陈和应凤岐,没等到胡尤启离开,反倒看到他进来酒垆沽酒,急忙躲到酒垆后头的院子去。
晏陈:“他是不是发现这个酒垆不对劲儿了?”
应凤岐:“不能吧,察事听子做事还能让他发现不对劲儿,那他们也太无能了。”
正在搬酒坛的察事听子:“……”
“客官,您的梨花白,拿好了。”酒垆掌柜把一只成年男子两个巴掌大的白瓷酒壶递给胡尤启,说:“三贯钱。”
胡尤启猛地瞪大眼,脱口而出:“这么贵?!”
掌柜笑眯眯:“瞧客官您说的,咱们这梨花白可是老酒方子酿的,水是观音山里的山泉,粮是用的碧梗米,梨花都是每年花开时先摘下保存在冰窖里,你瞧瞧,咱们这酒一点儿也不贵,物超所值,比那蒋氏酒坊的酒要好数倍……”
“行了行了。”胡尤启抬手制止掌柜的拉踩同行,忍着肉疼拿出荷囊,一数,只有两贯单五个铜钱,不够。
胡尤启:“……”
掌柜:“……”
胡尤启:“这酒我不……”
“要不剩下的钱您先赊着,过后再送来?”掌柜的飞快说。
胡尤启:“……”
掌柜:“红山先生的大名咱们扬州城中谁能不知,没想到红山先生日子过得倒是清贫,出门只带两贯钱。没关系,老朽给红山先生这个方便,先赊着。”
胡尤启很无语,两贯钱怎么了,两贯钱揣身上很重的好么。
掌柜的笑眯眯,十分和气。
胡尤启无奈,承诺稍晚些就让小厮送过来,拿上他三贯钱买的酒离开。
看着他走远了没影了,掌柜的才去了后头院子告诉应晏二人。
“这胡尤启好生奇怪,干嘛突然进来沽酒。”晏陈不爽地说,害得他差点儿躲不及。
应凤岐沉吟道:“我觉得比较奇怪的是,胡尤启跟着须永寿,但日子过得好像很清贫,连三贯钱买壶酒都觉得贵,出门也不带小厮伺候,钱也带不够。”
晏陈说:“三贯钱那么一小壶酒难道不贵?”
应凤岐一脸不明所以:“难道很贵?”
晏陈:“……”最讨厌有钱炫耀的世家子!
应凤岐觉得晏陈这气生得莫名其妙,不过他大度,不和患难之交多计较,对酒垆掌柜的说:“麻烦你们去查查胡尤启,尤其是他的钱财方面。”
掌柜应下。
晏陈问:“你觉得胡尤启有什么问题?”
应凤岐说:“一般来说幕僚入幕除了图入仕,就是图钱财吧。胡尤启面上有瑕不能入仕,他入须永寿的幕,按道理须永寿在钱财方面不应该会亏待他,可你看他,哪里像是有钱的样子。”
晏陈点头:“一不能入仕,二没有钱财,他做须永寿的幕僚似乎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二位在这里想也想不出所以然来,”掌柜的说:“此事我会安排人去查,二位不如先回去?”
晏陈和应凤岐对视一眼,问掌柜的要了两壶屠苏酒,装装样子离开酒垆。
回去路上,路过好几家食肆,里头都是人声鼎沸,探头看一眼,尽是文人士子在高谈阔论,争辩太子少师慕容毫窃文一事。
扬州富庶天下,在文化氛围方面能与京城相媲美,此地府学有大儒坐镇汇集了众多南方学子,文人多,对慕容毫窃文案的讨论就更多了。
挺毫派和倒毫派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光动口还不过瘾,三不五时还会动手打群架,打起架来半点儿没有文人傲骨了,什么阴招都使出来,执刀卫们抓打群架的都抓烦了。
林福对这些打架的学子们的处理办法就是各打五十大板——真·打板子,还要让他们出钱赔偿食肆店家的损失。
“都是吃饱了撑的。”晏陈摇摇头:“空谈者误国。”
应凤岐说:“别管了,朝廷有意暂时放任这些学子闹呢。没瞧见林长史有意纵容这些人么。”
晏陈叹道:“慕容毫这是晚节不保了,也不知圣人会如何处置他,我觉得贬谪是肯定的。”
“大概吧。”应凤岐轻飘飘说:“走了,管那么多呢,咱们先回去准备元日要用的东西吧。”
晏陈就长叹息:“没想到今年竟然是和你一起辞旧迎新。”
应凤岐:“……”
应凤岐:“你去年也是和我一起辞旧迎新的,你忘了?”
晏陈:“没忘,只是抒发一下心中的苦闷罢了。”
应凤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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