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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市远郊的墓园。

人造的土坡上,是鳞次栉比的墓碑,一排一排,密密麻麻。

生前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人长眠于此,冰冷的墓碑上镌刻着名字和黑白照片。

简卿回渝市以后,没有直接去卫校找李校长买房,而是来了墓园。

她和李校长约的这一天,正好是陈媛的忌日。

简卿在墓园门口的小店里,买了蜡烛和黄纸,还有几摞的纸钱银元。

虽然她从不信这些,却也习惯性的照做,烧很多很多的纸,生怕如果没做,陈媛和阿阡在下面会没有钱花。

昨天睡觉的时候,简卿梦见了她们。

梦里的陈媛在厨房忙碌,说要给她做顿好吃的,梦里的阿阡健康又活泼。

醒来的时候,眼角湿湿的。

人们都说,时间会抹平一切,明明距她们离开已经过了很久,可简卿依然感觉很难受。

想念好像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淡,而她却一个可以诉说的人也没有。

墓园里除了一个打扫的阿姨,没有其他人,冷冷清清的。

天气有些阴沉,让人提不起劲。

简卿一步步走上台阶,目光落在一个个的墓碑上。

脑子里忍不住去算他们死亡的时间,有的早有的晚,有的子孙后代刻满了墓碑,有的只有寥寥一个名字。

简卿没有找到比阿阡更早的,甚至比陈媛早的也没有。

她从墓碑上都找不到可以安慰的,没办法慰藉自己说,你看,那个人也没有活过四十岁。

陈媛和阿阡的墓是并排。

并排的两个墓碑前,各好好地摆着一束包装精致的花。

白色的大朵菊花缀着星星点点的黄色小雏菊。

寄托着哀思和追忆。

应该是放了很久,花已经干枯脱水。

简卿愣了一瞬,想了许久也想不到是谁来看过她们。

陈妍不喜欢简宏哲来看她们,觉得晦气,简宏哲也没这个脸。

陈家人都住在乡下,老的腿脚不方便,小的又忙,也没那么深的感情。

所以除了简卿,没有人会记得来看她们。

打扫的阿姨正好扫到这一排。

“阿姨,您知道这是谁送的花吗?”简卿没抱什么希望地问。

按理每天有那么多的人来祭拜,打扫阿姨是记不住脸的。

偏偏那次来的男人生得极为好看。

加上陈媛和阿阡的墓光看拓上去的寥寥几个字,就知道生前是没过好的,所以她打扫的时候,会特别照顾这娘俩。

“是个高高帅帅,穿西装的男人。”打扫阿姨比划了两下。

“......”

简卿听她这么描述,也想不出是谁。

索性也就不想,只默默在心底感谢送花的人。

起码不是除了她以外,就没有人记得她们。

“这个花放在这里好久了,我之前看花开的好就没清,现在已经枯掉了,要帮你清走吗?”扫地阿姨问。

简卿摇摇头,道了声谢,“不用,我一会自己带走。”

等扫地的阿姨走后,她安静地站在陈媛的墓前。

压着五脏六腑泛起的酸,简卿抬起手,去擦陈媛的照片,拂去上面的灰尘。

黑白照片里,陈媛笑容温暖,眉眼弯弯,给人沉静的感觉。

阿阡还是小时候的模样,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梨涡,仿佛天使一般。

即使后来病得很重很重,也总是笑着拉起简卿的手,安慰简卿不要难过,要替她开心,因为她很快要去陪妈妈了。

可能生活就是很不公平的吧。

即使简卿筹到了钱,依然没能救回阿阡。

但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后悔,尽了全力的挽留,才算不留遗憾。

“.......”简卿凝着照片里的两个人,眼底湿湿的。

“我来看你们了。”她说。

声音很轻很低,像是怕吵醒长眠此地的灵魂。

祭拜完陈媛和阿阡以后,简卿抱着那两束枯萎的花,一路回了市区。

她和周承约在了卫校门口,然后一起去了校长室。

敲门进去的时候,李校长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进’。

他似乎正在和谁打着电话,声音客气,还带着几分的讨好,“这周的课往后推就是,您注意身体,好好养病。”

“嗯、嗯放心,没问题。”

李校长目光落向门口,见进来的人是他们,很快挂断了电话。

他笑眯眯地和两人打招呼,和简卿点头微笑,再和周承握手,礼数做的很好,传统官场上游刃有余的派头。

“简卿是吧。”他一边给两个人泡茶,一边说:“我以前常常去你妈妈的店里吃饭,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他用手比了比腰,上下打量,感慨道:“那时候你还那么小,没想到现在这么大了,我都没认不出来了。”

简卿笑了笑,“记得,卫校的老师们常常照顾妈妈的生意。”

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里,三个人在会客桌边的沙发上坐下。

买房子的事情她不懂,全权交给周承来处理,只是在价格上又确认了一次。

“李叔叔,您确定十万卖吗?”简卿皱了皱眉,“之前您可是二十万买下的,这前前后后也没过多久。”

李校长是精明人,怎么可能会做这么赔本的买卖。

简卿心底始终有些疑虑,占人便宜这事儿她做的心虚。

李校长叹了一口气,“没办法,家里出了点事情,着急用钱。”

“当初我也是因为信了渝县要拆迁的消息,所以买了这栋房子。结果后来市里澄清了是假消息,这房子再不卖就要砸手里,到时候更亏。”

“所以说啊,啥事儿都不能投机。”他无奈苦笑,摇了摇头,“我还得谢谢你要买呢,帮我挽回了一部分的损失。”

周承校对着购房合同的签字页,附和道:“确实,那片地方的房子不好卖。”

听李校长这么说,简卿才放下心来,打消了疑虑。

手续办到尾声,校长室门外传来敲门声。

是来找校长说事儿的白老师。

李校长低着头在合同上签字,抽空看她一眼,“等我一下,马上好。”

白老师抱着一叠考试卷点点头,自顾自在旁边的桌案上改作业了。

手续证件齐全之后,因为看李校长还有事,简卿和周承也不好多留,很快就告辞离开。

简卿心里的那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地。

出了校长室,第一次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周承似乎也被她感染,跟着笑了起来,“恭喜你啊,买到了想要的房子,比上次还便宜了那么多。”

可能幸运神是会眷顾努力生活的人吧,他想。

“谢谢你这段时间帮我啊。”她特别真诚地道谢,眼眸明亮。

周承看着她愣了一瞬,连忙摆摆手,“没事没事,客气什么。”

简卿手里握着李校长给她的钥匙,锁好像是换了,比原来家里的钥匙更复杂和精巧。

她迫不及待想要回去看看。

走出行政楼,简卿突然顿住脚步,想起她从墓园带回来的两束枯花落在了校长室门口的置物架上。

“不好意思,我落了东西要回去取一下,你先走吧,不用等我了。”她着急忙慌和周承告别,生怕一会儿保洁员会当垃圾丢掉。

“......”

周承盯着小姑娘小跑回去的背影,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刚鼓起约人家吃饭的勇气,又泄了下去。

简卿跑得急,又爬了几层楼,呼吸有些喘。

远远的看见走廊尽头校长室门口那两束白色的花还在,放下了心,放慢了步子走。

校长室的门没关严实,露了条窄窄的缝隙,说话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白老师一边改作业一边和李校长聊天,“怎么刚才你要卖房?没听刘晴说起你们家买过渝县的房子啊。”

刘晴是李校长的老婆,白老师和她是很好的闺蜜。

她眼神警惕,“你这妻管严难道还藏了私房钱?”

“......”

李校长面色一僵,讨好地笑了笑,“我的钱不都给刘晴管着了吗,哪有钱买房啊。”

她嗤笑一声,“谁知道呢?而且你不会是真信了渝县拆迁,去搞什么投机主义。回头让刘晴知道,你不得回去跪搓衣板。”

“我有那么傻吗?早几个月前我就知道消息是假的。”

“……”

简卿抱起花束的动作一顿,眨了眨明亮懵懂的眸子,愣在那里。

校长室里的两个人没察觉到外面有人,自顾自地继续说。

“我只是受人之托,当个中间人,把房子买了,再卖给刚才的小姑娘。”

白老师一脸狐疑,“你这慌扯的也太离谱了吧,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为了家庭的和谐,李校长犹豫片刻,张了张嘴,“这事我也就和你说啊,其实是陆教授拜托我的,买房的钱也是他出的。”

“我帮陆教授这个忙,换他替口腔护士科上一学期的课。”

他翻着白老师批改过的卷子,“你看看,这学期要不是陆教授来上课,学生们的学习热情和成绩哪里会提高的那么快。”

白老师颇为惊讶,“我说人家协和的教授怎么愿意每周开那么久的车从南临来给我们上课。”

“陆教授和那小姑娘什么关系啊,费这么大劲,拐着弯的给人买房子。”她忍不住八卦起来。

李校长撇了撇嘴,“这你就别管了。”

“白老师,你千万别告诉我媳妇啊,给我省省事儿吧。我这可都是为了咱们学校啊。”

“……”

校长室外,简卿怀里抱着两束干枯的花,仿佛一碰就会碎了。

目光怔怔地聚焦在其中一朵小雏菊上面,又好像什么也没在看,眼睫微颤。

脑子里一片空白,将两人的对话全然接收,许久才理清思绪,只剩下迷茫和不解。

她死死地攥紧拳头,掌心里小小的一枚钥匙,突然变得锋利起来,嵌进肉里,剌得生疼。

绕过蜿蜒曲折的青石板路,两边都是低矮的水泥建筑和木质的门,室内普遍阴暗潮湿,屋顶的瓦片上满是青苔。

前两天下过雨,时不时有滴水落下,到处也是湿答答的。

渝县这一片老区,很多地方都已经因为没有人住而荒芜了,偶尔有一个老人孤零零坐在错落的台阶上,看见简卿,露出没有牙齿的笑,讲话漏风,用方言说:“阿卿,放学回来啦,妈妈没去接你呀?”

简卿一路都在出神,直到老人的出声将她拉回,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家门口。

陈阿婆干瘪的脸皱成一团,笑呵呵的。

以前陈媛工作忙,偶尔也会把简卿寄放到邻居陈阿婆家。

只是现在她年纪大了,脑袋不灵光,清醒的时候少,也早就不记得陈媛已经去世。

她朝老人笑了笑,也没解释,乖巧地应声,也用方言回道:“是啊,陈阿婆,回来了。”

渝市的方言偏向于吴侬软语的感觉,她说起来又软又糯,腔调很好听。

老房子原本咯吱咯吱响,不太结实的木质门,已经被换成了安全的防盗门。

“......”

简卿盯着陌生的房门,脸上的笑意敛去,深吸一口气,钥匙插进锁眼,轻轻一转,门啪嗒一声就开了。

关上门的时候,她注意到,虽然门被换掉了,但原来粘在门背面的贴纸,都被小心翼翼从旧门揭下,又完好无损地重新贴在新门。

似乎不想破坏这栋房子里一丝一毫的过去。

明明房子已经空置了许久,却闻不到一点霉味,纤尘不染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人在住。

简卿在房子里四处漫无目的地走,客厅电视柜的墙上,贴着她绘画比赛的奖状,红红黄黄,几乎贴满整面墙。

小学时候的几张时间太久,很早就脱了胶,又因为挂的太高,一直没人去管。

这会儿却是好好的被贴在墙面上,四个角都服服帖帖。

白色的老式冰箱已经有些泛黄,冰箱顶上盖着蕾丝花纹的白布,还有陈媛厚厚的笔记本。

是陈媛专门用来记菜谱的,本子中间夹着一支黑色水笔。

简卿踮起脚,把笔记本拿下来,翻开用笔夹着的那一页,第一行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梅花汤面’四个字。

心里闪过一丝的异样。

她抿了抿唇,像是刻意逃避一般地合阖上笔记本不去看。

而后打开手机,一边开始搜索附近的搬家公司,一边往客房的方向去。

当打开客卧门的瞬间,她睁大了眸子,直直地愣在原地。

家里其他的地方一如从前,唯有客房里,早就已经空空荡荡。

没有任何的家具,就连墙面,也重新粉刷了一层白,看不到一点昔日的痕迹。

客房是以前陈妍住的房间。

陈媛好心把她从乡下带出来打工,却没想到自己是引狼入室。

陈妍在这个房间里,和简宏哲干了多少龌龊事,简卿光想起来就觉得恶心。

“......”

很早以前,简卿就想这么做了,把陈妍和简宏哲在这个家里留下的,令人恶心的痕迹抹去。

在不知不觉中,有人已经提前帮她做了所有。

——好像一切有迹可循。

明明真相就摆在眼前。

她却突然的畏惧,缓缓地蹲在地上,浑身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简卿把脸埋进膝盖,眼前一片黑暗,眼睛又酸又涩。

本来不想哭的,可就是忍不住了似的,氤氲出了水汽。

为什么会这样啊——

房间里空空荡荡,仍旧装不下她纷杂的思绪和迷茫。

也不知道究竟蹲了多久,久到她终于把大脑里的情绪整理清楚。

简卿深吸一口气,抬手摸了一把脸。

然后做了一个决定。

既然问题出在了开始,那就去问题开始的地方解决。

她摸出手机,点开南临银行的app。

虽然把和那个人的所有转账记录都已经删掉。

但她早能够背出账号,好像刻在潜意识的记忆里。

简卿抿着唇,沉默地输入转账金额。

然后在转账附言里打下一段话,几乎没有犹豫的,按下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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