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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的心里在这一刻忽然就涌现出了郑贵妃的面容,说是“涌现”,实则并不大恰当,因为郑贵妃给他留下的全是点点滴滴的印象,譬如他侧耳放在她挺得老高的孕肚上,譬如她一声声地唤他“皇爷”,譬如他站起身来,她上前搀扶他,他那时要是一转头,她那乌油油的头发铁定就会挠他腮颊……
“是,我当然会杀了他。”
朱翊钧做出了决定,他决定把郑贵妃好好地珍藏在万历皇帝的后宫,最好谁也别发现郑贵妃除了当宠妃之外还有别的本事,
“但是你怎么就知道李氏从前的对食认出你不是李氏了呢?我不信,除非你现在就找他来当庭对质。”
朱翊钧到了这时候仍然没有想过要杀人,他能说出这句话,一是不相信李氏真的能把那人唤来,二是即使李氏把人唤来了,他朱翊钧还是能找理由把人给赦了,即使是驱逐出宫,或是发配孝陵种菜,那都比直接把人杀了要讲道理得多。
不料李氏得了这句话,立刻反身打开殿门,让朱翊钧再重复了一遍命令,使唤殿外候着的宫人去内府供用库拿人。
朱翊钧看着李氏利落干脆的动作举止,心下又不禁想起郑贵妃来,这世上不但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大,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差距也大。
当女人能当到郑贵妃那份上才是女人中的女人,毕竟女人一有才华和智识,就容易被这才华给异化,其第二性的魅力也就随即消减了。
譬如李氏的人生目标是雄途霸业、政治革命,她的美不是性别赋予她的,是她自己勤奋争取来的,因此她美得很不容易。
而郑贵妃就不一样了,她本身所追求的事业就是当一个女人,她的美是女人的美,不需要刻意去追求,她就美得很独到,美得轻轻松松。
李氏又阖上了门,她咣咣地朝前跨了两步,道,
“我们再说回李贽的事,我问你,魏忠贤要是把李贽的书买来了,你既不治李贽的罪,又是准备怎么着呢?是想借此机会把李贽给捧起来吗?”
朱翊钧反问道,
“为何不能捧?我还以为你会支持李贽,毕竟李贽算是个……半个女权主义者罢?”
李氏道,
“关键问题在于,我觉得这支持李贽,不符合万历朝的主流风气,听说历史上万历皇帝听说李贽的言论之后,是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将他治罪的。”
朱翊钧笑道,
“其实万历皇帝的思想应该没那么保守,历史上李贽被下狱后自杀,是因为沈一贯的缘故,而沈一贯想让李贽死,主要是由于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万历二十六年的岛山之战,杨镐打了败仗,以致丧师酿乱,这本来呢,是该被御史弹劾的大罪,只是杨镐的父亲正好去世了,于是当时在位的沈一贯和张位就联袂起草了一道褒扬杨镐的圣旨,令他夺情视事。”
“赞画主事丁应泰听说杨镐打了败仗,去向杨讨问后计,杨镐就把张位和沈一贯的亲笔手书连同他们所起草的那道未经公布的圣旨给丁应泰看,于是丁应泰就愤然揭发杨镐兵败一事,并且弹劾沈一贯和张位与杨镐交结,欺蔽朝廷。”
“据说李贽后来就此事著书诋毁沈一贯,还在给焦竑的书信中称赞了揭发这件事的丁应泰,于是沈一贯便一力将他捉拿下狱。”
“二是因为党争,沈一贯为阻止受诏而即将入京任次辅的沈鲤上任,便指使其近人张问达拿李贽开刀,次及当时名僧紫柏真可,进而引出亲近沈鲤的朝士,最后牵连到沈鲤而达到其目的。”
“紫柏真可你是知道的,朱常洛东宫讲官郭正域的挚友之一,这显然是沈一贯在杀了李贽之后见牵连政敌不成,故而才布置谋划了第二次妖书案。”
“所以总得来说,万历皇帝将李贽下狱,和李贽写了甚么书,书中包含了甚么思想,可以说关系是真不大,何况我觉得万历皇帝也没有时间把李贽的著书全部读完。”
“后世说李贽是‘大明第一思想犯’,我看是言过其实,确切来说呢,李贽是因党争而死,所谓的‘思想罪’就是一个口袋罪,实际上晚明几乎没有一个文人是单纯因为犯‘思想罪’而下狱的。”
李氏道,
“所以你捧李贽,是想让他避免被后面的党争波及?可我却觉得,你这是在舍本逐末,直接消灭党争,不是更简单直接吗?譬如那沈一贯阴险狡猾,你一开始就不要准他入阁嘛。”
朱翊钧淡笑道,
“嗳,要真那么简单,历史上万历皇帝到后期任由官员空缺不补,不再处理人事任命,就不会被骂得那么惨了。”
“我是觉得呢,这皇帝对人事任免权的掌控固然重要,然而更重要的是从根上改变筛选人才的标准,否则廷推上来的人再多,皇帝所能决定的也无非是朝中各党利益分配之多寡而已。”
李氏扬起她描得细细的柳叶眉,
“那支持李贽就能改变人才筛选标准了?”
朱翊钧笑了笑,道,
“你知道徐光启为何在万历二十五年获中解元之后,却在次年的会试中名落孙山吗?就是因为焦竑当年任乡试主考官之时,其选中的举人都是徐光启这样的‘文体险诞’之人,历史上焦竑甚至因此被逐,所以徐光启才没有在万历二十六年考中进士。”
“你或许会说,焦竑被逐,是因为受张位忌惮,如果没有万历二十五年的丁酉科场案,他也会在后来卷入其他的党争事件中,但是我一直在想,如果万历皇帝本身就支持焦竑和李贽所推崇的泰州学派,或许……西学就能自然而然地兴盛于北京,而非历史上的南京了。”
李氏道,
“可真够累的,你看你盘算那么多历史叙事,不如痛痛快快地杀几个人简单,还有,古人的思想,再怎么先进于时代,也不可能达到支持工业文明的程度,你为何不自己著书,直接把现代思想传授给古人呢?”
朱翊钧笑道,
“那就可奇怪了,我现在是皇帝了,还著书出版,搞个语录集,那不就是独裁者作风吗?我虽然是穿越者,可我也不是神仙,怎么能保证自己字字句句都是人间至理呢?”
“我要是说了甚么荒谬的话可怎么办呢?又没人敢反对我,那这样永生永世流传下去的都是错处了,要是造成甚么恶劣后果,我又怎么承担得起这个责任呢?”
“孔子虽然被捧成文圣,他的《论语》也不是他本人写的,而是他的弟子根据他日常的言行所编载的,就这样我们后来还是把孔子给批倒了,所以用语录造神这一套就不必了。”
李氏道,
“怎么一提著书,你就想到把它跟造神联系起来了呢?你著书,跟李贽著书之后,你再去提倡李贽的思想,显然是前者效果更好啊。”
朱翊钧微笑道,
“对政事发表议论,理应是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如果皇帝干预了议论渠道,在某件事上发表了无可置疑的言论,那不就是变相地堵塞了言路吗?”
“或许你会说,老百姓没文化没知识,可能听凭李贽或者东林党这样的公共知识分子摆布,但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我该做的,是应该赋予大明百姓更多参政议政的权利,而非自说自话地替他们决定甚么是好、甚么是坏。”
“我就是总受不了历史上的一些独裁者,对公共知识分子抱有极大的恶意,然后自己出台些甚么政策,就一个劲儿地自卖自夸个不停,倘或连听取意见都做不到,又怎么能治理国家呢?”
李氏笑道,
“你待人真是过于宽容了。”
朱翊钧道,
“这不是最基本的尊重他人吗?你如果说这是宽容,那我觉得待人宽容很简单,这方法就是呢,我把每个人都看作是潜在的李文亮,所以我绝对不会轻易就判一个人死刑。”
朱翊钧的目光仍是那么温柔如水,男人拥有这种眼神一般都会被认为是多情的,但是李氏望向他时,她敏锐地发觉朱翊钧的眼里并没有那种由男女之情而产生的特殊介质。
李氏当然不会因为朱翊钧不喜欢她而难过,她是现代人,已经不再需要把一个女人的价值建立在男人对她的评判上了,她已经超过那个女性觉醒的历史阶段了。
她不会觉得自己用性魅力吸引不了朱翊钧是因为她自己不够好,这就好比她同样也不会因为朱翊钧不喜欢吃素而难过,因为她知道这只是朱翊钧他个人的口味和习惯,吃素没有不好,她李氏也没有不好,所以她不是难过。
她只是蠢蠢欲动,她想如此高尚如此不受权力左右的男人,他体内一定紧绷着一根隐形的弦,一旦这根弦被某个人某件事所挑动,其发出的共振与回响一定是他竭力所克制不住的。
女人就是有这么一点让男人为自己例外的幻想,如果李氏碰到的是努尔哈赤,她同样也会希望努尔哈赤为她对辽东汉民网开一面。
可惜她碰到的是比她还要圣洁百倍的朱翊钧,于是她事极必反地被激起了一种破坏欲,好比花丛老手遇到了纯情处子,李氏就现在就眼巴巴地想去破坏朱翊钧的这份克制。
她觉得朱翊钧这样下去铁定是甚么都干不了,一个不敢判死刑的皇帝遇到一群敢肆意将他人置之死地的人中龙凤,那结局讲不定比历史上的万历皇帝还要糟糕。
所以她得改变他,毕竟女人生来所负担的一项任务就是去改造男人,但是朱翊钧这人偏偏就不怎么好改造,男人专有的暴力、欲望、嫉妒心、征服欲,他是统统不露出一点儿端倪。
他把自己苦熬成这个样子,哪个女人能单靠自己就去改变他呢?
“你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一个人。”
李氏迈步子,离开魏忠贤方才站立过的地方,重新回到了皇帝身侧,
“但是要是有人用杀人威胁到了你的皇位,你还会宽恕他吗?”
朱翊钧没有拒绝她的靠近,
“难道你现在想通过攻击我而激起我的嗜杀欲?不会罢?”
朱翊钧朝李氏抬起头,
“倘或没了我,还有哪个明朝男人肯像我一样优容你呢?”
李氏低下头,那双猩红如血的大红唇一直凑到了朱翊钧唇边,
“色字头上一把刀,听说万历皇帝一夜纳九嫔,你难道不想试试吗?”
朱翊钧撇开头道,
“所以后来万历皇帝股骨头坏死了嘛。”
皇帝这时还有点好笑,
“别告诉我你就这几招,口劝不成就身诱,一点儿都不像现代女性啊。”
就在这时,殿门外出现了些许响动,原来是方才奉命拿人的宦官回来了,在门外探问皇帝是否现在就要把人送进殿中对质。
朱翊钧随口朝殿外应了一声,唤人进来,心下想着赶紧找理由把人安全遣走了事,毕竟这万历十七年刚开了个头,倘或是在现代,他在年开头是连杀生都要百般谨慎的。
不料那殿门刚从外头被推开了一道缝儿,朱翊钧连李氏从前的对食究竟长甚么样子都没看清,李氏就当机立断,一把从朱翊钧头上扯下他那向来戴得规规整整的翼善冠,接着半倚着扶手往皇帝怀里像模像样的一坐,把抢下来的翼善冠朝殿门处一丢,厉声吼道,
“此奴婢觊觎后妃,罪不可赦!皇上圣旨,命你等将其拖出乾清宫外,塞堵口舌,速速杖毙,绝不能再任其凭空污蔑皇室清誉!”
朱翊钧倏然一惊,眼睁睁地看着翼善冠被李氏掷到了金砖地上,引得门外刚进来的那一群宫人瞬间伏身贴地,叩首不止。
待他反应过来李氏的话后,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来,就陡然被李氏伸手按住了后脑,一下子就与那双滴血一般的大红唇吻了个口舌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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