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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危一早睁开眼时,只觉那天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眼前一片模糊。抬手搭了额角坐起,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一觉睡到了大天明。

冷烛已尽,屋里有些残存的暖意。

向角落里一看,那一张峨眉静静地摆在琴桌上,仿佛无人动过。

剑书、刀琴进来时,他已起了身,只问:“宁二昨晚何时走的?”

剑书道:“大约亥时。”

谢危便又是一阵沉默,末了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换衣洗漱、用些粥饭。

天教之乱既平,在这通州勾留两日,料理完一应后续的事宜便该启程回京。怎奈昨日暮时好一场大雪,堆了满地,下面人回禀说从通州到京城的官道被大雪和落石埋了,尚在清理,一天两天怕不能成行。又加之张遮、萧烨及大部分幸存之兵士都有伤在身,谢危听了下面一番禀告后,便吩咐下去,先在通州盘桓两日。

一应大小官员昨日早得闻京中来了人,今日全都趁机来拜。

原本一个清净的上清观门口,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好不热闹。

姜雪宁昨日晚上从谢危房中溜出来后,本意是顺道想去看看张遮的,但经过他房门时但见灯烛熄灭,一片漆黑,又想他连日来奔波疲累、殚精竭虑,正该好生睡上一觉,于是忍了没去打扰。

到第二日一醒,她便去找。

张遮气色较之昨日自然是好了一些,只是惯来沉默寡言,两人又已经脱离了险境,再不像是路途中那般可权益从事、相互依存的状况,是以任姜雪宁伶牙俐齿,也不知对着这闷葫芦要说些什么。张遮又恪守礼节,更不用说有医嘱在前,要他好生休息,姜雪宁也不便太过搅扰,只好早上看一回,晚上看一回。

张遮如何想不知道。

她自个儿只觉得殊为满足,倒是一点也没有想家的模样,成日里开开心心,笑容常挂,上清观里谁见了她都觉得舒坦。

只是天公实在不作美。

通州官员闹闹嚷嚷来拜了两天,谢危也着手料理完了铲灭天教一役后的残局,还跟萧远议了好几回的事,本准备启程离开了。

年关已近。

若脚程快些,众人当能赶在节前回家。

可没想到,第三日早上又下起大雪来,驿站那边传来消息,说前些日坍塌过的山道又塌了,是前些日雪化汇聚成洪流,给冲垮的,仍旧走不得。

姜雪宁坐在窗前,以手支颐,听了小宝转达的话之后,不由道:“难道过年也留在通州?”

小宝把热茶给她换上,道:“听先生的意思,多半是了。”

姜雪宁便皱了眉。

小宝道:“萧国公他们也走不了,前些天才和先生商量过,说除夕那日要找家酒楼大摆宴席,犒赏军士,以慰大家思归之心。您若想家得慌,到时也可去凑个热闹?”

想家?

姜雪宁一声轻嗤。

她可不想家。

旁人过年,自然要回家。

一大家人坐在一起团团圆圆,纵然平时有些纠葛打闹,在这种好日子里也都放下了。相互说些吉祥话,放炮竹,吃年糕,守岁,只盼来年更好,是世间难得温情的日子。

可对她来说,却越见冷清。

往常与婉娘在乡下庄子时,那些个山野之中的粗人农户,大都轻视婉娘的出身,虽因为她们毕竟从大户人家来,都有些求于婉娘的地方,可暗地里却给了不少的白眼。

婉娘也不屑与粗人打交道。

每逢过年,家家户户热热闹闹,婉娘带着她却与平常无异,随意吃些东西,连岁也不守,囫囵便往榻上睡了。

她年幼时不知有这回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待年纪稍大一些,开始和村落里那些孩子们玩到一起,说上话了,才发现原来别人家是要过年的。

有一年她便回去问婉娘。

婉娘根本没搭理她。

又一年过年,她忍不住跟了别的小孩儿到别人家里去,吃了饭,放爆竹,等到晚上要溜回家的时候,推开门却发现本应该去睡了的婉娘坐在屋里,冷冷地瞧着她,竟把她拎了关在门外。

外头又黑又冷,她吓坏了。

抬了手使劲地拍着门,哭着问婉娘怎么不让自己进去。

婉娘仍是不搭理。

她哭累了,便靠着门糊糊涂涂地睡去,第二天一早就发了烧,婉娘这才带她去看大夫。

从这以后,姜雪宁便再也不敢提过年这回事了。

她实在太怕了。

后来回了姜府,倒是每逢年节都要吃团年饭,可好像总与她不相干。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似的,隔了一层不真切。

她毕竟不喜欢姜雪蕙,也不喜欢孟氏。

大家平日里不见,过年却要互相给对方添堵,能痛快吗?

至于后来到了宫里……

那就更没意思了。

除夕赐宴,朝野上下顾着君臣的礼仪,妃嫔们又争奇斗艳,纵然是高兴的日子,人人也在相互算计,哪里有什么意思?

更何况朝野上下也不是人人都来除夕宴。

有的是官位太低,来不了。

也有一些是能来却自己不来。

比如彼时已经是当朝太师的谢危,几乎年年称病,总也不到;

比如那油盐不进的张遮,总视皇帝的恩典于无物,上过折子谢罪说,要在家中侍奉母亲。

是以,姜雪宁还没在除夕佳节这种日子看见过张遮……

手指搭在冰冷的窗沿上,姜雪宁心头忽然一跳,转头问小宝:“张大人呢?”

小宝愣了一下:“什么?”

姜雪宁忽然有些紧张:“张大人过年也不回京城吗?”

小宝这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答道:“前日张大人有着人问过道中积雪和山崩的情况,提过要冒雪回去,可道路未通本就危险,何况他身上还有伤,大夫说还要将养几日。谢先生便没有答允,只说张大人若出意外,谁也担待不起。”

张遮也要早通州过年。

一股热气缓缓自心底流涌出来,姜雪宁手指都跟着颤了一下。

小宝纳闷:“您也想回去吗?”

岂料姜雪宁浑然没听到似的,动也不动一下,过了半晌竟然直接转身往外走,连伞都没拿一把。

小宝吓了一跳:“您干什么去?”

姜雪宁是想出门去,可走了几步了才想起自己也不认识通州城里的路,回头道:“通州有好的酒坊酒楼吗?怎么走?在哪里?”

小宝:“……”

姜雪宁原本意兴阑珊的那张脸都像是被点亮了似的,有这焕然的光彩,竟是笑着道:“你带我去。”

小宝没明白她想做什么。

可剑书公子那边有过交代,着他把姜二姑娘照料好也看护好,别再出先前那种岔子。

他可不敢任由姜雪宁一个人去城里逛。

当下虽有满心的狐疑,也只好把伞拿了陪她去。

城里的大酒楼这时都还没歇业,也有一些好厨子逢年过年要去帮一些富户家里做席面。姜府逢年过节都会请得月楼的大厨到府里做一桌好的。

姜雪宁知道有这回事,便直让小宝引路。

路上看见些店铺还开着,卖的大多都是年货。原本前些天见着时,她还不大感兴趣,这回却是停下来仔细地看了看,甚至还买了几盏红灯笼,另买了只绣着“福”字的福袋小锦囊,一方上好的印章,又去银号兑了一把铸成福瓜寿果等吉祥模样的金银锞子。

小宝在旁边看着,琢磨她这像是准备给谁过年。

两人路上耽搁了一阵,才到了城里做菜最好的四海楼。

一问掌柜的,果然能请厨子去。

只是价钱竟然不低。

买什么灯笼福袋不花几个钱,印章和金银锞子却不少,姜雪宁把自己手里剩下的银两一扒拉,皱了眉:“一百两,哪儿有这么贵的?”

掌柜的倒是和气,同她解释:“实不相瞒,本楼的桂花酒是出名的,平时价也不便宜,今年没剩下几坛。别的厨子也老早就被别的府请去了,留下来的这位是咱们楼里大厨许师傅,本是准备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但生意到了门前,使得上价钱当然也不拒绝。您要出得起这个价,我就帮您说项说项。”

一百两对姜雪宁来说,真不是什么大钱。

往日花起来都不眨眼。

她一眼就看出这掌柜的是趁机抬价,杀生客,可为着这么点钱,也犯不着跟他斤斤计较。

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她便道:“也行。不过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银子,您看我手里剩下这二十两,付给您做定金。剩下的那些,晚些时候您派个人来上清观取,我就住在那儿,除夕的席面也在那边做。”

掌柜的顿时诧异看了她一眼。

城里都传开了,上清观那边出了大事,这些天来就看着官府的轿子在观前出出入入。如今住在上清观里的,可绝不都是普通人啊。

他对姜雪宁一下就恭敬起来,连忙答应。

小宝看着,欲言又止。

出了酒楼,姜雪宁问他:“怎么这脸色?”

小宝道:“太贵了,再说您哪儿有那么多钱?”

要知道,姜雪宁现在身上的钱就是先前他给的一百两,是先生交代给的,他身上也没多的。刚才姜雪宁却是一口就应下了那个价,简直……

总之小宝觉得不靠谱。

姜雪宁听了却是挑眉笑笑,难得有些得色:“没钱?本小姐可多的是钱!”

她把印章揣了,又把那些金银锞子都放进了福袋里,沉甸甸地放进袖子里藏好,不让别人瞧见,便脚步轻快地回了上清观。

这些天来,谢危都没叫她去学琴。

听说是事情忙。

毕竟通州来拜会的官员太多,想必挪不开时间来训她。而且前两天开始,这位少师大人便声称自己病了,染了风寒,不见外客。

姜雪宁一琢磨就知道这是托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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