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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番话,他才告退。

剑书人虽在堂外,耳朵却是竖着,将里头的情况听了个明白,暗觉心惊,待周寅之走后入堂内一看,只见谢危竟伤着了手,更添上几分骇然。

他道:“您——”

谢危平静地打断了他道:“叫吕显来。”

斫琴堂内便有药膏,小伤不必他来操心。

剑书犹豫了一下,终究不敢违令,二话不说立刻打马去幽篁馆请吕显。

天知道这大冷的天气,吕显在暖和的被窝里睡得正香,梦里头玉皇大帝说他天纵奇才于社稷有功赏了他一座城的金银财宝,他刚要收下,就被人掀开暖被叫了起来。

金银财宝瞬间化作梦幻。

他脸色都青了,一路来时问过情况,眼底便更见几分阴沉不耐,几乎是压着心底那一股火到了谢府。

谢危已经重新坐了下来。

但剑书分明看见他伤处并未上药,可此刻也不敢多言。

唯独吕显入内后把身上裹着的裘衣一甩,坐都不坐,语气不善地道:“这等小事也要找我来,你谢居安什么意思?”

姜二姑娘丢了?

丢了就丢了,丢了正好!

要按吕显的脾气,甭管怎么丢的,全都遮掩成夜里要回府时在街上撞见被掳走的,趁此机会再为天教按一桩重罪,又因为姜伯游乃是姜雪宁的父亲,谢危与姜伯游交好,便可挽回先前因顾春芳举荐张遮介入此事而生出的意外,顺势去“查”那帮人的下落,让事情重新回到掌控之中。

简直是天赐的良机!

“那周寅之来找你也不是什么好货,区区一锦衣卫千户,心机深沉之辈,巴巴地主动来找你,凭你的本事收归己用不在话下,也不担心他出去嚼舌根。”吕显真是越说越生气,“那张遮未入刑部时查案便是一把好手,极擅捕捉蛛丝马迹,容他介入此事便是祸根,早除早好。这姜家二姑娘若我没记错也与他相识,小小姑娘沉得住什么气,必定到处都是破绽。且若此事还牵连官家小姐,朝中那些人必定觉得你提出这计策并不妥当,若攻讦于你,只怕连朝中的局面都压不住。不如略施小计,干脆叫这二人葬身一处,永除后患,实在不能更简单!你到底哪根筋抽了大早上叫人来喊我?”

这大早上也没一杯水,吕显神情越发暴躁。

他正打算自己倒茶去,一垂眸才看见谢危那压着伤处的锦帕上沾的血迹,忽然停了一停,皱眉道:“你伤了手?”

这时他转过头去,重新打量屋内,才发现了那边放下的木料和刻刀。

心底不知怎么有了一分不好的预感。

果然,还不待他又开口,谢危已经道:“我先去上朝,下朝后边率人追讨天教。京中不可无人,便暂交你来坐镇。”

亲自率人追讨天教?

这话说得其实没有什么大问题。

然而吕显敏锐地注意到了谢危根本没提要如何料理那造成意外的张遮与姜雪宁,于是注视着他,问:“那这张遮与姜雪宁呢?”

谢危起身,搭了眼帘:“此事无须你挂心。”

吕显于是轻而易举地想到那一晚在他幽篁馆里,他问起银票时的情形,又想起姜雪宁乃是他学生,那种不好的预感便悄然扩了开。

他的目光已近乎逼视:“你是要去救人?”

谢危道:“事情未必那么糟,届时再看。”

吕显的面色便彻底沉了下来,只思量这句话许久,看着他要往堂后去,知道他大约是要去换上朝服,便道:“我以为公仪丞你都杀了,便想好今后是怎样一条路,如今你是要舍简就繁,有利落法子不用,偏给自己找麻烦?”

谢危没说话。

吕显已冷冷道:“你不想杀那姜家二姑娘!”

谢危停住了脚步,竟道:“是。”

吕显道:“妇人之仁!你可知如今天教是什么局势,京中又是什么形势?一招棋错满盘皆输的时候,容不得有半分风险!不过一个你教了没几天的学生罢了,哪家功成不枯万骨,你竟心有不忍?”

这话里已隐隐有几分更深的质问了。

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

然而谢危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只慢慢道:“她不一样。”

吕显最担心的事还是出现了。

门口的剑书已觉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

谢危脑海中划过的却是当日层霄楼外长街边,那小姑娘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接过锦帕,轻轻拭去自己耳旁的血迹。彼时平南王一党的刺客业已伏诛,脑袋为箭矢洞穿,狼藉地躺在地上。她看了一眼,虽强作镇定,面色仍旧发了白,后头别过眼去,没敢再看一眼。

天教那帮人他知道。

天牢里出来的更是穷凶极恶之徒,里头更有个孟阳,她若陷在当中……

手指收得紧了些,那痛便也变得清晰了一些,殷红血迹透出锦帕,沾的却不是旁人的血。

谢危想,情况大约不是吕显以为的那么糟。

他这算报恩。

于是,这许多年来,第一次对不知情的旁人吐露了那个深埋心底的秘密,一字一字道:“吕照隐,她不一样。她救过我,我欠她一条命。”

第121章天地辽阔

她的生辰,张遮竟然说记住了。

姜雪宁只觉得便是上一辈子两个人最平和的时候,这人对自己也没有这般和颜悦色过,怔忡片刻后,心里竟有些压抑不住的欢喜。

然而转念间,眉眼又慢慢低垂下来。

天教那边不宜在此处待太久,一应事情收拾妥当后,便要带着众人离开。

马匹的数量不多。

但张遮已经基本获得了天教的信任,又道他代表着度钧山人,半点不敢怠慢,也使人匀了一匹马给他。

萧定非是来时就骑着马的。

这会儿便高坐在骏马之上向姜雪宁伸出手掌,颇带了几分轻佻地笑道:“此去通州路途遥远,姑娘这样娇弱的人,还是我来带一程吧?”

竟是邀她同乘一骑。

姜雪宁知道这人是个看人只看脸的登徒子习性,加上此刻心情忽然不是很好,看了他一眼,懒得搭理。

萧定非挑眉:“你要同你‘兄长’同乘一骑吗?”

姜雪宁恹恹的:“干你何事?”

只这四字便透出些许的棱角,没有先前少女的五官面相所给人的那种娇柔之感。然而萧定非这人天生贱骨,越是荆棘丛里的花朵,他越能生出几分跃跃欲试之心,闻言竟是半点也不气馁,反而将那带了几分戏谑与审视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正牵着马的张遮。

张遮:“……”

他没有说话,只垂眸去整理马鞍。

过了好一会儿,众人要出发了,他才向着姜雪宁伸出手去,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慢慢道:“上马。”

萧定非没有说错,此去通州路途不算近,虽则过不久就能到市镇上,但马车却不可能有。姜雪宁一介闺阁小姐,难道要她徒步吗?

是以虽有诸多的于礼不合,也只好便宜行事了。

姜雪宁见状轻轻一笑,递过去手,被张遮扶着上了马,抬眸恰好对上萧定非那并不很愉快的目光,于是故意回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萧定非哄女人向来有一套,更别说凭着这张皮囊在秦楼楚馆无往不利,还从没见过这样不给他面子的人。再一看这张遮,面容寡淡,看不出半点情调,活像是阎王殿里审死人的煞判官,哪个正常的姑娘家竟然喜欢这样的人?

真是越琢磨越让人生气。

他微微咬了牙,只从鼻子里哼出阴阳怪气的一声:“哼,兄妹!”

但最终也没有讽刺更多。

萧定非只是看着张遮那一张看似没有波动的面容笑了一声,径自一甩马鞭子,也不管旁人如何,当先驰上了那破败庙宇外的山道。

其他人都落在他后面。

这时候张遮才翻身上马。

他坐在姜雪宁后面,两手牵住前面的马鞍时,便像是自然地将她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那属于他的清冽气息,轻易将她包围。

姜雪宁的身子略有几分僵硬,看不见身后张遮是什么的神情,只能看见自己面前那一双算不得特别好看的手。手指很长,骨节分明,让人忍不住去想,这一双手的主人绝非什么养尊处优之辈,该是吃过苦的。

她不敢向后靠在她身上,只稍稍用力地抓住了前面马鞍的边缘。

马儿朝着前方去,跟上众人。

冬日的群山,格外有一种凛冽的寂静。

四下皆是荒野。

没有半点鸟雀之声,唯有耳旁呼啸过去的风声,和马蹄践踏在雪泥地上的震响。

与张遮同乘一骑,与燕临是决然不同的感觉。

那少年炽烈骄傲,自小习武,一意奔驰在京城宽阔的长道上,好像前方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将他阻挡,而那些飞快从她视线两边划过的,无不是繁华世界。

身后这人却克制持重,沉默寡言,蜿蜒的山道多有崎岖险阻,在这马上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天尽头,风雪盖得碧树青草失去颜色,刮面的寒风里只有背后这似拥而未拥的怀抱还透着淡淡的温暖。

姜雪宁的心境慢慢也随着沉静下来。

他身后的张遮,同样看不见她的神情。

然而却觉出了她不同寻常的安静。

那种默然注视着前方的姿态,竟然让他想起了上一世她生辰那一晚的情形与神态,于是终于想起上一世京中那些有关于她身世的传闻。

原本是姜伯游夫人孟氏所出的嫡女,可刚出生那一日,便被后宅中与孟氏有仇的妾室与自己的女儿暗中调换,阴差阳错之下随着那妾室被驱逐到田庄,被其养了十四年之久,辗转艰难方才回到京城。

许多人说,她那一身与闺秀格格不入的尖锐刁钻脾气,便是那贱妾教坏了。

原本此事是没多少人知道的。

便是连姜府都对外称她只是命格不好,一定要在外面寄养十四年方能消灾。可没想到,她当上皇后之后,种种有关她身世的传闻与流言,也不知怎么,不胫而走,在京城里传得大街小巷都是。

那么,每到生辰之日,姜雪宁想起的是什么呢?

少女与成年的男子相比,终归是娇小的。

即便是坐在他身前,脑袋也不过堪堪抵着他下颌,细嫩的颈项露出来一小段,肌肤白得像雪,可在这种荒山野岭之间,格外给人一种脆弱的感觉。

张遮忽然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敲了一下。

有隐隐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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