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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大巴行驶在西南山区,车内坐着男男女女近十人。

曾经在宿舍楼顶偷偷啃冷馒头的彭胜利,赫然已经跻身成功人士行列。出来玩的嘛,本来大家都穿得很随便,只有彭胜利西装革履,那打扮就像是去参加商务谈判。

用丁明的话来说,上班是西装,放假是西装,约会是西装,旅游还是西装,老彭就差穿着西装睡觉了。

或许这是对糟糕的少年时代的一种补偿,昨天晚上喝酒聚餐时,面对老友们的调侃,彭胜利借着酒劲说:“小时候村里连一台电视机都没有,我第一次看到西装,是来村里支教的老师穿着的。当时觉得好精神,做梦都想有一件。但直到大学毕业,被老丁拉去搜狗上班,我才买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套西装。心理补偿也好,臭显摆也罢,反正我就觉得穿西装很帅,整个人都充满了力量。”

周正宇的嘴巴还是那么损,大笑道:“卖保险的也这么认为。”

彭胜利笑笑没接茬,倒是他老婆坐在旁边,颇为不满的看了周正宇一眼。

是的,彭胜利已经结婚了。妻子是他的老乡,两人邻村,读初中时就认识,目前在京城某小学当老师。他们去年悄摸摸扯证,谁都没有通知,只在过年回老家时补办了一次,宴请各自村里的亲戚邻居吃喜酒。

李耀林这次也把老婆带来了,孩子扔给父母带着,主要目的是跟老朋友叙旧,而非是回来参加百年校庆。

丁明的博士女朋友,已经正式升级为老婆,目前大着肚子留在京城,由他丈母娘全程照顾。一个是公司总裁大忙人,一个是眼里只有细胞的学霸,看那样子也是懒得举办婚礼,打算等孩子断奶之后去度蜜月结婚。

此时车上,几个女人聊在一起。

林卓韵意外的跟彭胜利老婆有共同语言,都对文学感兴趣。相比而言,李耀林的老婆总说些鸡毛蒜皮小事儿,爱聊单位上的同事八卦,这实在让林卓韵提不起兴趣。为了避免冷落对方,林卓韵故意说起小孩教育问题,李耀林的老婆果然跟林卓韵对上脑电波,开始讨论孩子犯错误该怎么纠正。

唱歌视频在网络上发酵,虽然话题火爆异常,但林卓韵还真没怎么被曝光。因为复旦社政学院的官方录像,根本没有上传网络,扔上去的都是学生用手机拍的模糊版本。

直至有学生上传近距离照片,林卓韵终于被认出来了。

榕树下的一个网络作家,非常惊讶的在天涯论坛发帖,还链接了那张学生传的照片,又贴出几张合影说:“简直难以置信,我居然跟宋维扬的夫人认识——有照片为证。这几张合影,是榕树下作者们线下聚会时拍的,当时大家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知道她是榕树下杂志社的林总编,是榕树下网站小有名气的元老级作者……”

然后林卓韵的手机就被打爆了,包括宁财神、路金波等诸多作者,纷纷打电话过来向她求证。宁财神甚至还产生了怀疑,问《三体》的作者天顶星人,究竟是不是宋维扬,那小说到底什么时候能够恢复更新!

紧接着不断有人造访杂志社,想要跟林卓韵寻求商业合作,把林卓韵烦得跑来跟宋维扬一起外出旅游。

“快到了吧?”丁明远眺着大山问。

正好迎面而来一个赶驴车的老农,宋维扬让司机停下,从车窗伸出脑袋问:“老乡,山神庙村怎么走?”

“吁!吁!”

老农拉住缰绳刹车,用浓重的方言口音回答:“前面还有十几二十里路,一直顺着县道走,到了镇上改走机耕道去八门村,过了八门村上山就是山神庙村。”

“谢了,老乡,”宋维扬扔出一根香烟,“接着!”

老农犹如武林高手接飞镖,精准无比的探手拿住香烟。他看了一眼过滤嘴上的商标,发现不认识这牌子,便顺手将烟夹在耳后,挥鞭启动驴车:“喝……喝喝!”

大巴继续前进,城里来的小伙伴们,似乎对驴车这种交通工具颇感兴趣,叽叽喳喳的就议论开来。

在驶离县道之后,坑洼不平的机耕道,差点没把大巴给抖翻了。这还不算什么,破机耕道只能到八门村,继续前进就只剩一条上山小路,众人必须弃车步行。

山神庙村,就是聂大仙如今居住的地方。

而山神庙,是聂大仙住持的正一道观。

这里的山路并不险峻,甚至还有一条两三米宽的路基。

这条路基是50年代土改时修建的,政府引导村民平坟开荒,又把两尺宽的山路,拓成两米多宽的泥路。可惜山神庙村实在太偏,几乎没有机动车出入,几十年之后就只剩路基了,两边杂草丛生,只露出中间一条进山小道。

众人在山里走了40多分钟,突然听到前方传来声响。

转过山坳一看,却是男男女女顶着烈日,正在肩扛手抬的卖力修路。路边荒草杂树已经被清理掉,垮塌的地方用条石砌好,妇女们蹲着往路面铺碎石块。

周正宇拎着瓶可乐过去问话:“老乡,前面是不是山神庙村?”

“对头。”一个手拿大锤的汉子点头道。

周正宇又问:“那你们认识聂军不?他是个道士。”

那汉子顿时咧嘴笑起来:“聂老师的朋友哩,他在村里上课。你们跟着搬石头的回去,四五十分钟就能到村里。”

聂老师是什么鬼?

有几个村民推着独轮车过来,将车上的碎石块卸下,然后便转身回村,宋维扬他们连忙跟上去。

一路上各种攀谈,这些村民都夸聂老师是个好人,至于为啥一个道士当了老师却讲不清楚。

小伙伴们腿都走软了,终于来到村里。

事实上,一路而来都属于山神庙村的地界,所谓的“村里”就是村委会所在,这片地势更加平坦一些,因此居住的农户也更密集。

“我操,好大一座庙!”李耀林惊道。

确实挺大的,在这深山之中,居然还有一座巍峨大庙。

庙门用上好的石料修建,隐约能看到“山神庙”三个大字。围墙足有两米多高,但许多地方都塌了,围墙内外甚至被开垦成菜地,种着黄瓜之类的夏季蔬菜。

还没进庙,就能听到朗朗读书声。

两道仪门,四根立柱。

第一道门的两根立柱上,挂着“山神庙村村民委员会”等牌子。第二道门的两根立柱上则挂着对联,上联曰:远追虎狼三千里,下联曰:近保人民百万家。

这对联刻在两块楠木板上,金漆已经风化斑驳。等走近了,还能看到各种小孩子的涂鸦,比如“三千里”三字的下方,写着“王超是个大傻比”;又比如“百万家”的旁边画着一坨热气腾腾的屎,还有个火柴人往屎上撒尿。

仪门两侧的偏殿,被用来做村委会办公室、会计室等等。

穿过仪门,立即看到一个旗杆,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供奉山神的大殿,直接被改成了教室,门口还挂着块牌子——山神庙村小学。

宋维扬踩着石阶来到殿前,只见大殿的主位神像依旧存在,正瞠目怒视着前方。两侧应该还有其他神像,但早就被拆走了,只剩下几个石基留在那里。

殿中摆放着数排书桌,两侧墙壁各有一块黑板。

聂军胡子拉渣的,梳着道髻,穿一件t恤,一条短裤,踩着拖鞋,正站在左方的黑板前教语文。而右边几排的学生,则背对着聂军在写数学作业。

感觉到门口有人来了,聂军扭头一看,顿时笑着对学生说:“把今天教的生字抄10遍。”

学生们也不感到惊讶,一些孩子认真抄生字,一些孩子则好奇的看着门外来客。

“你们怎么来了?”聂军踩着拖鞋出来。

周正宇把手里的可乐抛过去,问道:“你丫不是说当道士吗?怎么跑来做乡村教师了?”

“赶鸭子上架呗。”聂军苦笑。

原来,根据聂军的考察研究,这座山神庙修建于清朝中页。

村民们的祖先,都是李定国的部下,兵败之后在此遁世定居。繁衍百余年,村落越来越富足,而且还有诗书传家,终于在乾隆年间出了个大官。

这座山神庙就是大官所建,正殿里供奉的山神,实为抗清名王李定国,其他神像全是李定国的部下。甚至还有其他偏殿,娘娘殿供奉着李定国的正妃,以前也被改为教室,不过由于学生越来越少,娘娘殿已经荒废了,现在成了聂军的书房。

山神庙的历代住持,均由村长(族长)兼任。抗战时期,山神庙还借给游击队当军营,因此在新中国有了一段香火情,不但没有遭到拆除,反而被认定为正宗的正一道庙观。只不过,山神庙住持不能再由村支书、村长兼任,必须由拥有道籍的道士来当。

再后来,村委会征用仪门几处偏殿办公,山神殿和娘娘殿被用来做教室。

不管如何,山神庙里一直都有住持存在,而这个住持一直都有官方颁发的道籍。

聂军说:“我是从道协的名单里,发现这座山神庙的。当时感觉很奇怪,所以就跑来看看,还把对山神庙的研究写成毕业论文。这里的新中国第一任住持,是负伤瘸腿的游击队员。第二代住持是游击队员的儿子,目前躺在县医院的病房里。第三代住持就是我。”

“我问你怎么当老师了?”周正宇道。

聂军说:“这破地方,支教的年轻人留不住。老校长去年又死了,我只能暂时接手。”

丁明问:“你就打算一直在这里教书?”

“教不了几年,”聂军笑道,“前些年出台了撤点并校政策,按规定,这样的乡村小学是该裁撤的,集体并入乡镇中学。有些学生已经去镇中心校读书了,只剩下30多个学生留在山里,所以娘娘殿那边的教室被弃用了。”

李耀林的老婆问:“这30多个学生怎么不走?”

聂军说:“从这里到镇上读书,大人都要至少走三个半小时,小孩子遇到下雨路滑,走四五个小时到校实属正常。那些去镇上读书的孩子,半夜三四点就要起床,到校已经八九点钟了。下午放学,回家时也是晚上八九点,每天走路的时间就在七个半小时以上,而且一半时间在摸黑走夜路。”

“不能住校吗?”丁明问。

聂军说:“镇里的学校只有教师宿舍。除了个别天赋惊人又刻苦努力的孩子,其他村里的学生去镇上读书,成绩都差得很,因为每天连做课后作业的时间都没有。甚至摸黑上学的路上,只有少数学生用手电筒,大部分学生只能打火把。条件太艰苦了,剩下这30多个学生的家长,死活也要继续留在村里读书,县教育局的领导亲自来动员并校都没法子。”

周正宇难以置信道:“都特么2005年了,中国居然还有这样落后的村子!”

“要致富,先修路嘛,”聂军奸笑道,“我就跟村主任说,让老子代课教书可以,你们必须两年之内,把下山的路修好,否则老子就走人。你们来的时候肯定看到了,好多村民都在修路呢。”

众人都不再说话,默默打量着聂军,似乎是想重新认识这个人。

聂军此时的扮相就像个无业游民,头发虽然挽成道髻,但造型非常随意,而且是用一根竹筷当簪子。脏兮兮的t恤和短裤,露出凌乱的腿毛,拖鞋被脚心汗湿沾满黑尘,满脸胡渣至少一个星期没刮。

他就那样站在正殿门口,背后远处是托为山神的李定国神像,太阳照在他身上似乎在发光。

宋维扬又想起复旦的非官方校训。

或许,眼前这个不羁世俗的家伙,身体里才真的蕴藏着一个“自由而无用的灵魂”。

自由并非散漫,而是自己做出选择,并承担其所有后果。

无用是复旦学子的自嘲,不是没有用处,而是不追求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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