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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迩兵马西撤,慕容瞻催军在后追赶。莘迩部却是连营都没有回,绕营而走,径直出了新兴县界,装作狼狈的样子,“逃回”了陇西郡内。慕容瞻帐下的娄提智弼等将犹欲追击,而在边界地带,被麴章等奋力抵抗,见讨不到更大的便宜了,於是鼓乐班师。

战罢回城,娄提智弼诸将尽皆欢喜,纷纷向慕容瞻贺此战的“大胜”之喜。

娄提智弼说道:“高延曹者,定西之猛将也,今伤於阵前;莘幼著者,定西之头号名帅也,今败於新兴,至於唐艾、麴章诸辈,或定西智谋高士,或定西将门骁悍,今亦被君侯一并败之!此之诚可谓大胜是也!捷报传到咸阳,想来天王必有嘉奖赏赐!末将恭喜君侯!”

慕容瞻却面无多少喜色,反而颇现狐疑。

他寻思稍顷,说道:“今日之胜,实在奇怪!”

娄提智弼问道:“敢问君侯,哪里怪了?”

慕容瞻说道:“那高延曹气势汹汹地来我阵前搦战,结果战未一合,他就负伤而退,此一之怪也。高延曹虽定西悍将,莘幼著帐下的勇将却多,如那罗荡等等,皆以勇称,便是麴章,我军之前是与他交过手的,此人虽现官太守,然实将种,疆场争锋之际,亦是颇为勇悍的,却怎么高延曹一伤,莘幼著就撤军而走?此二之怪也。撤军也就罢了,莘幼著却甚至连营都没回,直接就撤回去了陇西郡内,简直一副望风而逃的样子,这未免离谱了些。此三之怪也。

听了慕容瞻这么一说,娄提智弼等将亦觉得奇怪起来。

众人议论了会儿,找不到可以解释的原因,娄提智弼大胆猜测说道:“君侯,我闻莘幼著的军府原是在谷阴的,而於前时迁到了金城;我又闻定西王已於不久前亲政,这会不会是……”

“会不会是什么?”

“会不会是莘幼著已经失势於定西,故他帐下的诸将如罗荡、麴章等人现皆生了异心,他有些指挥不动,所以高延曹一伤,导致他士气更加低落,他因是不得不就撤军而还了?”

这个原因倒是有可能。

慕容瞻琢磨不透,心道:“要么是他真的败了,要么是他佯败,若是佯败,其目的料之不外乎是为诱我去攻陇西,然后他在陇西郡设伏,以用地利来败我军。不管他真败、假败,总之我不遣军去攻陇西就是!对我而言,并无什么损失。”想到这里,索性也就不再去想。

当下,慕容瞻令属吏把这场“大胜”写成捷报,共写了两份,一份送去咸阳,呈给蒲茂;一份即刻送去给渭水北岸的秦广宗,告诉他知莘迩这支兵马已撤回陇西,同时,他交代送捷报给秦广宗的那吏,叫他到了平襄后,问一下秦广宗那边的战事情况如何,看看是否需他援助。

这慕容瞻所遣之吏,次日上午到了平襄县城,先把莘迩败退、已然撤回陇西郡的军报呈给秦广宗,继而问他平襄战况。

秦广宗看完军报,不敢置信,问那吏,说道:“高延曹伤於阵前,莘幼著撤回陇西了?”

那吏答道:“是。”问秦广宗,说道,“敢问将军,平襄这边战况如何?是否需我家君侯援助?”

秦广宗无话可答,王舒望几次三番的挑衅,他都避而不战,平襄至今还无一场正儿八经的战斗,若是这样的情况还需要慕容瞻驰援,那他这个秦州刺史真的是不必做了。暂把这吏打发出去,秦广宗独坐帐中,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唤来帐前亲信,令把慕容瞻的捷报送入城中。却秦广宗是没在城里,而是筑营於城外的。慕容瞻一场大胜,这需要让城中的同蹄度武知晓。

那亲信得令,取了军报,就赶去城中。

同蹄度武接到军报,打开观罢,喜形於色,振甲起身,说道:“你前头带路,我去见使君!”

那秦广宗的亲信不知他要干什么,但既然他这么说了,就恭谨应诺,遂於前带路,领着同蹄度武出了城,回到秦广宗营中。进到大帐之内,同蹄度武行礼说道:“明公。”

秦广宗正在发痴,闻声抬头,呆了下,说道:“将军怎么来了?”

“莘迩大败於新兴,狼狈窜回陇西,慕容将军此战,当真是一场大胜啊!使君,莘迩这回犯境,共是兵分两路,於今新兴那边,已然取胜,可咱们平襄这里却是到今毫无动静,连一场小战都未曾打过,任由王舒望在我县中肆虐,……明公,你说我怎生还能在城里坐得住?”

秦广宗问道:“将军何意?”

“末将愚见,今宜趁慕容将军大败莘迩之势,我军也全军出动,往击王舒望、郭道庆!”

秦广宗面色陡变,说道:“往击王舒望、郭道庆?”

“正是!明公前所以不与王舒望、郭道庆战者,是虑其有伏,但而今莘迩已败,是其主将已败,如此,末将断定,郭道庆、王舒望部现下必定是军心惶恐,只怕他们逃之尚且不及,又何敢再设伏哄我?明公,天大的良机就在眼前!若於此时,明公与末将联兵而进,不仅王舒望、郭道庆可败之,并且南安郡也不是没有一鼓收复的可能啊!”同蹄度武说到这里,见秦广宗仍是面色犹疑,便又以慷慨勇武的语气说道,“明公,值此良机难逢之际,末将窃以为,我军应当勇往直前,明公切不可再徘徊犹豫了!岂不闻,三军之灾,起於狐疑?”

秦广宗说道:“可是……”

“明公,没有可是!如果明公依旧畏敌如虎,放着这么好的战机都还不敢进战的话,末将也不再劝说明公,随明公守在营中便是!末将自率本部,出城去击王舒望、郭道庆!”

秦广宗心道:“你自己带兵去打,你要败了,我免不了一个放你孤军深入的罪名;你要胜了,更加糟糕,我一个‘贻误战机’的罪过定是跑不了了!”

同蹄度武与蒲秦上将同蹄梁等同族,同蹄部虽是羌人,然在蒲秦朝中颇是得势,他背后却是朝中有人的,正像秦广宗的思量,若是由他独自往战,无论他是胜是负,秦广宗最终都落不了好。被同蹄度武这么一逼,秦广宗百般无奈,只好违心应道:“诚如将军所言,此难得之良机也。我前不战者,亦如将军言,是虑遭伏,今既莘幼著已为慕容瞻将军所败,还撤陇西,你我两部固当抓住此机,奋勇向前!我又怎会让将军独率部出战呢?便明日咱俩合兵进战!”

同蹄度武说道:“明公,怎么还能等到明日!”

“哦?”

同蹄度武说道:“莘迩兵败,退回陇西的军报,你我都已经知道,郭道庆、王舒望又岂会不知?若是等到明日,末将只恐他俩早逃回南安郡了!你我二军,又还怎么能大败他俩?顶多吃些他们撤军时扬起的土罢了。明公饱学名士也,焉不闻‘望尘莫及’之语哉!”

“那以将军之意?”

同蹄度武斩钉截铁,说道:“今天,现在,咱们就出兵!”

“现在就出兵?仓促了点吧?”

同蹄度武说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管明公是否此时出兵,末将马上回城,回城以后,末将就点齐部曲,出城往战!”说完,行个军礼,转身就走。

秦广宗只得再次迁就於他,说道:“好吧,好吧,现在你我就出兵!”

同蹄度武回到城中,留下了三百余人守城,带领其余的步骑六百余,出来与秦广宗合兵。等不多时,秦广宗率本部出了营来,他一样留下了少数的步卒守营。两军合并,共两千余步骑。

这几天秦广宗虽然没有应王舒望的挑战,但王舒望营,包括郭道庆营在哪里,他都已经通过斥候打探清楚了,於是秦广宗、同蹄度武便率部向王舒望营去。

王舒望很快接报,他大喜不已,说道:“明公智谋无双,真是把秦广宗玩弄於股掌之间!他果然中计,以为明公是真的败了,竟敢出营来与我战!”立即下令,命部中的步卒兵士在营中鼓噪,做出弃营将撤之状,余下骑兵,则由他亲率,尽数出营,埋伏营侧,并赶紧派吏赶去数里外的郭道庆营,告诉他秦广宗已出,请他即刻率部前来参战。

却王舒望部只有步骑四百,人数本少,出营埋伏的又只是这四百步骑中的骑兵,只有百数,人数更少,且俱精锐,因是出营、埋伏的行动都很迅速,前后只用了两刻多钟。秦广宗、同蹄度武派有斥候先行,去打探王舒望营中动静,斥候到时,王舒望部出营的兵马已然悉数埋伏妥当。斥候遂赶回禀报,说遥见王舒望营中人喊马叫,乱糟糟一团,似是正在做撤退准备。

同蹄度武顾看秦广宗,说道:“如何,是不是被末将料中了?要是如明公说的,等到明天再来出战,只怕我军连王舒望部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是,是,将军说得对。”

同蹄度武就催促部曲加快行军的速度,秦广宗亦催部赶上。

两人兵马行约十余里地,远远已可见王舒望营。秦广宗毕竟小心,笨拙地驱马上到一处高地,眺望王营,看见其营中人影幢幢,又见其营辕门大开,有步卒战士推着辎重由内出来。整个的样子,看起来还真像是王舒望在弃营撤军。秦广宗到了此刻,饶以他之畏战,眼见之下,也不禁信了同蹄度武的猜料,心道:“哎哟,被同蹄说对了!王舒望部果然要逃!”

同蹄度武穿上铠甲,驰马到高地下,仰脸叫道:“敢请明公,先把部下骑兵拨给末将,与末将部骑兵合作一处,趁王舒望兵出营、辕门大开之机,末将为明公夺其营来!”

“好,好,给你!”

得了秦广宗的将令,同蹄度武领了秦广宗部的骑兵,与本部之骑合拢,共七八百骑,他就亲自率之,离开了步卒的行军队伍,朝只剩下了不到三四里地远近的王舒望营冲去。

时当下午,日光正炽,从王舒望营的位置望去,七八百匹战马奔腾,不说漫野遍地,却也是黑压压的充塞眼帘,的宽度足有一两里长,纵深更长,践踏得尘土飞扬,扬起的尘土几乎蔽日,地面都为之略略颤动,马上骑士多捉长槊,亦有举刀呼喝者,迎面奔来,威风十足。

将至王舒望营。

不到两里外,营北一片小丘陵后头,骤然驰出一军。

这军人数不多,百骑而已,可不正就是王舒望亲率埋伏的部队?当先一骑,人马皆赤铠,马绘虎形,瞧不到其人面容,兴冲冲杀向王舒望营垒的那数百秦骑只能听到他如雷的大喝。

冲锋在秦骑最先的同蹄度武听到:“吾王舒望也!秦广宗可来受死!”

此声大喝,居然压过了数百秦军战马奔踏的声响。

这变化出现得太快,同蹄度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想要勒马,可马速太快,也勒不住。倏忽间,如电光火石,那小丘陵后出来的这军已与秦骑相撞。自呼姓名的那骑与同蹄度武交马而过,同蹄度武先是感到胸口遭到重击,随之他觉得自己如腾云驾雾,然后重重落地,落地时他已不知疼,嗓子一甜,喷出了一口鲜血,末了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同蹄度武不知他身上发生了什么,而他后边的秦骑则有不少分明看清,那是同蹄度武中槊堕地。

战才开打,首先是中了埋伏,其次主将已先阵亡,七八百的秦骑士气可想而知。

王舒望引伏兵百骑,自挺槊率先,所向披靡,在其左右,皆是甲骑,横冲直撞,随斗於后,俱为轻骑,挽弓连射,冲杀不过半个多时辰,便把这数倍於己的秦骑硬是给杀了个人仰马翻,落荒逃跑。王舒望再接再厉,领骑追赶,一路杀到秦广宗带着的秦军步卒处。

早在见王舒望伏兵出来时,秦广宗就知不妙,懊悔不已,当时心道:“就不该听同蹄蠢言!竟是果然中伏!”却也当机立断,他那会儿就下令步卒队伍转向撤退。唯是步卒哪里快得过骑兵?这时被王舒望带骑追上,搅杀一通。

亏得王舒望部的骑兵太少,前头溃败的秦骑慢慢地也聚拢了过来,步卒并推出辎重车,作为抵挡王舒望骑兵驰进的阻碍,这才试得秦广宗边战边退,侥幸领军逃出生天。——却仓皇逃回营中后,检点伤亡,亦不下三四百之多。这且不必多提。

只说王舒望追出七八里远,远望已见平襄县的城墙了,乃才缓缓回军。

回到营外,碰见一路兵马,乃是郭道庆亲率前来支援的南安郡兵主力。

两人相见。

王舒望取下兜鍪,露出面容,说道:“将军来之何迟也!秦广宗已为我败,窜回平襄城去了!”

郭道庆问其交战经过,王舒望如实答之。听闻到王舒望是以百骑,败了秦广宗部的两千於步骑之后,郭道庆啧啧称叹,瞧着他年轻壮武的相貌,看着他尽染血污的铠甲,说道:“百骑而胜两千,君之勇也,贲、育弗加!”见王舒望了无欣悦之色,问道,“君今既以百骑胜秦广宗,可谓威震虏秦矣,却缘何无喜色?”

王舒望说道:“秦广宗,重将耳,胜之不足为荣。”

郭道庆楞了下,随即大笑。

“重将”,主辎重之将的意思。秦广宗明明是蒲秦的秦州刺史,又哪里是主辎重之将了?却王舒望为何会有此语?

这还要莘迩要达成的此战之意图说起。莘迩此战想要达成的意图,如前文所述,即是要捧杀慕容瞻,贬损秦广宗,那么为达成这个意图,只靠打败秦广宗、避让慕容瞻,在莘迩看来,还是远不够的,所以他编了两句童谣,以准备散入关中,供关中的百姓传唱。他认为,只有如此,才能造成更大的舆论和更大的影响。这两句童谣已然编好,后一句是“千军万马避元宝”,“元宝”,乃慕容瞻的小字,前一句则便是“多谢重将秦广宗”,——“多谢重将”言者,意为谢谢秦广宗送给定西的那些辎重,不必说,此自是调笑之语。

郭道庆、王舒望既败秦广宗,按照莘迩的部署计划,两人就一面开始散播“多谢重将秦广宗”这句童谣,一边进兵平襄,作势攻城。

……

新兴县的慕容瞻接报,说是秦广宗大败,同蹄度武阵亡,大惊失色,与娄提智弼说道:“莘幼著之所以撤军还陇西,於今看来,却非是因他失势於定西朝中,而竟原来是他此战欲取之地,非我新兴,而是平襄!”

“君侯的意思是?”

“他为何兴师动众,亲率兵马而来,却稍与我接战,他就撤回陇西?很明显,他兴师动众,是为了把我引来,他稍战即撤,则是因为他意不在此!你我却是中了他的声东击西之计了!”

娄提智弼想想,是这个理,便就问道:“君侯,那眼下该如何是好?”

“你留守新兴,我亲引兵北援秦使君!”

当天,慕容瞻率部渡渭,驰援平襄县城。

却兵马才过渭水未久,未到城下,斥候来报,郭道庆、王舒望应是因为闻其兵至的缘故,已从平襄城下撤走,回南安去了。慕容瞻心中疑惑,想道:“闻我兵到,便就撤还?……难道是我猜错了,莘幼著此战之意,并不是为取平襄?”

傍晚接报,是娄提智弼遣人加急送来的,军报言道:“莘迩领兵五千,又出陇西,来攻新兴!”慕容瞻恍然大悟,以为自己总算是猜中了莘迩的意图,顾与左右说道:“莘阿瓜诚狡诈也!此调我援平襄,而其实攻我新兴!”马不停滴,连夜南渡渭水,复救新兴县。

然次日下午,兵到新兴,城外并无敌人,慕容瞻问来迎他的娄提智弼:“莘阿瓜呢?”

娄提智弼答道:“今晨已撤。”

“撤哪里了?”

“末将遣斥候尾随,是撤回陇西了。”

慕容瞻瞠目结舌,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呆了多时,喃喃说道:“这莘阿瓜究竟意欲何为?”心中想道,“搞得老子南下北上,三两天渡了两次渭水,戏弄我玩耍的么?”

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徒劳无功的来回跑了两趟,慕容瞻也是不禁生气。

数日后,两句童谣在天水郡流传开来,谣言唱道:“多谢重将秦广宗,千军万马避元宝。”这两句谣言甚至唱入到了慕容瞻帐下的鲜卑兵中。娄提智弼满面喜色,来给慕容瞻禀说此事,转述完谣言,接着说道:“君侯,莘幼著号名帅,而遇君侯即遁,君侯之威,震於秦、陇矣!”

慕容瞻怔然半晌,拍案而起,说道:“莘阿瓜之意,原来在此!他、他、……我与他何怨何仇,这般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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