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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报是高延曹、赵染干各自帐下的一个军吏送来的。
与这两个军吏同来的,还有个辫发的胡人。
这个胡人年约三十,身着褶袴,足穿黑色的长靿皮靴,应是为了便於长途骑马的缘故,他所穿的衣、鞋之质料,并不奢华,皆是羊皮所制,但观其头上,戴着鹿角形状的金冠,看其腰间,围束着一条金带,金带的带头为长蹄形,其上纹着一个似马的神兽,有翅,鼻端有角,马头向右,金带上并镶嵌了四面黄金制成的牌饰,分在带头的左右,两边各两面,金牌上亦有繁琐美丽的纹饰,这金冠、金带、金牌,却是璀璨生光,极是富贵华丽,一看即知此人的身份必不寻常。
张韶、张龟等都不认识他。
张韶落目在他的金冠、带头、金牌上,尤其是多看了下他带头上的那如似马形的纹饰,心中一动,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念头浮现出来,想道:“莫不是?”
赵染干帐下的那个军吏神情欢喜,快活地给张韶、张龟等人介绍:“禀报将军、参军,这位是拓跋大率的从子,拓跋部的大人拓跋亢泥。”
张韶身边的将校们闻得此言,无不惊愕。
有人乃至下意识地说道:“拓跋部?”
张韶心道:“果然如此!”
却那胡人腰带带口上的马形神兽,乃是鲜卑人崇拜的神兽,“其形似马,其声类牛”,据说鲜卑人从祖源地,大兴安岭深处的嘎仙洞走出后,在不断南迁向草原的过程中,曾跋涉於一片沼泽,陷入到了困境,找不到出路,面临整个部族灭亡的危险,最后就是这个神兽现身,领着他们,用了整整一年,走出了沼泽,到达了匈奴的故地,遂才有了后来的鲜卑之兴起。
张韶之前虽久在西域,但陇地唐胡杂居,鲜卑人很多,鲜卑人对这个神兽的崇拜,他是熟知的,如莘迩帐下的秃发勃野等鲜卑将士,他们也常会佩带绘着此种图案的腰带、金牌等衣饰,因而在看到这个图像时,他就猜到了这个胡人的族属。只是这个事儿来的太突然,他一下子不敢相信,这时听了赵染干帐下那军吏的介绍,确定了此胡人真是鲜卑人,张韶大喜。
大喜之余,张韶脑筋急转,也约略猜到了为何打着温石兰的旗帜,来的这支胡骑却是鲜卑人的缘由,只是到底猜得对不对,还得确定一下。
他快步上前,握住拓跋亢泥的手,说道,“前闻从漠中出来的是北虏,我且犹疑,贵军何在?原来这是大人与贺兰大人的惑敌计谋!却只是大人与贺兰大人没有提前告知我军一声,……”顾看张龟,说道,“倒把我吓了一跳!”扭回脸,冲拓跋亢泥大笑了几声,“哈哈,哈哈。”
拓跋亢泥像是不习惯张韶的热情,往后退了半步,把自己的手抽回,不动声色地在衣角上擦了两擦,用唐话说道:“贺兰大人与我也是临时起意。时间太紧,来不及提前告知将军,尚请将军勿怪。”
张韶笑道:“不怪,不怪!”朝南边望了望,沉吟稍顷,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问道,“请问大人,那温石兰的军旗?……是在漠中真的碰到温石兰了么?”
拓跋亢泥乃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告诉了张韶、张龟等人。
在说此事的来龙去脉之前,须得先提一句莘迩与拓跋倍斤的盟约。
却在张韶等出兵之前,莘迩又一次派秃发勃野去了代北的盛乐,这一回,没有外敌与朝中政敌的掣肘,在表示出了真切的诚意之后,秃发勃野代表定西,顺利地与拓跋倍斤定下了盟约,相约共取朔方。两边商定,打下朔方后,河套北边东西长六百余里,南北宽亦数百里的水草丰美区域,全部给拓跋部,河套以内的朔方诸县,则归定西。并且约定,如果柔然、蒲秦对他们中的任何一方发起攻袭,另一方都要全力以赴地帮助和支援。
——朔方郡境内多沙漠,水草好的地域不多,莘迩要这块地方,主要是出於战略远景的目的,一方面拿下朔方后,便能与北边的秦州呼应,共同压迫蒲秦的关中腹地,就可为定西在日后对秦战争中,争取到更多的主动权,一方面朔方邻并州,拿下了此地,也就等於是打开了定西向东参与争霸河北、中原的通道,所以,对黄河北岸的水草区,他可以舍弃。
而反观拓跋倍斤,其之所以觊觎朔方,根本的原因是代北地区太过狭窄,已不够养活他手下人口渐增的诸多胡部,故是,他觊觎朔方,主要觊觎的就是黄河两岸的水草区,至於朔方郡内的诸县,他其实没有多大的兴趣。便是把这些县拿在手里,难不成他还能像唐人那样,设官置乡,令治下的胡人改游牧而为定居么?显是不能的。因而,朔方诸县他可不要。
莘迩与拓跋倍斤的这个“分朔方”之约,可谓是各取所需。
唐艾考虑到柔然有可能援助朔方,因此,献上了一道计策,建议拓跋部不要从黄河的北岸和东边的“几”字形拐角处渡河,——这两个位置,都挨着柔然的控制区,若是柔然果真派兵来援朔方了,那么如在此两个位置渡河,就极有可能会被柔然的骑兵发觉,以致尚未参战,行踪便被暴露,将会不利於之后的进战,最好是从朔方郡东界的南段悄悄地进入朔方。
在与拓跋倍斤定立盟约的时候,秃发勃野把唐艾的这个建议说与了拓跋倍斤。拓跋倍斤认为这个计策不错,大为赞赏,即采纳用之。
於是,在张韶率部从黄河西边入到朔方之同时,奉拓跋倍斤之令,参与此战的贺兰延年、拓跋亢泥两人率领骑兵五千,顺河南下,亦从河东潜入到了朔方境内。
殊不料,唐艾的此策,却竟是与温石兰的战策不谋而合。
拓跋亢泥所说的“来龙去脉”就从这里开始。
贺兰延年、拓跋亢泥所部的拓跋骑兵,居然在漠中与温石兰部的柔然骑兵迎头碰上。
贺兰延年是拓跋部的头号名将,温石兰是柔然的头号名将,要说起来,两人都是智谋出众的,但这一“迎头碰上”,打的却是遭遇战,两人的智谋都无了用处,乃真刀真枪,在漠中了一场恶战。温石兰部的兵少於贺兰延年部,但在接战之初,凭靠着温石兰的骁勇无敌和指挥部署,却是不落下风,本来孰胜孰败,尚不可知,而当战至酣处,漠上起了风,温石兰部运气不好,位处在风吹的方向,受被风掀起的沙尘影响,人、马视线不清,由是大败。
获胜之后,就像拓跋亢泥说的,贺兰延年临时起意,遂乃有了换用缴获到的温石兰军旗,假装是柔然骑兵从漠中杀出的那一幕出现。
听完了拓跋亢泥的叙说,张韶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不复再有疑惑,伸出大拇指,说道:“久闻贺兰大人智勇双全,代北之名将也,今狭路相逢,大败温石兰,贺兰大人的威名以后定将会愈发盛隆了!”笑道,“柔然妇人传唱,嫁人当嫁温石兰,这句歌谣,只怕要改一改了,哈哈。”称赞道,“大人与贺兰大人换用温石兰旗帜的此计,诚然妙也,果把啖高骗出了城来!”
既然已经搞清楚了为何打的是温石兰的旗帜,兵马却是拓跋部的骑兵,张韶又非庸人,自然也就想明白了贺兰延年、拓跋亢泥为何没有提前把此事告知给他的真实原因。
他嘴上赞不绝口,心中想道:“什么‘时间太紧,来不及提前告知於我’?贺兰延年、拓跋亢泥明明是想借此吓唬老子!罢了,与拓跋倍斤的盟约是莘公定下的,贺兰延年、拓跋亢泥皆拓跋部之贵人也,我不好与他们争吵,并且此战也还得靠他们出力,我只管对此装作不知便是。”
拓跋亢泥的父亲拓跋勿是拓跋倍斤的幼弟。上任拓跋大率,也即拓跋倍斤的长兄病故之时,拓跋倍斤作为人质,远在魏国的都城邺县。拓跋倍斤於兄弟们排行第二,其兄遗嘱,叫部落迎他回来,继任大率之位,但是拓跋部的大人们,为了权力,不愿立拓跋倍斤,便乃先杀掉了“刚猛多变”的拓跋倍斤之三弟,接着试图拥戴拓跋勿继任大率。结果拓跋勿坚辞不肯,更亲自去到邺县,迎接拓跋倍斤回代北继位,并自请留魏为质,当时的魏主欣赏他的义气,就同意了他的请求。拓跋倍斤回至盛乐,继位之后,为感谢拓跋勿,就把北部分给了他。
所谓“北部”,拓跋部把治下的从附胡部,按照地域,分作了南、北两部。这与柔然把其国内分为东、西两部,是一种相同的治民办法。
拓跋勿现在已经去世了,虽说在他去世后,拓跋亢泥没有能继承北部大人的位置,但不管是血脉、还是他父亲昔日的威望,他都是不折不扣的是拓跋部最顶尖的贵族之一。
贺兰延年就不必说了,贺兰氏本匈奴的贺兰部,又名贺赖,其族名之来,即是朔方与定西交界处的贺兰山。那里是他们祖先的放牧之地。匈奴势衰之后,他们成为了拓跋鲜卑的一个重要组成部落。贺兰延年知兵善战,曾随着拓跋倍斤南征北战,内讨叛乱,外击游牧地与代北接壤的柔然之敕勒等部,为如今拓跋部的蒸蒸日上立下了汗马功劳,深得拓跋倍斤的信爱,其人的血统虽非鲜卑,然在拓跋部的地位,现下却是比拓跋亢泥还要高得多。
“此战也还得靠他们出力”也就罢了,别的不说,仅是从稳固刚与拓跋倍斤建立的同盟关系这个角度来讲,张韶从大局出发,的确是不好与贺兰延年、拓跋亢泥产生矛盾。
张龟也猜出了贺兰延年、拓跋亢泥没有提前把此事告知定西军的缘故。
他眨动独眼,观察拓跋亢泥倨傲的神态,心道:“我听勃野说,与拓跋倍斤定盟约的时候,拓跋部中颇有大人、部率不愿把朔方的诸县都给我定西,异议不少,最终虽是定下了此分朔方之约,可料其部中,必仍有不满者。这贺兰延年、拓跋亢泥或就是不满者之一,因是他们才会一声不吭,打着温石兰的旗帜,忽出漠中,……哼哼,明显是在给我军一个下马威啊!着实无礼!”
张龟不如张韶的城府深,也没有张韶装糊涂的功夫,当下就想质问,但考虑到战事要紧,却也只能忍下了这口气。
他们说话的这个空儿,城下的安崇阵已与啖高亲率的秦兵铁骑接战。
张韶远眺了下,见安崇阵似有不敌之态,东边的李亮阵在数倍敌军的围攻下,尽管仍能坚守,亦显出了略微的颓势,战情紧张,他便不多废话,与拓跋亢泥说道:“就请贵军与我车阵处的骑兵合为一道,分从城西、城东夹攻城南的出城秦虏,我挥我主阵的步卒由北进逼!”胜算已然在握,他抚须而笑,说道,“咱们三面合力,啖高如瓮中之鳖!广牧为吾等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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