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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莘迩早早醒来。

深冬的季节,天光亮得晚,窗外暗淡,偶尔传来一声鸟的鸣叫,清冽悠远。

室内被火龙烧得热热乎乎,仍在酣睡的令狐妍,面颊红扑扑的,许是梦见了什么,嘴角绽出笑容,因为太热,她白嫩的膀子露在了锦被的外头。昨晚被令狐妍唤来的婢女大头,蜷缩在床榻的角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也睡得正香。莘迩小心地下床,以免惊醒她俩。

拾起掉在地上的马鞭,将之轻轻地放到案上,莘迩披了件外衣,蹑手蹑脚地出到院中。

庭院里很冷。

冰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体温瞬间下落,就连呼吸的时候,都觉得鼻子隐隐作痛。

但是莘迩却喜欢这种感觉。

相比温热的环境,他觉得,寒冷更能让他的头脑清醒。

隔着数十步宽的院落,斜对面是刘伽罗的住室。为了能够更好地帮助她照料女儿,阿丑现在搬到了她的房中住。刘伽罗的屋中静悄悄的,她与阿丑亦还没有起床。

莘迩便不去打扰她俩,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想着照每天早起后的惯例,从廊上的兰锜上取弓矢引射,然而昨晚太累了,直到於下,腿脚尚有些软,就宽宏大度,干脆给自己放一次假。

静静地在院中站了会儿,天色渐渐明亮,东边的天空中,先是一抹鱼肚白,继而朝霞绚烂,旋即,红日跃升,出现在了地平线之上。莘迩仰头闭眼,感受了会儿季冬的晨光。

“跋涉千里,亲临敌锋,浴血鏖战於外,为的就是这短短的片刻安谧啊。”

莘迩这样想道。

今天是去令狐氏的宗庙,祭告定西国的历任先王,以完成军礼的日子。

莘迩洗漱过了,用罢饭,自换上官衣,到前院坐等了稍顷,待唐艾等人来至,各自上车,前往四时宫。献俘、祭告宗庙这套程序,莘迩此前从西域凯旋时,就已经经历过一遍了,这回却是不需礼官再来教说。群臣在四时宫汇齐,簇拥着令狐乐、左氏,转去宗庙。

吉时到后,如上次一样,先在宗庙祭祀,继到城楼献俘。

莘迩这回伐蜀,只打了汉中、剑阁等地,没有抓到重量级的俘虏,级别最高的也不过是蜀秦的四五品官,但这已经足够了。

毕竟,此次献俘与上次献俘的意义不同。

上次献俘,献的是西域的俘,头衔最高,哪怕是龟兹王,在陇人看来,也是小国胡夷。

这次献俘,献的乃是巴蜀的俘,再是微贱,而在陇人眼中,这代表的却是定西国的国威已从偏远之州,响彻到了华夏南方。

每个观礼的士民都是与有荣焉,骄傲自豪,不乏热血沸腾的。

当莘迩出现城头的时候,城下的百姓们欢呼雀跃,气氛到达了鼎沸。

在黄荣的安排下,事先混入到了人群中的乞大力等率先大喊:“征虏万胜!征虏万胜!”

成千上万的百姓跟着喊起:“征虏万胜!征虏万胜!”

声震若雷,经久不息。

祭祀告毕,献礼圆满完成。

整个献俘的过程中,羊髦都在仔细观察城下士民们的状态。

当仪式结束,他对莘迩说道:“明公,大冷的天,滴水成冰,今日献俘,却一如上回,依然是观者如堵,甚至比上次还要热闹。这说明什么?明公,民心可用!士心可用啊!”

莘迩心道:“这就是我想达成的目的啊。”微微一笑,说道,“我陇以偏隅之地,敌蒲秦、柔然,非万众一心,不能抗之。士民之心可用,这是好事。”

他表扬羊髦,说道,“士道,我不在谷阴的这两个月,你与异真、景桓、长龄等人,协助孙大农诸公,把朝政治理得不错!我这回伐蜀,之所以能够成功,不止是因为前线的将士效死,亦有卿等之功也!使我后顾无忧。”

莘迩昨天回来,羊髦随从陈荪等人郊迎,虽是与莘迩已见过面了,但那会儿人多口杂,却没有与莘迩详谈近月朝局的机会,听了莘迩这话,他说道:“明公,氾录事私下入宫,求见太后,进谗言的事,因为夜有宫禁,宫中的人不得外出,故此髦等是次日才知。

“得讯当时,就立刻遣人赶去汉中,通报明公;同时,髦等於当天亦求见太后,委婉试太后之意,听太后的口风,她对明公是极其信任的。

“但是明公,虽然如此,氾公居录三府事,朝中诸政,悉决於其手,权力实重,月前,新领西海郡军事的故西域长史索恭,上书朝中,言柔然或会於冬时入掠郡内,希望朝廷可以给他增些兵马,氾公阻之;又其子氾丹,掌考功曹,这两个月,明公远在汉中,氾公趁此机会,与氾丹两个,父子联手,擢迁了他家的故吏、亲友十余人,分据朝中要津,……以髦观之,氾公的这些举动,都明显是在针对明公。

“昨天在城外,明公说既然氾公患病,那就让他养病,髦愚见,此措应当即行!”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今天祭祀宗庙、献俘城上,这么大的事,氾公都没出席,看来他确是病得不轻啊。氾公是我朝之干城,身系士望,万不可因操劳国事,而致其身体有失,这样吧,士道,明晚太后将宴会百官,且待宴后,你后天就上书,请氾公好好地在家休养休养!”

羊髦应道:“是。”问道,“氾丹呢?”

莘迩笑道:“昨日我见氾朱石,他可谓精神旺盛,又没有病!怎么?还能把他也免了不成?”

“朱石”,是氾丹的字。“丹”的一个意思是红,一个意思是石之精。朱者,红也,石与石之精相应,所以氾宽给他起了这么个字。昨天莘迩呼的“阿恭”,是氾丹的小名。氾丹的性子与他的小名不太像,与他的字倒是挺像,高傲刚强,如似坚石严棱。

“是。明公说的是。氾家到底是我朝阀族,不好将其父子一道贬抑。”

“岂止不可贬抑!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氾朱石精神健旺,对他,我还要另有举荐,大用之!”

羊髦愕然,问道:“举荐?敢问明公,打算举荐他任何职?”

“索恭的顾虑是对的。冬、春季节,本就是柔然经常入我境掳掠之时。前年,我到西海抵御柔然入侵,氾朱石与我并肩作战,此人果勇敢战,是个带兵的材料。士道,你一并在上书中,举他为广威将军罢,给他兵马千人,叫他月底前务必赶到西海,支援索恭。”

广威将军是四品军职,不算低了,但比起考功曹曹掾,权力的含金量上天壤之别。

羊髦心道:“前年与柔然的那一战,氾丹明明是冒险轻进,搞得他的功曹田寔都战死了,哪里是‘果勇敢战’?说他敢战却也不错,然他那叫瞎胡敢战!氾宽因为索恭算是明公的故将,拒绝了他的增兵之请,氾丹若是到了西海郡,日子怕是不会好过,也是自食苦果。”

他知道莘迩这一手叫做明升暗降,笑着应道,“诺。”

莘迩叹了口气。

羊髦问道:“明公缘何叹气?”

莘迩没有回答他。

叹气的缘故是因为氾丹。

说实话,尽管与氾丹第一次见面时,两人就闹了很大的不愉快,但一则,看重氾家的名望,二来,氾丹此人的性格是傲慢了点,然其为官清廉,且较与傅乔、宋翩此类只会坐而论道的,亦有才干,莘迩其实是一直想把他延为己用的,奈何多次示好,救他於西海、荐他从麴硕伐冉兴以取战功、任他为考功曹曹掾,却俱是成果不显,到头来,如今只能把他逐去边地了事。

忙了大半天,搞完了祭祀、献俘,莘迩为首,诸臣到四时宫,又陛见了一回令狐乐、左氏,各自散去。第二天晚上,左氏於宫中设宴,除掉氾宽以外,群臣毕集。左氏果然亲敬酒与莘迩,莘迩恭接玉碗,二人不免指掌相触,别有销魂,却不需多讲。饮宴到夜半乃散。

第三天,也就是莘迩回到谷阴的第四天,举行朝会。

羊髦、黄荣、羊馥等人联名上书,以体贴国家老臣为由,请求左氏允许氾宽在家养病,分其权与陈荪、孙衍、麴爽;又以柔然可能掠境,氾丹曾在西海与柔然交过战为由,举氾丹为广威将军,令之於五日内领步骑千人出发,北援索恭。

氾丹纵是愤怒难遏,可在陈荪默然、麴爽无言、孙衍与曹斐等政军大臣支持,左氏同意的情况下,也只有含恨服从。

这件事情办了,莘迩亲自上书,备述令狐京淫军、令狐曲怯战的种种触犯军纪国法之严重罪行,最后言道:“令狐京已受军法之诛,令狐曲现待罪阙下。敢请太后、大王处置。”

左氏问道:“怯战该论何罪?”

莘迩答道:“当诛。”

氾丹感念与令狐京的友情,自身已是受逐,仍挺身而出,说道:“令狐曲是国家的宗室,前镇秦州,於安定秦州三郡上,又有功劳;臣丹恳请太后、大王以‘八议’论之,赦免其罪。”

左氏问莘迩:“将军以为何如?”

莘迩心道:“令狐曲此人,我之前曾试过拉拢他,知其才具。其人无有大才。他兄弟间,是以令狐京为谋主的。令狐京既然已被我杀了,留令狐曲一命也是无妨。

“罢了,刚极易折,盛极易衰,‘宽猛相济’,方为王道。我挟开疆灭蜀秦之功归朝,无非四日,已夺氾宽之权、逐氾丹出朝,树威已够,接下来宜从之以仁,示我之宽。

“只是便宜了氾丹这家伙,今日朝会后,此事传出,他一定会在国中得一个重义的美名!”

想定,莘迩说道,“氾丹言之有理,悉从太后决断。”

左氏想了下,她到底信佛,是个心软的人,见莘迩没有坚持要杀令狐曲的意思,就说道:“那便以陈公为主,由各府按八议论之,待有结果,报上朝来。”

“八议”,不是做主君的一句话就能决定的,需要经过大臣们讨论的这个环节。大臣们如果都赞同按照八议赦免,那就赦免;如果不赞同,那就赦免不了。

不过,现在莘迩已经表态了,那么令狐曲的这条性命也就算已经保住了。

有道是,有过必罚,有功必赏。

处理完了令狐曲的事,莘迩又上书,把在此次伐蜀战中立下功劳的文武臣属,悉数列出,请求朝廷论功行赏。左氏一一允准。

唐艾、北宫越、高延曹、罗荡、李亮等等,俱有封赏。杨贺之,莘迩把他辟为了自己征虏将军府的司马,因征虏将军是江左授给他的官职,乃是真正的命官,故却是不需经定西批准。

黄荣捧笏出班,躬身奏道:“征虏将军莘公,先定西域,继伐蜀功成,臣荣愚见,应循中尉麴爽前灭虏兴封侯的故事,裂土分茅,封美邑於莘公,以表彰其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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