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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荣算是本朝的新贵了。

近期的许多新政,包括前不久才告一段落的大事,“换中正”,都有他的身影活跃其中。

对他的名字,姬韦亦是“久闻”,知此人是莘迩手下最得用的旗手之一。

宋方的人前脚刚走,黄荣后脚即到,其之来意,不言自喻。

姬韦掩住复杂的心情,下揖相迎,说道:“不知常侍光临,有失远迎,尚请恕罪。”

“远什么迎?我大晚上的冒昧而来,君不责我扰人清梦,已是知足。”黄荣呵呵笑道。

姬韦把黄荣让入室内。

客舍小,而且陈设简单。

屋中的家具只有一张床榻、一个矮案、两条短短的坐榻,就已把屋内填得满满。

门向北开。

床榻靠东边的墙放,床上的铺盖叠的整整齐齐,没有。门斜对着的西南墙角,放着一个黑底漆红的手提食盒,食盒旁边是个小酒坛;食盒与酒坛都没有开口。

黄荣入到屋中,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很快就把这些东西收入眼底。

姬韦请黄荣落座。

黄荣与他客气一番,最终一起坐下。

案上一灯如豆,两人跪榻相对。

黄荣心道:“床上未展席、褥,食盒与酒坛都没开封。这个姬韦,看来是对自己此回入京后,将要面对的处境已然了知,寝食不安啊。”从容地敛了下衣襟,微笑说道,“适在客舍门口,闻值吏言道,自君入住,下午至今,已先后有两士来访了。”赞道,“不愧君盛名在外。”

姬韦苦笑说道:“下官德薄能鲜,有什么盛名?不错,是有两人来过。一个是下官的同产幼弟,……”指了下墙角的食盒与酒坛,“给下官送了点吃食过来。”顿了下,接着说道,“至於另一人,与下官曾是年少时的故友,说来名字,常侍应该亦知,便是段承孙。”

段承孙,是武威段家的人,与姬韦一样,昔年皆是王城的贵游子弟,两人门第相等,年岁相仿,且两家乃是姻亲,有过一段交情。后来,段承孙投到了宋方的门下。宋家那会儿炙手可热,相比姬韦,他的仕途自就“日新日高”。两人身份有了区别,来往遂难免也就渐渐变少。

因是,姬韦称他“曾是年少时的故友”。

而今,段承孙已是牧府的一个重要曹掾,论及实权和清贵,姬韦早被远远地甩到后头。

就在黄荣来见姬韦之前,於宋方家,向宋方回禀姬韦答话的那人,便是段承孙。

“哦?原来是他俩。”黄荣不提段承孙,只说姬韦的弟弟,笑道,“我早就听说君与君弟兄友弟恭,可称兄弟间的典范。果然不假。客舍自有饭,而君弟还特地给君送酒食来,料是怕客舍之饭太过简陋,不合君之口味吧?姬君,我有两个弟弟,个个顽劣不堪!若是他们能有半分君弟的懂事,我半夜做梦也会乐醒啊!唉,君与君弟之情,羡煞人也!”

“岂敢,岂敢。”

姬韦的父母去世得早,那会儿他的弟弟还年幼,比他小十岁,可以说是被他带大的。名为兄弟,实如父子。兄弟两人的感情确实深厚。於今两人都已成婚,也已分家,但每当姬韦从任官地回到王都家中时,两人都必连榻同眠,有着说不完的话,常常一夜不睡,不觉天色已亮。

想到弟弟,姬韦的脸色沉重起来。

段承孙见他时,转述宋方的话,威胁他如不老实,就不但收拾他,并且还要拿他族中与他亲近的子弟开刀。这个“子弟”,主要指的就是他的幼弟。他的幼弟今年才十七岁,平时读书习字而已,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一旦真的被宋方针对,怕是只能成待宰羔羊。

黄荣只当未见他的表情变化,自然而然地抓住姬韦幼弟的话头,笑道:“今夜冒昧来访,既是慕君清名,企盼一见,以解相思;实不相瞒,我另外也是有一点私心的。”

“君请说。”

“如我方才所言,我的两个弟弟实在不成器。大弟现在建康,仕於郡府,我鞭长莫及,也就罢了;小弟从我在都。君弟好学不倦,京都士流无不称誉。子曰‘益者三友’,如君弟者,三益友是也。我造次请求,君能否介绍君弟与我的小弟认识?也好让他能够一改前非。”

姬韦半晌不语。

黄荣笑道:“君莫非是嫌我小弟愚昧,又或是嫌我家声低微,我小弟不足与君弟结交么?”

时下士人,不是随便就能交友的,和婚姻一样,首先一个,要看门第。门第如果不能等类,那不管门第低的那一人,是官高、还是家富,门第高的那一方都可能会根本就不搭理他。

姬韦勉强说道:“君家建康名族,韦焉敢自大。”

他回想段承孙的威胁之语,探视黄荣了好几眼,咬了咬牙,一横心,说道,“黄常侍,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而我弟的聪颖胜我十倍。我的父母去世时,一再叮嘱於我,务要把他抚养长大,盼其日后能光大我家门楣。此亦我之心愿!

“我的幼弟今年尚未弱冠,日常在家,无非勤读典籍,少有出门,与外事几无干染。

“显美县长之职,乃朝廷所授,非我索求。我今处此职,无有抱怨。

“辅国将军,国之贤臣;牧府别驾,当朝阀贵,较以两公,我不过是个小小的蝼蚁。如今奉旨入朝,不管结局如何,我也不敢有一点的抱怨!

“只是,惩也好,罚也罢,有什么,敢请常侍冲着我来,千万乞恳常侍,莫把我弟牵涉进来。”

这一番话,姬韦说的情真意切,刚开始说的时候,语气还比较平和,说到后头,压抑不住的感情外露出来,几分的无奈与悲愤之余,对弟弟的担忧和牵挂更使他的嗓音都带出了哽咽。

黄荣心道:“我猜的不差。那段承孙果是拿了他的幼弟,用作威胁他的手段。”

黄荣城府深沉,久经政斗,对姬韦的感情流露,没什么感触。

他冷静地想道:“姬韦对其幼弟情深得很啊。宋方用其弟做威胁,那我就反其道而行之!”

想定。

黄荣摆出诚恳的样子,说道:“姬君,何出此言!我适才所说,皆我真心之请,哪里来的‘牵涉’君弟?君望君弟能够广大君家门楣,我作为我弟的兄长,也是此心此情啊!公是公,私是私,君今还都,奉的是大王之旨,是为公事,怎会与君弟有干?断然无干!君请勿忧。”

姬韦定定地看着黄荣,说道:“是么?”

“说到公事。前天,我还听辅国将军说起了你。”

“韦身为显美县长,考评举国最差,丢了莘主的脸面,罪该万死!”

公主与翁主出嫁以后,把夫姓冠在“封号”的前边,权作一个简称,是当下的习俗。是以,姬韦以“莘主”,来作为对令狐妍的尊称。

“辅国将军没有怪罪你。辅国将军说,他早年未仕之时,远在金城郡,即尝数闻姬君之名,后来入仕京城,姬君之名,愈是如雷贯耳。他深知姬君忠烈清正,绝非荒政害民之徒,此次考课所以为‘殿’,必有缘由,十之八九,是考课的官吏弄错了。故此,才会奏请朝廷,请大王召君入朝,再作考核。辅国将军说,贤恶故当分明,优劣尘岂可蔽?真相终会大白!”

姬韦喃喃说道:“真相终会大白?”

黄荣注视姬韦,说道:“辅国将军信君爱君之意,不用我再多讲,君应已明了了吧?”

“明了了。”

黄荣笑道:“那我弟与君弟,可以结交了么?”

姬韦没想到黄荣又提起这一茬,愕然说道:“常侍?”

与不与姬韦的弟弟结交,黄荣其实并不关心,他一笑,说道:“君弟年已十七,以君家之门第,以君弟之才名,早该出仕。我没记错的话,君弟的乡品是四品,对么?”

“正是。”

姬家只是武威几个大姓中的一个,算不上整个陇州的一等士族,姬韦兄弟的父母又早亡,一定程度上缺失了其父的交际圈,因此,姬韦的弟弟只得了一个四品的乡评,没能得到三品以上的“上品”。如那宋、氾、张、麴几家,凡其族中的大宗子弟,没一个不是三品往上的。

“太尉府今缺户曹属一员。等君此事过去,我便上书朝中,举荐君弟出任。”黄荣笑问道,“君意以为可否?”

太尉是定西王兼领的诸多官衔之一,比之督府、牧府,太尉府的官吏僚佐权力不大,但太尉府乃是“公府”。按照时下通例,士人出仕,能够以公府僚佐为“起家官”的,虽不如秘书郎、佐著作郎这类的“一等清官”高贵,却也是非高门之优秀子弟不可得的。

除掉主簿、较低的御属、更低的令史等吏职外,太尉府下辖共有十二个曹。

十二个曹分有掾、属各一员。总计二十四个职位。这二十四个职位,从定西王兼领太尉那时起,有资格得以出任的,一直到如今,尽都是定西国中名族大姓家的子弟。

依按姬韦家现下的名声和权力,姬韦的弟弟是无论怎样也挤不进去的。

起家官对士人及其家族的重要性是无与伦比的。

首先,起家官清贵的程度,代表了该士人家族之门第的高贵程度。

其次,起家官的清贵与否,同时也代表了该士人以后的仕途是畅达还是蹇滞。

“太尉府户曹属”的许诺,对姬韦这样的士人来说,既抬家声,又畅仕途,那简直就是最大的诱惑了。

姬韦低下头,想了半晌,问道:“敢问黄君,辅国将军要我做什么?”

“我的话你还是没听明白啊!”

“韦愚钝,请黄君开示。”

“辅国将军什么都不需要你做。辅国将军想要的,只是一个公道。还君一个公道,还国中勤恪王事的官吏们一个公道。”

“公道?”

“十天左右,故高昌太守、新任考功曹左曹史的阴君即能到京履任。到时,就由他来负责对你的重新考核。你有一说一,如实回话便可。”

姬韦说道:“下官明白了。”

说的是“如实回话”,但这个“如实回话”,究竟该怎么“如实回话”?这中间的分寸,这中间的措辞,就看姬韦自己的把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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