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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若能说道:“不至於吧?”

“怎么不至於!”

“你急什么,有话慢慢说。”

元光按住性子,问道:“阿父,我族与夏人的根本之别是什么?”

拔若能答道:“夏人务耕种,我族胡夷以游牧为业,此我与彼的根本不同。”

“对啊!夏人受田地所制,只能定居郡县;我胡夷逐水草而移,一年数徙,居所不定。是以,尽管我卢水胡早就称臣中夏,可自秦以今,数百年来,历代的中夏朝廷对我等却都不能像对夏人那般拘缚,徒唯羁縻,无法役使、赋税。可以说,‘游徙’就是我族胡夷矫然独立的依仗根本。

“现在府君以牧场为诱,惑我卢水胡诸部的牧落内徙,‘设邑置官’。阿父,这是要弭灭我诸部与夏人的不同,除绝我诸部的根本,欲图将我诸部当如夏人一样管束对待了啊!……那些此前内徙到郡县定居的胡夷们的下场,你没有看到么?”

“设邑置官”是莘迩与拔若能密谈时,对他说的内容之一。

令狐奉“收胡屯牧”之令的最终目的是要改变胡牧难以管制的现状,意在对他们征发兵役,那么就需要建立起如唐人郡县这样的行政单位,对他们进行编籍管理,所以等足够数量的胡牧迁居到祁连山下的牧场后,在那里置一个胡邑,便是下一步要做的事情。

元光掐指头给拔若能算内徙胡夷的下场:“赋税、劳役、兵役,给官府当奴仆、给大姓当奴客,食不果腹,朝不保夕,任打任骂,被驱使的如猪狗也似,何等凄惨!”

他用力拍打大腿,叫道,“阿父,府君的‘内徙’此政,若是得行,他们的下场便是咱们未来的下场了!你甘心受唐人的渔肉、侵凌么?”

拔若能辩解似地说道:“府君并不要求我部迁入。府君对我说了,此次内徙,主要徙其余三部之民,而且完全是‘自发自愿’;至於我部,更加不会强迫。”

“阿父!而下是什么季节你不知么?正当开春,各部陆续迁入夏牧场的时候!黑河的草场不足,而府君许以上好的牧场数百亩、苜蓿数亩,并及羔羊,又两年不收租税。贱种浅陋,只能看到眼前的微利,父亲等酋大若不严令禁止,只怕‘自发自愿’、接受内徙的不会在少数!我部,也绝不会少!”

等级的观念,放眼唐、夷,全然一样。唐人的贵族把百姓视为贱民,胡夷亦无差别。胡人的单於、酋率等首领世代承袭,血统高贵,部民余众自是贱种。

拔若能说道:“府君把写给大王的上书与我看了:等到新邑开设,任我为率善邑长。元光,咱们胡人的官向来世袭,我当了邑长,这官儿,以后不就是你们兄弟接任,再以后,你们的儿子接任,等於永归我家了么?和鹿根、图图、勒列三部的部民即使尽愿内徙,又有什么关系?最终不还是落到了咱家的帐下?这对咱家,难道不是大大有利的么?”

拔若能迟疑的地方就在此处。

元光说的那些,他当然知道,甚至元光没有明言的,他也清楚。

“当夏人一样管束对待”云云,与其说是“除绝我诸部的根本”,不如说是“除绝我家的根本”。帐下的胡牧们如是都去了牧场,他们手底下没了人,还怎么当“酋率”?可是,莘迩许诺,让他来当这个新邑的邑长,看起来对他家大为有利,就不能不使他犹豫不定了。

元光气得脸通红,说道:“阿父!府君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么?”

拔若能说道:“支勿延不过是个佰人小胡,府君对他且言出必行,何况是我!”问他的弟弟麴朱、长子平罗,“你们说呢?”

且渠部居陇州数百年,受中原文化影响的程度很深,“累世忠孝”云云,且渠元光只是说说,用来给本家脸上贴金的,拔若能的长子平罗却是真的以此奉行。

他正义凛然地说道:“就像元光前两天对府君说的,我家‘累世忠孝’。因此,我家为一方所归。宁人负我,勿我负人。莫说府君是诚信之人,便是假话诓我,阿父,亦当从令。”

且渠元光与平罗同父异母。拔若能有两个妻子,一个是他的原配,乃平罗之母;一个是他的寡嫂,乃元光之母。草原上环境恶劣,前一刻马羊成群,一场大雪过后,也许就一贫如洗,故此为了维护宗族力量,保护宗族财产,胡人有“烝母报嫂”的婚俗,即寡居的妇人可由其夫的亲属收继为婚。父死,子妻其后母;兄弟死,余下的兄弟娶其妻妻之。

元光与平罗名为兄弟,相貌相异。

平罗类其父,浓眉大眼,长得不错。

元光有点倒霉,吸纳了父母外表上的缺点,较为丑陋,粗眉,圆脸,鼻子横宽,嘴很厚。

听了平罗的话,元光哭笑不得,心道:“夏人骂我胡夷反复狡诈,阿父却怎生出了阿兄这个呆子!”气急败坏,从胡坐上跳起来,抱头跺脚,咧嘴叫道:“阿兄!阿兄!”好似一只山猿。

众人至亲,从小熟悉,都知道元光情绪失控时会有滑稽的表态,因无人惊异。

平罗说道:“元光,好好地说着话,你怎么又猴急起来?像甚样子!毫无仪表。”

麴朱倒颇为认可元光的话,等他跳完,沉吟说道:“论道理确实是像元光说的那样。只是……”

元光问道:“什么?”

“只是朝廷兵马精良。十余年前的夷乱,偌大的声势,仅仅数月,就被平定下去了。当时领兵的,可就是今天的大王。内徙我族,我料定非府君之意,必为大王的命令。……元光,你所说的覆族是在以后了,咱们要敢违背王令不从?只怕覆族就在眼前。”

令狐奉大兵临城,朝中群臣出降;平乱一战,余威震慑胡夷。

说到底,德,可以不服;威,不服不行。

拔若能深以为然,问且渠元光,说道:“元光,你只叫我不从令,然而你叔叔说的,你考虑到了么?万一招来了朝廷的大军,咱们该怎么办?”

元光却有办法,说道:“此有何忧!”

“你有什么对策?”

元光侃侃而谈,说道:“我卢水胡遍布五郡,与北山鲜卑混居。阿父可以秘密遣使,与他们联络;以‘朝廷将要收我等胡夷入户籍,征发赋税、兵役,奴役如夏人’的说辞吓唬他们,号召他们一起反抗。我部本来就是卢水胡的名部,如此一来,我料他们便会尊从阿父。大王即位未久,外有强秦,焉敢大兴兵戈?这样,甚么‘收胡屯牧’,不就无疾而终了么?”

“北山鲜卑”指的是游牧在黑水以北,张掖与建康两郡间合黎山、马鬓山、龙首山一带鲜卑部落的总称。陇州境内的胡夷主体由三个部分组成,卢水胡是其一;黑水以北、以东张掖、武威等郡的河西鲜卑诸部是其二;其三是东南部与蒲秦、冉兴接壤地区的西夷诸部。

三大支胡夷的族源不同,活动地区不同,但陇州就这么大的地方,各支间并非消息阻绝,也是时有往来,乃至混杂居住、结为婚姻的。

元光蒙对了令狐奉的打算,他劝拔若能“吓唬”卢水胡、鲜卑诸部的言语,实正为令狐奉的所欲。只是在元光看来,令狐奉“即位未久,外有强秦”,猜他必然是不敢“大兴兵戈”的,所以他只想到,“诱胡设邑”应是单纯针对他们卢水胡的,因劝其父用此“虚言”相吓。却没料到,令狐奉胆大至斯。

他的这番对策说罢,就连麴朱也觉得他太激进了。

麴朱说道:“你说大王不敢大兴兵戈,如果大王敢呢?又如果卢水胡的别部、北山鲜卑不从我部的召唤呢?”

元光说道:“要是大王果敢兴兵、诸部不从,咱们就顺弱水北上,袭掠西海,引柔然入境!”冷笑说道,“柔然侵北,强秦在东,我等胡夷内乱陇境,哼哼,他还敢‘诱胡设邑’么?”

平罗骇然,连连摇头,说道:“不能如此!你这是在为朝廷招致亡国之祸!不可,不可。”

元光怒道:“又不是我胡夷的国!亡了又如何?甚么祸不祸的?与我族何干?有何不可!”

拔若能说道:“元光,你从小就胆大包天,我知你是个狼崽子,可不料你胆大到此等程度!”

令狐奉和且渠元光,可谓两个熊胆。

元光的话,想想就令拔若能心惊肉跳。

大战一起,刀枪无眼,可是不分胡夷的,就算定西为此亡国,或者元气大伤,他们胡夷难道就能独得保全么?也将伤亡惨重。而且,柔然、蒲秦皆是强大的部族、国家,引了他们入主陇地,且渠部、卢水胡不一样还得俯首从属?莫非还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好处?

拔若能索性不再问他,重拾起麴朱的话头,问他道:“如此,你是赞同遵从府君之令了?”

麴朱说道:“先看看吧。”

“先看看?”

“看看形势,然后再做计议。”

议了半晌,拔若能决定采纳麴朱的意见。

相比元光的激进、平罗的盲从,这个意见,似是最老成的。

元光大怒,可没有办法。

他出到室外,心道:“我族将覆!我家将覆!”焦急如焚,决不能坐以待毙。

他盘算对策。

图图部的大率粗莽无谋,勒列部、和鹿根部也各有暴躁的小率。

思及此,他有了主意,想道:“等回到部中,我就分别遣人,挑动他们,叫他们对抗郡令!”

图图部的大率现在郡中,然郡里是莘迩的地盘,於莘迩的眼皮子底下,他“好胡不吃眼前亏”,不敢挑拨。

只有等到回去后再作行动。

且渠元光私心期盼,最好能引得郡府发兵,打上几仗,望能以此改变他父亲的心意,听从己计。

接连两天,莘迩夜夜设宴。

第三天,他召见四个酋率,对他们说了令狐奉“收胡屯牧”的命令,对他们讲:朝廷仁德,怜悯黑河的草场不够胡牧用,准备拿出五十万亩肥美的牧地,任随胡落徙入;凡是自愿内徙的,不许各部阻拦。如有违背,严惩不贷。

除了拔若能,其余的三部酋率之前都不知此事,闻言各有惊疑。

莘迩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当天就命他们出城回部了。

胡人们百马奔驰,离城北去;三四辆牛车,吱吱呀呀地进了东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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