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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马返还墓地,便意味着他只剩下一条可走的路——答应与青霞成亲的事情。

葬礼的后半段,始毕可汗要萨满一通乱舞念咒,算好了舞马和青霞成亲的吉日,就定在七日之后。突厥人对七果然讲究的。

因是作新晋老丈人的见礼,始毕可汗同意与李渊和盟,条件便是李渊先前在信中提出来的:李渊一路往南打,金钱玉帛皆归始毕可汗,地盘归李渊。

如此,便算舞马这一遭不负使命。至于所谓的盟约何等屈辱,流传出去影响何等负面,便不在舞马考量范围之内了,毕竟历史上李渊与始毕可汗的盟约便是如此。当然,要有保密协议的。

定下成亲日子后,始毕可汗把舞马单独叫到一边,肃声说道:“你要感谢腾格里,感谢索尔丘克,感谢我的女儿,感谢我曾经被猎狗追过,少了任何一点,你都会变成狼肚子里的碎肉。”

“猎狗?”

“别说,气质跟你挺像的。”

舞马想,至少可以确定——青霞真的救过始毕的命。

对于这场葬礼,舞马总有些恍恍惚惚的感觉,很不真实。印象特别深的有两件事——第一件,义成公主真的很漂亮。走到近处看的时候,尤为漂亮。

她的眼睛里时时刻刻蕴藏着一股灼热又克制的气息,像关在笼子里的美艳妖怪。

但舞马同时非常肯定,极少有人会产生同自己一样的感觉。绝大多数男人看到义成公主,只会联想到笼子,只会看到被王者们当作遗产争来抢去的极品女人,而看不到关在里面的怪兽,看不见怪兽危险的眼神。至于绝大多数的女人们,只会向她投去嫉妒的目光。

当舞马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的洞察力和敏锐感,便可以肯定,他似乎很有一些把握来对抗义成公主的容貌,而不至于影响到青霞的复仇计划。舞马不必感谢腾格里,他要感谢的是自己,是自己经历过末世,经历过末世恶毒女人的鞭笞。

第二个深刻印象,是他和苏农达赖的对话。在始毕可汗宣布舞马和青霞将要成婚的事情之后,苏农达赖一度疯狂地要冲上去扼住始毕可汗的喉咙。

结果当然没有得逞,强壮有力的兵士们像抓鸡崽儿一样把他提了起来,他的手臂腿脚使劲儿挥舞,却给兵士们五花大绑起来。

突厥的大臣们提议把他关在大牢里教训一番,始毕可汗却说:“看在他刚刚过世的祖父的情分上放一马罢。苏农云燕何等英武,怎么子孙后辈如此不成器的。”这话说完,在场穿着丧服的突厥人脸通通都黑了。

葬礼罢了,苏农达赖找到舞马,把他的领子拽到极限,“你忘了自己的誓言吗?你们汉人说话都跟放屁一样?”

“我的誓言?”

“对,就是上次我找你时候,你对天所发的誓言。”

“哦……有点印象了……”这种话,当时全是因为嫌弃苏农达赖这人事儿忒多,用来糊弄他的。当然,舞马也未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真的可能要和青霞成婚。嗯,还有七天的时间,还有转机,不会真的走到结婚的地步。

舞马想了想,回道:“阁下可还记得我那日许下的誓言是如何说的。”

“当然。”

“我记性不大好,你与我说一说,一字一句都不要放过。”

“言而无信的汉人,你听着,你当日说的话便是——我,舞马,对天起誓,我对阿史那燕毫无私情,毫无半点男女之间的喜欢……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和她在一起的!

怎么,还没想起来?当日录着这句话的留音石我都带过来了,要不要与你再听一遍?”

舞马道:“我记得你当时说,要把这石头拿给阿史那燕听一听,她听了么?”

苏农达赖喉咙动了动,半晌回道:“你管得着么?”

看他这副模样,舞马便猜出来了,十有八九是给青霞听了,但青霞依旧选择把自己拉出来挡枪,足可见证苏农达赖在青霞那里多么不受待见。

“我们今日不提别的,”苏农达赖说道:“便说说你连对天起誓都敢违背,叫可汗如何相信你?特使如此,你家主人唐公又能如何?只怕那姓李的也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也不防着日后两面三刀,暗地里算计可汗,我突厥凭什么与你合作?我这便禀报可汗去……”

“那就让天塌下来罢。”舞马道。

“嗯?”

“我许誓说: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和阿史那燕在一起——那么,就让天塌下来好了。”

苏农达赖目瞪口呆。

末了,他许是拿着舞马没有办法,只好去找始毕可汗主持公道去了,可惜因为之前突兀的举动,也没人敢将他放进可汗的帐篷。碰了一鼻子灰,他回过头来又去见青霞,也没见着。

后来,舞马听青霞说,苏农达赖在她的帐篷外面说:“阿燕,我晓得你为什么要嫁给舞马——你并非不想嫁给我,而只是不能嫁给我的家族。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对于我而言是多么不公平的一件事。至于我的出生,我又何尝能够选择?

我晓得你在担心什么,放心罢,舞马能够做到的事情,我同样也能做到。可别忘了,少时那年赛马场上,我可是万人瞩目的头名呢。请你稍稍保持耐心,很快,也许就在今天晚上,我就要证明给你看。”

听苏农达赖的口气,似乎他马上就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听了这话,连舞马都有一点点头皮发麻的感觉了。

……

晚上,舞马躺在带着一股奶酪味的被子里,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总觉得一切都是青霞设计好的套子,叫他不得不走入套来。不过,也好,他正想看看套子里藏得什么,是刀子,还是毒药,他要好好见识一番。

帐篷里忽然暗了一瞬。或许,根本没有暗,只是舞马的错觉。或者说,是他对于帐篷里气氛的一种感知。仿佛就在刚才晃过的一瞬间,他的帐篷与之前已大不相同。

他很快警觉起来,缓缓直起身子,用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冷静的声音说:“义成公主殿下既然大驾光临,何不现身一见。毕竟……我们都是汉人。”

话说完,帐篷顶上暗芒闪动,一个曼妙身影从上面落了下来,“你怎么知道是我?”

“哦,我瞎说的,就是试一试。”

说实话,舞马基本是蒙的。只是帐篷里的气氛实在诡异,而他又从这诡异的气氛里嗅到了一点点白日葬礼时觉察到的那种灼热而克制的气息。只不过,葬礼的时候,克制强于灼热,而此刻,灼热却开始反噬克制。

“你很有趣,也很聪明。”

义成公主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脸上蒙着一块黑布。舞马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但是很显然,对方并没有被他带有明显戏谑口气的回答激怒,她直入主题了:“舞马,你应该知道我此行的来意。”

“按理来说,你该是打算神不知鬼不觉杀掉我的——这样成本最低。”

“为什么我没有动手呢。”

“大概是做了一番理性的考量罢。从我刚才的表现来看,你觉得我似乎也不大好对付。尤其是在这个狭窄的帐篷里面,一时间很难杀掉。又或者,可以杀掉我,但是动静不会太小,很大可能会引来旁人观瞧——谋杀唐公的特使是大罪过,你虽然受宠,但这个罪名恐怕还是不太想背的。”

听到这里,义成公主轻笑一声,摘掉了面罩,露出了她的容颜。

这一刻,这个狭窄而又昏暗的帐篷里升起了一轮明朗的月亮,而义成公主的笑容便是月亮洒下的月光。

而舞马,在片刻之前还以为自己不论从言语还是心理上,都占据着上风,可此刻,仅仅因为一小块儿黑布(和当初在密室里面笼罩他下半身的那块儿黑布差不多大小)的退去,就感觉自己被对方的气势全面压制了。

而且,他也明确感觉到,眼前这位身量纤细、看似柔弱的女人,小小的身体里其实蕴藏着很可怕的气息。青霞说的不错,义成公主的确该是觉醒徒。说不定,还是一位武道高手。

“舞郎君,”义成公主笑道:“你我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杀你呢。”

“答案不是很明白么。我刚和阿史那燕定下婚约,您晚上就来了。”

“阿史那燕给你讲了很多关于我和她的事情罢。”

舞马点了点头。

“你信了?”

“真实可信。”

“无所谓,”义成公主摇了摇头,“其实,我根本不在乎她。我今天来找你,只有一件事——请你放弃和谈,离开草原。”

“可是……和谈已经成了,盟约也立好了。”

“消息没有传回晋阳,一切都是浮云。就算传回了晋阳,也未必板上钉钉。突厥人的脾性我清楚,始毕可汗何等人物我也明白,就算是定下了盟约,撕毁又能如何?”

这一点,义成公主大抵也没有说错。舞马犹记得几年之后的渭水之盟,突厥人撕毁盟约杀到渭水河畔,直逼长安城,逼得李世民签下了渭水之盟。也难怪李世民给突厥人的评价便是:【见利即前,知难便走,胜为求财,败无惭色】。

不过,此时此刻,事情并没有义成公主所说的那样简单。否则她何必费劲吧啦半夜来找舞马呢。

突厥人可以毁约,但一定要深思熟虑,一定要有足够的利益驱使。始毕可汗谋划的绝不止晋阳一地,也绝不止大隋的北疆,他要笼络的是更多的豪杰军阀,擅自毁约若是把名声传出去了,日后何人还敢来投。

想清楚了这一点,舞马笑道:“既然如此,公主该去找可汗,而不是夜半三更闯入一个汉人男子的帐篷。”

义成公主道:“舞马,我没时间和你兜圈子。我只要一个结果——要么,你离开突厥,消失在世人眼里。要么,就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只要我这么做,就能毁掉突厥和唐公的和谈?”

“这个你就不必担虑了。”

“好奇一下嘛,”舞马笑道:“对了,我一直有个疑惑……”

这个疑惑,绝不是舞马拖延时间或者岔开话题的说辞,是他发自内心真正的疑惑,是他从前研读隋唐史的时候就一直搞不明白的一个问题。说来真是不可思议,今天他竟然要和这个问题的主人公直接对话,索求答案了:

“公主殿下,我一直搞不明白。您其实并不是当今圣君的女儿,也非是大隋的真公主,只不过是一个宗室女而已,却为何对圣君和大隋忠心耿耿,甚至——”

“甚至,”义成公主道:“不惜冒着性命危险,给始毕可汗假传兵乱的讯息,将他从雁门关骗回汗庭,使得他放过圣君一马么?”

“正是。”这个问题,大概算是历史上一个无解的谜题了。舞马看过很多正史、野史,历史解析,人物史传,众人只说义成公主对大隋忠心,但谁也没说明白,这忠心是由何而来的。

义成公主听罢,抬头望着帐篷顶上,沉默良久,眼睛里浮出点点柔情。

忽然,她目光一厉,柔情全散,从前的克制也消弭殆尽,只剩了灼热滚烫而狠戾的一团火,“舞马,我给你七天的时间考虑——便是在你和阿史那燕结婚之前,你都可以选择离开。可若是你们两个真的走到那一步,我便亲自送你去阙勒。”

说罢,帐篷里一阵黑芒闪过,人便消失不见了。

待她走后,舞马便接着琢磨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却不知怎么,竟然罕见地犯了困。

这可是穿越以来,在神旨之外的世界从未有过的情况。他努力保持清醒,却仍陷入了似醒非醒的迷糊中,又不久,竟然做起了梦,梦里面全是义成公主的模样,梦见她半夜摸上了自己的床,笑嘻嘻褪下他的衣服,往下边一探,问他吃不吃美人计,可梦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接着又做了好几个梦,主人公都是义成公主,梦的剧情也大抵如此,只不过换了地方和花样,时而在草原上,时而在沙漠里,时而在茂密的森林里……

时而在始毕可汗的卧榻旁,旁边还传来了始毕可汗的呼噜声,义成公主反而更大胆了,问他刺激不刺激,要不要来一发更生猛的。不过,这些厉害的梦,总是到了关键时刻便停下来了,没有一个完整的。

第二天早晨起来,舞马真是邦邦硬,正想着如何消解一下。

那翻译跌跌撞撞闯进来,说道:“苏,苏农达赖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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