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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后宫,是秦楼安要做的第二件事。
她父皇离宫实在太过仓促,对于后宫妃嫔如何安置没有任何交代,如今新帝登基,前朝一朝天子一朝臣,后宫更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如今秦夜轩选妃在即,原先属于她父皇的六宫粉黛万千佳丽,便如匆匆桃花谢春红,将这高墙深宫,留给初绽枝头的似雪新梨。
若是寻常天子更替,多半是先帝殡天,除了少数母凭子贵有所倚靠的妃嫔,其余人大多难逃殉葬的悲惨下场,然西风却并无嫔妃殉葬之制。
只因当初西风开国高祖秦政,爱慕前朝皇后司马青鸾,为保她性命不愿其为萧亭陪葬,又为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秦政干脆一举废去殉葬之制,只将其囚于青鸾殿中。
如今的情势则更为特殊,她父皇虽名为被萧昱谢荀所杀,但实际上却还活着。即使退位让于秦夜轩,也是太上皇,他的妃嫔更无需以身殉葬。
但如何安置,却也是一个问题。
这件事本该归当今太后,秦夜轩生母淑妃所管。
然淑妃此人平日还算撑得起一宫之主的威严,可一遇紧重之事,却没多少主张。加之前些日子听闻秦夜轩落到萧昱手中,更被断了手指后,她忧思成疾大病一场,至今还在兴庆宫将养尚未痊愈。
下朝后,秦楼安让月玦自己先行回府,她直接跟雪子耽一同进了宫。
现在除了淑妃母凭子贵当上太后,倒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今后再也无需为争夺帝王的宠爱而勾心斗角,下半辈子也算有所指望。其他封妃封嫔有名分的,诸如襄妃宁妃,既没有淑妃这样天降的福气,也没有寻常良人美人等可赐归还乡的运气,如何安置好她们才是关键所在。
雪子耽虽居住宫中,然妃嫔所在之地他却不宜涉足,秦楼安与他在紫云宫分别后,独自一人往皇宫西畔走去。
此时宫里正是花繁树翠之时,宫道两侧的圃田尽是一派绚烂生机,宛若雪色的栀子花树,攒簇成丛的蓝蝶鸢尾,叶片肥厚油亮的芭蕉林……秦楼安目及之处皆是勃勃夏意,然几经曲折拐弯后,脚下的宫道逐渐被狭猝的石板路所取代,空气里馥郁的花香渐渐浅淡,秦楼安站在一片遮下的凉阴里,抬头眯着眼看前方宫门上的匾:明月轩。
景嫔杨暄的居处。
犹记上次她来明月轩还是找杨暄兴师问罪,甚至构陷她辱打她这个暻姳公主,让她母后下令将她禁足自己宫中。
当时她虽是为了大局着想,担心杨暄做出对她父皇不利之事,可诬陷禁足她,还是让秦楼安对这个至情至性,又忠勇不让须眉的女子感到愧疚。
这次她来,是奉月玦所托。
再次看到杨暄时,她躺在一处爬满紫罗兰花架下的藤椅上乘凉,一身清闲凉快的素色衣裙,阖目小憩的脸上红润有光,自然抿阖的唇角带着几分闲适的惬意。
数月不见,杨暄给秦楼安的感觉很不一样。
以前的她,总是一副阴郁冷漠的神情,现在的她,却是那么的光艳明媚。
察觉到她的靠近,杨暄瞬间睁开眼坐立起来,认出来人是她后,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警惕之意才渐渐卸去。
秦楼安笑道:“景嫔娘娘不愧是将门虎女,反应如此神速,可吓了我一大跳。”
“不要那么称呼我,叫我杨暄。”
她早已受够景嫔这一身份,如今新帝登基,她也无需再逼迫自己做秦昊的妃嫔,脱掉华丽沉重的宫服,换上故日的旧衣衫,如今的她,只是她自己,杨暄。
秦楼安看得出来,杨暄对于景嫔娘娘这个称呼是真的很介意,略一笑致以歉意后,她走过去背靠着点缀满青翠绿叶的花架站着。一身男装的她,此时姿势看起来慵懒随意,颇有一番倜傥风流气。
见杨暄眼神一直跟在她身上,显然对她的突然造访感到不解。
杨暄的脾气有些难以琢磨,不是很好相处也不是很喜欢与她交谈的样子,秦楼安也就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这次来找你,是月玦让我带你出宫,助你回朝。”
杨暄想让月玦带她回东景之事,秦楼安早就知道,那时候她还不清楚自己其实是喜欢月玦的,在华清宫后殿中听到他与杨暄的谈话时,虽然她不想承认,可心里却真真实实别扭了好一阵。
但是现在除了觉得杨暄有些可怜,当时的自己有些可笑之外,今天月玦提出他想请她帮忙让杨暄还朝时,秦楼安已不做他想,欣然答应。
本以为杨暄得知自己能回家后会格外激动,没想到她只是淡淡一笑,像是看到了阔别已久心心念念的人一样,目光变得分外温柔。
“多谢相告。”她说道。
“算算时日,如今你背井离乡嫁来西风已有八九载,如今终于能够返回故国,可你怎么看上去不是那么惊喜那么高兴的样子?”秦楼安忍不住,就多问了一句。
“太子殿下答应的事,就一定能做到。我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来,现在等到了也就不会过于激动了,但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杨暄说完,见秦楼安白净的脸上有些细微的古怪,又洒脱一笑:“我早已说过我不过局外人,公主与殿下才是天生一对。我之所以相信他,也只是臣子对于君主的绝对忠信,并无个人私情。”
“咳……我没有多想的,你不用向我解释。”
秦楼安尴尬地摸了摸有些痒意的鼻尖,见杨暄似是不信地朝她歪了歪头,她又连忙将话题转回正事上:“你这两日好好收拾一下吧,两天后我带你出宫,与你兄长杨昭一同返回东景。”
“兄长竟然也在西风?”
杨昭曾经到偷偷潜入皇宫找过她,杨暄知道他在洛城,可也知道他早已返回东景。
现在怎么又回来了?
其实这件事秦楼安也不知晓太多,只知道杨昭被月玦所召又从东景返回洛城,并与张世忠配合一同助他剿灭代衡。
尽量与杨暄解释一番后,秦楼安又交代了些大后天出宫时要注意的事,思及自己还有其他的事要做,便不再耽搁,与杨暄告辞后离开明月轩。
适才想起杨昭助她剿灭代衡时,她突然又想到如今瑁王代家还有一人留在洛城,且就在这九重宫阙里。
代朝颜。
昔日热闹无比的夕颜宫,如今已是寂寞空庭。
秦楼安见到瑟缩在凌乱不堪里的代朝颜时,往日那张倾国倾城的美艳脸蛋,爬满无数抓伤的血痕,原本一双盈盈秋水似的杏眸也已干涸如枯井。
看到她时,代朝颜扒开乱糟糟的长发,抓着她的双臂打量。灰沉沉的脸上神情变化不定,时而惊恐,时而狰狞,最后又莫名其妙疯了一样的大笑。
唯一留在夕颜宫的宫女翡翠告诉她:代朝颜真的疯了。
她疯了。
秦楼安任由代朝颜抓着她放肆大笑,或许是中过恨无绝还未痊愈的原因,也或许是代家灭亡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代朝颜竟然苍老了许多,眼尾唇角布满细纹,枯黄的头发夹杂着白色,整个人如枯萎的花一样失去昔日的光鲜与生机。
虽然是代衡的女儿,但却也是她父皇的贵妃,不是谁都可以轻易处置的。再者因先前忙于各种朝政大事,一个疯掉的女子实在不足以重视,秦夜轩也就一直留她活到现在。
但是如今这后宫中,即将会有新的秾桃艳李填进来,绝容不下代朝颜这个罪臣之女。加之如今代衡旧部查整出来的名单也已准备就绪,下一步就要血腥的屠洗,代朝颜必死无疑。
看着眼前人突然停止大笑,一双眼蒙上极度恐惧又极度无助的情绪,秦楼安淡淡叹了口气,转身朝寝宫门口走去。
就在迈出门时,不知为何她驻足回眸,瞥见拼尽全力往床榻里侧瑟缩的代朝颜时,轻纱遮掩的朦胧间,她似乎又看见那个风华万千的妍皇贵妃。
可又不再是那个妍皇贵妃,只是个疯女人。
多么……可悲。
秦楼安心思有些沉重地离开夕颜宫。
又去襄妃宁妃几人的坤华宫碎玉宫转了一遭,大概想好如何安置她们后,秦楼安准备出宫回府。
骑马走在路上时,她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可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来。
“晓月冉冉出关山,别时难,见时难。怅望南风,早晚送月还……”
秦楼安想的正入神,突然听到街邑一旁的酒楼中传来歌女清婉的弹唱声。宛若黄莺出谷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适才的曲调,歌声旖旎间,满是不舍相陪的嘉客良人的酸楚之意。
“怅望南风,早晚送月还……”
秦楼安以平白直叙的语气喃喃重复了半句,突然她心弦一动,整个人呼吸心跳都变得急促起来。
月玦要杨昭杨暄返回东景,是不是他也即将离开?
“夕阳人影小楼间,曲阑干,腮泪寒。料得如今,前后望归鞍……”
酒楼里的歌女清曼的歌声开始弹唱下一段,秦楼安抓紧了马缰,斥马一声,绝尘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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