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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公馆里今天有很多人,很热闹。
热闹的点在于大生意盘算了近乎一年,两百多天呢,几个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老板’难得是劲往一处使,墙往一处推,才终于做成一笔,所以说掌握沪上海陆生意的陈家一旦倒霉他们这边就要开始庆祝,张灯结彩人流攒动,庆祝每个掺和一脚的人都赚的盆满钵满,用‘坏蛋们的聚会’来形容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聚会上灯光和音乐只是点缀,等到吃饱喝足,大家面子上不说,但一颗心总是在挠痒痒,浑浊泛黄的眼睛时不时就盯着舞池里几个专侍陪客的漂亮女人来回兜圈,至于他们的脑子里转的是什么筋,那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王佩珑一进来,就察觉出不同寻常的气味,是不好的气味。
大约坏人的味道都差不多,酒精混着烟味,再加上一点点眼中的色欲攻心,是一种长期被烟酒、被女人侵蚀过的污秽。
隐藏的污秽,凡人普遍看不见,也不脏,它就那么缓缓渗入肌理,烂在根子上,外面是血肉,血肉用正经的西装或者长袍马褂掩盖了,将这些一并组合在一起,这就是一个标准的坏人了。
可是再坏的人也要分层级,比如万显山,他就偏不这样,他坏的有余地,有地位,所以在坏人堆里也是鹤立鸡群,就算还没坏到全世界,但他如今只要在上海滩轻轻地挥一挥手,保不齐就是山呼海啸、地动山摇。
王佩珑刚才在车上还有点怕,但是这会昂首挺胸走进人家的地盘,她就连怕这个字怎么写都忘了,就单是傲然站立着,凝视人群中那个最坏的家伙。
她的出现同样惹出一片短暂的寂静,寂静之后便是更刺耳的喧哗,舞池中的几位小姐方才已然寻好各自的陪客,就差上楼寻个房间一倒一躺,这时就暗自气闷,觉得这是下手晚了,兴风作浪的货色一来,她们这些动辄露胳膊露大腿的低档货注定比不上人家,不能再挤眉弄眼,要乖乖退场。
戏子跟舞女谁也不比谁高贵,可若真要追根究底问清楚,那还是戏子高级一点,因为戏子是要真金白银地砸钱‘捧’出来,而舞女则说的难听点,都是玩出来的,哪怕玩到顶天也就是高级舞女,还不如名妓值钱。
但她们很快就知道了,原来再出名的名旦落到这所万宅里,也就是被人赏玩糟践的命——不同人,但是同命。
王佩珑被万显山召唤至跟前,当着那么多场面人,他不好上来就动手动脚,摸摸她的头,再摸摸她的屁股,感受她到底是长高、还有长胖了多少。
其实今天本可以不着急把她弄过来,但万显山显然是存着记仇的心,他不是小心眼的人,只是一遇上佩珑,有些事便不太好容忍。
他从过年前就一直是记恨、又或者说是嫉恨,上回闯进小公馆里,佩珑那副招待敷衍的做派,那犹如送瘟神一般的语气和态度使他回去气闷了半天,闷几天好不容易要忘了,她又拽着那小白脸来给他颜色看,那时正值深秋,他们跳舞跳累了就躲上阳台,小白脸站着为她挡风,她补完口红又掏出手帕给他抹额头,他们对待彼此是真正的情深义厚,做出来的举动可谓碍眼刺目到了极点,容不得他不记恨。
说过要给她教训,现在教训来了。
万显山自问这两年脾气真是大有改进,一不打她,二不骂她,但他依然要让她怕,要她重温在他身边的‘怕’是什么滋味。
他嘴上不说,但心里希望佩珑已经做好了准备。
穿过人群,他来到她面前,打招呼:“你来了啊。”
王佩珑点了一下头:“嗯,我来了。”
万显山这时注意到她的妆扮,真心实意地夸了两句:“新买的?耳环很漂亮。”
“铜钿上去了,所以才漂亮。”
这语气一听就是心情不好。
万显山于是笑了:“借你的光,我这里蓬荜生辉。”
王佩珑一抚秀发,脸秀白的惊人,可两片嘴唇上下却涂的艳红、分明。
“万老板还是那么过奖。”一遇上他,她便不甘就此示弱:“他人呢?”
“不要老板,要叔叔。”万显山捏捏她的耳朵,手劲是克制地紧了又松,打情骂俏似的:“老规矩都忘的一干二净,以前不是一直缠着我喊叔叔?”
“以前是以前。”
王佩珑说:“我人都来了,你也该告诉我他在哪里。”
一个‘他’来回反复,总要冒出来,让万显山的嘴角有一时间的委顿,好在他很快就恢复了,那笑容仿佛经过数年的训练,早已滴水不漏,不是他这样的人笑不出来。
“不急、这个不急。”万显山很温和地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带她往旁边的一间会客室里进:“来,我有很多朋友,他们说久闻王老板(旧上海名角都称老板)的大名,都是你的戏迷,已经等你很久了。”
他们进去了,休息室里零散地坐开几个人,用雪茄熏的整个环境都似雾里看花一般,不像个正常的会客室,王佩珑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每看到一张脸心跳就加快一点,快到在她脑子里噔噔噔地响。
于是,她那把悬挂在心脏上大算盘,这时就又慢慢铺开了。
万显山似乎是嫌这个地方太小,还是不够发挥,左右看看,便示意身后的阿大把正中央那张原木的桌子给清理一下,桌子上堆了扑克、推牌的尺杆,还有一摞筹码,标准的行乐模式。
洪双喜依言去清理,也就是把桌子上的东西一胳膊扫到边上去,快速又很便捷,就是动作粗鲁了一点,不太讲究美感。
在他清空桌面的时候万显山已经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好了,坐他旁边的也是一位西装革履的生意人,同字脸,有点嘬腮,还是个深眼眶,听口音不是上海本地,是个正经的南京人,或许更是高官。
万显山特意寻了个好位子就近坐下,别人递来的一根雪茄,他不接,有人端过一杯白兰地,他也不喝。
等阿大忙活够,又斟好一壶香片,他才终于接手,细细地抿过一口,然后放下。
老式茶具混在一片西洋酒水中,显尽至高姿态。
努努下巴,他用讥讽做利刃,一点那张桌子:“上去,唱。”
一边的洪双喜站在角落,看到此情此景,心里便想:好戏开始了。
再说王佩珑,她遥遥得了万显山的命令,然而依旧能端出八风不动的大将风范,极其自然地就走近桌子前,她仅在今晚这场恶戏开幕前犹豫了两秒——因为出来进去的已经习惯了穿旗袍,她这会儿不能叉开了腿一下跨上去,再把里头的肉色丝袜露出来,这不雅观,也很下贱。
犹豫过后,她想到了办法。
随便拖过一把椅子,幸好自己的力气还不至于拖不动一把椅子,众人翘首以盼地等待好戏,结果就见她好似踮了个脚就飞了上去,一眨眼便轻轻巧巧地站至中央,足尖轻挑着,把离自己最近的一枚银质打火机给卜愣开,踢开的时候面若冰霜,偏那副面孔又和她那种玲珑的身段自成一套,是天生的清冷和妩媚,灵动和自然。
她是要唱还未唱,要怒还未怒,更带着一分说不清的欲语还休——至少她往那只打火机上踢的那一小脚,他们都宁愿是踢到自己身上,就是真踢了也不会疼,他们只当这是挠痒痒。
台下的男人都不由自主地关注她,每一双眼睛都恨不得从无形幻化有形,一层一层扒下她的衣裳。
王佩珑是真实地感到如芒在背,更觉得她这是失策了,不过罪魁祸首还是苏佩浮,师兄太烦了,烦的她连准备工作都没做好,就一头扎进了车子里,害得她并无吃食垫肚,唯有清茶一壶,从体力上就落了下乘。
好在喉咙浸过了水,这就算是润过嗓子了,她走进来的时候身无一物,只有一双手一双脚,还有一把好嗓子,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真正的身无一物。
或多或少地忽略掉那些露骨的目光,王佩珑开始唱起了念白,是很老套的西厢。
这种缠绵悱恻的唱段落到这群臭男人耳朵里不受爱戴,却一度是台下少奶奶们的最爱,她们就爱这样隐秘刺激的风流韵事。
至少在唱戏的走钟里,她们能暂时忘却家里的娘姨和老妈子,还有最最讨厌的丈夫,这种丈夫往往都是最该死的,因为普遍都是油腻大耳、满肚肥肠,渗出的油攒一攒都能用来炒菜,还是三菜一汤。
将满肚肥肠套用在当下这些人身上,顺便再从心底藐视他们,王佩珑这口气就越发畅快了,就算站在桌上跟个丑角似的当街卖唱,她也是毫无自怜之意,因为这帮人等级太低,只配让她倒嗓,还不配让她自怜。
她眼中的这点藐视能看见的人不多,统共只有两个;
洪双喜,和万显山。
一段唱完了,众人虽有交谈调笑,却都属于窃窃私语的范围,奚落的并不过分;
色就是色,色的本色便是取悦,是不能与下流混为一谈的。
唯独其中有位老板,兴许酒品稍差,要属酒后失言犯混腔一流,此时就非常欠地从衣兜里捏出几枚大洋,准头非常不好地扔上了原木大桌。
硬币到了桌上又飞弹起来,四散碰撞,丁零当啷。
“老戏不中听,咱们来点新花样。”丢钱的主看看万显山,又不怀好意地朝她投去邪光:“名旦嘛,不是号称什么都会?”
王佩珑闻言,低了头,不作声。
她遇到白痴的时候,从不作无谓的辩解,干脆就是不作声。
可她低头的样子却使酒鬼误会,以为越剧皇后被他戏弄的拉不下脸,心里还美上了,几乎就要伸手把她从上面拉下来,笑着追问:“不说话?那我给你出个题目,十八摸会不会唱啊?”
王佩珑不睬他,侧身板着脸,动也不动,端的是凛然不可侵犯,也知道傻蛋自有人收拾,万显山断不会这样故意给她脸色看,要她难堪,因为太低级了,他才不屑。
果不其然,那位口出狂言的老兄刚探出了爪子,就被不知何时移动到身边的洪双喜一把捏住。
没有捏碎,仅仅是捏住。
那人还想再闹事,冷不丁受了他警告似的一眼,或许是他脸上那疤太难看,或是那一眼太厉害,总之该老板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吓的酒醒,一等洪双喜松开手他便对自己的胳膊乱揉一气,再不敢当着万显山的面造次了。
王佩珑也没错过他那样的眼神,那个面相凶恶的人面无表情的,飞快地朝她看了一眼,那意思很明显是叫她继续,他的主子还没叫停,她这个戏子怎么能自行结束,她还得继续唱下去,不要钱一样地唱,唱到主子开心为止。
万显山是很开心,或者说,不止开心;
他甚至是久违地非常满足,仿佛由内而外的,器官和感官一起的吃饱喝足,那对浓眉大眼宛如鹰凖,眼里不只装了金山银山,他如今也有正经的东西可以欣赏——她。
身边的人香烟断了又续,一根一根地不能停歇,每人的酒杯也是空了又倒,他这回是真的满足了,非要看见这样的她才叫满足,他的小姑娘长大了,执拗地按照自己的方式长大,和他原先的打算背道而驰,可是这样也很好,玫瑰不带刺便不叫玫瑰,温柔顺从的女人往往在享用过后便少了回甘,好比霜雪消融,温水冷去,归根结底都是无色无味的水而已,那样太没意思。
他受不了温水一样的日子,他需要打杀与鲜血,自然也需要这样凶狠、自私的女人。
在万显山堪称欣赏的注视中,王佩珑已然忘却了时间,只是一口气吊在那里。
骨子里的好强和傲气叫她不肯认输,她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的,是能让人看得起的。
他们一个不叫停,一个也身板硬,声调从高到低,从低到哑,可叹永无停歇,真要累煞黄泉;
她就那么一直唱、一直唱,直至月落星沉,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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